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电影回顾:我们需要神话

2022-01-19 12:33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焕英长津湖

何承波

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

2021年,中国电影票房有472亿,全球第一。来到疫情的第二年,这个相比于去年翻倍的数据还算亮眼。但仔细一看,复苏的繁荣之下,仍有某些惊人的裂隙。

这一年票房前四名,分别是《长津湖》57亿、《你好,李焕英》(以下简称《李焕英》)54亿、《唐人街探案3》(以下简称《唐探3》)45亿。第4名,《我和我的父辈》,14.7亿。如果不是仔细考察,观众可能很难发现,票房第3和第4之间,相差30亿,出现了严重的断层。

这种两极分化是前所未有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长津湖》《李焕英》《唐探3》三者相加,拿走了全年总票房的三分之一,是典型的虹吸效应。这也意味着,更多的电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被人们遗忘。

比起数据,我更关注数据背后的秘密。这个奇特的数据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电影与人的故事。

票房的虹吸

元旦前后,我在视频平台一口气回顾了這三个大部头。《李焕英》《唐探3》是春节档的,《长津湖》来自国庆档。距离上映过去了几个月,如今放在一起看,我试着理解,为什么是《李焕英》和《长津湖》?当然,还有《唐探3》。

《李焕英》和《长津湖》,一个是女性题材,一个是男性的故事。《李焕英》是走心的,是眼泪的胜利,《长津湖》是走肾,是荷尔蒙的胜利。

两部电影同时也是档期的胜利。

比如春节档的《李焕英》,有着观众无法拒绝的主题—子欲养而亲不待。春节期间,带爸妈看一部关于孝顺爸妈的电影,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李焕英》可分为两部分,前三分之二,一个又一个令人爆笑的小品段子,帮助母亲买电视,打排球,以及相亲,三者无甚关联,也没有剧作层面的推进和层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段子“足够好笑”。

这继承了“原作”小品的优秀基因。同名小品改编到大荧幕,小品的特质,一点没变:人物对白,扯着嗓子,提高音量。《李焕英》角色塑造和表演是春晚式的。桥段设定,故事编排,也是春晚的方式。

当时想,为什么《李焕英》要扯着嗓子说话。看到冯巩客串,说“我想死你们啦”,观众一阵爆笑,我突然明白了。

《李焕英》第二部分是催泪的。最后半个小时,电影近似一种MV的风格,将所有泪点倾泻而出,节奏快,情绪浓度也足够高,最后以一个小作文式的致敬语落幕,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和票钱。

而国庆档的《长津湖》,赢在战争场面的感官冲击。尽管部分特效有些粗劣,但并不妨碍全程不间断的战斗带来的刺激、紧张和血腥。战争、动作,是香港导演林超贤的拿手好戏,这一点在《红海行动》中已有体现。

在这些影史级的票房冠军中,我们看到了电影好坏的另一种指标,是否好哭,是否热血,是否爆笑。2021年这几部电影,在这方面做到了极致。

《长津湖》的主体是战争场面,没有故事可言,也弱化了人物的塑造,动机是一种宏大的驱动力—爱国主义。这种力量根植于每个中国人的心中,无须挖掘、无须铺垫和解释,生来就有。依靠一些精妙的台词和口号,《长津湖》也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共情。

对于中国人来说,反战的主调,是自我的强大,影片切中了当下中美关系的敏感氛围,适逢其时地表达了国家强大的自豪感。

最后不妨再提一下《唐探3》。它在票房上的成功,是可以预见的。这个系列耕耘已久了,前两作反响不赖。陈思诚有商业头脑,知道怎么融入更多类型元素:推理、悬疑、喜剧,离岸犯罪也给了他更多创作空间。

第三部野心更大,借用片中台词:“密室、本格、黑帮,这么丰富的元素,小说也写不出来。”阵仗不小,最终效果却是支离破碎的,越来越聒噪、浮夸,故事也越来越空洞。《唐探3》口碑虽差,但观众还是吃这一套,票房也来到了系列最高。

面子上,我们讨厌它的粗俗,但身体和钱包很诚实。

《唐探3》的胜利,跟悬疑与推理无关,而是作为一种闹剧的胜利,甚至接近屎尿屁喜剧。观众中意的,是电梯间殴打护士这种桥段,它的笑点粗暴且直接,不需要动脑子,也不必走心,来自一种纯生理的释放,跟某平台的短视频异曲同工。

唐仁这个角色最为明显,他走丑角化的路线,怎么浮夸怎么来。他蹩脚口音是模仿港普,颇有点致敬周星驰无厘头的意味。不过,故事和周星驰喜剧背后的人性逻辑,是相反的。这一点我后面再议。

