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书(中篇小说)

2022-01-15 22:47刘爱玲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贵人朱莉威海

刘爱玲

第一章 白

1

到了丰满的秋季,女房东却不再送来葡萄。她死了。男房东每天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并不做什么事,任由葡萄在白色的套袋儿里过度成熟、萎蔫。

常和他坐在一起守空的是租户姜南,他年轻,不到三十岁。两年前从鲁西内陆银城来,刚刚在前段日子丢了工作,和妻子朱莉住在大门洞下的耳房里。出租屋狭窄,还是老式的一铺土炕,姜南面对他们对未来畅想的现实结果实在难以忍受,躲到院子里。

男房东看着身边的姜南,其实盯着的是那本《简·爱》,封皮上的“爱”字被狠狠磨穿了一个洞。还有一本《远大前程》,封面的主人公皮普已经被磨得起了毛。姜南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眼睛看着四处空落落的地方。两个男人装着自己的心事无话可说。

如果女房东在的话,要摘下葡萄洗好,拎着水果篮给租户们一家送上几串,还要当着她的面让你吃上几粒葡萄。然后,她专心地盯着你一直把葡萄咀嚼吞咽,要是能看到你被葡萄香醺得微闭眼睛会更好,等待你告诉她“真甜”。她还要补充一句,和生活一样甜是吧。就几天的工夫,随着女房东的离去,这些都成了灰白色。

对面的北屋里住着一对南方雕刻师,正在收拾家当准备回老家。

“你们也回去?”房东终于说了一句话。

“回到哪里去呢?”姜南追着问。

这个问题特别遥远。姜南从头到尾又倒翻了几遍那两本书,那是从老家银城带来的。这两本书曾经长时间被遗弃在火炕最靠里的角落里,时常被窗帘遮住,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

因为在此处的不确定性,他和朱莉连买电视机的念头都省略了。还省略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他从小就想成为一个画家,但他已经多年没有拿起毛笔和墨色。他时常想念银城老房子里那个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他小时候收藏的小人书,他在废纸上画的村里的人像。箱子塞在床底下,他总是想找到更隐秘的地方隐藏它,就催促着母亲把破旧的床单、新作的鞋垫儿、旧衣物统统遮在床上,越用心地遮蔽越让人想念。

“你女朋友呢?”房东问。

“出远差了。”

“你那个女朋友可招我老伴儿喜欢了,她说她羡慕你们年轻人,你女朋友每天都叫你,她听了就要求我每天叫叫她,可我总也学不会,直到她死,我都没学会。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为了让我留住她。”

“不是女朋友,是老婆。”

“哦。”

“其实,我也学不会。”

男房东难为情地哧哧笑起来,他的笑苦闷地憋在胸膛里,把整个人震动起来。姜南第一次专注于身边的另一个人,并且谈起关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呼唤的问题。男房东太苍老了,就像葡萄架上生锈的铁条。满脸暴起青筋,这几天里就变得瘦骨嶙峋,花白头发变成了全白,做起事情来情绪极其陡峭,他毫无征兆地抹了一把鼻涕就起身去他的前院了。

男房东一走,姜南就想起朱莉的叫声。也记不清来到威海多久朱莉开始有了这个毛病,而且从得知女房东走了时开始,朱莉叫他的声音就变本加厉,像繁殖蛙卵一样倍增,仿佛是我们家里失去了一个人。他因此覺得无处可逃,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也许是逃掉这种叫声最好的办法。

他起身到北屋里看同事收拾行囊去了。他们都在威海羊亭镇的一家韩资佛龛厂做工,如今它面临倒闭。那对南方雕刻师做木雕,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每个人的家当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帆布包,外侧内侧布满大小不一的布兜,每一个小布兜里整齐地插着平刀、圆刀、三角刀,大中小号齐全。雕刻师亮了亮那些刀,它们锋利、圆润、粗钝、尖细,“有了它们,到哪里都行得通。”雕刻师傅说着,把刀上了油又重新擦净。

他们和姜南的年龄相仿,一副世间无难事的样子,问姜南:“你怎么打算?”姜南觉得自己现在很虚空。他没有什么合适的打算,也失去了潇洒的能力。他做手绘设计员,每天绞尽脑汁为安放死去的人寻求更完美的去处。这是日本人的习俗,日本人每家都有一个佛龛,把祖辈们陈列在里面,每天用来祭奠。用不同的木质做成,黑檀、红檀、紫檀、黄花梨,不同的木质与不同的雕刻花纹决定着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攀比之心是人的通病,佛龛精致审美的追求就像滚雪球一样膨胀,姜南曾经就是佛龛上那些不断翻新的美妙木雕图案的创造者。突然间离开为死亡服务的工作,姜南说:“我觉得我对这世界是失效的。”

院子里突然响起电锯声。他们透过玻璃窗,发现房东又折了回来。他变得力大无比,怀抱着一把手动电锯,开始锯那棵粗壮的葡萄藤。

2

两年前的时候,姜南和朱莉一起逃离那个小小的鲁西银城。那里没什么不好,铝业加工工业繁盛,人们都发了财。但姜南说他不愿意变成一根银亮亮的铝棒,虽然,它们可以被用来再加工成轮毂,和车胎黏在一起,带着人满世界跑,他宁愿是那个可以滚动的轮胎。什么都不用说,朱莉最理解姜南,他们在新婚后不到一周就带着铝棒的火热奔威海来了,他们一路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对方就能听到什么,现在那种高温被烤煳的激动已经凉透了。

朱莉在羊亭镇一家铁矿场做出纳员,她从来没做过出纳,只是中介所告诉她应聘方对出纳没有专业要求,只要会写字会记流水账即可。半年前,出色的她已经可以出差了。那个小铁矿场就在威海羊亭镇西郊两座小山之间的凹陷处,它并不是靠从两座山上打洞而得到铁矿石,而是从几十里外的牟平拉来铁矿石,在这里粉碎加工,加点神奇的元素,然后再次卖到牟平的一家铁矿粉厂。朱莉不知道这样倒来倒去的秘密在哪里,但她觉得有点像人生,她越发不明白这个日益萧条的小矿场是否真正需要一个专职的出纳员。她只是个小小的出纳,名义上的,实际上会溢出一名专业出纳之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租住的房子和这个矿场有一里地的路程。朱莉每天步行去铁矿厂,方向和姜南刚好相反,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每次在羊亭公交站点分开的时候,朱莉总要轻轻叫一声:“姜——南。”有的时候那叫声就像自然的呼吸,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有的时候她会很认真地叫上一声,等待着姜南的回应。姜南会简单点点头,但他并不懂得直视对方的眼睛有多重要,他的脑子里装着太多需要重新想象的木雕图案,那是个无止境的探索空间,他总是告诉朱莉,“那个需要用美装点的死亡世界,其实,和这个世界一样庞大、杂乱、无序,你懂吗?”而有时候朱莉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或者坐在小铁矿场那间一个人的会计室里,她总会不自觉地再叫上一声“姜南”,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缘由。

铁矿场里只有七八个人,经理和司机常常是见不到面的。经理的三哥老得把过去的岁月全部背在肩上,落了个凸起的肉疙瘩。他是这里的总管,剩下的几个人粉碎那些拉来的铁矿石,然后在布满厚厚石头粉尘的车间里加入些什么元素。当石粉重新被推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不是曾经的它们了。这样的过程,朱莉一直是透过她那间办公室的小小玻璃窗,或者站在粉碎机巨大的身体旁远远看到的。她那么认真地看着,发现那些石粉和人很相像,比如,从她和姜南在银城决定走到外面的世界(威海)的时候,他们就不是原来的他们了。厂子里是一个灰色地带,铁矿石的粉末难免被车来车往带得到处都是。

朱莉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在经理办公室的隔壁,是一小排平房中的一间。每天的业务屈指可数,除了三哥把一周的伙食费单据送进来,借此聊上几句有关这个铁矿厂以及铁矿厂经理的简单消息,她就独自坐在屋子里,隔着窗户向外望,也只能望到院子里那个滚动的粉碎机和空旷的灰色院落。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朱莉的身体和大脑也迅速被挤压得狭窄起来。刚刚找到这份工作的余热还没有褪尽,她就已经心生忧虑。

3

女房东的死给了朱莉巨大的打击,她更明晰了什么东西都那么紧迫易碎。这两年里,朱莉最易实现的夙愿就是和女房东聊天,那是生活中的一个出口。她从不把她经历的事情告诉姜南,就像姜南从不提起在佛龛厂的任何细节,他们变得很陌生。现在,她死了,她把那个出口封上了,还把朱莉告诉给她的一切有关她的生活全部带走了。

朱莉跟她说过自己不知道那次算不算得上是被羞辱。女房东什么都不评价,就静静坐在葡萄架下给朱莉扇着扇子,晃动着一头白发。

那个身体丰满、浓妆艳抹的女人是在一个午后来到小矿场会计室的。应该是刚刚结束一场酒宴,无论是她自身还是酒宴遗留的酒气和烟气涌满整个屋子。她认真地盯着朱莉的两只眼睛不放,两分钟过去,笑声就起来了。

“你是怎么来的?”

朱莉給来人倒了一杯热茶,说:“中介公司介绍来的。”朱莉还把详细的中介公司的名字告诉女人,“是鸿运中介。”

“是真的?名字还挺喜气的。”女人打了个虚假的鼻腔,似乎任何事实都真伪难辨。她突然就变得沉默起来,背向朱莉,朝着空旷的厂区望出去。那是一段持久的空白时间,除了女人留给了朱莉一个孤独的后背,那个后背略微凸出两块肩胛骨,中间就成了缀满无限下陷的黑洞。朱莉局促地盯一眼后,能够发现一点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女人的后背偶尔会细微地发抖,偶尔会归于平静,那也许是人生理的自然反应,也许是另有他因。

三哥在女人的丰田车开出铁矿厂快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来到会计室。他倒是拘谨不堪,不敢轻易碰到朱莉的眼睛,说:“我知道她又来问东问西了,”他把一些整理好的单据递给朱莉,“委屈你了,要是能帮就帮他(她)一把。”

“可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帮上的,何况,我能干什么?”朱莉更多的是说给自己,从她和姜南来到这座陌生的海边城市,她就徒增了这样一种意识。

“要说起来也简单,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三哥走了。

隔壁经理的屋子里有了动静,也许一开始他就已经在办公室里了,或许,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来到矿场。有人在叫朱莉,听起来不是经理发出的声音,一堵墙改变了声音的声调与频率。继续有人在叫朱莉,那不是一个经理发出命令的声音,听上去却像哀求。

隔壁是经理的办公室兼及卧室。他是一个白净的中年男人,满脸温和。三哥在闲聊中说过,他原本在镇政府的一个科室里做科员,有那么一天,他辞掉了工作,说是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下海潮早就成为过去,他就真的只有自己走上了自己的路,妻子继续在威海市里的机关工作,带着唯一的女儿,延续一个正统的铁饭碗家族的荣耀。

经理醉酒的时候比较少。理性让他保持着清醒和一贯的正经,他有时会到朱莉的办公室坐上几分钟,盯着空空的办公桌,只问一句:“还习惯吗?”有时候和朱莉一起望着外边,看似有很多想说的话,但一句也不说。

现在他仰躺在卧室里。卧室的门大开着,和办公室就连成了整体,一只手从卧室里晃了晃。朱莉站在卧室门口,离那张床远远的。他冲着朱莉招了招手:“朱莉。”朱莉没有动,他又招了招手:“朱莉。”没有得到回应,那只手醉醺醺地耷拉在床边,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动用了全身的力气。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朱莉一直立在门外,她想着姜南对她的呼唤默不作声,或者点头示意,他冷硬无比,从未把一个男人的虚弱展现给她看。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易于袒露真实的自己,就像她自己喜欢在女房东的面前毫无遮掩地说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经历?朱莉当时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一种理由是陌生让人无所顾忌,另一种理由是太过亲近的人之间善意的谎言使用得最多。第一种可以解释眼下的事实,而后者就是她和姜南。

