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阳光

2022-02-04 06:04张春玉
阳光 2022年2期
关键词:矿长老三领导

手机铃声响了。在这四周安静的夜里,“你是我的小苹果”,格外的刺耳。

正做梦的你,猛的一惊,抓过手机,真想把骚扰好梦的电话骂个狗血喷头。

摁下通话键,副主席王元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急促和喘息,井下出水了。

你立即像蝎子蜇腚似的坐起来,找内裤、穿外衣、刷牙、泄水、洗脸,一连串儿的动作后,狗撵似的奔下楼去。

你所在的单位叫桃花矿,一个很富有诗意的地方。但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八不挨、九不连,距离相差好几百公里,和李白《赠汪伦》所说的“桃花潭”也无历史上的瓜葛。

你很喜欢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描绘的世外桃源让你着迷过很长时间,为此你还专门跑到湖南的桃源县,去寻觅那个人间仙境的桃花源。虽然你看到的风景不是《桃花源记》中描述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意境,但绵延的沅江、参天的古树、幽静的环境、清新醉人的空气,也让你有了进入仙境的慨叹。

你还特意请过五天事假去泾县的桃花潭,感悟那首“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吟唱。《赠汪伦》描绘的桃花潭,就在泾县以西的几十公里处,你在附近选了一个旅馆,然后背包而行,一步步地欣赏千年的垒玉墩、奥妙的书板石、李白醉卧的彩虹岗,还有那踏歌聲声的古岸阁、青砖黑瓦的古民居,想象赏十里桃花、饮万家酒店的情景。虽然众多的自然人文景观让你有了一种淡淡的失意,但你还是喜欢犹如仙境的桃花潭。

湖南的桃花源和泾县的桃花潭让你对桃花矿有了贴皮贴肉的喜爱。桃花矿外,一里多路,就是百户人家的桃花村。桃花村最显眼的就是桃树。周边远近村里、路边沟旁,粗的细的高的矮的都是桃树。暖暖的柔风一吹,桃枝上的嫩芽洒上荷尔蒙似的争着抢着绽开了。抢先全开的,提早展开的、忍不住地从树上掉下来,东一浮西一落的,满村遍野便粉红起来。

桃花矿就在桃花村的地盘上,一座年产三百多万吨的煤矿,肥煤瘦煤都产,有时还能出些上好的焦煤。井塔鹤立鸡群的耸着,一高一矮,老远就映入了视野。条件好时,工人们腰包鼓鼓的,说话都牛哄哄的。

现在,井下出水了,你的头针扎似的瞬间一疼,有点儿后悔昨天不该做夫妻的事。你能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划出怎样的抛物线。你在矿上的工作与管生产的领导没法相比,处理工伤、参与事故调查,正是你的管辖范围。网上把你分管的工作编成了顺口溜:“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布置会场,领导讲话,带头鼓掌。”即顺口又押韵,职工中有高手。

你顺着楼梯下转三个弯儿,推起自行车便朝矿内奔去,连喊司机的工夫都不敢耽误,你晓得,矿里的主要领导一定已经像火燎腚似的奔向了井口,回家的也在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你急急去矿里,与其说工作使然,倒不如说下意识。在煤矿,只要听到消防救护车或红十字的救护车响,休班的职工或家属都会自然而然地朝矿里跑。

刚进办公室坐稳,电话铃就及时地响起来,老婆的电话,问你是不是把她的内裤穿走了。

真扯淡。你嘴里叨叨着,矿长的电话到了,让班子成员全部到井口集合。

这次出水比想象的还意外。南采区一○一一掘进面出现透水,初步推算涌水量达到近万立方。

你紧跑快跑跑到大井井口时,最后一罐工人刚升上来。矮胖的胡矿长阴沉着粗脸,晃动着粗短的小腿还有那光亮的脑袋,来回地踱着步。几位班子成员都皱着眉,默不作声地站着。

井下还有多少人?

我们这个班都上来了。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说。

今天下井的,上来的还差八个。安监中心的李处长双手搓着,井下已经全部通知到了。

矿长看了你一眼,眼光冰冷,马主席,再忙也要把关键的门把好。

你低头看了看,娘的,裤子的拉锁在底下,里面的内裤红得亮眼。你咧了下儿嘴,连忙拉好。要是在平时,其他成员肯定会开你的玩笑,现在大家回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了矿长。

马主席到食堂看看,先让上井的弟兄吃饱肚子。其他人跟我到井口去。矿长一挥手,径直朝前走去。你赶紧走到卫生间,关上门松开腰带,里面还真多穿了一条粉红色的内裤,怪不得感觉不舒服呢。

走出来,仰头看看圆圆的太阳,有点儿刺眼,暖暖的阳光透过两边的香樟树,洒下一地的斑点碎花。临近职工餐厅的樟树旁,一条纯白色的狐狸狗翘着一条腿,正向树根洒水。你嘘了一声,那狗一回头,嗖的跑了。

不知老三自明上什么班,摸出手机,老三的电话没人接,弟媳妇晓艳可能上街买菜了。你心里有一点儿慌悬着,担忧在井下的老三。弟兄三个,大哥马自知,老三马自明,取自老子的《道德经》“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是在村小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摇头晃脑许多天选定的。

老大的身影正在餐厅里飘来飘去。看到你过来,急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老大一辈子就这样,没有大言语,见谁都是一副笑脸,朴实厚道简单,整天一副不惊不喘的神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大嫂当家,大哥的话都让大嫂代替说了。

你看着老大,心里有一种弟兄间的情愫。大哥穿着宽松的衣服,围裙束得很紧,给人一种整洁清爽的感觉。你对大哥,内心总有一片温暖的区域。大哥为了你,主动退学,十几岁就到窑场打工,挖土和泥、摔坯制砖、晾晒砖坯、进窑码砖、出窑背砖,挣下的汗水钱全供给你读了高中、上了大学。

你走到大哥身边,给大哥弹弹肩上的菜渣,问见着老三没有?

