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双女性的眼睛看世界

2022-01-19 12:48刘肖瑶
南风窗 2022年2期
关键词:护手霜李焕英毛尖

刘肖瑶

“《你好,李焕英》《我的姐姐》这些就别扯什么‘女性主义了,只有容嬷嬷这类恶妈人物(对女性形象)有所突破。还有就是《甄嬛传》里的女性群像,一天到晚互相叫姐姐,那才是对姐姐的突破。”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影评人毛尖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如是表示。

回顾2021年院线电影,大银幕上的女性主角数量激增,“女性主义”的呼声也不小,但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却不多。

且不说开年黑马《你好,李焕英》(以下简称《李焕英》)的爆火有疫情后影院饥饿的反弹因素,如果把那些眼泪与感动暂且摒去,这依然是一个内核传统的故事,走的依然是泣颂母爱奉献的老路径。

这一点讨好,春天上映的《我的姐姐》、秋天上映的《关于我妈的一切》都与之相似。这两部都是家庭题材,受众面广、能引发多数人共情,却都落了一个争议满满的结局:

《我的姐姐》里,姐姐最终对重男轻女、家庭不公的一泪“原谅”,叫人至今意难平。

《关于我妈的一切》讲述了一个妈妈患癌的故事,仍旧执着于用传统的女性自我牺牲,来探讨代际与情感问题。

即便摒去身份标签,从题材入手,年底主打“女性安全”议题的电影《门锁》,也叫绝大多数观众大失所望。

这部电影似乎只是找了一个女性的噱头,在巨大的宣传声浪中制造女性的安全焦虑,却拼凑出一部极端戏剧性的大杂烩片,毫不见对女性的真正关怀。

不过,在这一片失望中,也有取意新巧独特的院线影片。它们未必完美,也未必是以女性为主角,却因真实、新鲜,塑造了令观众眼前一亮的女性角色。

《兔子暴力》里来源于真实新闻、抛夫弃子的母亲;《爱情神话》里有几分放荡不羁、几分风情韵致的都市中年女人;包括《扬名立万》里男性视角对女性所作的细腻理解……诸多表达,或撕掉了女性的固有标签,或贴近女性长久以来的生存境况,提供了一些更新、更真的女性形象。

但这样的电影仍是少数。

整体来看, “女性影片”这个词,在2021年的国产片里是不太成潮流的。

如毛尖教授所表示的:“我不太愿意用女性主义电影去命名(这些电影),女性主义这个概念本身,也总带来各种争议,而且一部被命名为女性主义的电影,常常会有莫名的负担。”

别扯“女性主义”

相当一部分舆论将赞歌献给“母亲”“女性”,同时也投给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比如有人说《李焕英》是“2021年女性电影的胜利”,后来这些称赞也相应地给予了其他电影。

这时,真正的问题浮出水面:《李焕英》《关于我妈的一切》,包括后来的《我的姐姐》,它们究竟属不属于女性电影?

在毛尖教授看来,《李焕英》和《我的姐姐》都不属于女性主义影片,“现在对女性主义的理解有点大锅饭倾向,只要故事关于女性,或者女性群体演出,好像就是女性主义作品了”。

毛尖教授强调一个常识:并非是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就是女性电影。

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曾说:“女性电影的意义在于,我们期待“她”能够建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能够提供一个不一样的方法去拓展我们的世界。”我们也期待着来年,在这个镜像空间里,镜中的“她们”能为我们找到可能的出路,而镜外的我们也能创造出有别于当下的变奏。

《你好,李焕英》《我的姐姐》这些就别扯什么“女性主义”了,只有容嬷嬷这类恶妈人物(对女性形象)有所突破。

以这个标准来看,我们口头上对女性影片的归类是过分混乱的。但话又说回来,与其去辨认一部电影是否是女性影片,不如直接去问询,这些电影是否以女性的视角扩宽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谱写了新的女性形象。

这样来看,《李焕英》与女性影片是没什么关系的。而《我的姐姐》《关于我妈的一切》,简直是加重女性刻板印象,甚至鼓励女性服从于不公平的旧有道德观的影片。

《我的姐姐》前半段本是给人希望的,它大胆地触探了“重男轻女”传统家庭内女孩的生存困境,但后半段却惹来争议满满。在可爱弟弟的“情感软化”下,向来叛逆、不满的姐姐安然,突然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回归到了几千年来所有传统长姐的宿命选择。

《李焕英》和《我的姐姐》两部片,一部启自女性导演的亲身经历,一部挖起根深蒂固的社会议题,最终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却都没有脱离传统土壤,原因出在哪里?

