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棍

2022-01-21 21:19洪兆惠
满族文学 2022年1期

洪兆惠

1

我意识到自己变了,这与昨天的偶遇有关。

早上,旅行团从基隆乘车去野柳地质公园,一进园,太阳高照,烤得人到处躲藏。我对岩层景观不感兴趣,不顾导游呼喊,绕开女王头,径直朝景区中间突出的海岬走去。那儿天蓝海蓝。在那儿眺望,看大海与天的辽阔,无疑别有惬意。走到木板搭建的栈桥中间,我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惊觉,停住脚,回过头,一堆年轻女人跟在身后。她们也慢下脚步,看着说话的女人。那女人话音刚落,她们先是一静,随后哄笑,而她却不动声色,愣愣地看着前方。她看前方的目光正好与我相撞。我说不清是她的目光还是她的脸红,搅动我身体深处一股热流。我躲开,靠向木栏,等她们经过。一张干净的脸,微笑着。我与她隔着一群人,干净的微笑被人挡住,一闪又浮现。她一直冲着我,好像就笑给我看。我傻站着,那群女人缓慢而过。我醒过神来,又急急走到她们前面,停下脚,靠在一侧,若无其事,眼睛却急切寻找。这时她收住笑,安如静水。她们走过后,我才想用相机照下她,可是没有勇气。我跟着她们,走向海面岬角。她们朝山上走,这时导游在远处喊我。导游收起粉红色遮阳伞,拼命摇动,样子急切。我不得不回到旅行团的队伍中。

我没有心思游玩,就和导游约定十一点出园,在门口相会。我返回海岬,沿着登山小路,上下找了一圈,不见她们的身影。这时岩层景区到处是人,我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听不到那个声音,也见不到那张笑脸。无奈出园,守在出口。她总要出来的。直到十二点旅行团离开野柳,我也没有等到。

接着要去太鲁阁。从宜兰到花莲的滨海公路整修,我们从礁溪乘火车到新城,然后改汽车去太鲁阁和阿里山。从太鲁阁出来,我决心脱团,独自一个人回礁溪,回野柳,去寻找那声音那笑脸。这个想法荒唐,可我必须这么做。重新见到她,才能抓住那刻骨铭心的瞬间。我不想怎么的,只想给她照张相,把她的笑,她的安静留下来,唯有这样,她在我的生命中才真实地出现过,天赐的瞬间才能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

我与导游签了脱团免责书,并约定,三天后他们回台北,在圆山饭店归团。

2

今天是2012年12月20日,我在去宜兰礁溪的列车上遇到红裤女人。她坐在靠车窗的八号,我坐在她的左侧,九号。台湾的火车,悄悄来,悄悄走,见不到乘务员,听不到广播。列车先慢后快,窗外的灯光远了,身边位置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列车运行的方向走来。她通过自动门,我断定她是邻座。她背着大旅行包,怀里抱着圆木状的东西,那东西套着蓝色粗布套,像战士抱着自动步枪。她站到我身边,用笑示意。火车的座位宽敞,不动身她也能进到里面,但我还是起身,先接过那个圆东西,放在座上,后帮她把背包卸下。好沉,我很吃力地舉到头上的行李架。她伸长身子帮我,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回转身,胳膊肘儿碰到她的前胸,柔软,我的身体深处,一激灵。她没感觉,进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过那个圆东西,依靠在腿前,窗外漆黑。

她问你是大陆的,她的问话让我有机会侧头看她。她不施粉黛,素面,半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着,黑亮发质透着生机,额头的几缕碎发搭在右眼眉上,随性。她着宽松红裤,细布,上身粗布蓝衣,袖子刚过胳膊肘,蓝衣外面,套蓝色坎肩,坎肩布纹,粗而密,像麻线织成,细看做工精致。脖上围着土黄色粗布围巾,质地粗朴。她安静端正,又有沧桑。