大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点儿疑惑,有他的班?

你看了看大哥,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哪顾得上问老三,今天的菜分量给足一些,矿上出钱让上井的弟兄吃好。

大哥嗯了一声,便朝炒菜间走去。矿上餐厅公开竞标,大嫂凭个人的能力,拿到了五个窗口中最里边的一个。那时你还没提职。后来你曾想避嫌,不让大哥干了,又耐不住大嫂的哭哭啼啼。

你看了看餐厅,方格集成的房顶,柔软而美观,实木的餐桌,新添的塑椅,很有质感的桌布,衬得去年重新装修的空间很宽敞。对称放置的五十七寸电视画面清晰,央视的老毕眯着小眼,摇头晃脑的在煽情。大厅里很静,三三两两的工人闷着头吃饭,没有了往日划拳拼酒的热闹。

才上来的?你走过去,看了看低头吃饭的工友。

这么多年,没有遇上这么大这么急的水。一个工友转身看看,认得你,幸亏我们班长,不然的话,我俩都不一定能在这里吃饭了。

开始班长说来水了,大家还不太相信。另一个工友附和着,很快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我们跑到罐旁时,水已经漫过脚脖子了。

还有没上来的吗?你看着他们,工友脸上的疲惫让你很心疼。

我们班都上来了,那会儿跑得比兔子还快。那个工友苦笑了一下,有一种惊吓后的凄苦味道。

你走进炒菜间,看着忙着洗菜的大嫂,蹲下来帮着择菜,今天饭菜的分量要足,让上来的弟兄都吃好。

你忙大事去吧。大嫂看看你,连连应着。大嫂上身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羽绒服,下身是一条不显鲜艳的裤子,外套白大褂,配上一顶白帽子,显得干净利索,有点儿大厨的打扮。大哥家的事,都是大嫂拿主意。他们在结婚前就有约定,全家的大事,大哥掌控,小事,大嫂决定。到孩子上大学了,到矿上承包食堂,都是大嫂拿的主意。

你皱皱眉,低下头,转过身,望望东南角的电视,老毕不见了。电视里,一对儿男女正学着领导出访下飞机的造型,把两只手组合成一个对称的爱心标志的图形。你知道,也许明天或后天,电视里就会出现桃花矿出水的新闻。

你走出来,那条纯白色的狐狸狗又斜着身子在香樟树根上蹭来蹭去,看到你似乎害羞地跑了。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柔和中带着丝丝的感伤,更让你感到里面多穿一条内裤的不舒服。

真想一脚踢死他!胡矿长站在办公桌后,把一支烟抽得狠狠的。这几个熊货前几天就发现有点儿渗水,谁认真当回事了?

你看着矿长嘴上的烟火一红一红的。你默不作声,这时候接话才是找挨熊呢。

看着吧,等这过去了,非一个一个地跟他们算账不可!

这事过去了,矿长能不能再干还两说呢。你看了看矿长,内心嘀咕了一下儿,我去外边看看。

事故比意料中还受到重视。矿抢险救灾领导小组成立不到一个小时,集团领导就到了,紧接着,市有关领导来了,省有关领导来了,国家有关部门领导也来了,半天儿不到,领导小组从集团升格到国家级,又下分好几个组,你成了善后工作组的一员。

矿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停放着十几辆小车,有一辆是京牌的,有几辆省市牌照的。来的领导到井口看了现场后,都到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

你在会议室外打转儿随时听令。转了一大圈儿,回到办公室,天渐渐暗了,路灯亮起来,蚊虫们扇动着翅膀忽上忽下。一只只飞蛾借着光亮“啪啪”地撞击着窗玻璃,从容而执着。你站在窗前,凝视着扑窗的飞蛾,电脑里传来女歌手庄妮有着野性与激情的演唱:“陪你去听风,陪你去做梦,陪你去看落暮后的最后一抹红,不需要承诺,不在乎结果,就算变成,扑火的飞蛾……”庄妮充满诱惑、感性的声音把《扑火的飞蛾》唱得幽深沧桑哀婉动情,你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会不会也是一只飞蛾,不然怎么会明知下井有危险还偏偏要回矿上呢?

