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难醒

童树梅

展超为人还算自律，只有一个不良嗜好——打麻将。他不是不知道打麻将的坏处，妻子也苦劝过他多次，可他就是戒不了。眼看着因为痴迷于打麻将而耽误了工作、伤害了身体、浪费了钱财、影响了夫妻感情，他也下狠心要戒，可只要牌友电话一来，他的魂立马就又被勾去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展超结识了一个新的圈子——读书圈。展超以前也是个文艺青年，读过不少书，也写过不少文章，只是近些年因为打麻将，跟书本疏远了，现在有缘认识本地的文化界人士，顿时让他有了一种重返青春的美好感觉。大家谈文说艺、同声相应，时间一长，展超欣喜地发现比起麻将圈，这个圈子志趣高雅、积极向上，无形之中打麻将的心思就淡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完全断绝赌瘾。

当然，文人在一块时也娱乐，有时打打扑克牌。有次打牌时展超一时兴起，说：“光打牌有什么意思？俗话说小赌怡情，咱们小赌一次怎么样？”

展超本以为自个儿的提议会得到大家附和，谁知众人听了一起摇头，说：“展超，你只知道‘小赌怡情’这句俗话，可还有一句俗话叫‘酒喝厚了，钱赌薄了’，赌钱的话友谊只会越来越薄的，我们还是应该自律些。”

展超的脸悄悄红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展超依旧在麻将圈里苦苦挣扎。一晃到了腊月二十五，这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晚上展超想找海潮聊天，海潮是文友圈中写散文的高手，两人平时很是谈得来。因为两人很熟悉了，所以展超电话也没打，直接开车来到海潮家，敲开门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海潮屋里济济一堂，平日里要好的文友全都到了。吃惊之余，展超又有些尴尬，因为大伙儿没有叫自个儿，让他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

见是展超，海潮点点头，说：“来得正好，这几年我们每年腊月二十五都要在一块的，你是新人，今年也参加吧。”

展超心说这是要搞什么活动吗？刚要问，忽然发现气氛不对。

只见在场的每个人都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似乎马上要面对一件相当可怕的大事。他暗中观察，发现少了一人——华山。华山擅长写诗歌，性格内向，平素不太与人交往，几年前他老婆去世了，此后他一直独居。

又坐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人吱声，气氛越发古怪。就在这时，海潮看了一眼手机，立马站起身说道：“九点了，出发！展超，你只管看，不要多问。”

一行人鱼贯而出，上了两辆小车。展超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因为极度寒冷，夜晚的大街十分空旷，大家仍一言不发，车子开了一会儿就停下了。展超一看，是高铁站。

找了个地方将车停下后，大伙儿都没有下车，依旧沉默，车窗也不开。展超郁闷得快要窒息了，又坐了几分钟，海潮脸朝外喊一声：“来了！”

只见远远地来了一个人，骑了辆电瓶车，不是别人，正是华山。

天气这么冷，华山却穿得不多，连帽子和围巾都没戴。他这是疯了？展超本能地想问，转脸一看大伙儿，个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外面的华山，压抑的气氛一下子阻止了他开口。

又等了一会儿，展超看一眼手机，快九点半了，华山却一直坐在电瓶车上，像是在等人。因为寒冷，他不停地颤抖，但展超分明看到他眼里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

“当！”有个声音突然响起，浑厚至极，吓得展超一哆嗦，是车站的大钟在报时——晚上九点半。这时，华山忽然动了。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展超看得真切，是一瓶白酒。华山用力一旋，打开了酒，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头，大口地灌下去！

车上众人动也不动，但眼神中流露出心痛和不忍。

接着，就见华山从口中拔出酒瓶，嘴角一弯，好似在笑，然后再次仰起头猛喝。

这是要喝死人的啊！展超吓坏了，正要动，却被一人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十分有力，在抖，是海潮，面部狰狞的海潮。

华山第二次从嘴里拔出酒瓶的时候，那瓶酒已下去一半。展超清楚地记得，以前在一块吃饭时华山的酒量是不行的，至多一两白酒。

可是车上众人没有一人下车阻止华山这种近乎自戗的行为，海潮反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醉死你！”

话音刚落，就见华山头一耷，手中酒瓶哗啦一声跌得粉碎，整个人像断成两截一样从电瓶车上一头栽下。他醉了！

海潮叫一声：“上！”

“咣”“咣”两声响，两辆小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大伙儿冲到华山身边，浓烈的酒味直扑过来，展超心脏快跳出口腔了。

大伙兒训练有素，几个人抬起死猪一样的华山，把他抬入车内，一人留下打扫碎酒瓶，还有一人骑上华山的电瓶车，径直开走。

这边发动车子，车上华山已呼呼大睡，众人一言不发。

车子在华山家楼下停好，众人再次一起动手把华山抬下车。展超说：“我来背！”说完，他一把背起华山，进了电梯，这时骑电瓶车的那位也赶到了。

骑电瓶车回来的那位用开电瓶车的那串钥匙中的一把打开华山家的门。展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他们做这事轻车熟路，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当大伙一起用力把华山抬上床后，展超这才感觉累极了，几乎脱了力，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

这时众人都忙完了，海潮开了口：“展超，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来告诉你。”

“华山是我们的朋友，为人厚道，但自控力极差，爱赌钱。虽然赌得不大，但他一直不能自拔。

“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五，他老婆从娘家坐高铁回来，事先说好了要华山去接站，华山答应了。可是晚上有牌局，华山赌瘾上来如排山倒海一般，便跟老婆扯了个谎，说单位有事，让老婆自个儿打车回来。老婆答应了，心想反正晚上九点半就下火车了，并不算晚。

“华山这一赌就赌到了深夜，直到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是公安局的，让他去认尸。

“事后公安局复原了全部经过：华山老婆没有打车，而是骑了共享电瓶车，在路上被一辆失控的小车迎面撞上了。”

海潮静静叙述着，大伙静静听着，展超一身寒意。

“见老婆意外死亡，华山当时并无异样，至少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很正常。可是当又一个腊月二十五到来的时候，他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直到警察费尽周折打电话给我们，我们才知道，原来华山独自一人去了车站。晚上九点半，也就是一年前他老婆下高铁的时间，他一个人喝得烂醉，倒在路上，在冰冷的路面上躺了半个多小时，要不是有人报警，他可能要被活活冻死。

“此后每年的腊月二十五，他都要这样‘死’一回。我们反复想，终于想通了他为什么会如此怪异。他是在潜意识里惩罚自己，同时也是欺骗自己。他恨自己，不愿接受老婆惨死的事实，幻想老婆还活着，便去接站，在九点半接不到老婆后，他不肯面对，便狂灌酒。”

海潮最后说：“作为朋友，我们无法阻止他如此疯狂的举动，也不忍点破，唯一能做的只有全程陪同，陪他度过一年中最痛苦、最漫长，也最危险的一夜。”

展超认真听着，俯身看着沉睡中的华山，他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或许他在梦中和老婆相会了吧。

“华山，我的朋友，让我们一起从噩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