我笑着点头,既是回答她的问话,也是称赏她的装束。她起来,拉开行李架上背包,从侧兜里掏出塑料袋,里边装着水果。重新坐下,说吃点水果,上车前买的,洗过了。好像在解释,她为什么从前面车厢上车。说着打开塑料袋,里边的巴乐还沾着水珠。她说,到台湾来一定要多吃水果,没吃过的都要尝尝。

我说我不吃零食。她淡然一笑,像是赞同我的生活习惯,同时拿出一个巴乐,塞给我,说皮和籽都能吃。我心热,她像姐姐,疼爱都在她的动作和言语中,让你回绝不得。我拿着巴乐,没吃,说到地方住下再吃。她递过一张纸巾,示意把巴乐包上,并问你到哪儿下。

我说到礁溪。她带着几分吃惊,掏出名片大小的车票给我看。她的车票和我的一样,花莲上,礁溪下,我们是一小时四十分的旅伴。我们相视,意会,巧合和默契拉近相互距离。窗外一片漆黑,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我露出焦虑,到了礁溪可别淋雨。她问订没订旅馆,我说到地方再说,找家好点的住。她说礁溪好的旅馆,数老爷饭店,超五星。我说用不着那么高档。她沉默了片刻,说跟我走吧,我在网上订的里欧海洋温泉酒店,以前住过,不贵,条件不错。

她把头转向窗处,吃着巴乐,几缕鬓发蓬在左耳。忽然回头,问你是东北人。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听口音。我说我在东北山里长到二十岁。她用纸巾擦着手指,动作缓缓有序。东北有三大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她自言自语着。我说那是老话,说的是早年的事。过去人们把人参说得很神,在山上看到了人参,先用红绳绑上,然后再去拿锹拿镐,不然它就跑了。她问,靰鞡草保暖吗。我说,入冬前把它从山上割回家,晾干,用时,拿一绺,打软,放在靰鞡里包脚。她问,咋打软,我说,木棒锤,又细细笔划。她又问,草什么样,我说,在山上贴着地皮长,一堆一堆的,像女人长发,披散着。还问,你小时候穿过靰鞡?我笑了,那是我爷爷那辈人冬天穿的鞋,现在都啥年代了。她也笑,好像为我没有穿过而遗憾。

3

从礁溪站下车时,我们已经感觉亲近,像老乡老友。我要替她背包,她不用,替她拿那个圆东西,她更不用。她和上来时一样,把它抱在怀里,转身避物,处处经心。她说,背着抱着这些,早已习惯,哪一样不在身上,还以为落在哪儿了。

我问:“你怀抱的什么?”

她说:“雨棍。”

外面下着雨,雨细密,乍听时,我以为“雨棍”是雨具,可是,她弯下身子,像护着怀中婴儿一样,怕它淋雨。钻进出租车,她才告诉我,雨棍是非洲的古老乐器。我问怎么演奏,她不答,而说,它里面是空的,装着晒干的贝壳。我猜不出“雨棍”是哪两个字。

车穿过灯光,驶向茫茫黑暗。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她一直看着车窗外,忽然转过头冲我,看,我们的诺亚方舟。黑暗深处,有点点亮光。那亮光在雨中,像夜空中最远的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眨着眼,召唤着我们,而我们像在末日之前,匆匆逃离这个世界。上午在太鲁阁,有人说,这是最后的狂欢。我来台湾后才知道,2012年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测的世界末日。

她显然在说这件事,不过她的声音流露出几分兴奋,我从兴奋中真切地感受到浪漫。我问,那是陆地尽头,她答,大海的深处。路的右边,黑暗是海,海在雨中,过于安静。车跌进凹处又跃起,恍惚如在梦中。在末日到来前夜,在无尽的黑暗中,只有我和她相依为伴,这也是一种缘。这样一想,我们真的很近。