本来这个星期和老大老三约好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父亲一退休就回了二百多里外的老家。九十多岁的奶奶在家,父亲说该尽尽孝了。

老家除了奶奶还有红砖到顶的三间瓦屋,四周院墙一围,前面安个大门,大门左边一小片菜地,奶奶耙耙种种,红的绿的,四季不缺菜。奶奶也来过矿上,住了几天就要走,说闷得慌,天天吃了这頓等那顿,吃点儿菜喝点儿水都得花钱,连解手都不舒服,哪有在家里好,想吃啥菜种啥。

父亲下了一辈子井,没受一点儿伤,连个鸡毛蒜皮的轻伤都没有,年年被评为优秀群安员,临退休了,还被评选为集团公司的劳模。父亲一辈子的自豪就是上了集团公司编写的《劳模风采录》。里面第四十八页有父亲的彩色二寸照片,黑体字清晰叙述着父亲每月出勤都在二十八个班左右,填写了两千五百多张《隐患汇报卡》,每年整改的安全隐患达到近百条,消除了一个又一个事故隐患点。

你曾经从家里的橱柜里发现一张发黄的照片,父亲和几个工友在矿井旁的合影。那时的父亲身披劳模的绶带,质朴地笑着,那是父亲人生中最自豪的岁月。

父亲一生不善言语,回到家里,总喜欢自饮几杯。父亲的工友都夸父亲做活儿认真。每天下井,都是“左顾右盼”。从井口开始,走一路看一路,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从道路滑不滑、巷道支护变化情况、电缆电气设备,到工作面的顶板、小绞车、安全设施等,都要看个究竟,他常常能从别人司空见惯的地方排查出隐患来。父亲常常说,安全是咱矿工的天,也是咱们最大的效益。

每次回家自饮几杯后,父亲都要念叨井下的事,几句话以后就扯到那次冒顶事故。父亲所在的工作面发生了冒顶,尽管营救及时,工友王保全还是折了一条腿。虽然不是父亲的责任,但父亲一直很自责。父亲说,如果自己能把隐患查出来,不冒险施工,保全兄弟的腿也就保全了。

在父亲眼里,你比父亲强,你是坐办公室的,是领导,这让父亲脸上很有光彩。

父亲干了一辈子,最大的官职就是班队长。这让父亲常常很自豪。一个班组十几个人,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上面的文件精神、规章制度,哪一项不是通过班组传达到职工的?班班做到无三违,那矿上就不会出大事。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不干哪行不晓得哪行中的弯弯道道。你没当工会主席时,也感觉工会清闲。真干起来,却天天忙得陀螺孙子似的。工会工会,吃饱就睡,睡醒起来就收会费。绝对是放他娘的狗屁。你在办公桌后坐下来,朝安全调度中心打个电话,询问下井人员是否全部升井了。调度的回答让你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冷的水底,还有两个没上来。井下水很大,把救护人员逼上来了。

现在这个节点,矿上各级领导的眼睛都急得充血,更不能提回老家看父母的事了。

老三自明当班下井了。这个信息把你震在椅子上。老三看管井下炸药库,兼发炸药。所在的药库离井口不远,跑出来应该是很快的。

电脑办公系统滚动播放着升井人员的名单。你看了一遍,老三的名字仍然没有出现。你的心揪成一团,双腿软软的,阴着脸奔向井口。

矿里的头头们已不在井口了,陪省市领导正在调度会议室开会。你不敢乱跑,小心地回到餐厅,来回巡视着,看着升井的工友吃饭,打听着井口传来的消息,另一方面静等着领导的电话。

还是没有老三的信息。弟媳妇晓艳打来电话,自明的电话没人接,你说应该没事,说不定正在洗澡呢。

等待是煎熬,也心焦。

又进来七八个穿救护服的,叨叨着水撵得很快,到处是煤水,慢一点儿就放里面了。从副井又上来两个单独作业的。这俩很精明,命大。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办公室,焦心地等待。

你转过身,凝视着背后墙上的书法。每当自己烦心的时候,你就会看看这书法。这书法是岳父大人的杰作。他的楷书法度严谨,体势端庄,笔意精到,结字稳当,整体看来,正而不板,瘦不露骨,肥而有骨,清而不薄。他的行书和草书笔力苍劲、有棱有角、潇洒飘逸、富有动感,给人以浑然一体的感觉。他在教学抛物线峰谷值取法的同时,还义务教学生撇捺横竖龙飞凤舞的书法。岳父说生活就跟数学里的抛物线一样,有峰点,有谷点,月缺月圆,升降自然。

岳父不止一次地讲到过去的豫剧《唐知县审诰命》。知县唐成悬在高堂的字幅:“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个唐成,初涉宦海,一身土气,叼着旱烟袋把状纸读得忘情,把烟锅送到嘴里;他不请客送礼、趋炎附势,对轿夫满和气,和差官谈得拢。他平易近人、清贫廉洁、有抱负、有胆识、执法不阿,在戏里处处能让人看到他性格的光彩。岳父把“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涂写了好几遍,选一幅比较满意的送给你。

你连夸三声“好”,拿回来,立即把这幅飘逸俊秀的“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书法悬挂在办公室的正墙上,作为勉励自己的座右铭。

你站在窗前,眼望着远处高高井塔上的天轮。窗外有一棵有些年岁的桂花树,树上正满枝开放着碎白银子一般的花,香气扑进屋来,进了办公楼就能闻到香味儿。你摸摸口袋,特想抽支烟,特想狠命地抽支烟。

可惜,口袋里空空如也。你想象不出,老三怎么会跑不出来呢。

晓艳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哭喊着,没有自明,让她和媛媛怎么过。你没有说话,一直听着晓艳说,然后慢慢地摁下了结束键。