经理又睁开眼睛,把晃动的手重新举了起来。看到他睁开眼睛像个清醒的人,朱莉走到床边。他的手差一点就够到了朱莉的衣角,朱莉重新退回到卧室门口,那只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奈地垂吊在床边,他嗤笑:“我只是想,这会儿能有一个人坐在我身边。”

4

女房东死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就听到朱莉和姜南频繁吵架,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女房东因此来后院更加频繁地看她的葡萄。女房东和老伴儿是羊亭镇西郊服装厂的退休工人,他们搬到前院的新院,老院子租赁给就近的工人。院子里这棵葡萄树一直生长着,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了葡萄架,管理葡萄,看望葡萄,采摘葡萄,观察这些年轻租户们成为他们生活的一大部分。

不可控的事情是在院里落满积雪的一天夜里发生的。到了冬季,朱莉和姜南并不想逐渐走近12月份的每一天,过年他们总要回银城面对些更加现实的事情。大部分时候,他们给家里打着长途电话,姜南描述着挂满葡萄的幸福小院,他每天坐在一张洁净的玻璃设计桌旁画着脑袋里想象的花朵和凤鸟。朱莉说自己在小矿场里很清闲,闲到长了懒肉。电话那边传来家人唱腔一般的高喊:“照这样子,和家里一个样子嘛,多余的跑那么远。”

“不一样的!”他们大致能做到异口同声,这样听起来更加真切。谎言结束之后,他们很长时间不想说话,在出走与未来的矛盾中绕来绕去,一直绕到次日继续各自去上班。

而朱莉在小矿场里仍做着一个多余的人。那时候,到了小矿场工作的时间,朱莉已经无法独自在会计室里闲坐了。其实,在她到来的第一个星期里,她就已经开始厌倦这种空洞。她为自己找些事情去做,早上开了经理的办公室门,像个主人一样,将里边的物件打扫一遍,连卧室也没有放过。卧室床头柜上的一家三口合影照倒是被朱莉擦了无数遍,那上面印着经理和第一天就来到工厂质问她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中间挤着一个孩子。朱莉对着那张照片发了一会儿呆,想着那天可怜的酒醉经理和照片上极大的反差,还有那个既坚硬又暗藏着脆弱的女人。朱莉把经理的床单撤了下来,洗衣机里已经塞着一团待洗的衣物,朱莉把它们都洗了。所有床单和衣物被晾晒在院子西侧的晾衣绳上,它们随风飘动,把小矿场衬托得难以像一个工厂的样子。朱莉突然觉得太滑稽了,这竟然完全是她自愿的。

不过,这样可以占据一上午三分之二的时间。几近中午,她就跑到三哥的厨房里去帮忙,择菜、洗菜。挨过午饭后的午睡后,她把一下午的时间浪费在观看那台搅拌机和粉碎机的蠕动上。

焦灼感仍然来自朱莉傍晚回到家进门的一声叫喊,她没有用太高的音调,空洞的一天挨过之后,在那个小铁矿场里已经把她的锐气和耐性消耗掉了,她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姜南。朱莉除了独自频繁地叫几声姜南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姜南面对那些繁复的木雕图案已经眩晕不堪,除了加班,他的创造力枯竭,他们没有兴致到海边公园走一走。虽然到了威海,但还从未有机会到过海的面前。甚至都没有在夜晚走出这个家门,遥看一下灯火通明的威海市区。对这座城市的认识还停留在墙上那张蓝色山东地图上,威海在那上边长成一个长条,所以,威海就是一个被各色灯光照亮的光条。

“叫,叫,叫,比这件无聊的事情更有意义的事多了去了。”

姜南从炕上坐起来,像一把破旧的折叠椅被打开,他充满烦腻。那叫声就像射钉枪里蹿出的射钉,每一颗钉子都钉在他的命门上,逼迫感就出来了,姜南把这两年的无聊叫声都喊了出来:“叫多了会被忘掉的!”

“叫多了就成了永恒了!”朱莉反驳。

“做梦吧,活人都不管死人的死活了!”姜南大吼。

这是个严重的病句。没多久,姜南就要失去工作了,他把这个内部传出的消息藏在自己的心里。在这个威海西郊,他不知道还能否尽快抓到什么机会。佛龛厂快要倒闭了,一部分韩国管理层和技术、设计人员都匆匆准备回国。韩国老板是这样宣告公司结束的,他说现在日本的年轻人更加现代,所有耀眼的成功学在他们那里都一无是处,他们把生死看得更淡,认为把祖辈放在佛龛里祭奠只是一种人为的形式,装在内心里就是了。老板留在中国这个公司的唯一见证,就是他最后重重叹下的一口气。无论缘由真伪,但结果是真实的,姜南要重新找工作。

那一夜,朱莉偷偷在心里喊了无数遍姜南,直到进入梦乡。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内心天生有什么缺陷,但她觉得那是一个人需求的最底线,她是在离开银城之后才慢慢发现的。她还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跟女房东说起过,女房东告诉她自己的一个秘密,她说她也想这样天天叫叫她的老头儿,也想她的老头儿天天叫叫她,从年轻的时候就想过,但是……

“维持”似乎成为生活状态的一种最佳境遇。朱莉每天依然走路去铁矿厂。姜南做着公司最后不知多长的收尾工作。还好,朱莉终于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可以跟车出去送铁矿粉了。她一回到家再次开始频繁地叫起姜南来,因为快乐,她的叫声蹦蹦跳跳的。姜南正埋头在电脑上发简历,逐条看招聘信息,电脑周围铺满了各色小报,那些小报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长条方框,一些招聘信息在里面闪耀。姜南似乎认真地“哎”了一声,再微弱,朱莉都能听得到,这就足够了。

5

女房东给葡萄藤穿上草衣服的最后一个冬天,朱莉开始了第一次出差。那次只是在威海到牟平短短的距离之间。她回来后,就兴奋地到前面新院子里,坐在女房东家的炕头上统统说给她听。

准备出发的这天早上,阳光和风把上一场雪差不多带走了,只有背阴处的零星雪块儿还在泛白。经理来得更早,司机也来了。他们和三哥、大货司机和几个工人在食堂里吃早饭。从朱莉来到这里,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人聚到一起。

经理急匆匆招呼朱莉去了办公室,说:“以后你要去送矿石粉。”他并不看朱莉,把送货的简单流程说了一遍,然在自己的桌子上、抽屉里翻动。他翻出了一部华为手机递给朱莉,包装还没有开,说:“给你配的,和客户、司机都好联系。”

这是朱莉人生中的第三部手机,她是一个拒绝手机的老铁级别的人物。姜南难以理解她拒绝现代事物的决绝态度。朱莉还是接过来了,她现在需要一个新的它了,说出“谢谢”时,碰上经理的话,他低着脑袋,话以风的速度吹过来:“那一次,可是抱歉了。”

他们同时确知“那一次”是哪一次。她说:“没事,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种诉说的愿望,都很相似。”

“喝得有些多了,多了些。”

司机进来了,把阳光带了进来,经理说:“到营业厅直接办个卡。”

“那么快!”

朱莉覺得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她还没有出过西郊。她还没有爬上大货车高大的驾驶室,经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朱莉,坐司机的车。”朱莉这才看到自己和司机走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通向牟平的道路不是很平坦,司机说走的是老道。巨大的货车在前面冒着沉重的烟,在颠簸中显得更沉重。从后面望过去,就像一个人苟延残喘的未来。紧跟着的轿车就悠闲多了,如果一个路人从路上看向他们,就像一场滑稽的兜风旅行。朱莉不知道送货押车的真实模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你可真是老七了。”司机说。朱莉第一次坐经理的车,一辆黑色奥迪,车内很整洁,连珠串挂件都没有。

“还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司机顺道仔细看了一眼朱莉,似乎是对她的赞扬。

“没有过多的事可做,你知道,人最怕无所事事。”司机连前面的货车都不看一眼,似乎距离和路面早就有了准确的刻度刻在他脑子里。

“看不到自己的远大前程。”朱莉说出了实情。

司机回道:“聪明!”

“那你?”

“我是跟定了经理,走自己想走的路的人不太多了。”司机准确地定位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凹坑,并把那个颠簸放到自己这一边。

“不过,总算有了转机,下一步厂子应该就活了,省外几个大厂用我们的货源。”

朱莉挺开心的,司机叹了口气说:“差一点呀,经理其实已经倾家荡产。举步维艰知道吗?一个小微民营企业。”朱莉从后视镜里看着外面掠过的风景,白雪和枯草甩成一条白线,像人甩出的呼吸。还好,有些高大的法桐树立在路边,还能有黄色和绿色斑驳在一起。

“是不是有个女人也找过你?来一个她找一个。”

司机在无聊中硬生生地找些话题来。也许朱莉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太久了,姜南的公司又出现问题,她大多时候自己只得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听三哥说了一句,他们离婚了。”

“他们是离婚不离家,还有女儿。”

这是朱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家庭组合。司机再不言语了,仿佛再说下去就要拖出一个人人都在背负的一致到惊人的疲倦生活。

6

這次远途出差用去了大概一个周,朱莉去了南方的几座城市。她给女房东带回了她喜欢的丝绸围巾,准备和姜南带去她的坟前,给男房东和姜南带回了男士丝绸睡衣。尖叫声在人跨进门槛之前就爆破了,院子里太空落,应该是最繁盛最快乐的季节,满院的葡萄胀满白色套袋儿,葡萄叶子遮住院子里大部分天空,可现在什么都没了。这几天,房东把葡萄藤锯了,把葡萄架都拆了,那个埋着葡萄根系的四方土池子留了半截木头。想把葡萄藤连根拔起没那么容易,它的根系已经爬满了土地,需要把整个院子的水泥地面全部撬起来,房东索性就放弃了。北屋的门铁锁紧闭,原本平日里很难见到里面的雕刻师傅都在早起晚归、加班加点的巨大漩涡里旋转个不停,现在,是彻底空了,根本锁不住里面的空洞。

姜南一两步就跑出屋门,说:“雕刻师傅都回老家了。”

“房东把葡萄藤和架子都拆了,我帮忙了。”

从那天在院子里和房东聊天,到和雕刻师傅看到房东锯掉葡萄藤,姜南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尖叫声,只是没想到朱莉叫了一声“葡萄”而不是“姜南”。朱莉没回应,拎着包走进屋里。那一夜特别漫长特别寂静,姜南和朱莉各自躺在自己那方狭窄的人形里。朱莉回想着这几天在南方城市里遇到的人和新鲜事物,现在,她也只能自述给自己。姜南又反复听到那天在院子里房东说起的话,他说他总也学不会叫她老伴儿。因为没有北屋的灯光和人气,四处特别黑暗和冷清。

朱莉和姜南、男房东次日去了西郊不远的墓园,去看了女房东。她雪白头发的照片在墓碑上特别显眼,朱莉把淡蓝色丝绸围巾放在女房东白皙的脖颈处试了试。三个人在墓前静立了好一会儿才走,他们都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姜南又开始努力找工作。威海秋季雨水密集,鱼虾蟹贝的腥咸气息弥漫。大雨的日子,他没得机会出去,独自在屋子里转圈。无聊至极,他把窗帘底下掩埋的几本书翻了出来,没翻几页就起身在狭窄的屋子里继续转圈。初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有能力翻看几本书,他甚至还想买上几只毛笔和宣纸、墨汁、国画色,在忙碌的生活空隙里捡拾一下自己的白日梦。如今有那么一阵子,他喜欢每天听到朱莉的叫声,即使人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或者蹲在院子西角落的厕所里,甚至远在胡同口。虽然,有时他觉得那是一种矫情。但,有时又觉得那是来自不可捉摸的深处的需求。现在,他失去了这种倾听的能力。院子里连雨水打在葡萄叶上的嗒嗒声都消失了,他独自坐在火炕上,感到自己的身体无限下沉。他轻轻叫了一声“朱莉”,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自然不会有朱莉的回应。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想立刻找到朱莉的冲动,他还努力想了一下从没想过的事:如果没有了朱莉,这座城市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第二章 黑