车到了酒店。雨点密集,我无法环视酒店环境,匆忙跟随她进了大堂。服务生接过行李,我随她来到前台。大堂安静,没有别的客人。我把往台通行证交给她,她去办理入住手续。我靠前瞟一眼她的通行证,想了解她的一些信息,但没有看到。她所持的通行证说明她也来自大陆。她说一起办了,退房再各算各的。她这么一说,我只好退后等着。有房,她住308,我住309。她把房卡递给我,问我还吃口东西吗,我说上车前吃过了。她说那我们先进房。乘电梯来到三层,行李已送到房间门口。她进屋前和我说,一会儿联系吧。她好像还有什么安排,进到房间后我不敢睡也不敢出屋溜达,怕她敲门或者来电话。十点半电话响了,她说十分钟后在一楼电梯口会合,我问去哪儿,她说泡温泉呀。又问带没带泳裤,我说带了,“参访专册”上有特别提示。她说把泳衣换好,披着浴巾下去就行。经她一说,我才想起刚才,有旅客穿着浴衣进出电梯。

会合时,她穿粉色浴衣,我披浴巾。她问怎么不穿浴衣,我说你不是让我披浴巾吗。她说这事不用听话,随之脸颊上流露出调皮神情,和她前面的安静淡然,完全不同。

从一楼走廊尽头出去,就是室外温泉。门口有温泉服务台,两个着紫色西服套装的服务小姐站在那里,为客人存放贵重衣物。一位小姐提醒戴上泳帽。我说没有哇。服务小姐好看地笑笑,说进温泉洗浴区必须戴泳帽,她们这儿有,不过要付费。我说付费没关系,可是没带钱呀。她从浴衣兜中掏出客房里的乳白色塑料浴帽,递给我。服务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可以。她靠近我,把浴帽给我套在头上,说这怎么不可以,头发不是罩上了嘛。这时一个着黑色西服套装的女士走过来,服务小姐给她解释,她说可以。

露天温泉的池子隐于树间,树间的灯光暗淡,灯下是温泉。风摇树叶发出哗哗声,夹杂着啪啪的雨落声。远处,无边无际的黑色,黑色深处响着海浪涌岸的撞击声。池与池间有长廊连接,我跟着她踩着木板通道,绕过一个又一个池子。绕过的池子有压低的说话声。可以想象,浸在水中,客人在自己选择的安静处,听树听风,听雨听海,享受天籁之声。

终于有个安静处。池边有遮雨的亭子,亭里两把木椅,木椅中间隔着茶几,旁边饮水机,再旁边毛巾架,架上叠着整齐的干毛巾。她说我们在这儿吧。她把浴衣脱去,放在木椅上。她的泳帽黑色,泳衣红色。她喜欢红色,喜欢鲜明的对比。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浴巾放在另把木椅上。我们入水,水热,刚好是身体能承受的热度。雨细而密集,顺着脸流下,缓解水热的感觉。

水池在黑暗中。她在那边,我在这边,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和她在一起,我感觉舒服,那种舒服来自于她的安静和淡然。

她说,你的后面是太平洋。我回头张望。她说坐到这边来,就面朝大洋了。我从水中划过去,坐在她那边。我说面朝大洋,黑暗茫茫。她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沉默。她又说,现在坐上一条船,向大洋里边驶去,远离陆地,颠簸,狂风,黑暗,那才能感受到世界的末日。我问你信吗,我指的是玛雅人在结束自己的历史之前所做的预言。她反问,信不信重要吗。又说,倒是应该有个觉醒,或者转变什么的,到底要往哪里去。

远处的海翻滚着,波涛卷着浪花。与海连着的天,黑云团团挤压,海天浑然一体,兴风作浪。明天是农历冬月初九,冬至。玛雅人说,就在冬至到来的那一刻,地球两极倒转,由于磁场骤变,地球外壳会突然分离,地心内部的岩浆会喷涌而出。冬至到来的时间是十九点十二分,戌时。

