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珍

2022-02-10 02:00马南
小说月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泪点爱情

◎马南

五月上旬,老叶让我去趟山南,见拉珍。

拉珍的名字,半年前就听说了,在饭桌上。那段视频是老叶在一个房地产商的朋友圈里看到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房地产商配了这么一段话。老叶给他点了赞,并把视频转到工作群里,要我们也看看。大家嗯嗯哦哦,都没点开,那天吃小龙虾,戴着手套,划手机太不方便。

半年后,也就是上个礼拜,拉珍的名字再次被老叶提起。这一次,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老叶握着一支粗大的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下拉珍的名字,画了个大大的圈。他什么时候对这个故事生出了浓厚兴趣,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定了投资商,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老叶的态度十分坚决,他在圈外写下几个关键词:爱情、唯美、泪点。

我说:“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一点不乱。”老叶说,“对方对拉珍的故事非常有兴趣,愿意投。人有钱了嘛——”老叶给我倒了茶,“都想玩点情怀。”

老叶可真是吃亏吃不怕。这些年,类似这种投资商我见了太多,全是信口开河、画大饼。我也见过老叶太多热血沸腾、胸有成竹的时刻,眼看着“钱就要打过来了”“马上立项了”,后来又没了动静。这些暂且都不说,单说这个故事吧,真没什么出彩的,比我们之前讨论的任何一个故事都单薄,真要拍出来,又是烂片一部。

“单薄是事儿吗?你去一趟不就厚了?说到底,这事能不能成,关键还是看你,你得拿出个让他掉下巴的本子。”老叶说完又补了一句,“现在的观众,就喜欢看烂片。”

“他是谁?‘女’字旁‘她’吧?”我酸溜溜地说,心里不是个味儿。暂且相信有钱人玩情怀这事儿,但既然是拿着钱“玩”,为什么不交给大公司,那样才能玩得更高级嘛。唯一的解释是,投资商跟当年一样,是个对老叶鬼迷心窍的大富婆。我承认,最后一点才是我不想去山南的原因。

“楼上的柜子里还有我一套睡衣,早点扔,免得拖你后腿。”我起身,从书架上抽了本书,胡乱地翻。

“一天到晚能不能想点有用的?”老叶朝我屁股打了一巴掌,“别瞎捉摸。”

“谁瞎?我眼睛好得很。”

“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懂我的。”老叶说。

“我就是太懂你了好吧。”我坐下来,不自觉生出咄咄逼人的意思,“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我找来的投资,就一定得是女的吗?”老叶皱了下眉头。

“你以为我喜欢胡思乱想?”我也有些委屈了。

“我知道。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了,哪儿有那么多梅姐啊?”老叶把我拉进怀里,老叶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着急。再不打个翻身仗,就只能解散大伙儿,各自另谋出路了。”

他这么一说,我气消了一大半。公司的确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梅姐进去后,大半年无剧可拍,老叶背水一战,决定买IP(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动漫游戏等)拍网剧。投拍的钱全是老叶自己掏,卖房加上一部电影赚的。按理,他下的是一注稳赢的赌,——原著未拍先火、流量明星主演、老戏骨配戏,又是最受欢迎的悬疑题材。从立项到开机,一路被看好。老叶索性一咬牙,又花了一大笔钱用在宣发上,成功掀起了话题,几个大的视频网站都抛来合作意向。那大半年,老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如同蒸一锅馒头,小心翼翼把握着时间和火候,生怕哪个环节不对敞了气儿。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后期快做完的时候,那个演男一号的小鲜肉吸毒被抓,当晚就被送上热搜。老叶气得跟经纪人骂,不吸会死吗?老子身家性命都押上面了,×他妈的。这事儿过去没多久,上面开始重拳整治影视圈,为了补税,老叶不得不又掏出一大笔钱。一亏一补,家底彻底掏空。老叶大病一场。