1

朱莉和姜南搬进了威海经开区长峰村小区的地下室。这儿原本是个城中村,在城市中心的南向,不太容易看到海。

代价不算小, 朱莉在羊亭的小土炕上翻看了一通宵《远大前程》,次日清早就去小矿场辞了职。她明白了一个问题,她说:“姜南,对于我们来说,在那个小矿场里是没有前途的。”姜南已经做了两个多月的无业游民,他甚至陷入了一种恐慌。他习惯了在佛龛上给死人的世界手绘绚烂图案,可他不知道在活人的世界里还能干什么。朱莉说:“我决定了,我进城找工作,你重新拿起毛笔画国画 ,那是一项事业,有事业才会有前途。”

那时,姜南每天独自站在羊亭出租屋一人宽的过道里,他连辞职回家的朱莉都没有看上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实在憋闷,整个世界都装在里面,却没有出口。他扭头钻进大门洞的耳房里,来到小火炕上,就从裤兜里捻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这枚硬币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被使用,是当年在银城和朱莉谈恋爱逛街时捡到的,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姜南抛起这枚硬币后作出了进入威海市里找机会的决定,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还找到了贵人。

他真像一个贵人的样子。他也自认为在朱莉和姜南的眼里自己定是一个贵人。我们暂且称呼他为贵人。他在那天大雨滂沱的下午再次来到朱莉家,仿佛没有别的朋友家可去了。地下室昏暗憋闷,大雨掀起干热尘土的潮气钻进窗缝儿。威海就是有如此神奇的气息,鱼虾蟹和蚌蛤躯体的腥咸味道携在每个人的身体里,雨水一来,就泛活了。朱莉在不停地打喷嚏,这不能阻挡贵人的热情,他告诉他们:“我今天冒着大雨来,就是来看看你们。”

地下室夹在长峰敞开式的小区尽头。一群破旧楼房的一楼,在威海叫草厦子,用来堆放杂物。那些从全国各处来的人彻底包围了这里,人群不停地聚集更新,失窃事件频发。地下室比之前的耳房要阔大不少,足有三十平方米,一个客厅,一个卧室,还有一条狭长的传统土炕被挤在同宽的另一个小卧室里。本想把在银城的婆婆接来,但婆婆说她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被供养。他们把那里作为放宣纸、旧衣物的地方。贵人正是坐在这间客厅靠东墙的椅子上,盯着正对面一米多长画案上的一幅六尺山水画惊呆了。伞已经断了两根铁撑,雨打湿了他半截身子,他的半颗脑袋、半张脸,都在静静滴水。

像往次一样,姜南把一把椅子让给了他。朱莉把卧室里的一把搬了出来,让姜南坐在上面。姜南大半个腰身僵硬了一个多星期,比这更顽固的是他柔软的耳朵,这两只耳朵半年来不停地流出血水,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因为疼痛日日重复的缘故,姜南已经把它忘记了。医院说这是腰椎间盘突出和中耳炎,问了病人的职业后,医生就更坚定是病人每天站立十多个小时造成的。这种病是现代人再普通不过的病症,让人遐想满大街走动的人个个顶着凸出的腰椎,难怪现代人活得趔趔趄趄。

屋子里太安静,漏进了雨水下落的声音。三个人在各自的位置静静地盯着一幅山水画。贵人就是这个样子,他并不完全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过去,他们还没有到彼此完全熟知的地步。他似乎每一次都携带着隐约的属于他自己的目的,所以,他看起来时常是走神儿的样子。而当他审视一件艺术品的时候连呼吸都显得多余,每次他来看望他们必然要经历一段如此空白的时间。

姜南很开心,毕竟贵人的确是这一年多常来看望他们的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的腰椎在贵人进门的瞬间便有了缓解的迹象,不然,他无法站立或者坐在椅子上太久。他总要顺着腰势在客厅里不断变换着位置,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跑到卧室里躺一会儿,现在他成功地撑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贵人把眼睛从画上挪开,对着空气念叨着:“来看看你们,来看看。”

客厅里没有家具,只有画案,以及相对的一张学生课桌,那是朱莉從旧货市场淘来的,用作餐桌。朱莉给贵人沏了杯红茶,这是夏季,但贵人从不喝绿茶,他说他生来体寒,要暖一暖,但无法解释,他总是选在大雨或者大雪、大风的日子来,可能是增加前来看望的难度,也增加看望的热情与真诚。

“那几幅画画得不错,不过,客户还要再找北京的人看一看。”他像每次一样缓缓地喝上一口茶,微闭一下眼睛,才去看一眼姜南和朱莉。朱莉性子急些,其实是生活的性子急,她说:“那是十幅!”

贵人说:“怎么说你还没有什么名气,人家总要掂量掂量。”

“那是当然的。”朱莉和姜南异口同声,除了这句话,还有什么话能接住持久的“掂量”。

然后,贵人甩开上一次有关画的事情,他再一次被那幅画吸引。他没有看清楚姜南缓慢转动的腰身,刺痛起来的时候姜南就会打个激灵。他唯一遗憾的是这次没有能够从这里拿走些画,去散播给他口中的大客户。他埋怨了几声姜南,他说时间能让一个人对一件事懈怠,你姜南不能懈怠,这是你该出作品的好时候。

朱莉想让他仔细看看姜南现在的样子,她甚至跑到卧室要把姜南沾满红血水的枕巾拿出来,被姜南阻止了。贵人只得再次聊起他在威海显赫的地位和广阔人脉,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聊。朱莉分作十次,才把他每一次前来聊起自己的显赫内容记录下来,牢牢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她和姜南仔细分析过这些内容的可信程度,但两个人都在似乎看透的那一刻宁愿深信一切是真实的。

2

和贵人相识的故事是朱莉和姜南头脑里不多的几件事之一,他们总是被错综复杂的生活搞得头昏脑涨。第一次到市中心车站附近的中介找工作就遇到了贵人。他姓刘,他的职业很多,是这家“平安中介所”的老板,中介所以他的名字命名,只有一张桌子和他一个人。后来有时会在邮局的报刊征订柜台帮忙,他总是帮忙征订《文艺报》《世界文学》《中国美术》之类的报纸书刊,为那里的小邮递员完成一年的征订任务。有时帮一些企业写些文案类的东西,听他说,他还编著了一套有关威海历史的书,说是将来给朱莉和姜南送一套来,后来再也没有下文。这些别人做不来的事情,一下子把贵人与周围的人拉开了距离,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孤零零的。姜南和朱莉觉得他们和他有着同样孤零零的样貌,也由此对他格外尊重和信任。

朱莉刚刚就职的医疗器械厂就是贵人的中介所给搭的线。她在那里做质检员,每天检验医生用来做骨科手术用的器械,手术刀、剪、钳、螺钉、钢板和融合器之类的,让人难以想象人体有多么复杂。朱莉在贵人不来和来的时候都会心慌,晚上回到家里就跟姜南说:“你看,人的身体有多复杂,人心就有多复杂。”

姜南有时候会停笔转动一下腰身,有时候重新躺回到床上去,说:“再给他点儿时间,下那么大的雨,人家都赶来看我们。”

姜南在家里画些画,第一个愿意帮助他卖画的就是贵人。他本是和朱莉一起到平安中介所找份吃饭的工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能否待得住是第一重要的问题。贵人就是看到姜南的简历上写着画国画这一栏的时候,才和盘托出了他在威海的强大能力。最后,他对着初来乍到的朱莉和姜南说:“我可是地道的威海老住户。”这句话很奏效,直到现在,姜南和朱莉对他的持久信任都来自于此。两年多的时间,除了第一批画他们得到了几千块钱的本钱,再没有什么收入。贵人越来越频繁地到朱莉和姜南家里来看望他们,也许也是对信任的一种补偿。

很早姜南就打算重新到中介所找一份教美术的工作了,工资每月一千五,可以用其中的一部分交房租。但是,在长峰度过第一个冬季时,一连下了数天的大雪,人们都憋在家里,惊叹威海六十年来未见如此大的雪。但贵人还是在停雪半天的间隙里来到姜南和朱莉家里。他们长谈了一个下午,声音细碎又激昂,朱莉关在卧室里熟睡了一个下午,毕竟如果不是天气的原因,工厂难得放假。那个下午之后,姜南又打消了去找工作的念头,他每天更投入地画十几个小时以上,好像总有一种有可能实现的企盼。

日子好像有段时间真的会变成一个人期盼的那样。姜南和贵人两个人常常在客厅里聊得上天入地,他们也私密地聊过些彼此最卑微的那一面,还因此找到了人与人最踏实的平衡。那段时间,晚上朱莉回到家里,常听到姜南幸福地吹着口哨,脚步轻盈得像走在太空里。他会提早为朱莉炒个芹菜或者小白菜,那是朱莉疲惫至极时最受安慰的美食。他们俨然已经过上了幸福稳定的生活。姜南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给朱莉:“贵人今天又带走了几幅画,说是到书画市场探探水。”

朱莉并不安定,说:“那上次说的某个企业的老板看了画怎样了?”

“哪有那么快?人家总要找人看看。”

朱莉眼看着存活在幻想中的姜南不知所措,幻想支配着姜南把眼下的生活过出一种幸福感,她甚至想成为姜南幻想的一部分,但,她还是被现实中的不安搅动着,说:“如果是一场空呢?”

“其实,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想安稳地生活。”

姜南总是会把自己幻想刺破,落到最基本的生活上。那一刻,他們彼此看一眼就再也不想直视彼此。这也是他们最难过,却最坚持的一面。

3

快满三年的时候,朱莉有些撑不下去了。而这个夏天雨水又过度密集,连饭桌旁那盆兔耳朵都和墙面支起了一张完整的蛛网,他们从来不去制止那只勤奋而充满激情的蜘蛛建设它的家园。

过度密集的雨天让贵人过度密集地到来。朱莉越来越害怕下大雨,又期盼着下大雨,贵人来与不来都会让她焦虑不堪,他会带来已经把嘴皮都磨得麻木的消息,但也有可能是个新的消息。

总有一件事是令人欣慰的。贵人自己这两年的事情倒是越做越顺,他将平安中介所彻底关闭。之前没事写点豆腐块,给有名气的人写人物传记。可他上一年精力突然格外旺盛,竟然写了一部有关自己一生崎岖经历的长篇小说,自己筹钱、印刷,散播给熟悉的人,博得些真挚或虚假的赞美。前些日子,他还被一家大公司聘去做了文化顾问。他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安身之所,一间像样的阔大的办公室。在一个雨天的下午,贵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邀请朱莉和姜南去他的办公室瞧一瞧,那今后也会是他们的。

这个企业是威海大型企业之一,生产汽车轮胎,办公楼群就占据了一个山头。贵人被安排在了黄金楼层的三楼,阳光可以最准确最全面地射进办公室的三分之一处,夏季不至于太热,冬季不会过冷。窗外正对的是空旷广场中央的一个湖,湖中有亭子,有荷花,还有一些需要人独自去体会的悠然气息。

办公桌据说是红木的,后排的博古架上摆满了贵人出版的长篇小说和他编辑过的书。即使这样,整个办公室也空荡荡的。

朱莉在那一瞬间感到从未有过的错位,她感觉姜南这些年的期盼不知不觉实现在了贵人的身上。她坐在这间大得令人悬空的办公室里,沙发是公司为贵人配备的全套纯牛皮的,它就在朱莉的屁股底下。她摸着它曲线之处的坚挺,摸到它平面的光滑与柔软。在光滑与柔软下面,朱莉还在继续摸着,她摸到了一些过去的时间,过去的事情,摸到了那间临时属于他们的地下室。继续摸下去,湿漉漉的,摸到大雨滂沱或者大雪封路,摸到姜南僵直的腰部,还有那双柔软的耳朵里总也淌不完的血水。朱莉坐不住了,她咬了咬牙齿,起身到贵人和姜南的身边。