当我们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并比較这两部片,不难感受到创作者持有的一种“不敢”。

这份“不敢”,可能是对传统路径的依赖,可能是出于商业题材的保险考量,终归回到了一个并不出奇的结局,叫观众愤然意难平。

这一点,可以明显体现在剧作层面的逻辑断裂或失衡。如毛尖教授同时指出的,《我的姐姐》之所以让部分观众反感,“不仅是中国女性为家庭里的男孩奉献了几千年,还要继续再奉献‘娘道,以前是安然的姑妈,现在轮到安然,更让人气闷的是,刚开始有自己人生造型的安然又突然虚焦,那是编导突然圣母附身”。

敢于触探,却不敢深入。敢于抛出,却不敢落地。

女性也好,女孩也罢,她们在银幕上终究没能大胆闯出一条叛逆到底的路,没能为我们找到某些出路和可能。

“护手霜女性情谊”的突破

2021年盛夏8月上映的 《兔子暴力》虽然口碑平平无奇,却难得地创造了一个复杂的母亲角色。

万茜饰演的曲婷,形象来自真实新闻事件,她显然不是什么贤妻良母。好赌虚荣,甚至抛夫弃子远走他乡。但电影要拍的,正是她在“母亲”身份之外的“女性”形象—潇洒、浪漫而率真,因为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暂且抛开了女儿,但这并不意味着曲婷对女儿没有爱,她仍旧是回来了,对女儿的爱更像是姐妹之间的友爱,是同为女性的相互喜爱,但这无疑是与主流的“良母”形象背道而驰了。

曲婷体内的自由和活力总是越过了理性,可年龄带来的成熟和阅历又让她对自己的浮浪轻贱嗤之以鼻。她始终无法符合这个社会对女性、母亲的期待,所以一面高傲又一面自我轻贱,她们的生命状态是一个变动时代中的某种女性的片段,她折射出一个真实存在、但少被人开掘过的母亲形象。

跳出传统的道德框架,以真实存在于生活的女性状态,去塑造一个个电影人物形象,反而成就了去年部分影视的“出彩”之处。

《兔子暴力》之外,还有2021年国产片豆瓣评分最高的《爱情神话》。

这部轻巧、小成本的都市剧情片刻画了一群婚姻不顺、各具特色的女性,她们有人婚内出轨,“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有人媚而不俗,和好友意外一夜情之后掏钱补贴,以找回友谊;有人在恋爱开始之时警惕居高临下的怜爱,愿意住破屋,不愿意搬到追求者的小洋房。她们反而伸手帮助男性完成梦想,以平等、以体面、以不羁,以真挚的情义和崭新的姿态,开始一段中年人的都市爱情。

更重要的是,电影摒除了将女性神化或将男性丑化,要讲爱情,就讲现代人情感、生活状态的真实。

毛尖教授认为,这部电影讲得很“生活流”,也很“节俭”。尤其是前妻、闺蜜、新欢三个女性最后能坐在一起,互相递护手霜的情节令人印象深刻,毛尖将其称之为“护手霜女性情谊”,“《爱情神话》最后,一个前妻、一个闺蜜、一个新欢,三个女性能坐一起互相递护手霜,特别好。三个本应该沦为情敌关系的女人,非常自然地在一起共享生活包括共享男人,一起涂油却毫不油腻,真真是崭新的女性人际关系”。

“现在对女性主义的理解有点大锅饭倾向,只要故事关于女性,或者女性群体演出,好像就是女性主义作品了。”

毛尖指出,用“护手霜女性关系”比用“女性电影”去命名,要轻松得多,不必抱无用的负担,“基本上,我把女性关系的表现当作城市电影是否成熟的标志。两性关系表现得好的,男性情谊表现得好的电影多了去,但女性之间关系表现得好的,尤其是城市女性关系,不太多”。