这时有三个男人从廊道上走过来,他们没穿浴衣也没披浴巾,到了池边扑通扑通跳进水池。哇,好热!要是天天这么泡澡,那真是神仙!还神仙呢,都末日啦!末日前夜就该作,咱却蔫了吧唧地猫在这儿,真二!他们发现水中有人,顿时安静。他们迟疑着,试探坐在我们对面。水中空气凝固,我内心涌上烦躁,盼他们离开。她安安静静,周围的人,甚至包括我,那一瞬间都不存在。她是那种人,置身于多少人的中间,也像一人独处,没有心理负担。一个男人说走,另找个地方。他们稀里哗啦跳出水池。

静了片刻,她问你是脱团的。我说是。她想知道我为什么脱团,我一时犹豫,说不说出实情。这是我的秘密,该留在我自己的心中。有女服务员走到池边,手中捧着个托盘,问喝咖啡吗。她说来两杯吧。我们从水中出来,用毛巾擦去身上的水珠,她穿上毛巾浴衣,我披上浴巾。服务员在饮水机那儿冲好了速溶咖啡递过来。我和她坐在木椅上。她把纸杯放在茶几上,摘下浴帽,用十指向脑后捋着长发,然后在腦后把长发挽了个鬏,动作流畅而优美。

她说:“我一直是一个人到各地去,已经走了五年。”我说独自长行。她说:“不是旅行,先是求师,后去表演,参加世界各地的戏剧节。”

我好奇,盯着她。

她淡淡一笑,说:“出现语言文字还有各式各样的资讯之前,人到一起了咋交流?就像今天咱俩,没有语言,你对我,我对你,了解会更真实,会一下子就触及到心。我想把表演重新还原到这种没有文字语言的状态,那是极为纯粹,一直保持着非常原始的状态。对我来说,它是非常强烈的,这么多年都被它吸引着。”

我问你是演员。她轻轻喝了一小口咖啡,在嘴中微微含了含,慢慢咽下。她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我能捕捉到她话中的意蕴。她说:“当演员的时候,化妆品用的是丝芙兰、欧莱雅,背的包是香奈儿、普拉达,突然有一天,我要停下来,换个样子,扔掉所有的化妆品,素面朝天,生来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我说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对呀!”她赞同。这样的情景,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狂风暴雨的暗夜里,突然落入一个天然溶洞,在末日到来的安宁中,他们相依,身不由己,安全但孤独,他们能不真诚相待?这和是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无关。而她,又能敞开自己,面对真诚,我不能不说出脱团实情。

我极力描绘在野柳遇到的那个姑娘在心中的印痕。她高个儿,瘦瘦的,穿着吊带衫,短裤。吊带衫是嫩绿色的,短裤是深蓝色的,吊带里面若隐若现露着文胸的带,那带红色。她短发,波浪卷自然洒脱,墨镜架在头上,墨镜窄窄的,白框茶片。她微笑着,有几分内敛,嘴唇抿着,两边嘴角微微翘着,我说不清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才让我放不下她。对了,她好像张开过嘴唇,她上面正中的两颗牙齿间有微小缝隙。

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说:“也许到此为止,才是最合适的。”

我说:“这样我会后悔,在离开台湾之前找了,没找到,和她的缘就是一面的份儿了。”

她问:“假如找到了呢?”

我说很简单,上前主动和她说,给她留个影。留完就完了。

她低下头,两手把纸杯握在胸前,禁不住地笑出声。我没问她笑什么。有个细节没有告诉她,昨天的女子手里拉着孩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说有点儿凉了,进水吧。我说行。她脱下浴衣,我放下浴巾。她把长发松开,盘在浴帽里。她靠在水池一个角上,我靠在水池的另一角,斜着身子朝向太平洋。雨还像刚才那样细密,一会儿脸上流满雨水。我们静静坐着,她忽然说:“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是家里支持我,让我不是光想,光谈论,而是去做,我是真正活过的。”她停了一下,声音很低:“我的婚姻很好。”她的表白有些不自然,特别是后边那句。

