霸陵落定江村大墓我们与汉文帝“近在咫尺”

2022-01-14 20:43赵玉国
中国收藏 2022年1期
关键词:帝陵陶俑江村

赵玉国

霸陵陵区航拍全景

一句“因山为藏”,让他在西汉帝王中显得那样特立独行。一句“凤凰嘴下”,又让他的陵寝“失踪”了700余年。

在位时的汉文帝刘恒,励精图治,开启“文景之治”盛世,堪称一代明君。而其逝后,对其霸陵的记载却始终扑朔迷离,难以通过史料“拨云见日”。

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在北京召开线上会议,公布陕西省西安市白鹿原江村大墓即为汉文帝霸陵。消息一出,有关霸陵的千年谜题终告破解。

此次考古工作不仅确定了霸陵的准确位置,解决了西汉十一陵的名位问题,还为西汉帝陵制度的形成与演变提供了翔实的资料。

然而,围绕霸陵及其出土文物,似乎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了解的信息。串联起这些信息,不仅可以折射出西汉国家政治思想、意识形态的发展与变化,还能让汉文帝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现眼前。

汉文帝到底是怎样一个帝王?霸陵的设计有何开创和特别之处?霸陵出土文物又将在何时与公众见面?近日,《中国收藏》杂志记者专访了此次考古工作的亲历者——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汉陵考古队副队长曹龙。通过他的讲述,或许你会对此次考古工作有更深入、细致的了解。

在现代生活中,如果你想找一个小区、一栋楼宇、一家店铺,一定会先确定它所处的大区域,如东三环、外滩、夫子庙、鼓楼等。那么,元人所谓“凤凰嘴下”的范围到底有多大?而认定元人记载霸陵位置为谬误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概念,帝王陵园不仅仅指一座陵或一座封土,而是一个大系统。拿汉景帝阳陵举例,整个陵园由帝陵、帝陵東侧的王皇后陵、外藏坑、礼制建筑、陪葬墓园、刑徒墓地、陵邑等组成,总面积达20平方公里。同样,霸陵的面积一定也不会小,所以当年记录它时没必要指定在某一个具体地点。

曾经被误认为霸陵的凤凰嘴下只有石碑,却没有任何开凿过的痕迹。

其次,在元代以前的史料中,对霸陵位置的描述大多为“长安城东白鹿原”“白鹿原上”“白鹿原东,霸川之西”,这与江村大墓所处位置完全吻合。但白鹿原地

跨现在的长安区、灞桥区、蓝田县,长25公里、宽6至9公里,面积达263平方公里,所以元代以前的记载只是表明了大方位,并没有指向具体位置。

《类编长安志》的作者骆天骧世居长安,他类书的编纂方法引用诸书,对其中由地方上报的材料并未加以订正。经过朝代更迭、战乱等原因,当初的陵墓管理机构早已荒废,记录出现偏移也属正常。所以,我们看到最早关于霸陵具体位置的记录,就是《类编长安志》所说的“凤凰嘴下”。这可能与后来人对《汉书·文帝纪》所载霸陵“因山为藏,不复起坟”的理解有关。

这个命题是有逻辑问题的。虽然刚才我们说霸陵指的是一片大区域,但元代的长安人不可能不知道唐代帝陵的构造。唐代帝王陵墓首要特点就是“因山为陵”,其营造方法是从山腰开凿墓道到山体中,唐太宗昭陵、唐高宗乾陵皆是如此。“凤凰嘴下”这个“下”字,就表明在凤凰嘴东侧、临近灞河一边会有墓道存在,从墓道进去才能叫“凤凰嘴下”,但我们在这里没有找到任何开凿过的痕迹。另外,江村大墓所在台原之上,与凤凰嘴下高差近乎300米。因此,不能把江村大墓理解为“凤凰嘴下”,这是缺乏依据的。

江村大墓就是霸陵?这个疑问,或者说这个答案,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在考古队员心中生成。之所以到今天才向世人揭晓谜底,那是因为考古成果必须有环环相扣的证据链为其支撑。一个传说与“真相大白”之间除了时间,还有复杂而缜密的论证过程……

2006年,国家文物局启动的西汉帝陵大遗址保护考古工作,就是为了摸清西汉诸陵的性质布局、分布范围等,为下一步的保护规划等工作提供翔实依据。我们对长陵、安陵的勘探表明它们都是单重陵园,茂陵、平陵、杜陵等都是双重陵园。而早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阳陵全面考古工作,则显示其为双重陵园,所以我们一直认为双重陵园是自阳陵开始的。而对江村大墓的勘探证明了双重陵园设计由汉文帝始,这与其在继位后加强中央集权的意识形态是一致的。