贵人正指着一面空洞的白墙,对姜南说:“这里就缺你的一幅山水画喽!”姜南的笑还没有挤出来,贵人已经指明了方向:“那一次,我可是在你家看到的一幅山水画,6尺的,尺寸也差不多。你那一幅我已经给公司老总了,他很满意的。”

姜南愣在了白色墙面前,他看到那一切都是空白。是朱莉及时挽住了姜南的胳膊,她说:“回去得精心画一幅,给您的必须精心画,一点儿都不许马虎。”

贵人喜欢穿西装,夏天的短袖也是一定要有衬衣领的那种,正统,不失体面。现在,他正穿着正统,开始挑拣姜南身上的毛病。他嫌弃姜南光秃秃的圆领衣服把脖子露得太多,穷酸懒散的人都喜欢这种打扮。

他还自主地约定了去家里拿画的时间,但姜南和朱莉已经看不见现实的整体了。那曾经大雨滂沱的下午,贵人来看望他们的一切和当下混淆在一起。离开的时候,贵人还不忘把他的长篇小说给了姜南和朱莉一本。但,他们看到贵人的整个身体都被隐去了,只剩了一张嘴沾满荷尔蒙的激情,翻转、勾连、内外攒动,信马由缰地支配着别人的一切。

很长一段时间,姜南无法再拿笔。这个夏天雨水太丰厚,地下室里潮湿得像住在湖里。万物在潮湿中生根发芽,姜南的腰椎凸出又一次复发,伴随而来的是整个火气重新走了老路,攻到了两只耳朵里,不可避免,肿胀的耳朵里流出血水。

朱莉没有和姜南长谈,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揭露。她跟姜南说了一句话:“这次,由我来做这件事。”

姜南在痛苦中继续画上几笔,不画就只剩了痛苦。他一个人在客厅和卧室里辗转,疼痛稍微减弱的时候,他就跑到画案前画那幅山水画。疼痛难忍时,他就重新跑回到卧室的床上和疼痛融为一体,除了忍受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

贵人跟着密集的雨水频繁来到地下室,看到那幅山水画总是完不成,超过了他约定的时限。他被激怒了。同样是一个下雨的午后,那场雨出奇地大,雨珠像射发的子弹,每一个雨点都会在地面射出一个小坑,何况人的身体。学校和一些单位都因此放了假。贵人是如何来到地下室的不得而知,他居住的方向和地下室刚好相反,属于另一个区,相隔总有十几里,这些都是他自我描述过的。他唯一的变化是手中换了一把新伞,应该是母子伞,巨大,能把他整个人遮在下面。

朱莉为贵人沏了杯红茶,暖一暖他自称的寒冷的身体。他平日里的和颜悦色都不见了,他愤恨地盯着画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画,说:“你不能毁了咱们的大事,要快画!”

姜南在另一把椅子上起身,僵硬的腰部让他总是半蹲的样子,说:“这些日子可不行,画不了。”

“画不了,那就写一幅书法,今天,我总得带走一幅。”

朱莉立在一边,不断地给贵人添水。他喝得太快了,仿佛杯子自身就有无穷的吸纳能力。外边的雨水还在向着这个灰暗的地下室里倾泻,它们挤压着这片灰暗。

“快画?写几幅书法?”朱莉把话接了过来,“要写书法也得精心写,也不是一时出的作品就可以,何况是送给你的。”朱莉用上了很多的力量,让贵人听到主人勃然大怒的声调。

在姜南和贵人之间终于站起来一个朱莉,贵人听到朱莉的声音,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重新在椅子上端坐好,说:“我在威海到处都有关系,无论政界还是商界,会帮助你们的。”

“何况,我是威海土生土长的。”

原本这句话带给人的是一种安全感,现在这句话成为一根针刺,它反复刺伤着姜南和朱莉的自尊。

“想想,就我来看你们!冒着大雨大雪来看你们!”

朱莉发火了,她把那个记录着贵人的显赫豪言和广阔人脉的小本子拿出来,被姜南一手夺了过去。朱莉没有时间再抢夺,那些假象并不重要,在另一座城市的生存經历让她瞬间缓下神儿来,她咽下一些东西,逐字逐句对贵人说:“你要记得,姜南会把最精心的画画出来,送给你。”

贵人无话可说后便离开地下室,他留下一句话:“那我就等着你们了。”

4

姜南和朱莉共同度过了这个雨水过度紧密的夏日,他们并没有再期盼什么,也没有再恐惧每一个即将来临的雨天,他们体会着先前并不清晰的彼此完整的理解。朱莉照常每日早起,六点钟赶去挤公交车,七点准时赶到工厂开始检验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用来为并不相识的患者解除痛苦。姜南要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选择一个新的方向。他精心把那幅山水画画完了,花了不短的时间。家里有一段时间却是落寂了,贵人没有再登门。但,这落寂很快就过去了,什么都会很快就过去的,速度超过人的想象。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姜南对朱莉说了实话,他说贵人也是个历尽艰难的人,他给自己讲过他的大半生,多半是潦倒,混乱,无望。看到姜南的第一眼觉得看见了当年的他自己。

“那又怎样?”朱莉问,“难道你真的把画再送给他?他在骗人。”

“他一直没有个正经的工作,没有什么保障,他其实和我们一样。”

“我们和他不一样!”

“我以为‘和我们一样是最可靠的保证。”姜南极为认真地做着肯定。

后来经过打探,姜南和朱莉还是在一个傍晚去了贵人的家。和他口中曾经描述的有很大的差别。他居住在一个土黄色旧楼里,七层无电梯的混凝土楼。楼道拐弯处的玻璃窗全无,能够清楚地看到贵人佝偻着身子从四楼没有停,绕过六楼楼道拐角的空窗口,显然在停下来大口喘气。然后,继续缓慢地向上爬。他们看到贵人拐上七楼的后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的后背。姜南突然发现,显赫高贵的贵人遮掩的颓败身形,那个身体罪恶、可怜地蠕动着,硬挺的衬衣领子一边外翻着,一边藏在衣服里,很随意的样子,充满衰老和疲倦。他们瞬间决定不再追上那个高高的七楼。

第三章 青

1

姜南还是选择到威海一家私立美术培训学校做美术老师,业余时间画画。只是他变得比先前木讷多了,也许是他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画里那些事物上,比如一个人的眼睛,憨厚的大片荷叶,再比如蜻蜓翘起的一根腿儿。朱莉相信是这个世界里的姜南牢牢吸住了她,每到濒临现实危机的时刻,都是这些东西平衡了她,他们才得以在威海四处漂移还能被一条裙带拴在一起。

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姜南把画好的山水画送给贵人后,他销声匿迹。不过,他留给姜南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手机号,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名“马尾鬃”,右下角写了“老刘”字样,表示那需要给个面子,说也许他可以帮忙。另一件事是姜南的妈妈终于来威海看望他们一次,那时,他们还在地下室里居住。妈妈在昏暗无边的狭窄屋子里度过了暑热中最严酷的九天,他们只有在傍晚下班回来后才能带妈妈去海边走走,看一看神秘的大海。那九天是他们来到威海几年中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他们终于能为妈妈做点事情了。

妈妈在这儿住了九天就走了。妈妈走后不到两个月,姜南带来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好消息。木讷的姜南向朱莉说起“据说”这件事的时候,活像朱莉一样活泼。在那个居住了三年的地下室里,姜南站在屋子中央,用肢体语言解释着。这次不一样,据说那里是威海地理位置最好的地方,地势最高,北面是连绵的古陌岭,有一条环绕山间的环山道,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散步和锻炼,虽然偶尔道路上会有小狗的粪便,但一般主人的手里都会提前备一个小铲子。向南不足十五分钟可以步行到东海边的幸福公园,你不是希望住在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大海的地方吗?如果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想你应该可以听到海边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朱莉听着这个消息,激动地开始啃自己的手指。朱莉无法形容搬家的心路历程:像落汤鸡一样落魄儿,像买彩票一样茫然,像公狮子入侵新领地时的幼狮一样反复被抛弃,但又有点也许会出现奇迹的新鲜感。现在他们临近中年,幻想的能力渐渐萎缩。恐惧在顷刻间袭来,朱莉说:“这不真实,我们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运。”

“这次不一样,我一个同事帮忙给找的,房东喜欢字画,这是重点,可以用我的画换来我们的租住权,公平交易,没有免费的东西。”

“如果是免费,那就更可怕!”

“一百元一幅,房费,还有水电费、暖气费、物业费,算下来每个月要画二十五幅画,教学也耽搁不了。你不是说过,有事业才有前途。”

姜南所说的事业只有朱莉最懂得,那是让妈妈最心惊肉跳的事情,她儿子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这个时候,朱莉已经无法安稳地待在座位上。客厅里更加昏暗,这里没有昼夜,就像他们无法看到路的尽头,朱莉说:“你是说,我一个人的工资可以每月结余下来,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存款。”

“据说,那房子位置好,环境优越,一般人想住都困难。”

“那些‘据说再好,跟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朱莉极力拒绝这个消息。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姜南感到他的尊严被践踏,他唯一可以证明给自己妻子的新生活再次幻灭。

他们在静下来的一刻才清醒,为了一种即将来临的幸福,屋子里硝烟弥漫。一个是出于兴奋,一个是出于恐惧。

2

从地下室到这所“据说”的房子之间有巨大的差异,阳光终于能够洒满人间,还把朱莉和姜南的世界清晰地分割成昼夜,他们不用像在黑白难辨的地下室那样再把时间过得糊里糊涂的。

每天早上,四楼窗外几棵青松之间几只小鸟跳跃着欢快地叫着,它们早早就把窝安在了两棵青松之间的缝隙里。“真是一个绝美的家园。”朱莉独自赞叹这一幕的时候就会再确认一次这一切是真的。而且她已经很少能见到姜南了。姜南在清晨六点就离开朱莉去隔壁阳台上他那间布满墨汁香气,颜料、宣纸混杂的临时画室,埋头画房租。他要把一整天分给美术课程和画房租两大部分,仅剩的晚上留给他的事业,那可是绞尽脑汁的心力劳动,他会在深夜淹没在中国画漫长的过去与未来里。

朱莉像一只地鼠钻在被窝里,爬出来需要勇气。 她只露着头盯着天花板,自语道:“难道这又是一次失败前的样子吗?”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像女皇王冠样式的吊灯,盯得时间越长越觉得整个屋子就要倾斜下来,她这一生都没有这样体验过物质对人的侵蚀。

春天到了,威海的春天很漫长,为的是进入夏季时更干脆利落。朱莉需要花一段时间拒绝在周六和周日加班,倒不是因为季节的更替,她需要想个对策,来抵御这栋房子里密集的坚硬、霸道、超强控制欲的气质,在她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她就捕捉到了这种骇人的气息。

那天早上前来开门的房东是个讲究的中年男人,白衬衣紧紧锁住喉咙,连两只手腕处都系得让人窒息,所以整个人笔挺笔挺的。他不透露他的丝毫信息,但是,从他严肃的装束和弯曲的说话方式上能够判断出来,他一定在一个极其严肃的单位工作。因为他在给姜南和朱莉介绍周围环境,他把手指指向市政府方向的时候那么亲切熟悉,而且他应该不止拥有这一套房子。这套房子在威海最古老的环翠区,已经度过了它的中年期,米黄色橱柜装修已经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子了。他告诉他的租户:“房子也是有生命的,你尊重它,它才会尊重你们,就像姜南的画一样,我想你们一定很明了的,那几个租户总也听不明白,把我的房子搞得乱七八糟。”

朱莉瞬间被收成一根筋,提着半颗心脏。“我们住进来的简直是个玻璃罩!”她反复告诉过姜南,他必定是早早就忘记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沉浸到他的事业里了,甚至在屋子里走路时发出踢踏舞的声音,口哨在卧室、客厅、厨房和那间阳台上的小小画室里弥漫膨胀,一副自信到骄傲的样子。