我们不再说话。我提醒自己尽情体会这独有的情景。大洋深处传来阵阵呼啸,那里好像风暴猛烈。不远处传来年轻女性的歌声,有人低声随唱,随唱中有男有女。仔细辨听,是《天边》,降央卓玛唱过的歌。天边有一对双星,那是我梦中的眼睛。

4

已是午夜一时,还没有睡意,脑子清亮活跃,干脆下床,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从步行梯来到二楼。二楼是展区和消费区,正厅摆着大小石狮,情态各异,我自然联想到卢沟桥上的石狮。我对石雕石刻向来不感兴趣,在那石狮前没有停留。餐厅酒吧有人消费,这里的夜生活正当时。我想喝杯咖啡,物极必反,让脑子兴奋到了极限,就自然困了。走到尽头,穿过自动门来到外面,一条长廊直通咖啡厅。霓虹灯闪烁着玫瑰咖啡厅的招牌。近了便看到一个设计夸张的广告牌:只要你受得了,无限续杯。厅里举架很高,中间有几根柱子,巴洛克风格,显得典雅宽敞。进门最入眼的是每张桌上有一枝洁白玫瑰。

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背对着我,只有她,空落无人。我迟疑,不知进退,最后走过去。她还是在火车上刚遇到时的样子,蓝衣红裤,脖上绕着土黄色粗布围巾。她胳膊放在桌上,左手张开,用虎口支着下颔,眼神落在桌的一角,安静入神。我轻轻坐在对面。她放下左手,拿起桌上的涂鸦本,合上,又放下。睡不着,她问。我说想喝杯咖啡。服务员过来,低声说我们店的特色是日式炭烧咖啡。我问是不是现金消费,服务员说请出示一下房卡就可以了,退房时一起结算。她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满满的,好像服务员端过来就没有动过。我问还要杯热的吗,她摇头。我自己点了一杯。服务员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让我在一张打印账单上签字。

她又低眉盯着桌面,平静中多了心事。我找话说,去年有朋友来台湾,给我带了一盒炭烧咖啡,我挺喜欢咖啡中融入淡淡的炭味,那是一种木质的清香。她没听我说什么,忽然抬眼看我:“啊——”嘴角动动,表示歉意。我看她手下的涂鸦本,她推到我面前。涂鸦本上下翻页,像读小学时的田字格,本子厚实,拿起来有种特殊的手感。我随便翻开:“谁给我一所七彩房子,呆在那儿,听一朵花开,守一片落叶,等一个人瘦。”我又翻:“我出生在寒冬,却独爱花朵。”不用说,这腻歪的话出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小屁孩儿之手。我再翻,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手机丢了,决心从此放弃,可鬼使神差买了新的。无所作为的人生又在通讯工具里存在了。”署名“金星女”。我说这个名字咋这么眼熟。她拿过去涂鸦本,看看上面的话,淡然。她把涂鸦本合上,先压在手下,随后又推到一边。她不想让我再翻,我却对它有了好奇,猜她一定也在那上写下什么话。她低声说:韩国有个戏剧明星叫金星女。

她看着我,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她的讲述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开始了。“2006年12月13日的夜里,我和他在这儿相遇,咖啡厅里没人,是他主动过来搭话。我坐我的位置,他坐你的位置。他是自由摄影师,到各地拍雪山雪原。虽然是他主动搭话,可他话并不多,挺安静一个人。第二年的8月3日,我和他再次见面,还是在这儿——对,你会想到,我和他成了夫妻,可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夫妻,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俩约定,哪一天谁把谁丢了,就来这里等着。如果等不到,就在这儿涂鸦本上留言。现在真把他丢了。”

我说:“怎么会呢?”