帝王陵寝的发展有一个过程。现有资料表明,至少从商代晚期开始,四条墓道的竖穴土圹墓就是最高的规制,四条墓道不仅让建造如此大规模的墓葬施工更加方便,更是象征着王或天子对四极八荒的统治。汉文帝的双重陵园囊括了帝后陵及外藏坑,与长陵、安陵相比,是一种加强皇权的写照。

长陵、安陵的外藏坑分布都是没有规律的,从霸陵开始形成了规律性。霸陵外藏坑以向心式分布在墓室四周,代表了当时的各个官署机构,是古人“视死如生”丧葬理念的写照,目的是为帝王打造一个地下的统治世界。

为什么115座外藏坑长短大小不一?其实很好理解,这些机构的规模、职能、权力、人员配备一定是有主有次的。汉文帝一再降低税收,朝廷财政并不宽裕。甚至我们推测,有可能是由各个部门负责属于自己那座外藏坑的营造。这也能反映出汉文帝的铁腕政策,以及西汉墓葬制度的逐步完善。

从目前研究情况来说,每个坑里肯定会有官印。如果没有官印,极有可能是因为盗扰之故。目前发掘的8座外藏坑,位于西南角的两座小型坑为祭祀坑,坑内出土马骨一具,以及塑衣陶俑、陶盆、陶罐等各一件。其余6座外藏坑有一座没有印章,但是有在砖上用墨书写的“车府”字样,也表明了其职能。以当时人的观念来说,如果没有官印,皇帝岂不是不知道这是哪个部门?

公众可能认为既然发现了那就挖呗,其实这是对考古发掘管理法规、文博行业从业人数不足以及田野文物安全巡查人力不足等现状的不了解。2001年至2002年,在发现江村大墓所在位置有被盗的迹象之后,地方公安部门及文物管理部门就加强了侦查和巡逻力度,并对盗掘部位进行了妥善的回填。

江村大墓27号坑出土的一组印章

2006年,我们对江村大墓进一步勘探,钻探了其周边围绕的70多座外藏坑。江村大墓墓室为“亞”字形,肯定为帝后级别。当时也推测过它就是霸陵,但资料有限不敢确定。我们对“凤凰嘴”的传说不能说深信不疑,却也深入人心,只能通过漫长的勘探、研究、互证来揭开这个谜底。

2012年至2013年开展的霸陵大遗址保护考古工作,我们利用传统勘探及地磁雷达等科技手段,确定了凤凰嘴并无任何陵墓类遗存。那么,江村大墓是霸陵的可能性就更加趋于明显。但是,从考古研究的角度看,当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资料。2016年,白鹿原上田野文物安全的形势极为紧迫。在这种情况下,陕西省文物局、西安市文物局联合向国家文物局申报,对江村大墓周边被盗区域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工作。于是,省、市考古研究院联合组队,对江村大墓东北角三座外藏坑及西南角五座外藏坑开展考古工作。

还有一点,有报道说是盗墓贼发现了霸陵,这是一种理解上的误区。对于盗墓贼来说,不管汉唐宋元,也不管王侯庶民,盗得金银财宝即可,他们怎会知道江村大墓里面埋葬的是汉文帝?同时,盗掘古墓葬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违法行为,怎能随意与考古学的发现研究相提并论?

不要把帝王想得很神秘,也不要用常人的思维去看待帝王。史书中记载的帝王是属于历史的,而通过考古资料勾勒出的帝王形象或许才更“接地气”。

从公安机关公布的情况看,在霸陵墓室周边和墓室上方的确有盗掘的痕迹。因为没有封土,虽然起到了隐蔽的作用,但是一旦被不法分子发现,却又少了一层安全屏障,估计汉文帝本人也没有想到。当然,现阶段考古工作开展之后,该区域田野文物的安全形势得到了极大改善。

从霸陵周边外藏坑出土的金银制品很少,这与史书记载相符。不过,我们对“薄葬”的理解也不能完全通过出土文物来判断。江村大墓没有起围墙,用的是石围界,也没起封土,这就已经是薄葬的表现了。作为帝王,霸陵在规制上却与其他帝陵一样,该有的构成要素都有,也就是说“减礼不减制”。

我们不能以常人的心态想象皇家的节俭,这个陵墓是一个王朝的象征,如果从规模看,光外藏坑就115座,比阳陵多了很多,算是“薄”吗?与史书记载的汉文帝“薄葬”有多高吻合度要看从哪个角度理解,史料只能记载汉文帝本人的态度和方向,但他可没直接说不要青铜器只要陶俑。史料只能参考,不能完全对照。

“复习着,复习着,考点就变了。”这是在江村大墓被确认为霸陵的消息发布后,一个考古专业的学生在朋友圈发的一句话。一次考古发现,改变了我们对一段历史的认知,还让我们离那段历史越来越近。