你和老三的感情从小就好。小时候挨罚,老妈生气不让吃饭,老三揣出大馍给你。上小学时,你被老师留下补作业,也是老三打掩护从家里带馍带咸菜去学校。

老三从小就很调皮,对书很过敏,一进教室就喊头大。班主任老师不止一次找到家里,说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不朝学习道上使,老师说一句,他有两句等着你。除了学习不行,其他方面都精转得像陀螺。父亲长年不在家,母亲拿他没办法,勉强上到高中毕业。后来矿上招工,父亲托人把老三弄到了矿上。

老三最听你的。上了班,娶了媳妇,老三还是喜欢听你的。那年,老三被评为五好职工,所在的班组评上五好班组。老三上台发言,第一句话就说,不是他干得好,主要是二哥马自智引导得好。

你顺手打开收藏的网页,很想听听姜育恒的《等待》。汪峰、张信哲、潘越云、朱国武唱的《等待》你感觉都没有姜育恒唱得入心:“凝着你沉睡的脸庞,眼角边还残留着泪光,多希望守在你身旁,直到黎明赶走黑暗,陪你迎接第一个朝阳……”这首《等待》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痛入骨髓的伤悲,倏然从内心深处蹿出来,在你等待老三的时刻,幽幽的声音让你泪流满面。

老三自明还没有上來,你的心被锥子刺得生疼。

老三媳妇晓艳撵到了矿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你安排两个女工陪她。你相信老三一定会上来,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你从老三家出来,径直奔向调度中心。紧盯电脑的调度员抬头看看你,又把目光移向面前的电子显示屏。显示屏上方的字幕自西向东像带子一样缓缓地离去,上面没有你揪心的信息。你看着显示屏,凝视了半天,然后转过身低头走去。

一连几天,你总守在安全调度中心,望着对面墙上的监控,总希望有熟悉的灯亮起。你不止一次地设想,自明即使把矿灯放在炸药库外面了(按照规定不能带灯进库的),接到电话也完全能够跑出来,怎么会跑不出来呢?

监控显示屏上除了地面的几个有影像,井下的都是一片漆黑。公司领导不时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出去。都害怕一不小心踏上了地雷,惹得矿长爆炸。

桃花矿三四千人,这几年效益很好,职工的收入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今年年初计划再让职工收入创个新高,这一切都被这场大水淹没了。

走出安全调度中心,抬头望望天,一轮灰蒙蒙的太阳挂在那里,忧愁地看着你。广场的长廊下,留下一串软软的脚步。

老三上不来,你不知道该如何向白发的父母交待,以后老三家的日子怎么过。

第五天了,井下的救护停止了,救护队员下去又上来了,水已经漫过了井底。

矿内一切都安静下来,工业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了快节奏的来来往往,没有了休闲散步的人,长长的走廊下,也没了成双成对的身影。

矿长的脸天天阴着,每天到调度室听完汇报后,就一句话,到会议室开会吧。

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事故分析。负责技术的副总先把突水事故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儿。认定这是一起事先没有突水征兆、现场应急处置不及时导致的意外事故。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煤层底板存在隐伏陷落柱,灰岩承压水突破隔水带,造成底板突发,造成了意外事故。听完报告,矿长环视了一圈儿,逐个询问有无意见。大家看着矿长都不说话,似乎一接腔责任就会粘到自己身上似的。

干煤矿的,在外人眼里挣钱多,却不知其中的苦脏累险。偌大的煤矿,不管是安全管理还是生产经营,只要出了事,就有一个责任追究,轻者问责罚款,重者掉帽子甚至刑拘。矿头儿们常常说干煤矿的每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谁也不知道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哪天突然会砸到头上。有一个矿的书记,第二天就要宣布离岗了,头天偏偏出了事,澡堂里淹死了浴池工,说是看水温掉进了热水池。按照党政同责、一岗双责、齐抓协管等招数的追究,矿长书记降职降级,班子所有成员挨上挨不上的都出血掉了毛,罚没了全年的安全奖。

大家如果没意见,矿长把粗壮的身躯一扭,很沮丧,苦歪的脸像吃过榴莲似的说道,就这样上报吧。傻子都能想得到,出了这么大的事,矿长心里肯定像塞了十五只水桶似的,天天七上八下的。他不愿想上面会怎样处理他。这几天晚上,他把办公室的书、工艺品装进纸箱里,等着宣布掉帽,立即腾空走人。

这次事故虽然不属于你的分管范围,但因为老三自明,让你有了切肤的痛。

走出来,你站在路边的树下,凝视着对面刚栽的香樟。

副主席王元走过来,小心说道,井下主井、副井都在连天加夜地朝外排水,还是没有老三自明的消息。

你不说话,眼盯着那个高高的井塔,看到了正朝你笑的老三。

老三要下井,你从开始就反对,父亲也不大同意。你一心想让老三学门儿有用的技术,将来不用出苦力流大汗。老三头硬得跟橛样,说父亲下了一辈子井,不是一根汗毛也没碰掉吗,为什么他下井就有危险呢。最终老三还是下了井,成了井下管送风的通风工,一年后你把他的工种改成了火工品管理工,发放炸药和守库。平时的工作就是负责爆炸物品发放、回收,还有库房日常资料的汇集整理和归档保存,这个工种很轻闲,挣钱多还不累。谁也没想到会摊上这么大的事。