她说:“丢了就是丢了。去年七月,我参加阿维尼翁戏剧节时感觉浑身关节、肌肉疼,还高烧呕吐,一查,免疫系统出了大问题——她低眉停了一下,是红斑狼疮。”

我吓了一跳,又说:“怎么会呢。”

她说:“我打电话告訴了他,他在新疆阿克苏,拍天山的雪。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说在网上查查。我说我要回国治病,他说在网上查查再说。那次通话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他。我发短信发邮件,告诉他回国的时间。我是一个月后回国的,到北京机场,他没来接我,回到家,他也不在家。从此他再没有回过这个家,他消失了。”

她还是那样安静,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事情,丝毫不见沮丧。我问你来这儿是找他的。她看看我,没有回答,而说:“得病之后,就是有点儿孤独,还有点儿恐惧。我需要一个孩子,他应该给我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也许就不那么孤独了。”

我起身去叫服务员,为她要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她没喝,起身说:“我没带手机,万一这个时候有谁来电话。”她去了。我想她还会回来。

我的那杯炭烧咖啡也凉了。把它拿到一边,把涂鸦本拿过来,翻到最后用过的那页。上面有铅笔画着一个低眉女人的头像,长长的脖颈和长长的头发,长头发被层层线条缠在脖子里,那线条像围巾,又像细细绳索。女人低着眉眼,像闭着双眼。我再往后翻,又是一幅画着女人背影的铅笔画,女人背对着看她的人,两只胳膊伸向身后,十指交叉在一起。她穿着低领衫,肩膀露着。她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条粗辫子。她的头向前低着。两幅画下都标有“等待小满”字样。我用手机把那两幅画拍了下来。是她在等待小满,还是她是等待中的小满,我搞不清楚。

她并没有回来。在离开玫瑰咖啡厅时,我突然懂了那两张铅笔画,低眉女人和背影女人,她们都在低头看自己的内心。归于内心的人。

5

我回到房间没有睡意,就用手机在网上查红斑狼疮是什么性质的病。这病经不起刺激,不然危及生命,我吓出冷汗。随后失眠,折腾了几个小时,当窗帘的缝隙透进晨光时才有睡意。我到医院看一个姑娘。走进病房,没有床,床的位置放着鱼缸。我找她不见,刚要退出,一回头却发现她的脸在鱼缸的水中。是我前一天在野柳遇到的女人。她的脸在水中笑着,还是那样抿着嘴淡淡地笑着。我走近再去看,她不见了,而且鱼缸里也没有了水。我叫护士端来一盆水,我伏在水盆上,呼唤她,让她笑一个。她的脸浮在水中,若隐若现,时淡时清。她水中的脸毫无表情。我连说笑笑。她浮出淡淡笑意,隨之她消失在水里。这时有人在走廊里急切地说,她死了。我哽咽,极力哭出来,在痛楚中惊醒。

朦胧中圆梦,圆着圆着,又睡,睡中天启。她又浮现,告诉我,想她时就打来一盆水,然后伏在水盆上,专心看水,想着她的模样,她就会在水中出现。再次惊醒,痛顿时消失,心也敞亮,充满愉悦。我起来,拉开窗帘,窗外大片的绿树,树的那边排满大块的黑色礁石,再往那边一片蓝海,海的远处连着天际的乌云,浓浓的乌云在海和天的连接处,好像地心深处黑色岩浆在那儿喷涌。一轮暗红太阳在乌云中挣扎,云层中透出大片亮色,那亮色让我感受到希望和安全。

我想到海边看看昨晚面临的太平洋。来到走廊,308的门大开着。我探过头,看见她的行李收拾好放在门口。我说起来了。不见她的影,却听到她说进来吧。我走进屋,她在床上包那个叫雨棍的乐器。那是一根略微弯曲的圆木,有大碗口粗。她把它先用红布精心包好,后裹上黑色大绒,外面再套上蓝色粗布套,套上有条能背的布带。她还穿昨天的红裤,上身是黑色圆领衬底衫,外面套着那个坎肩。她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连袜子也没穿。我说你怎么光脚,多凉呀。她说我热,到哪儿一进房间都这样。我想帮她干点儿什么。看见地上靠墙背放着一个镜框,就拿起来递给她,说这个是你的吧。她接过去,随手又摔在地上,镜玻璃碎了,里边镶嵌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照片。她看我愣了,也意识到自己的烦躁,便解释,原先照片挂在床头,他总盯着我看,太烦人,就把它摘下来了。我看床头的墙上,那儿确有一个能挂镜框的钉。