考古工作的程序是调查、勘探、发掘,而不仅仅是把几件文物清理出来这么简单。我们现在找到了霸陵,而周边的陵庙、陵邑、诸多陪葬墓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还要不断通过勘探去寻找。过去,我们对霸陵研究的方向性是错误的,当时以凤凰嘴和窦皇后墓为核心,将其作为西汉帝陵中的一个特例看待。现在,整个西汉帝陵的脉络已经形成完整的体系,我们会参照其他帝陵的设计对霸陵进行有目的性的发掘。我国地下文物丰富,这对于文物保护来说也是压力。面对一切陵墓的首要原则是能不发掘就不发掘,让文物留在地下才是最安全的。

首先,过去我们对西汉帝陵的梳理,霸陵是被排除在外的。现在我们终于知道,霸陵只是没有起封土,其他方面都是符合西汉帝陵建造原则的。其次,对于“因山为陵”的起源,现在也可以将霸陵排除。再次,既然霸陵的位置找到了,那么对汉文帝的史学观也会发生变化,他并不像我们之前理解的那样特立独行。最后,霸陵的确认弥补了西汉帝陵研究的重要一环,随着对周边研究的深入,我们将不断接近那段真实的历史。

目前我们的工作重点是对东北角15号坑北半边进行发掘,而在江村大墓西北两公里左右调查出来有三四座陪葬墓,会逐步进行一些勘探工作。这也会对整个霸陵起到丰富资料的作用。这些陪葬墓其实不一定是与汉文帝共同下葬的人,也可能他们是在武帝时期去世的,“入霸陵”算是对他们的一种礼遇。到底他们都是谁,还要根据史书和出土文物去进行推理和印证。

前不久,在汉景帝阳陵博物院举办了“治世之光——西汉帝陵考古成果暨致敬考古百年展”。当时江村大墓的考古成果还未发布,因此没有文物参展,最近有计划借调一些文物过去展览。另外,由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筹建的陕西考古博物馆也即将开馆,其中“西汉帝陵”篇章中也会展陈霸陵的文物。总之,霸陵的考古发掘仍在进行,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更重要的信息公布。

从初探凤凰嘴,到对江村大墓外藏坑的发掘,揭开真相需要一个复杂而艰辛的论证过程。(右图右一为曹龙)论证

15号坑出土的部分着衣式陶俑

目前,霸陵出土了众多文物,而这些文物是活生生的时代画卷,将它们连接起来,一个真实的汉文帝治下的社会场景将缓缓浮现眼前。

:这种陶俑全称“着衣式裸体陶俑”,随葬时身上有丝麻衣服和木制双臂。这是一种规格非常高的陪葬品,从未出现在诸侯王以下的墓葬中。至于有一些陶俑身上附着红色,其实不是彩绘,而是身上的衣服腐朽之后颜色留在了陶俑上,很可能那几尊陶俑的衣服与其他陶俑有区别。一般象征“部门领导”的陶俑身上或者附近就会有官印出现,其周边还会有车马器的遗存,位置也会更靠近皇帝墓室一些。制作这些陶俑应该属于流水线作业,丰富的表情则是因为出自不同工匠之手,肯定不会那么规范、统一。

1972年,在阳陵西北角发现过刑徒墓地,发掘清理出的人骨上有刑具,还有被刀砍斧剁的痕迹。漢代时,国家的大型工程都是以刑徒为主要劳动力,以此节约民力。霸陵刑徒俑是在西南角27号坑发现的,这个坑里出土的印章是“中司空印”“中司空丞”,司空有执掌水利营建的职权。中司空是中央政府所设的管理罪犯进行劳役的官员。这些刑徒佣的出现,既是当时营建帝陵劳力的写照,也进一步印证了这座外藏坑的性质。

确实,刑徒俑属于首次发现,但不代表其他帝陵没有。阳陵的81座外藏坑我们只发掘了十几个。只能说截至目前为止,在其他帝陵已发掘的外藏坑中没有出现刑徒俑。这可能是还未发掘到,也可能是随着帝陵制度改变不需要刑徒俑了,地下文物不可知,只能慢慢去探索。

在以往发掘过的汉代墓葬中,也出土过近似现代工艺的青铜器。这个齿轮原本是附着在一些有机物上的,可能是一个木制设备,但木制部分腐朽严重,也可能遭到过破坏,现在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种传动装置。考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探索的秘密太多,只能寄希望于其他考古资料的不断发现,才能逐渐探明这个齿轮的作用。

在20号坑出土的砖上有“车府右垣”墨书,就是表示在右边墙上第几排第几号,类似现在装修时写的部件编号。而出土的青铜器一般都会有铭文,15号坑出土的律管上有“黄钟”二字,指乐律十二律中的第一律,也表示这套乐器的标准音;该坑出土的石磬上有“十三年寺工造”字样,代表其铸造年代可能是汉文帝十三年。这些信息会带领我们逐渐向霸陵建造的真实年代靠近。(注:本文图片由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提供)

27号坑出土的铜齿轮、铜构件

27号坑出土的刑徒俑

38号坑出土的铜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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