你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矿大门口,老三媳妇晓艳正朝这里走来。

矿上每次出事,都要闹腾许多天,这次如果换成别的工人,早就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窝蜂地来几十口子,又哭又闹的。现在王元跑过来,话到嘴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三媳妇说,到凤凰庙算了算,说自明不会有事的。都说她算得准。

你看着老三媳妇。你和媳妇去过那里,那个神婆子把一双筷子用纳鞋的线绑着,嘟囔一阵子后,筷子便“吱吱”地走起来。然后,神婆子叽里咕噜一阵子,便说山神被请下来了,知天文地理的山神说你该如何如何,为你指点人生迷津。

老三媳妇晓艳是一个在矿上很常见的贤惠善良的女人。不用上班,天天在家伺候孩子等老公下班。那年父亲得了肠梗住院,拿药、交费、熬米汤、煮黑鱼,杂事小事都是她忙前跑后地操心。父亲事后想起来就说,老三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你不知怎样回答,只是让她先回去,这里有你在。你是自明的哥。

转过身,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省工会领导要来慰问的电话让你暂时忘却了对老三的担忧,像挨了鞭子的陀螺一样紧张地转起来,进入了忙碌状态。

你立即喊来王元,部署慰问的相关事宜,王元既是副主席又是唯一的干事。王元把省总工会领导来慰问以及经过的路线讲述了一遍,让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环节。

你对王元很满意,他安排的很周到很详细。你又叮嘱道,一定要保障这次慰问零失误。

省工会领导在企业遭受重大灾害时进行慰问,是对全矿职工的关爱和鼓舞。尤其是企业处在重大困难时期,我们一定要安排好慰问路线,选好慰问职工,做好每一个环节的工作,确保万无一失。

按照上面要求,省总工会领导首先到矿进行座谈,慰问企业二十万元,再到有代表性的两户困难职工家庭进行慰问,最后到职工餐厅与职工共进午餐。

座谈、慰问仪式、与职工共餐,这些都好安排,就是选两户有代表性的职工家庭让大家作难了。选两户困难职工,春节已经慰问过一次了,现在不过年不过节的,慰问两户,最好是在这次事故中受到惊吓的职工中推荐,其中一户最合适的是老三家,然后再选一户。现在老三生死不明,过去慰问会更加刺激老三媳妇。再说,现在企业遭受这么大的灾害,省总工会领导的意图应该是过来慰问这次受损职工的。一定要保障这次慰问的零失误。

王元看着你挠挠头,觉得马自明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省总工会领导慰问也是一个安慰。这是一个脑袋瓜好用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小伙子。

另一户,王元已选了一个技术大师或者劳模家庭。上次获得全集团技术比武第一名的李飞翔,又是集团劳模,家属生大病动手术刚出院没几天,这样更有代表性。

你想想,感觉有道理,暂定这两户,过会儿再和主要领导沟通一下。

慰问的这两户确定下来,两个人的话便多起来。王元准备把慰问线路再探一遍,提前谋划好车子怎样走,楼道里能不能进车,车从哪里进,再从哪里出。

王元很有心,对领导到职工餐厅与职工共餐,也组织了一个班队的职工,提前在职工餐厅等着,领导朝餐厅走时,电话一联系,就让他们开始买饭,然后安排餐厅经理引导着省总工会领导坐到留出来的位子上去。

你点点头,提议再准备些慰问金以及米、面、油,这样显得更温暖一些。话刚落音,你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是媳妇李晓婉打来的。

等王元走后,你把电话回拨过去,媳妇让你快回去,老三媳妇在家哭呢。

你好好劝劝吧。你放下电话,慢慢地站起来,摸了一支烟,放到嘴里,半天才点燃。踱到窗前,从袅袅的烟雾里,你看到了贴墙攀缘的爬山虎。

人的生命要是能像爬山虎这样顽强多好呀!

你把目光收回来,走到镜子前,梳理一下头发,整了整衣服,才朝楼下走去。你准备向两位主要领导汇报慰问方案后,再回去处理让人揪心的家事。

老三媳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了,吓得侄女学也不愿去上了。

老三自明还没有信息,真要急死你了。前几天,老三媳妇坐到矿门口眺望,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在这里看着。好不容易劝回家,又不吃不喝了。

你从反馈的信息晓得,井下救援进展很快,只有回风巷等两个巷道水位仍很高,正在加緊排水中。

只要有生存空间,就会有生还的希望。这个信念得到了现实的验证。这么多天的深夜,你坐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闪烁的街灯,泪水不听话的流下来。

所幸水下去得很快,几台大马力抽水机日夜不停,第五天井筒就全露出来了。很快就找到了渗水源,多亏了救灾指挥部的英明指挥和决策。

专家就是专家,提出方案,控制出水点,然后用两台抽水机继续抽排,很快就能把井下的积水抽排完,下一步就是溃口封堵和加固。

你原以为,积水抽排完,需要一两个星期,到时老三……你不愿往下想。

当初,老三进矿时,母亲就唠叨着让你给他换个工种。老三说,这活儿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累不着,到井上不干,拿钱不够用的。