没活儿干的时候,公司只能接一些假大空的微电影、推广片,还给老年大学的爷爷奶奶们录新春晚会,一天到晚忙得屁都夹着,挣得却是碎银子。公司开一天,方方面面的关系还是得维持。大佬们天上地下到处都有,不管谁一个电话,他都得俯首帖耳,出钱出力。“难啊,”老叶说,“每天一睁眼,就好像被人掐着脖子。”

我摸着老叶的胡茬,有些心疼。“这次把握大吗?大不了咱俩隐居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好好弄吧,弄个让他们掉下巴的本子来。这部成了,以后谈合作就更容易。”老叶捋着头发,眼里的光亮如荒蛮之地窜出的一头雄狮,身强体壮,勇猛敏捷。那一刻我有些悲观,——老叶仍旧是年轻的,耗不起的反而是我。

离开的时候,老叶送我到门口。他抱了抱我,笑容苦涩。这个笑让我很难过,我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来机场接我的是小刘。下午六点半的拉萨,太阳持续着正午的炎热。小刘往我脖子上放了条哈达,背手行礼:“扎西德勒”。

“天天在矿上下井啊?”我说。

“没黑全。”小刘撸起袖子,指着胳膊窝认真地说,“看到没,缝儿还是白的。”

我不想继续跟他贫,问车在哪儿。从这儿到山南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我有些累了。

“别急,先给你拍张照。”他用单反相机指着对面,“那座山,当地人叫准不日苏。很多藏民会上山煨桑,祈求远行的孩子一切顺利。下次你回去,我也给你煨一把。”

我只好停下来让他拍了两张了事。他把照片拿给我看,天空、白云、山脉、树木,一切明亮广袤,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耸搭着脸位居其中,十分碍眼。

小刘两个月前就来了。老叶一个大学同学在这边拍个纪录片,缺人手,借用了他这个“天才”摄像。

“天才”是老叶封的,也不止他一个。公司员工里,除了两个保洁和一个炊事员,其余的都被老叶视为不凡之才。什么天才摄像、天才导演、天才剧务,也包括我,天才编剧。老叶别的都好,就是吹起牛皮来没个谱儿。说我的本儿都送到名导手里去了,说小刘曾进过某某剧组,跟明星天天打照面儿。我不止一次地劝老叶别再这样了,会降低别人对我们的信任。况且,小刘当年就是个送盒饭的。老叶说:“你懂什么?这叫包装,外行就看重这些。”

老叶这点毛病,在小刘这儿得到了升华。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话,就是喜欢把主观想象当成既定的事实,有点像医学上说的臆想症。就说这次吧,八字还没一撇就天天嚷着要火,柏林、金棕榈、这马那鸡,什么大奖都敢想,一副即将要穿燕尾服走红地毯的兴奋。

“你真看好这片子?”我问。

“老叶看好我就看好。”小刘说,“不过我相信他也不是全看钱的份儿上,拉珍跟老李的爱情多给人光明和希望啊,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没接话。视频是一位来桑日县支教的老师拍的,估计发网上之前,她也没料到会传那么远。十多秒的画面里,拉珍搀着她男人在路上散步。男人看上去大她很多,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搭着她肩膀,两人走路的步伐也因此跟别人不同。除了《因为爱情》的背景音乐,那老师还配了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说,因为一场病,男人失明失聪,这个叫拉珍的女人,九年如一日地照顾他,靠打零工给男人看病、吃药,还供儿子上了大学。文字最后一句是:这样的笑容,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模样。

我前前后后看了差不多三四遍吧,每次看,脑子里就会延伸出另一个镜头:拉珍撇下身边的男人,冷静又决绝地走上通往村外的公路,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而,就在那个黑点快要消失的时候,脑子里的那个拉珍开始不受我支配,——她又回来了,边走边哭出了声。

小刘渐渐起了倦意,油门踩得深一脚浅一脚。他说昨晚喝大了,在停车场摔了一跤,差点睡那儿了。我本想劝他几句,话到嘴边还是算了。来公司不到三年,这家伙吃喝赌样样来,缺的那样,搞不好也有。