朱莉隔着那些欢快的口哨跟姜南说:“可我常常被噩梦扼住,估计这一切是虚假的,得到了梦的验证。”她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在搬进来的前一天晚上都没有中断。梦中不是在大海里溺水就是从山间摔落,还总是有个面目模糊的高大人形讥讽她,她认定那是不见踪影的贵人。朱莉就像刺猬一样团成一团从梦里滚了出来。梦反复告诉她一个真相,这里是个错误的来处。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朱莉回想着房東那一身僵硬的姿态,把自己最后一丝小小尊严碾得粉碎。她拼命地吞着口水,虽然,她应该是过了梦想成真的年纪。

这些折磨再也不想说给别人听了,遥远的亲人们因为太遥远。在威海没有亲人,只有一路走一路丢的工作伙伴,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地域,都忙着应付各自的生活去了,大部分杳无音讯。她目前仍然在那家小型医疗器械公司做质检员。公司在威海的西面,是一片工业区中的一个。质检员是她做得时间最久的一份工作,它重复、机械又充满苛刻与紧张,也许是持久的重复和机械,让朱莉感到一种安全。所在的医疗器械厂倒是有几个谈得来的质检员,但她们太年轻,只会体会快乐,无法感受忧虑,她们会认为她真是过度无聊或者虚张声势。

她选择在周六和周日到威海的文化名居市场淘宝。那里有古书、文玩、瓷器、字画、玉石、美术用品,还有治疗鼻炎的干苍耳和亮闪闪的古剑,被一个样子已经老到时间之外的老头儿在那里闭着眼睛兜售。朱莉不但买了一尊大卫石膏头像,还买了一把苍耳,她抱着一堆东西走在路上时偷偷发誓:我一定要改变它,我要把自己那所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塞满艺术的气息。身边的人匆匆闪过,密集地穿梭中,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不觉真的把那个房子当成了自己的,也许我最应该治治鼻炎病,说不定是春季鼻炎复发,才让自己总是产生糟糕的幻觉。

没有课的时候,姜南几乎全天闷在画室里。偶尔出来吃饭和上厕所,看到朱莉搬回家里些四处淘来的物件,用来填充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他就更深地认识到这就是女人。先前姜南画的一幅花鸟紫藤和一幅荷花、一副书法也被朱莉选了拿去装裱,现在已经挂在客厅、卧室和餐厅里。他还听到朱莉自言自语:“应该为自己选一架钢琴的,但是,现在时机不成熟,作为一个梦想先放在这儿。”一张长条书桌占据了那架钢琴的实际位置,书桌上临时架起了半截书橱,她把家里所有的书齐刷刷摆在上面。书橱太小,只能摆下一小部分书,大部分书被散落在屋子装饰时就有的博古架上。大卫石膏像就放置在旁边高挑的木架旁,占据着这个家最正中的位置。朱莉一有时间就立在大卫的正对面,思量他紧皱的眉头锁住了怎样一个世界,也许和当代人的困境没什么区别。

阳台上也被朱莉摆满了从花市上淘来的各色花朵。她就像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起早贪黑,淘遍威海所有她能钻到的角落,像一个真正为自己的家装饰的女主人,把过去屋子里的所有气息全部清空。

这里有了阳台,朱莉就可以半趴在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住进来一个多月她才静下心来,听到周围大概是二楼有钢琴的练习声。周六上午,有时一整天楼下都有古筝弹奏的高山流水,震得她的脚掌痒痒的,整个屋子都成了立体环绕式音箱。正对面室外停车场传来一声接一声骄傲的摩擦声。她把整个身心都打开了,她不认为这是噪音,这里是一种世界的声音。如果在地下室,那就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大人叫骂孩子哭泣,脏猫被抛出窗外厌倦地尖叫,狗被主人踢了一脚负气地呜哇哇反抗。

她很想和姜南一起来体会这种不同以往的感受,但是,家里只剩了毛笔杆和瓷质笔洗碰撞的清脆声音。每天朱莉下班后都要独自看电视,她主要看国际新闻台和威海台,从中了解一个小城和世界都发生着什么。她最关心的是威海的房价问题,一直以来房价都在上涨,只是浮动很小,每一次小小的浮动都会牵动她的神经,她生怕房东会突然反悔,会以此来抬高房租,会放弃物与物的交换,所以她每天谨慎地盯着那些动态。她会把声音调到最小,近乎静音,以免打扰到阳台上的姜南。

姜南从画室里钻出来的时候,常常要往客厅里瞧一瞧。他们很少有时间说说话,朱莉孤零零地蜷缩在长条沙发上,像一只流浪狗。大多时候她都在看电视的掩护下疲倦地睡着。医疗器械加工件上的灰油由手指沾到脸上,一直沾到眼角的皱纹上。她总是回到家里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洗掉。姜南突然就看不下去了,说:“可怜样儿的,你完全可以不用过这样紧张的日子。”他有种想抱一下她的冲动,国画颜色散落在他的手指上,他又攥着拳头重新扎回到小画室里去。

3

妈妈被接来了,可以永远和孩子住在一起。她过于激动,还特意把这一好消息带到孩子爸爸的坟上,惋惜他过早死去,不能亲眼看看孩子们的新生活。妈妈为孩子们解了围,两者之间多了一个人,偶尔的孤寂得以缓解。他们各自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姜南自信起来,作为儿子,他应该为妈妈做点事情,说出的话头重脚轻,他趁偶尔歇息的空儿为妈妈讲述着这里的好,发誓一有时间就带着她到海边去转转。这里向南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大海边,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挤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朱莉也暂时获得克服恐惧的安全感,自从把家里布置成她所想象的样子,她就安稳多了,也恢复了周六和周日加班的习惯。

妈妈成为这个家的定海神针,她早上天不亮就去赶早市,买来新鲜的蔬菜瓜果和各种海鲜,做好美味的南瓜粥、辣腌小黄瓜,还把银城那些传统的吃食,老酵头馒头(不用酵母)、包子、饺子、手擀面条、烧饼、煎饼统统给孩子们做了一个遍,结束了朱莉和姜南两个人的快餐生活史。

姜南和朱莉专门选了周日,和妈妈一起步行去了幸福公园,他们在高高的幸福门前的铜福上踩了一个小时的褔。那是一个巨大的蘑菇样的铜塑,上面长满书写各异的一百个福字,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甲骨文、金文,有些难以辨认但字面带给人的却是一种幸福。福字上又站满踩褔的人,他们踩完福总要坐在一个福字上面朝大海许个愿。妈妈做得最认真,她学着威海人的样子,面朝墨绿和深蓝相间的海水许愿。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阳光里,朱莉和姜南靠在妈妈身边,他们感到生活中的暖絮钻进骨缝和神经末梢。那一刻,他们那么热爱生活,热爱到想哭泣。

有很长一段日子,这个大房子里,那些恐惧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白天朱莉去上班,一整天妈妈守在客厅里,看着无声的电视。妈妈耳朵背了,有声与无声显得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明确在那个封闭的小屋里有他的儿子陪着她。

幸好有阳台。妈妈趴在花盆的空隙间向外望,客厅的窗外是一条宽阔的街道,紧接着是室外停车场。白天的时候车辆稀少,停车场连接的是另一栋和他们居住样式相同的楼房,另一边还有一栋,楼房是没有边际的。路邊的法桐树下有几个老太太闲坐,她们衣冠整齐,带着威海蚌壳里剥出的亮闪闪的珍珠项链。妈妈望向她们,但她总也踏不出屋门,她只选择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的她们,很难跨越这道障碍。

妈妈能准确地预知儿子那杯热茶该添水了,她便从沙发上起身,端着热水壶轻飘飘地飘进画室里。似乎连门都没有开过的痕迹,她已经为姜南注满了热水,然后迅速地退回到客厅里,继续看无声的电视或者望窗外。

需要做的事情少得可怜。早上朱莉和姜南还没有醒来,妈妈就已经在做早饭的空当把屋子打扫干净,她一贯保持着洁净。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翻新炒菜的花样、口味儿,甚至营养搭配。

直到晚上朱莉才能回到家里,这成了妈妈一天中最重要的期盼。妈妈急切地在朱莉第一只脚踏进家门就堆满了问题,她每天都要迎到门口,问:“今天累吧?食堂里吃不好?晚上我做了红烧带鱼,那是你的最爱。”

晚饭后的散步终于可以把憋了一天的妈妈带到外面的世界。朱莉和妈妈也走不远,只在门前的这条阔路上来回兜圈。她不停地和朱莉讲银城她那几个老伙伴的故事。

路边那几棵法桐树下还没有人闲坐,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妈妈尝试着坐在了树下的石头上,威海的夏季热气腾腾,但,早晚还是充满凉意。妈妈和朱莉坐在大石头上,胳膊偶尔靠在一起,朱莉的内心就猛地酸一阵子,不知道是为了谁。不管朱莉听不听,妈妈还在讲,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被银城那些快乐的生活包围着,“白天我看到几个和我差不多的老太太就坐在这儿聊天,我们银城那几个老伙伴也是这样坐在一起聊天,这么说,这生活都差不多呀。”

“妈妈,你白天就出来和她们一起玩呀。”

“姜南也这么说我。我又不认识人家,聊什么呢。”

朱莉有些疲惫,她甚至靠在妈妈身边要打瞌睡。她打起精神找了些话题,谈起她们公司里那些医疗器械,那些用来给人做手术的刀子、剪子、钳子,还有塞进人体内固定人碎裂的骨头的钢板和螺钉。妈妈要用上全部精神才能听清楚,她感叹人的一副身体如何装得下那些金属件。

妈妈悄悄问:“朱莉,姜南每个月都能画够数吗?”

“上个月够了,房东已经拿走了。”

“每天都这样,那跟机器似的,他眼圈儿都黑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朱莉的鼻子被呛到了,像吃了辣根。她朝眼前这栋楼望着,她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面对它,它的身体里注满钢筋和混凝土,它不是当下流行的钢架结构。那些钢筋混凝土堆积成了一种价值。他们在这个大方块的四楼,客厅里的灯亮着,朱莉在头脑中立刻看到紧闭的画室门,她也不知道那扇门要紧闭多久,在全市房价随时可能上涨的时刻,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妈妈说:“我总觉得这样没有着落,心慌慌的。这里每个人家都这样吗?”

“可能吧。”

“我要是早知道你们这样过日子,早早就把你们赶回银城去了。”

4

姜南成功地熬过了三个月。第四个月最后一天,姜南早上出奇地神清气爽,他的黑眼圈儿已经长成了先天的大眼袋,他急匆匆吃完早饭,说是到房东那里交差。

房东住在这个显赫地域向西新的花园式小区,姜南每次去都要和房东聊上一会儿,他们竟然成了朋友。姜南把他一个月的画作铺满地板和沙发,房东一幅挨一幅地欣赏。姜南总是能得到房东不绝口的称赞,这预示着这个月结算清楚了,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姜南在房东的赞叹中打量着这个大出他几倍的房子,暗想其中一个朝阳的卧室会是个很好的画室。他终于问了一句:“我们租的那个房子卖吗?”

他们俩来到茶室,比姜南家的客厅还大。房东冲了上好的绿茶,说:“也正要跟你说说房子的事。”

“如果卖,得多少钱?”