父亲狠瞪了母亲一眼,说在井下守炸药库,那可是许多人羡慕嫉忌的活儿,既不累又安全还不少挣钱。

你忽然想一个人静一静,想去看一看风雨百年的白果老树。

白果老树离矿几十公里,你把车子开得飞快,你喜欢风驰电掣的感觉,半个小时过后,你已经望见那凸起的山头了。八月的天,已经有些秋凉,左边的玉米地里有了金黄,右边的红薯地里满眼绿绿的,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梧桐树花却趁时绽放,满山满野都显现着粉嫩的颜色。路边新植的小树苗也泛着绿意,山里的风清清爽爽的,顺着山沟吹过来,凉丝丝的,带来一丝丝的花香。

白果树据说已有百年,就在田野的边上,树冠很大,三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用“直干上摩九霄云,浓荫下覆十亩地”来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这树很奇特,伸向南面的一个大枝,弯曲着向上,像伸向天空的巨伞;伸向北边的一个大枝,约有七八丈长,呈弧形下垂,绵延向低处,像一位和善的圣者,俯身伸出手来,普济着芸芸众生。

不知从何时起,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

围着老树转几圈儿,你抬头望着老树,老树似乎也在望着你,你钻进车里,把车开得飞快,一头扎进市郊的一个叫“回家好”的饭馆。

从后备厢摸出一瓶白酒,迎驾五十三度的,今晚就想来个一醉方休。

省工会领导要来慰问的事,拐了几个弯儿追问行程安排,反馈的只有三个字:“不知道”,领导只说来慰问,没有细说怎么慰问,连上次说的和职工共餐的事也没提。这样的领导最让下面忐忑不安。按照常理出牌,是几点到,先去哪儿再去哪儿,主要领导是否全陪,全都指示得清清楚楚,下面只要按照规定动作去办就行。而现在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示上面领导,上面领导说的左也行右也可的话,最终的意思是你们自己把握。

你把安排的预案向满脸白菜色的胡矿长汇报后,胡矿长看看你没说一句话,一转身,把肥大的屁股对向你,你看看他,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早晨起来是不是没穿内裤?

从矿长屋里出来,你便带着副主席王元去探路。工人村一天要看好几遍,你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领导车来,在哪儿汇合,先到哪家慰问,回来的路如何走,有上访隐患的地方不能走,影响矿容矿貌的地方不能走,里面的哪一条道都要做到心知肚明。

老三家不用去,你现在有点儿不忍见到弟媳妇了。晓艳不说怪你,你自己心里也总感觉对不起老三。

走进劳模李飞翔的家,你一下子愣了住了。两室一厅的屋里似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没有空调,没有冰箱,卧室里唯一的大衣橱已看不出颜色。唯一亮眼的是客厅墙角那台电视机,下面有“技术能手奖”几个红字。李飞翔的家让你对“家徒四壁”有了质感的理解。

你真没想到,一个劳模、集团比武能手,家里竟如此的寒酸。在李飞翔家里,你看到了他的两个残疾孩子和八十多岁的父母。

老婆没有工作,一家人就靠他一个人撑着。李飞翔笑笑,领导给了我这么多的荣誉和帮助,家里的困难我能克服。

你坐下来,看着李飞翔,你的眼里有一种湿润的感觉。

你知道李飞翔很能干。参加工作以来,勤奋学习,刻苦钻研,从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机电工人成长为机电技术能手,不仅练就了一手快速排查故障的绝活儿,还进行了大小革新三十多项,其中一项还填补了全国煤炭行业的空白。

如果不是亲自到他家来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李飞翔的背上竟有这么重的包袱。在这么大的重压下,李飞翔竟然还能沉下心钻研技术。去年矿上引进了拥有国际先进电控系统技术的洋设备,他苦心钻研,很快就掌握了这项有近千条指令的国际前沿技术。他还大胆进行技术创新,使这套洋设备的性能有了新的提高,为矿创效几十万元。

看着那张憨厚的脸,你感觉说什么似乎都有些多余。

世上的事真的是难以预料,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矿长被纪委请去喝茶了。

你更不会想到,第九天时,老三马自明竟然被救了上来,并且奇迹般地还活着。

满脸疲惫的救援人员抬着担架走出大罐时,井口响起热烈的掌声,都说是奇迹。被一床棉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老三听到掌声时,从被中伸出乌黑的手摇了一下。

老三创造了被困二百一十六小时成功获救的生命奇迹。

从矿大门口到工人村,道路两边围满了等候的人群,一直延伸到职工医院。救护车驶过,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为老三,也为矿井。

一位两鬓灰白的老矿工哭了。这些天他一直在看电视,关注着事件的每一步进展。当听说井下有人被救上来时,他连拍自己的胸脯说很开心。可连续几天又没有了消息后,又很揪心。这次,最后这个能被救出来,干了一辈子煤矿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你从井口一直护送到矿门口,再看着救护车疾驶而去。如果不是要参加一个研究困难救助问题的会议,你肯定会跟着一直到医院。

你给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老三已找到,就泪流满面了。

十一

生命是顽强的。老三恢复得挺快,几天时间,就能说能动了。集团公司领导来了,矿领导一个接一个过来,病房里天天人来人往的,白日里难得有安静的时间,好在老三的全身零件没什么损坏,就像一辆车,没有碰没有磕的,只是缺少了动力油。