“护手霜女性情谊”之所以比《李焕英》《我的姐姐》更受女性主义者欢迎,正是因为这里的女性角色没有被自己的身份所框定住,一个前妻、一个闺蜜、一个新欢,她们在这些身份标签之外,还有许多有情有义、甚至道德评价之外的,作为“我”的部分。

《爱情神话》就像是年末给予的一份警示,导演所拍的正是自己见到的生活,而这些真实,竟前所未见于大银幕。上海本地四五十岁的女性竟然有人是那样活着的,而她们被呈现在电影上,不管是剧作内容,还是邀请三位中年女演员出演的事件本身,都是一次女性主义的展现。

就像毛尖曾在就此片接受的另一次采访时谈到的,“四五十岁的女演员获得的银幕份额,比起她们的台词女权,这才是真正来日方长的女性主义”。

《爱情神话》出自一个新时代的90后女性导演之手,她用自己六年的上海观察,告诉观众,有一群女性是这样活着的:她们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姐姐,根本不重要,她们就是自己。

这是2021年女性新人导演带给整个国产电影市场的一份惊喜。

女性创作者获得掌镜权,与中年女演员获得银幕份额,都是毛尖教授口中“真正的、来日方长”的女性主义。

当然,不仅是女性导演。若男性电影创作者也开始平视女性,对传统女性角色增添一份突破性的理解和扩充,并理解女性主义其实也与男性相关,那么这份微亮的希望之光,也算得到了蔓延和滋长。

“主义”隐身,让“女性”留下

《扬名立万》是一部很难被归类和概括的影片。

当然,绝不能说它是什么“女性电影”。从形式上看,它是一部架空历史的悬疑题材商业片,但剖开外壳看里子,又能离析出与当代社会相连的深层次触探,比如钱权勾结和混乱的上流社会,比如小人物的孤注一掷。

影片之中,对女性个体命运的关怀亦是一抹亮色。

影片中,大上海女明星苏梦蝶这个角色,一说是映射历史上的阮玲玉,“一个女孩,想要在舞台上跳舞唱歌,她有什么错?”《扬名立万》对于女性的困境,多少呈现了一种看见,和对反抗声量的助力。

而更为可贵的是,电影没有将对女性的怜悯或呼吁单独拎出来,而是揉进了一个更圆融的、立体的人物关系场域里:一众竭力维护火苗的人,誓死传递真相,全员都不完美,但却彰显出了更真实的人性。

三个本应该沦为情敌关系的女人,非常自然地在一起共享生活包括共享男人,一起涂油却毫不油腻,真真是崭新的女性人际关系。

包括被保护的死者女孩。电影最后告诉观众:她也有不可说的秘密,她并不是男性视角下绝对单纯无害的“傻白甜”。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论男人女人,身为复杂社会系统里较为底层的他们,通过团结,致力于共同的理想,为了保护微弱的火苗,力图构建一个真正没有侵害和压迫的社会。

“女性主义”的初衷也是为了帮助构建更好、更平等的社会,在对女性主义的思考和挖掘中,我们发现没有孤立存在的“性别主义”,女性深受刻板印象的伤害,男性又何尝不困于其中。

“女性主义”已经不仅仅关乎女性,更关乎所有性别。否则便很难解释,为何当创作者放下对刻画某一确切女性身份的执念,集中精力探讨“人”这个永恒命题时,反而有出彩的女性影片被看见,被记住。

正如毛尖教授最后作出的总结:“回头看国产影视,一些社会主义时期并不特别强调女性主义的电影反而特别了不起,比如《李双双》《女理发师》《万紫千红总是春》,尽管女性问题仍然在家庭和男女关系之间展开,但绝不会在小情小爱上盘旋。每个女性角色都既是自己的主人公,也是别人的弹幕,她们彼此隐喻、彼此加持,所以,每个人都不必特别强调个性,她们有令人愉悦的群体风格和形式。相比之下,我们今天的一些女性影视作品,实在有些美学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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