姜南在经过三个月的画房租生活后,就暗自下决心想把房子买下来。既然可以画房租,同样可以画房子。

“住得不舍了吧,早就跟你说过,谁都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想如果用几十万能拿下,我就可以给你画上几十万的画。”

房东被惊到了,现在还有这样异想天开的年轻人 ,他说:“内部消息,不久,很快,威海房价可能要飞升。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给你涨房租的。”

这一次是两个人谈话最短的一次,姜南离开房东家的时候,还是重复问了一句。房东回道:“那房子是不会卖的。”

姜南蹦跳着从楼梯上来到小区大门,只有在刚刚听到房东回话那一刻到门口这段距离里,姜南的内心很沉重。一走出大门,广场上一面瀑布墙,瀑布倾泻而下,总不枯竭的样子,他瞬间放下自己背了三个月的包袱。他为此考虑了快三个月了,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向前快步走,口哨不自觉就响起来了,原来一种东西被否定也会让人这么轻松。

姜南细微的变化还是被妈妈察觉到了,朱莉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已经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迟钝。虽然姜南每天依然画他的房租,到学校里教上半天课,学校里课程也减少了一半,培训学校和楼市一样层出不穷,他所在的那所私立美术学校已经奄奄一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个人依然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行进。白天,妈妈只有独自在两个卧室、客厅和卫生间走动,炎热的天气让每个人都携带着火药。妈妈偷偷进入画室给姜南补充热水的时刻,姜南已经不能像原来那样平和对待,他会受到侵扰般龇牙咧嘴,夏日的阳台像一个蒸笼,姜南就像个水人儿。

无声的电视机闪动着变换的画面,常常会轻易激怒妈妈,她厌恶它又离不开它,因为它至少还能带来点变化。妈妈大都在客厅和卧室里来回走动,除了到厨房里把洗过的菜再洗一遍,到阳台上把那些花统统浇一遍,她没有别的去处了。她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有时妈妈就只得站在姜南画室紧闭的门前,盯着米黄色的门,她不打算走进去,也不打算离开,在那里足足站上一个多小时,熬过了,就快到做午饭的时候了。

傍晚几乎成了活着的期盼。妈妈的耳背被治愈了,她努力地听着门锁或者外边任何一处响动,每一种声响都会带领她一探究竟,这是她自己找到的驱逐孤独的方法。

时间让每个人变得疲惫不堪,朱莉疲倦到下了班再没有力气陪伴妈妈。天气太热,傍晚也四处热燥燥的,她们躲在屋子里的小风扇下。其实,妈妈也没力气再照顾孩子们的心情。

从此,夜晚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天,朱莉惊在了沙发上,新闻里播了一则消息,威海房价近期突然上涨。新闻里说,房价涨上来是市场的自然规律。朱莉没有把那丝被挑起的绝望演绎出来,她要尊重姜南所做的一切。她把茶几上一满杯红枣枸杞水全部喝下去。妈妈说:“看把这孩子累的,渴的,你们工厂里就不给备开水吗?”妈妈又去接来了一杯,她起身比先前缓慢而艰难,朱莉被那则房价消息惊醒的同时,也被妈妈的变化惊醒。她看到妈妈来时那股精神头儿萎缩下来,那时妈妈黑里透红,现在她整个人变得白惨惨的。有多长时间妈妈没有给她讲银城那些老伙伴的故事了,她忘记了。她们每天定时一起走路、跳舞、打麻将牌、种菜,那些被自然分配好的时间段都不记得了。现在,两个人各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再没兴趣提起什么话,悄无声息地看着哑剧。

“妈妈,你不舒服吗?”朱莉摸了摸妈妈的额头。

妈妈又端来了一杯红枣枸杞水,她的脸上增添了忧伤,藏在那些皱纹里。就那么一摸,妈妈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浑身发抖,说:“我,我只是觉得自己被圈养,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没有个尽头,人就像被定了死穴。”

“对不起,妈妈,我们除了上班工作,没能好好陪你。你想回到银城老伙伴那里去吗?”朱莉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医疗器械件。

“我是觉得你们现在这么年轻,就开始这样过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很快会好的吧?”

妈妈在紧张中又问了一次:“今天几号?”

姜南从房东那里回来开始,妈妈就已经在每天盼望时间。月份不重要,她总是把每个月份想成三月,她暗地里想过了春节她就要回到银城去,她在这里每天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天黑,就像看到了死亡一样。

“应该是15号了。”

“時间过得真慢。”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朱莉,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法从朱莉那里寻找待下去的更好方法。每天夜里都要起几次床,客厅里会发出茶杯叮当的声音,“你们说威海的天蓝氧气足,可是我的眼前总是灰蒙蒙的,胸口也闷。”妈妈又哭起来了,姜南也来到客厅里,他又瘦了一圈儿。他已经熬过了七个月的时间,他坐在妈妈和朱莉的中间,肩胛骨像两扇刀锋一样举着,说:“坚持坚持,在这里过了年,就送你回去,多买几串珍珠项链带回去,给你的伙伴们。”

妈妈获得了解救,她竟然哭着开了一个玩笑:“我就说我还不到被完全供养的年龄,我还年轻。”

房东还是来了,他12月初就来了,他们在姜南的小画室里谈了些事情,朱莉也在里面。房东说:“我想我们的合约到这个月底刚好到期,就结束了。房价上涨的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盯着姜南在那里点头,“不过,不是为了涨房租,现在中国书画市场的泡沫被刺破了,全部跌到底了,我也得适可而止,现在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只有把钱拿到手里才行。”

姜南看了一下朱莉,他们给了彼此一个眼神,就明了对方都把早早知道的坏消息为对方隐藏着,他们竟然在那一刻被彼此感动,感动他们依然是永远走在一起的人。

“可以的,只是想和你商量过了春节,把我妈妈送回银城,我们就搬走。”

房东很爽快地答应了,送走房东后,他们俩终于坐到客厅里的妈妈身边,把沙发挤得满满的,把电视播出声音,不在乎那里都上演了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两个人争抢着跟妈妈讲起初到这里的故事。姜南说:“咱们家卧室的窗外有三棵丁香树,三种颜色,白色、蓝紫色、粉红色,到了春天就发芽,还有一群黄头心儿的小鸟站在树枝上叫,妈妈,我就会有一种古怪的想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想自己变成一只鸟,变成一棵树或者一只蜜蜂。”

妈妈笑得要仰躺到沙发上,被姜南和朱莉拥挤着。朱莉说:“妈妈,我刚来的时候特别害怕这里,你看我到处放了那些石膏像、小书架、花朵、画作给自己壮胆儿,我还老是做噩梦,我梦到自己有超能力,能缩短人的生命长度。”

第四章 黄

1

姜南和朱莉重新回到闭塞的空间里,在威海高新区文化小区。杂七杂八的人合租在一栋房子里,有点像鸽子笼。他们占用了最小的七平方米斗室,是唯一一个拉开推拉门就已经闯进了五户共用的客厅、离开床再无落脚的空儿的租户。剩下的厨房、卫生间、阳台全部是共用。

朱莉现在成了无业游民,她差不多每天回忆一次自己离开渔网加工厂的整个过程。但,每次都会遗漏点什么。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幕就是自己回到车间里把织成的半截渔网收拾好,冲着身边的同事(河北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永远都不想回头。像之前不断走掉的孕妇们,她们被以另一个理由辞退,很人性,他们说渔网不能沾染女人孕期的气息,就像这里祖辈传承的女人不能上船的规矩,隐藏在暗处的血腥味道会引来鲨鱼群。朱莉想象着把这个合理的理由安在自己身上,她不想成为那个属于未来的隐形杀手。但,她没有怀孕。

那个韩国社长金先生的汉语说得有点儿像美式中文,能让一切严肃都变得松散,他说:“你不是本地人。”当时,朱莉坐在深褐色桌子對面,紧紧盯着他的嘴唇。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刻下的力量很大,这句话余生都会侵袭朱莉的身心,成为她的一部分。朱莉平淡地点点头,她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在各大城市奔跑起已经四十多年了,她不明确一大早让她停下手里织的渔网(她很忙)就是为了再重新告诫她是一座城市的局外人。

他还打扰了朱莉和几个同事,隔着渔网探讨五一劳动节对他们来说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端显而易见,他们既兴奋又觉得只是替别人兴奋罢了,当别人都兴奋地出游获得自由的时候,他们同样获得自由之外超出平日三倍更有价值的收入,生活没有比此时更美好的了。所以,每年这种或者那种节日时他们都会叽叽喳喳聊上一阵子,只是聊一聊。朱莉说,我家姜南这几天晚上一回来就在电脑上查旅游路线。另一个声音问,去南方?又一个声音被渔网挂住了,磕磕巴巴,你,你们都去,所有的加班费我一人挣。朱莉对这个同事还不太熟悉,一个河北的小个子男人,刚来了不足一个星期,就在这个同事结巴的空儿朱莉被叫走了。现在一个外国人在郑重其事地重申她的真实身份,她发现自己在遭遇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是,我来的第一天就说过了。你也不是本地人。”

朱莉开了个玩笑。在半个月前她因为一次质量检验的小事故离开了医疗器械厂,然后迅速去了一家开在大型超市内部的快餐厅。老板是个精打细算到掉光了头发的老男人,他只让朱莉逗留了两天便辞退了她。因为她每一次为客人盛菜和炒面总要在盘子里堆起一座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很快会把老板赔进去。直至来到这家中韩合资的渔网厂应聘,同样是坐在这张桌子对面,她已经很准确地把自己出生、长大,又来到威海这座城市做过什么工作统统说给这个两鬓花白的社长。到今天为止,朱莉在这家韩资渔网厂工作了十六天。

金先生微笑了一下,诚恳、谦逊,不做作,他改换一种语气尽量表达清楚:“本地人织渔网快又准。”说完,他直视朱莉的眼睛。

“那我要把我那半截网带走!”这声音也许不是朱莉发出来的,她平日嘴里永远含着一块儿糖果。眼前这音色中性,显然是在所有被戳到痛点的人嘴里发出来的。

五分钟在这间屋子里被稀释成一刻钟。威海的四月天气就像一场接一场的魔术表演,热上几天,一定会再冷上几日作为无常的惩罚。人们除了不解还带点末世的恐慌,离奇的温度差让人根本无法信任和理解这个世界。这几天寒冷再度逼近,这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社长室充满整个城市的冰冻,中央空调只对朱莉之外的人和空间起作用。朱莉觉得冷了,真正明白了这个男人那句话的含义。她静坐着,眼睛被四方形组合的脸和四方形眼镜框、四方形鼓动的喉结、支在桌子上的四方形身体密密遮挡着。她还忙着在心里一点点参透“身份”和“织网”的关系。这注定是一个递进的行为,在一个月后的第一天,她在自己的小家里开始研究“劳动”和“旅游”的关系,自得其乐。

2

刚进四月,朱莉家的墙壁间就总是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出租屋的每一个卧室里都骚动不安。这种声音不是总能听到,在一年当中各种节日前开始,包括周末,一直到所有人都恢复到正常上班为止。可是节日很稠密,人总是钻进人群中却又很孤独。姜南把耳朵贴到墙壁上没有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他纠正朱莉,“那是你心里的墙,你心里的杂音,五一出去游一游,回来就什么都没了。”那是朱莉最厌倦的事情,她知道那种方法救不了人。

楼太老,天棚有点薄,墙壁也有点薄,租的时候发现不了这些隐形的问题。白天所有租户都在外边奔跑。一定是楼上那个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都盼着周末,他会穿一双滑轮鞋,在各个屋子间滑行。然后是侧滑、起跳、翻转两圈,最精彩之处是致命地跺在地面上,他还做不到轻盈。这些都是小事,朱莉和姜南做爱的时候都要压抑着激情。所以,他们异常烦躁。

因为再次突然不用惦念早起赶着上班,一天也没有什么方向,朱莉把自己淹没在睡梦里。她倔强地警告自己,海水又在墙缝里涨潮了,海螺被撞击在礁石上粉身碎骨,那是海水自话自说发出的声音,北面那片金海滩离这栋米黄色的楼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朱莉连把时间向距离转换的心劲儿都没有。

租客们都很好,这里是每个人临时的住处,也无暇顾及共用的客厅究竟要怎样装饰。朱莉把那张粗扣的渔网挂在客厅的一面墙壁上,旁边的博古架上摆了一块儿黑褐色的铁矿石,几个废弃的医疗器械件,这些证明了她在威海走过的路。她手笨,手指细,织网速度慢,漏网扣多,将来会漏掉很多鱼,有时候也分辨不清是不是自己故意放掉一个扣结。但她这些天待在家里想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设计的渔网出了问题,网扣小得连幼崽鱼都不放过,和竭泽而渔有什么区别。她用这样执拗的心思对抗着金社长对她“外来人”的评价,结果,织出的这件错误就和她一起重新回到了家里。