老三能坚持下来,得益于下井时带下去的班中餐和两瓶矿泉水。

炸药库分多个库室,要过几道铁门,这些门都是“一门双锁”的设计,击发器、雷管、导爆管、炸药、退库区等多个独立区域,各种颜色的导爆管、雷管分门别类地陈列摆放。物品都是摆放在干燥的洞壁拐角。有休息区域,有床铺,简易厨房还能加热食物。巷道突水的时候,老三正在最里邊盘点炸药的数量。现在的炸药和传统的不一样,都是安全炸药。像耐低温小直径的优质水胶炸药,没有雷管,火烧枪击都不会炸的。等老三听到突水的喊声跑到门口时,炸药库门口还没有突水的迹象,他想到掌子面询问一下这几天炸药的使用情况,才过了候车点,水已经进来了。等他七拐八弯从主井跑向副井时,水逼得他不得不拐向一个坡度很大的采面,正是这个采面救了他。

他对宣传采访的人说,如果水位再上升半米,他再有班中餐和矿泉水也得玩儿完,水漫得离最高处只有一头的距离。

宣传媒体也采访了老三媳妇。老三媳妇满脸的疲惫,说丈夫被困井下,家里人急得天天掉眼泪,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丈夫能尽快康复,和她一起回家。

那晚,你回到办公室,拿出一瓶口子窖,一个人独自咂摸酒的味道。

你一直不愿回老家,你无法面对父亲那满脸的沧桑。

酒是好东西,哭也罢笑也罢郁闷也罢,只要喝了它,就能让人露出本我来。倒头就睡的,这类人理智,深谙自制之道;酒后变话痨的,抓住谁都想说个一二三的,这些人往往怀才不遇,身心处于压抑的状态;借酒撒疯哭闹的,甚至动手打架的,都是平日压抑自己太久的;喜欢猜酒划拳的、高声吆喝的,属于耐不得孤独的,这类人在生活中也是“闲不住”的;喜欢干杯喝大酒的,这类人通常比较豪爽;喜欢抢着付账,他们不愿亏欠别人,也不爱占便宜;喜欢独斟独饮的,是不愿凑热闹的人。

你也属于不喜欢凑热闹的那种。这类人比较理智,为人谨慎,能明辨是非,喜欢独处。

办公室很静,静得能听到鱼缸里的呼吸。四条小草鱼游来游去,一点儿也不抱怨鱼缸的环境。

你望着缸里的鱼,鱼在缸里望着你。

你拿酒瓶对着鱼举了举,鱼对你吐了个泡泡,又游起来。

你有些感慨,世界再大,鱼只有一缸的自由,你也只有一小片属于你的天地。

你把酒瓶放下,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我坐在桌后看鱼,鱼在缸里看我,鱼是我的风景,我是鱼的风景。

十二

省工会领导要来慰问的消息传来,你从集团得到信息,说领导准备先慰问马自明,再到矿上调研,然后到食堂和矿工共进午餐。

你像上了发条的时钟一样转动起来,电话召集王元过来研究具体的细节。

先定王元从矿大门口全程陪同,负责组织共进午餐的矿工。你负责医院老三的慰问和食堂的就餐细节。

王元让老三在医院里多住几天。最好领导来时躺在床上,这样更有视觉冲击效果。

王元看看你,已安排一个班的矿工工作服穿戴整齐,在食堂坐等着,领导一进食堂就分头打饭,这样显得真实。

你看看王元,提出到食堂看看去。

正要出门,一位伤亡家属迎上来,哭诉家里又缺油少钱了,孩子上学连个新书包都舍不得买。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转身批了一张二百元的救济单,说到财务室领去吧。

还没下楼,又一个老妇人迎上来,说我今天终于逮着主席了。有这样的医院吗?我动手术,伤口还没好,就让出院,说着掀起衣服露出腰上的一圈儿绷带。

你皱皱眉,知道这女人的男人是个老工伤,十多年前在井下顶板破碎砸了个半身不遂。

你转身上楼,批了一张二百元的救济单。老妇人接过救济单,甩出一句“要是领导没有钱也照样看病”,转身朝财务室走去。

你抬头看看天,一只不知什么鸟高高地盘旋着。比你自在多了。

食堂里,大嫂正忙着抹桌子,见你们进来,笑笑地迎上来。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大哥让你一起和老三吃个饭。

王元把省工会领导要过来就餐的事交待了一下。

你摸了摸桌子,要求桌子和碗筷都用洗洁精刷一刷,碗筷还要经过消毒柜消毒。

碗筷加上盛菜的托盘按一百套准备,全部换成新的,食堂内外的卫生重新打扫一遍。费用以后再说。王元看看你,说道,这次是政治任务。

大嫂脸上堆着笑,下午就到市里选新的,保证不耽误正事。

你瞥了王元一眼,这个王元,脑袋瓜子转得比兔子跑的都快。

刚要走出来,接到老三媳妇的电话,自明要回家了。

你问了问今天吊水的情况,说再等两天吧,我正准备到医院看看呢。再住几天, 一定要好利索再出院。

走出来,抬头望望天,有一轮圆圆的太阳。你忽然坚定了一种想法,哪怕公私兼顾,也要对这些从井下上来的职工进行一次重奖!