在这些影史级的票房冠军中,我们看到了电影好坏的另一种指标,是否好哭,是否热血,是否爆笑。2021年这几部电影,在这方面做到了极致。

它们的情绪作用机制足够直接,足够粗暴,追求一种及时的大脑神经递质回馈,依靠一句台词或者一些桥段,给予观众足够猛烈的刺激。

消失的真实

《长津湖》文戏薄弱、扁平,这一点是公认的。

易烊千玺饰演的伍万里,似乎想补足这一短板。创作者有意丰富他的动机,寻找人物弧光和成长轨迹。一开始,他为了哥哥的认可而参战,后又想成为英雄,要杀够20个人。但每一种动机,都是浮光掠影,没头没尾,站不住脚。

如果说电影在文戏上有什么点睛之笔,恐怕只有三个人冲进敌军房间那场戏,他们看到墙上的招贴画,一位性感女郎。三人愣神,忍不住多看一眼。在整齐划一的人物光谱中,此时我们看到了一点点裂痕,窥见人性的存在—一种真实的欲望。

战争片有基本准则—反战。影片强调了一种观点,打了这场战争,下一代人便无须再打。这一点无可争议。

但问题在于,本片中,人的多样性,让位于宏大的理念。观众难看到人物具体的感受,也无从得知人物的命运,电影并不感兴趣,观众也不感兴趣。

我们需要的,是胜利本身。正如《中国医生》,它讲述疫情的胜利,但最后三个患者有没有得救,对电影来说并不重要。

《李焕英》故事发生于湖北襄樊,但一众演员全是东北腔。这一点倒也符合历史,毕竟是个三线建设的故事。历史上很多东北工人来此支援。但观众很难注意到它的历史背景,创作者淡化真实的三线建设,这也无可厚非。

影片点题是“作为花季少女的母親”,但是片中人物塑造与空间描写,是校园剧的模式和套路,带有强烈的错乱感。人物形象让位于大量搞笑段子和无休止的煽情,真实性被积压、抽空,变得飘浮、且不可信。

你很难想象,年轻的李焕英,来自什么样的家庭,工作中是什么样,恋爱中是什么样。编剧的基本常识是,人物的根基在于前史,但本片通通淡化了这些铺垫。

悬浮,是这些年国产影视剧塑造人物的通病,人物似乎没有根,也无法落地,体现着编剧导演对真实生活的普遍漠视。

《唐探3》体现着另一种漠视—人性的淡漠。

前文所述的电梯内殴打女护士的戏份,可以详细展开聊。各方势力来到一座医院,试图取走死者的尸体。但阴差阳错,唐仁和一名女护士被装进了尸袋。两具“尸体”被运到电梯间,女护士在电梯灯光出状况时醒了过来,被电梯内所有男性一顿殴打,镜头切走了,观众并不知道她被打成什么样。

这是一个令人不适的桥段。女护士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属于弱势群体,她被各路黑社会、警察等拳打脚踢,但导演并不在乎她的遭遇。这是一种道德上的冷漠。

周星驰电影也充满了无厘头的暴力,可对比的是,《功夫》中猪笼城寨的居民,混混阿星想找个软柿子捏,却次次吃了瘪。这也是喜剧,足够好笑,但蕴含着人性的力量,有创作者最基本的悲悯。

导演陈建斌在采访中说,选择档期时,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任何好的档期都不敢选,因为要避开所有大片。

电影创作是高度模式化的,情节、故事和主题,以及蕴含其中的价值观、道义是非,都可以讲述得言之凿凿。但人性也会在细微显现,且难以察觉。

真实与人性的消失,是这些作品的普遍状况。

人们不需要

与《李焕英》形成呼应的,可能是一部被大家遗忘的电影—《吉祥如意》,由大鹏导演,2021年1月底上映。

按照大鹏创作的初衷,他是想拍摄姥姥怎么过年,除夕这天,她怎么起床,怎么做饭。

而这些生活细节,恰是《李焕英》极力回避的。

《吉祥如意》让我们看到了电影的另一种审美功能:寻找真实。大鹏导演把镜头对准了一个家庭的内部,姥姥的突然死亡,在家庭内部引起了震荡,患有精神疾病的三舅,由谁照顾,引发了一场巨大的家庭风波。此外,三舅十年未归的“女儿”,也终于回来了。影片的第一部分,是严丝合缝的纪录片,当然,也有虚构的部分,你很难发现。

导演在第二部分暴露了自己的拍摄现场。一个有趣的场景是,片子末尾,真实生活中的亲戚们,在饭桌上吵翻了天,导演大鹏叫停了所有拍摄。

他把镜头移回一个小房间,对准了“演员”—虚构中的孙女,她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没有缓过来。同框的还有真实的孙女,她玩着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画外,争吵不仅没有停息,反而越演越烈。