她醒着的时候问向姜南:“五一节?他们明明知道是去受苦。”姜南只有在快速吞早餐和晚上(不加班)把散架的身体卸在床上的时刻能回答她的问话。姜南说:“人本来就是受苦的……”朱莉流淌到姜南的身边,随着姜南的身形柔软地变换,姜南会在突然意识清醒的缝隙把眼皮掀开一条线:“动物。”

朱莉不出声,姜南就会在寂静中彻底清醒起来,他翻个身朝向朱莉,说:“你白天用那张网去海边捕鱼,晚上回来写诗吧。”朱莉闭着眼睛笑:“生活需要想象。”她知道姜南在用自己小时候那点喜好扼杀她眼前的空虚,那是她向往的生活,藏在内心深处,那么简单又那么奢侈。

“你可以参照我的渔网,把它设计为学生的绘画作业。从我高考时,那些艺术生就画一样的瓶瓶罐罐、石膏体、石膏像,总得改变一下。”朱莉满脑子都是她灵活的手捉着尖尖的梭,在两端拉起的网上穿来穿去,其实她喜欢那些网扣,你只要用不同的力气拉扯它,它就会变换成线性、长方形、三角形、四方形、菱形、六角形……无数的形状,随心所欲。

“好。”

姜南走了。之后是一个人的一天。姜南要么是起身挤六点早班公交车上班去,要么是挤晚班九点钟公交车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家里。全都是虚荣心作祟,住在城市里成为一个城市人,漫过半个城市的身体到郊区的一家美术培训学校上班。

3

不是姜南在电脑上搜索出游的路线,而是朱莉自己。在工厂里的最后一个早上,朱莉用快乐的想象欺骗了一下那几个同事,换来她们一片羡慕的眼光。她独自一个人窝在被窝里,被窝里总是在这种时刻扎满尖刺,人心惶惶。她脑袋向右一撇,刚好看到那张挂在墙上的网,网眼儿的确很宽阔,目视令人很舒适,像一张世界地图。朱莉这一辈子也只能占据一个扣结大小的点,这真的损害了一个人的尊严。她用心回忆了一下把渔网带回家的那天上午,她牛着性子像挂起一件战利品一样,踩着木凳子往墙面的两端钉上了两个铁钉,一个铁钉砸飞崩到瓷砖地面上清脆地跃起,发出一连串滚动的声音。她丝毫没有手软,重新砸第二个钉子,又拖着半截渔网挂上墙。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刻让自己备受侮辱。现在看来,它还蕴藏着一种残缺的美。

已经好多天没有上班,整栋楼的声音都被上班的人和车带走。像她们这样的人,一天不上班都会心生紧张,一个周不上班会失魂落魄,她们自由不起。朱莉想大哭一场,从金社长的桌子前停顿那五分钟里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泪,她靠封闭胸口和牙口止住了眼泪直到现在,用敞开的笑脸和轻松的言语挨到今天。

屋子里只剩一个人的时候,脆弱就强大起来。姜南说过,不必把自己捆得那么紧,空闲几天死不了人。她还是在前几天又投出去了五份简历,她可以做个小统计,也可以做个餐厅收银员,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嫌弃,可是一想到这一辈子不断寻找和离开她就心里长草,而且年轻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突然想起来很久没有碰过那个东西了,就在她七平方米的家里翻找。床底由三个长方形木盒子组装而成,所有的衣物家当都装在里面。她没有找到那本叫《远大前程》的书,那个被磨光皮毛的皮普已经不知去向。好像还有《简·爱》,也许它们在搬家的时候落在了货车上。她感到整个人都空洞虚无。

她哆嗦了几下,跑回到床上,拉上推拉门。晃动鼠标,卫星定位图上的大箭头儿无意识地被放大拖近,无意间停在无锡灵山大佛的白色塔尖上。那里有她的初中同学,说过让她一定要去看一看。朱莉在做决定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金社长说过的“外地人”三个字,还有不知要空白多久才能有个新的开始。就算是一种报复。

小本子早就铺开在身旁。她有个记录的习惯,每個月的收入和花费,他们能结余的零钱,还有她畅想的三居室,早被她画在日记本上。从末页开始向前画,前面是记录当下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间是她每晚在梦里的奇特经历,爬山、坐船远洋,或者站在云朵上。当然,有姜南说起的那种生活,白天到就近的海里捕鱼,晚上回来写诗。

她把五一出游查得一清二楚,从威海到无锡她可以坐一次飞机,现在预订打完折也要五百块。或者坐彻夜的长途汽车,早上一睁眼就可以到达那个城市。她把路线和费用一一记在纸面上,就等着那一天。但,她中途又紧张兮兮地跑到邮箱里查看了一下五个简历,没有一个回复。重新回到飞机预订的界面时她游移不定,没有勇气按下预订的键。

4

这就是五月的第一天,朱莉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当天没有出行。姜南去加班了,他早上临走的时候在她耳朵边吹了股热风:“我去挣大钱。”

“三倍工资?”

“零倍。”

那一会儿似乎不是朱莉在回话:“违法的,违反劳动法。”

然后,她重新陷入了浅睡眠。这些天太累了,应该说从刚进四月人们就开始承受这种兴奋的疲倦了。每个家庭都在寻找新一年要消遣的地方,中国地图就那么大。这真是件耗人的事情。就连他们这个两口小家每年都要跟着鼓动一阵子,但,目前还没有一次真正成行。

昨晚最后一次挣扎着耗了大半夜,朱莉眼睁睁等着姜南十点钟回到家。两个人趴在床上,把家庭记事本摊开,重新温故了一下一周之前已经罗列的阻挠出行的每一条缘由。第一条是一笔细致到分毫的经济账,一看笔迹是姜南的,他曾经着迷于图案设计,数字都像一个又一个扭动的花边图案,费用明细笔笔准确无误。从威海搭车到飞机场的出租车费一百五,这个特殊的日子出租车肯定也会涨价,姜南用了括号在数字后面特意做了标记。飞机票是朱莉提前就看好的,但是已经太临近节日了还没有预订,飞机票价蹿高到云端,其实,这一条就已经把整个出行计划打败了。

朱莉咬牙切齿:“今年我们就拼一次!”

“那我们坐一夜客车去,费用更低。”姜南鼓励说。

朱莉抱住姜南在家庭记录本上滑动的胳膊:“到了那里一下飞机,我们同学就会在機场出口等我们,我们十五年没有见了。”

“旅馆差不多都爆满吧。”朱莉趴在了床上,从低处正对着姜南的两个黑眼圈儿,它在那么努力地睁着,朱莉继续对黑眼圈儿说,“五个简历没有一个回复的,难道我真的很差?”

“朱莉,你找的那几条路线我看比无锡这个好点,云南大理、甘肃敦煌、陕西西安,时间太紧了,只能选一个地方。”

朱莉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很多想法总是在向现实转化的时候慢慢变得沉重和失效。她把整个屋子都拉扯得黯淡下来,她说:“我们从遥远的鲁西平原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姜南说:“当年,我们不是想做四处滚动的车轮吗?我们不想做死板的轮毂。”

“可是,我现在不想滚了。”朱莉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在物欲丰盈的今天,他们还在玩这种画饼充饥的游戏。

“好像当时也因为咱们那个狭窄的银城里人们狭窄的脑袋,那里被贫穷诅咒了。就算是脱掉了贫穷,又被强大不可控的污染诅咒了。”姜南和朱莉竟然重新聊起了银城,姜南为银城担忧起来,随后他不慌不忙地自我消遣,“那是一座城市向前走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就像我们一样。”

朱莉把姜南拉倒在床上,“姜南,我们的‘皮普不见了。”她用两根脚趾把那个记录本夹起来狠狠甩到地面上去,一个折叠的异物从本子里甩出来,很小很细碎的样子,姜南跑下床把它捡回来。打开异物,是一张被反复折叠的纸条,泛黄,就像一个神秘的信物,上面写着一个叫“马尾鬃”的人的手机号。朱莉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也没有抬头看看那个异物,她像一只死虫子。

屋子里特别安静,朱莉特别安静,姜南特别安静,单人床特别安静。他的身体太长了,两只脚底板正好蹬在对面的墙壁上,脑袋顶在墙壁上,如果他再长一点,墙壁也许会挣破。朱莉抖动了一小会儿身体,把呼喊姜南的声音闷到胸腔里,她忘记了人可以呼喊。

朱莉夺过纸条瞧了一眼,没觉得这有什么熟悉的。她说:“姜南,我觉得我都快把银城忘记了,我忘了我们的来处。”

姜南紧闭了眼睛,面对这个多年前留下的纸条,他感到自己无所适从,他说:“朱莉,你还记得那个贵人吗?”

“忘记了。”

朱莉问:“你还恨他吗?”

姜南说:“我还记得那两个南方雕刻师傅,他们的刀工很厉害。”

朱莉问:“那你还记得羊亭镇那一对房东吗?那个女房东总是给我们葡萄吃,那个男房东在女房东死后一下子就很老了,很老了。”

往回找生活让人特别难过,那些过去的人事都会在向回行走的方向中露出面孔,无论你是否愿意看到。朱莉想起那个小小的铁矿厂,姜南就像一块儿铁矿石一样压了过来:“忘记就忘记吧,明天一早也许一切都回来了。”

当晚,因为重新聊到那个陌生的银城,两个人竟然激动不已,还做了爱,回顾了一下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一个周,也可能两个周。姜南卖力得很,还给朱莉哼了一曲《采蘑菇的小姑娘》。朱莉把自己变成一摊水,拼尽全力融化在姜南的身体里,她在最后幸福的时刻发出的小小尖叫声在屋子里四处充盈,她希望它们会勇敢地传到外面的街道上。

今天早上她早早起来,姜南走了没有几分钟她就爬了起来。她安静地躲在自己的家里,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重新捋了一遍,把房间打扫干净,把共用客厅也打扫一遍,和待在家里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人们应该都在路上堵着呢,或者早就有人到达了景区,景色应该很迷人。

她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期盼,瘫在沙发上,一边用手机搜索各个著名景区的图片、消息、软文。大量旅游景区的现场照片跳着向手机屏幕钻,眼睛应接不暇。图片上大都是密集的人,挤得凶残,甚至脱离地面,那就是被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快乐控制。景物成为虚设的背景,人群以洪水和地震的灾难样貌铺满手机屏幕,激涌出瘦兮兮的手机体,挤满朱莉的身体、沙发、地板、客厅、卧室,人群从窗口倾泻出去,淹没门前文化小区的宽阔停车场,向着小区北面的金海滩蔓延,什么都无法阻挡人们停下来。相比,这里反倒空闲得很,人们都到外面去旅游,威海寂静极了。

那些痛苦的拥挤让她感到特别快乐,她替他们担心,若是人们内急该如何,她兴奋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自己也许已经在现场,她感到自己要内急,只有她随时可以到卫生间里解决,这就是一种优越感。

这一天舒适极了,她看看图片,思索着人们去寻找快乐而陷入的窘境。适时地睡睡沙发,在午后睡醒时喝上一杯速溶咖啡,来控制整个下午昏昏欲睡的模糊意识,只剩最后一袋特价咖啡。电脑整天开着,等待着能有个跳动的新邮件到来,除了那几个应聘单位的回馈信息也许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出现,她在威海也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了。

她已经丢掉了用小瓷勺搅动咖啡后再用它一勺勺喝咖啡的可耻举动,但,每次喝咖啡时她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对着任何面前的人和事物笑一笑,那完全是无意识的,然后咖啡会异常苦。这个可耻(其实是愚蠢,适当的时候,人们常常混淆)行为把姜南迷到了手。那时候他们还在老家银城,那是第一家小型咖啡馆,其实就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面有些奶茶和冷饮,烤面包和新鲜的蛋糕上插满红色水果片或者碎椰蓉、黑芝麻、黄色奶油。他们竟然也有过浪漫的约会,当时姜南和朱莉在一家铝业公司上班,朱莉记得姜南执意要喝咖啡,当他看见朱莉一勺一勺喝咖啡,他帮朱莉把小勺子从手中取了下来,放在碟子边沿,告诉她:“用勺子搅动就好了,喝的时候就不用了。”

后来朱莉问姜南为什么那么傻的一个举动会让他一辈子记得,姜南说:“那说明我们是同一个阶层或者同一类人,你给了我一种安全感。”这真是一个蹩脚的想法。

现在,朱莉正在小茶几边端着咖啡回想着过去。“同一个阶层?”她保持她一贯的样子,像喝白开水一样一口气把整杯咖啡喝掉,细细品味不是这个阶层的属性。

一个跳跃出来的视频提示就像头野兽,朱莉點开,大叫大嚷,孩子痛哭,有人大骂,爆破在美丽的山间甬道上。网络时代真是个伟大的时代,你可以永远活在一间屋子里,每一张游客变形、焦躁、恐惧的脸,都在人们上传的视频中活生生的。朱莉也跟着肆意尖叫,然后僵直地站在客厅中间,把身体收紧,现场的人都是如此被挤压。她在客厅里还撕心裂肺地嚎叫了一下。

去寻找快乐的人寻找到了痛苦,在痛苦的人中寻找到了快乐,这真是个混乱的世界。朱莉在冷清的家里被外界的喧哗挤压窒息。她听到另一个视频里有人高喊着妈妈,那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她被那个膨胀的世界吓坏了。朱莉只扫了一眼那孩子孤零零的眼泪和两行鼻涕泡,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恐惧传递给了她,她迅速把手机关掉。“会踩死人的!”