她又说:“我马上走,我得回去看女儿。”

我下意识地问:“你女儿——”

她说:“今年开学时我把她放在乌镇了,那儿有所小学不用户口,私立的,读一年级。”她把雨棍抱在怀里,四下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她又把雨棍放在床上,光脚穿墙边的鞋,那是一双高腰粽色皮鞋,皮子柔软。穿好鞋又把雨棍抱在怀里。又说:“冬至到来的时刻我必须和女儿在一起。”

我没有再问什么,跟着她下楼。在大堂办理了退房,然后来到外面。这时有几辆大巴开到院前,游客一帮一伙走向海边。有人在海边拍照。她叫了出租车。她把东西放在后备厢,自己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上。她关上车门,又打开,探出身子冲我笑笑,很淡。然后关上车门,走了。瞬间加速,感觉她在催促司机。她急切得恨不得想飞。

我到海边有人的地方,寻找昨天的那个女人,万一就在新来的游人里。转了一圈,寻找的冲动忽然淡了,也许她只能出现在水中。

我还是按原来想法,回到野柳,又买票进到地质公园,从木桥到海岬,把昨天的路线走了一趟。

在走出野柳地质公园的门时,霍然间像在梦中,感觉昨天与那女人相遇的情景似真似幻,有只无形的手在施魔法,随之又想,红裤女人等待的丈夫压根就不存在。她的故事是她想象出来的,包括她刚才说的女儿。只有抱在怀里的雨棍,才真实,因为,我亲眼所见。

这样想后,绝望感让我窒息。

6

2013年春节过后,从网上知道乌镇戏剧节,自然想到,去世界各地参加戏剧节的红裤女人,她会不会去乌镇?

首届乌镇戏剧节五月九日开始,我十日晚上到了那里,住进东栅外边的君悦酒店,到酒店才知道,所有的戏都在西栅演出。第二天上午,哪有人群聚集,我就到哪里,没有见她的踪影。中午在“亚洲厨房”吃饭,坐在临窗的高凳上,窗外流水,小船慢过。边吃边听旁边的议论,原汁原味还得去南栅。南栅没开发,水乡原貌。如果让她选择演出地点,那肯定是南栅。这样一想,我倒认定她在南栅。

下午去南栅。走在窄窄的巷子里,问茶馆老板,问剃头师傅,问卖针织小鞋子的大娘,哪地方有演戏的,得知张同盛老宅有。他们说老宅门前有棵银杏树,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两扇厚重门板欠着缝,轻轻推开,里边的院子方方正正。穿过院子,又是对开的两扇厚重门板,门半张着,里边摆放很多张方形茶桌,桌边坐满人。他们在看演出。

茶桌前是演出场地。她黑衣红裤,赤脚,肩扛着那件叫作“雨棍”的非洲乐器,低眉,目光好像盯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缓慢凝重。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对于她都不存在,只有她自己。全场静静的,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随着身体的舞动,雨棍内部传出小溪流淌的哗哗声,那声纯粹,纯粹得十分安宁。在那声音的带动下,我感觉像坐在林间,无风,只有远处谷底有小溪流过,在那安静中想合上双眼,想永远睡去。

突然她扭动身姿,裸露的一截小腿胀满了力量,先有力蹬地,忽然跳起,又落地,脚落下发出噗的有力响声。雨棍内部发出汹涌的海啸,随着那海啸,她要化作一缕青烟,飞升,离开,消失。

我感觉脸热脸胀,想冲到前面,抱住她,不是一起爆发,而是阻止。

我想哭,莫名其妙地想哭。我退出老宅,向巷子的南头走去。南头尽处,是京杭大运河,水污臭味隐隐飘来。

【责任编辑】大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