我们看到的,不是泡沫中的幻象,而是鸡飞狗跳的生活真相,以及生老病死的真实人生。

导演大鹏拍过《煎饼侠》《缝纫机乐队》,都是高票房的商业片,闹哄哄的大路货。这次转身拍了部艺术片,充满了个人趣味和艺术探索,有表达,有旨趣,但也注定得不到市场认可。

一个健康的市场,本该多元的,但现实却形成了典型的虹吸效应,三个大部头主宰了市场。诸如《吉祥如意》这一类电影,很难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

《吉祥如意》几乎没有什么水花,上映一周也才700万票房。致力于探讨历史之真实与虚构的《兰心大剧院》,娄烨大胆拍摄黑白电影,即使有巩俐和赵又廷坐阵,票房也十足惨淡。

同样承载着很多个人表达的《第十一回》。最终票房只有7000万,预计亏损1亿多。导演陈建斌在采访中说,选择档期时,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任何好的档期都不敢选,因为要避开所有大片。

对于失败他也有预料:“我这个故事太复杂了,就是人们不需要。”

年底,《雄狮少年》点映时,不少影评人和业内人士欢呼,这可能是下一部《大圣归来》或者《哪吒之魔童降世》,会爆。但事实上,《雄狮少年》只收获2亿元票房,并不理想。

《雄狮少年》照样很燃,很爆笑,制作也精良。区别是,它不是悬浮的神话题材,而走向了现实主义风格,关注留守儿童和底层命运。

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我们已经很久不曾在影院里看到底层故事了。

灰头土脸的底层生活,并不好看。《雄狮少年》的场景再怎么精致,也抵消不了观众对它的抵触,角色是眯眯眼,看上去普通,甚至有点丑。场景是钢筋水泥下的灰暗都市,一些热门评论是,尽管“很真实”,但就是看着“不爽”。

《雄狮少年》的结局,也是反神话的。少年一跃而起,跳过了高山,但跳不出现实。舞狮,并没有改变他的人生,他依然是那个底层工人。

在电影院,大众需要的是神话,而不是生活的真相。

按摩店

我想起一部十年前的法国电影,《神圣车行》。10年来,可能只有极小众的艺术片影迷记得它,关于它的内核有很多,哲学的,艺术的,或者感慨人生的。

我们都说电影本质是造梦。战争、经济大萧条,每到特殊时期,电影院就会成为一个避难所。如今的瘟疫也不例外。

对我来说,它是一则关于电影与生活的寓言。疫情以来,我重新回顾了它,界定语恐怕得下重一点,它是电影消亡的警示预言。

《神圣车行》的剧情概括起来很怪异。一个名叫奥斯卡的男人,坐着长长的房车,化了妆,走出来就是不同的身份,杀手、CEO、乞丐,或者一只怪物。观众慢慢发现,他可能是一名演员,但没有摄制组,也没有片场,奥斯卡提供一种上门服务,与观众完成一场又一场私人订制的“造梦”。

没错,这就是法国导演卡拉克斯心中有关电影的未来。电影,彻底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换个角度讲,电影不再是艺术品,也不再是商业产品,而是一种服务,跟按摩也没什么不同。

2021年,中国电影的虹吸现象,迫使我们去反思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电影?

今年1月初,网上流传了导演小策和贾樟柯的一场对谈。前者是拍搞笑短视频的,贾樟柯是艺术片名导,一场反差极大的碰撞。小策对贾樟柯提出一种观点,他所代表的短视频,可能会消灭电影。

贾樟柯愣了愣,说,电影院没办法被取代,人们非常依赖一起观看时情绪的彼此抵达。在他看来,电影院是有仪式感的,是聚众式观看的,提供一种人同此心的互动。看电影时,人们发现自己不再孤独。

《长津湖》和《李焕英》,是这种心理体验的鲜活例证:特殊时期,我们需要笑、需要哭,需要凝聚民心,共同感受家人团聚的欢乐,共同体会国家民族的强大。

这两部影片,适逢其时地安放了我们无处安放的情绪。

我们都说电影本质是造梦。战争、经济大萧条,每到特殊时期,电影院就会成为一个避难所。如今的瘟疫也不例外。

所以,此时的电影院,具备了另一种意义—逃离生活,或者说疗愈情绪的庇护所。而不是带领观众重回生活。

现实够苦了,不然为什么还要看电影呢。

至少,在当下,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大多数人更需要的,不是作为艺术或者商品的电影,而是一种心灵服务—电影院,是我们情绪的按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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