朱莉离开家走到附近的大街上。人稀少,人们都去另外的城市了,人们都觉得身边没有什么价值和色彩。

5

这条应该也算是商业街,你可以把现在的城市遍布大路两边的商铺都堪称是商业的一部分,小小的资本运作的边角料。自从来到文化小区,朱莉很少放慢速度在它身边走走。

街道东西走向,相隔一百米就有两个燕喜堂药店,路南一家家家悦超市,基本的生活就有了着落。朱莉在丈量脚下新铺就的沥青路,还有点黏脚的错位感,路面每年修修补补就是家常便饭。那家奶吧还在,这增加了朱莉对这条街的熟悉感,绿草原奶吧算是这条街上活得最旺盛也最持久的。朱莉刚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悦目的绿草原,这就像在山东看到了西藏。旁边一家猫咪蛋糕店放着小野丽莎的歌,预示着店里的蛋糕甜美柔嫩,她一步就踏进去了。

又看到那些甜甜圈儿,沾着红色水果片和黑芝麻、椰蓉的蛋糕。多年前在银城吃的那次没有这种绿色的毛毛虫面包。“对,就叫毛毛虫,都是新鲜自制的。”店员是个穿白色镶红边“肚兜”的女孩儿。朱莉喜欢把围裙或者渔民出海穿的肥厚皮裤都叫成肚兜,她突然有点想念渔网厂那间宽宽大大的车间。四处是铁架焊接的,冬天冷夏天热,她的那几个还不算很熟识的同事都在挣三倍的薪水。他们每天都得穿着布肚兜,那些小巧的小工具,女人离不开的一些纸巾、指甲刀,男人的烟盒,可以临时放在肚兜前面一个硕大的方形口袋里,坠在胸前。

“买个毛毛虫吧,五一犒劳犒劳自己。”那个女孩儿说。

她像奶昔那样白,红色尖帽随着她的动作摆来摆去,上下打量在玻璃柜台前转来转去的客人:“老面包能便宜些,我们店里的口感好。”

“好。”朱莉说完就走了。清净的街道上她晃动着一身水泥色工作服,这也是之前渔网厂的残留物,后背印着恒大渔网厂的字样,宋体字,水洗得有些笔画断断续续,但依然看得出那是一件结实的工作服。

朱莉想回家了,前面是几家服装店和黑猪肉店。果蔬店门前长着一棵桃树,大福珠宝和平面式的建设银行紧紧靠着。从路的尽头有条向北转入后面金海滩的小路。最初,她和姜南周末会去临近的环山上爬山。向北,再向北,十分钟,有时十五分钟,北端那片海就到了。之前朱莉做梦听到墙壁里的海水涨潮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朱莉立在路边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她望着那些路的分叉,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里,能够去哪里。她想做什么,又能够做什么。方才那些爆炸式旅游景区的消息、图片和视频带给她的快乐瞬间失效,那些快乐让她心慌,总是有这样一种空白时刻突然间就到来,一个人被掏空猛然虚弱下来。

唯一能诉说的只有一个人,她蹲在路边的一个小花坛给妈妈拨了个电话。妈妈正在家里到处清扫。她爱洁净,鲁西银城又到处飘着灰尘,铝业加工厂把那个小县城烤得水分消失殆尽。

“你们可没去凑热闹吧,你爸刚跟我说了,那些出去玩的人都图什么呢?”

朱莉报了个平安,替那些不相干的受罪的人们解释:“平时人总要工作,好不容易放假,玩一玩,发泄些劳累。”

妈妈可能在思量女儿的话:“怎么了?”妈妈立时紧张起来。她就是一只猎鹰,电话线再遥远,她也能嗅到女儿微妙的变化,“姜南呢?”

“加班去了。”

“劳动节就是劳动嘛。”

朱莉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地说:“除了劳动,可能人还没有想到其他有趣的事可做吧。”

电话里能听到爸爸在边上挤挤挨挨,他就是妈妈的影子,时刻在身后准备着,他还唱了一句沙家浜,那是朱莉从出生就听到的爸爸最有力的声音。“让你爸爸给你读一篇《老年报》,给你唱一段‘沙家浜。”

空荡荡的大街上朱莉一个人晃来晃去,她就像一个矛盾的球,前滚后滚,没有什么目的,也并不想直接独自回到家里。姜南要夜里十点才能回来,她突然觉得她拥有这么大段的时间却恐慌不已,他们这种人没有闲暇的权利,闲着是一种罪过。爸爸把电话接过去了,没有传来歌声,也没有读那些迟暮的爱情和励志的老年故事,他说:“累了,就歇一歇。”

电话猛然间被挂断,可以算作是电子产品最易出现的故障,也可以是人为的,这是朱莉以前用过的偶尔抵抗父母柔软的小把戏。她时常躲避着人间的温暖。她背不动一些东西了,一些只能感受却不能目视的东西。她看到自己孤魂一样无望地游荡在那家蛋糕店门口,她再次夺门而入,买了两个老式面包,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啃。腿脚在沥青路面上拖动,两个肩膀垂向肋骨,胳膊静止不动,还是没有阻止脸蛋憋红,湿漉漉的东西涌了出来。“没出息的东西!”她骂了一个叫朱莉的人。

另一个面包留给了姜南,那是两个人最留恋的一种古老的味道。晚上朱莉盯着姜南吃面包,说:“没出我所料,又制造悲剧了,狂热,危险,毁灭,年年如此,当然,也有快乐。”然后姜南咀嚼着面包小声说:“你可以到近处的金海滩和幸福公园走走。”

朱莉一点声音都没有,威海五月的夜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安静地盯着姜南把最后一点面包渣倒进嘴里,再盯一阵电脑上敞开的邮件。它们总是很安静,在数天之后仍然没有跳跃一下,送来点或好或坏的消息。

姜南很快就疲倦地打响了呼噜。朱莉睡不着,她想重新投几份简历,她从58同城网溜达到威海招聘网,从山东溜达到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被覆盖的旅游区和车站、飞机场,一切都茫然无知。人们离不开快乐,也离不开痛苦,她意识到其实她对全国上下沸腾不已的今天一无所知,或者随着时间的变化一切事物都有了新的形式和意义。朱莉在百度上寻找着对于“五一劳动节”和“国际”的解释,它延伸着很多早已遗忘的词汇,劳动者身份,合法权益,争取生存……

第五章 红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秋季天空明亮,没有云朵,映照得这个世界太干净了。姜南和朱莉在金海滩的沿线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走路。姜南把一只手塞在裤兜里,他摸索着那枚一元钱硬币和一个四方形的折纸,自从它从家庭记事本里跌落出来,姜南就天天把它装在裤兜里。它被折得比硬币还要小三分之一,但他觉得折纸里也许装着另一个姜南。朱莉刚刚应聘到一家服装厂里做辅料仓管员,特意请了一下午假。她总是不停地看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穿着的款式和颜色,甚至搭配的纽扣和侧兜拉链,他们淹没在五彩斑斓的人群里。

差不多是同一个步调,两个人在几经周折的行走中一起转到文化路上,他们跟自己的人生打了一个赌。朱莉盯着姜南拨通了纸条上的电话。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换掉了号码,他们是否还应该重新相信一次贵人。电话很快被接通,就像一个人时刻守在手机身边。姜南报上了贵人的名字,对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姜南:“你来吧。”

他们来到威海的文化名居,两排二层楼组成的悠长甬道在寂静中伸长。每一个店门前都摆放着装裱的字画、瓷器、木雕,玉石。他们寻找着马尾鬃。

一个人特别适合是马尾鬃。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像一把高擎的火炬,在静谧的环境里跳跃,好像他整个人被什么东西压抑着。近处看,其间夹杂着点黑色的头发就有了沉着感。看到这些红与黑被束在脑后扎成马尾辫,姜南的脑子突然就被烧醒了。太夸张了,让人感到惴惴不安,过度的夸张瞬间让姜南全身的血液和汗毛孔沸腾、膨胀。

他正坐在一间屋子中央一个宽大的画案旁,画案上铺满半成的国画和书法作品,那些东西吸人的魂魄。他低垂着脑袋吸烟,一会儿又抬起来看看画案上的东西思索着什么。姜南很激动,这正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那种可以脚蹬风火轮独自飞翔的人。

他的店门最大限度地敞开,姜南问:“请问是马先生吗?”

那人说:“我姓刘。”

马尾鬃是一个人的绰号。他的店名叫至乐轩,在整条街的东首,两间门面被打通,显得横向更修长。他做字画装裱、经营,也画画。另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小姑娘正在装裱字画,墙壁上贴满了等待晾干的画作。

他盯着姜南看了一会儿,对他们说:“老刘已经死了五年了。”

姜南和朱莉站在店门口没有动,主人似乎没有想请客入店的意思。马尾鬃把烟吸干,然后起身对装裱的小姑娘说:“沏壶茶。”

他们在靠墙的茶座间坐下,他说:“老刘不是什么好人,骗了不少人,骗了不少很艰难的人。不过,他也没有坏到透顶,就是有点可怜。”

“他办公室里那幅山水画是你画的?”

朱莉说:“是。”

“他死的时候很多画家都去了,我们把那幅画烧给他了。他一直挺喜欢,谁去了就跟谁讲。那时候我们圈子里都知道有个叫姜南的小伙子,画得不错,有才气。”

姜南和朱莉抖了一下。有些事物发生和消失的变化就是很突兀,很陡峭。

“老刘也骗了我几幅画,不过,他会把你的名字带到各处。”马尾鬃笑起来很平静,和他激烈的红头发极不相称,“除了知道他死,再没有见过他。”

马尾鬃发现自己陷入记忆里,转过话头:“既然他让你来,你说说你吧。”

姜南开始介绍自己:“我小时候就喜欢画画,收藏小人书,在院子里的土地上练书法,画些村子里的人。到威海,我在羊亭一家韩资佛龛厂手绘画图,”他强调了一下是给安放死去的人手绘的,“很多都是寿松、荷花、鹿、鹤之类的,挺美好的。”

朱莉已经沉浸在他们的过去中。她想起羊亭那个可以让她诉说的女房东,在那段初到威海的日子里,她如此重要。朱莉對着她讲了那么多自己的故事,她现在特别想把那些秘密讲给姜南。

马尾鬃看着地面点点头。

“工厂倒闭了之后,我到了威海长峰开始画画,就遇到了老刘。”

马尾鬃点点头。

“不能养活自己,然后,我就去了美术学校当老师,然后……”

马尾鬃起身朝着画案走过去,对姜南说:“既然是同行,那就亮上几笔。”

站在宽阔的画案前,马尾鬃在准备宣纸和毛笔。光线有点儿暗,可能是天快黑了,几个涂满国画色的调色盘鲜艳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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