十三

省工会副主席来了,带来一大溜的小车。集团的、市里的、报社的、电视台的、摄影摄像的,前前后后好几十口子。

前一天,你和王元专门按领导视察慰问的路线跑了一遍,走一路,看一路,连路边的破砖碎瓦都一一进行了安排。职工餐厅里,一百套不锈钢的自助餐盘、陪领导吃饭的五十名一线职工,都一一过目。餐厅的桌椅,厨房的卫生,屋后的环境,全部检查了一遍,用王元的话说,就是一只蚊子飛过,也得让它戴上卫生的口罩。

你没有想到,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掉了一回小链子。

省工会领导来到矿里,连会议室都没去,径直走向困难职工帮扶站。

你在前几天就已经预料到了,省工会领导很有可能视察职工帮扶站,尤其是在“体民情重民生,走基层转作风”的当前。

职工帮扶站搞得很上档次,帮扶制度、帮扶流程、帮扶范围、帮扶标准,全部打印排版上墙。东墙上,是非常醒目的三行字:

有困难找工会。

要维权找工会。

送温暖热线57334。

省工会领导很满意,当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作了三点指示。然后又钻进车里,到劳模李飞翔家慰问。

李飞翔早早就在楼下等着。这位为人实在的劳模,像那次参加全省机电工种比武一样紧张。

一大溜的小车来到,李飞翔急忙迎上去,握住第一个走近他的人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你看着情况不大对,忙把走在中间的省工会副主席向他介绍,李飞翔又转过身握住领导的手,一个劲地说欢迎欢迎。

省工会领导为李飞翔送去了三千元现金,还有米、面、油、被。这让周围的邻居啧啧咂嘴,一个妇女在楼道里刚喊了一声“领导,我家也困难,也来慰问慰问我家……”就被负责安全保卫的拽走了。

省工会领导走进医院,老三正躺在病床上吊水。药液顺着滴管慢慢地流进老三的血管里。省工会领导拉着老三的手,送上慰问金,询问老三水中脱险的经历。老三把你交待的只想着保护企业财产而深陷水中的故事细细地讲了一遍,讲得省工会领导拉着老三的手握了又握,两次问老三个人有什么困难、对组织有什么要求。躺着的老三连连摆手,说矿上为了救我,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让我感激都感激不过来,怎么还好意思谈个人的困难。个人的困难自己想办法克服,不能再为企业添麻烦。

老三最后的这段话,让省工会领导唏嘘不已,对煤矿职工的觉悟和素质大加赞赏,临时动意,再送二十万困难慰问金,救助帮扶在这场意外灾害中受损的矿工们。

记者采访老三,问他在井下的时候靠什么信念支撑这么多天时,老三有些拘谨地说,当时就想着要活下去,外面还有老婆孩子父母等着……

记者很感动,走出医院就说,一定以“马自明——坚强中不忘孝爱”为标题,作一个专题,在省报刊出。

慰问后,你走进职工餐厅,对大嫂说,炒几个菜,晚上和大哥喝几杯。

你告诉大哥,准备回老家看看爹娘。

十四

第二天天气很好,天上有刺眼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天蓝蓝的,远处的凤凰山像画在天空中的水墨画儿一样。

你走进超市,大超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你眼花缭乱。你选了两瓶老爹最爱喝的六年口子窖。

花自己的钱买酒孝敬爹娘,老爹喝着心里舒坦。

你在回老家的路上,特意拐了个弯儿,走到那个掩映在山里的院落,远远地望了一会儿。信神神在,心诚则灵,你家兄弟老三真的躲过这场灾了。

通向村子的土路已变成了平整的沥青路。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两只芦花大母鸡一摇一晃地走来,你顺手抓了一把玉米粒,撒在地上,家里很安静,只剩下了爹娘。你说,晚上和爹喝几杯。老爹咧开嘴笑了。

叙话中,老爹又讲到了当年在井下如何,那时候,看仓库的,家里需要用钉子,自己到街上买,不会占公家的一点儿便宜。那时的劳模,是凭本事比出来的,不是评出来的。长工资的时候,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高难度的技术活儿,工资高的级别高的自然是冲在前面的。

老爹说,那时候,再苦再累,没有感觉到心里的不平衡,不会埋怨世道的不公,评个劳模,一张花纸喜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老爹对井下的记忆永远清晰,连年月日都说得一清二楚。

你看着老爹,附和道,快乐不在于穷富,人一辈子要站在另外的角度看问题,比如,脚步不能达到的地方,眼光可以到达;眼光不能到达的地方,精神可以飞到,这样想就快乐了。

爷儿俩好多年没有这样喝酒了。你是趁着酒意把老三在井下遇险的事轻描淡写地说的,还说到老三受到了表彰。

爹看著你,半天没说话,好长时间,才慢慢地把一杯酒倒进了肚子里,抹抹嘴说,也想去矿上看看了。

你走出小院,仰头看看天空,天上一轮圆月高高的挂着,温馨而明亮。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带着野性与激情的演唱:“陪你去听风,陪你去做梦,陪你去看落暮后的最后一抹红,不需要承诺,不在乎结果,只要彼此心中有爱就会很快乐……”

张春玉: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安徽文学》《清明》《中国煤炭报》《安徽工人报》《当代矿工》等报刊发表作品五十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安徽小小说五十家》《散文荟萃》等文集。2014年,小说《根扎深处》荣获“古井杯”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大赛淮河小说奖。出版小说集《根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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