“怎么了,跟老叶闹别扭了?”小刘说,“一路都没见你笑。”

“知道投钱的是哪儿的吗?”我问。

“你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小刘说,“管他谁啊,有人肯松腰包就行。”

我戴上帽子和墨镜,背朝他蜷身。窗外出现一片很大的湖,沙滩样的陆地将它们分割成不同的形状,——椭圆:梨形或宽窄不一的长条。湖面连一丝细小的波纹都没有,让人想起一块巨大的靛青色绫罗。那些蓬松的云朵,似乎正密谋着准备坠入下来,以作绫罗上更绝妙的装点。

湖面与天际出现一条起伏的纵线,是山脉。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山脉,厚重的深褐色,寸草无痕,但若说它是贫瘠荒凉又并不准确,——它有大片的褶皱,如同年轻大象的皮肤,紧致敦厚,血肉饱满。很快,大象动了起来,甩一下鼻子,与我们的车并排奔跑,奔向天幕尽头的余晖里。我闭上眼,心里释然了一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那点小烦恼又算什么呢?

到酒店办了入住,小刘提醒我晚上尽量别洗头洗澡,刚到,得慢慢适应。另外,床头有氧气,觉得不行了就吸两口,也可以叫服务员。“好好休息,走了。”他说完,伸手摸了摸我后脑勺。我愣住了,这是小刘吗?他怎么能对我来这种“摸头杀”?

第二天早上,小刘接上我,一路赶往桑日县程巴村。“对了,有个事儿你记着。”他说,“拉珍不识字,跟她聊微信只能发语音。”

“够难为她了。不认识字,当年还带着老李到处看病?”

“谁知道呢?也许有亲戚一道吧。”小刘顿了顿,“我倒是陪不了你了,把你送到就要追大部队去,他们今天已经出发往玉麦走了,后面几天我都不在山南。”

“忙你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采访。”我说。

“那是,你是谁呀——”他说完,手又伸过来。我躲开,让他别这样。“不好意思啊,把你当哥们儿了。”他笑了笑,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倒显得我矫揉造作了。

拉珍去庙里转经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九点半不到。我说:“这么早?不会是故意躲着我们吧?”

“不会。她不会撒谎。”小刘斩钉截铁。他带我在附近走了一圈。清一色的平房,房子多为石木结构,敦实的墙体显出一派古朴粗犷。暗红是房子的主打色,比如大门,墙面则多为亮黄。在房子的装饰上,村民们很有耐心。除了墙上绘制着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门框的左右处处可见细密精致的雕刻工艺。小刘让我重点看门楣,几乎都挂着羊头或牛头骨骸,门窗上还有垂帷,只是材质有所不同,——房子建得比较好的,垂帷多是绸缎,大部分都是棉布。一圈转回来,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拉珍的家,什么也没有,是村里最简陋的。小刘带我走上一个斜坡,站在那儿能看见家家户户房顶架着煨桑的桑炉以及竖起来的经幡。

“塔行。”小刘说,“经幡的意思。”

“塔行?”

小刘点点头,“还有一句,昂——让拉——嘎。我爱你。”

“昂——让拉——嘎。”我看着远处喃喃自语。

小刘抱起肩膀装害怕,“别看着我说啊,不然老叶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得了吧。”我看着被风卷起来的树叶,感觉风再大一点,自己也会飘起来。

“你俩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使劲儿虐吧。”小刘说,“走吧,拉珍来了。”

拉珍穿一件深灰色外套、蓝色牛仔裤,头发用一个黑色抓夹抓在脑后,深咖色帽子把脸遮了一大半。唯一让她跟汉族女人的装扮区别开来的,是系在腰间的深蓝色围裙。

看到我们站在门口,她快速走了几步,身体在暗沉的色系里散出鲜艳的气息。随着她站定,这股气息又很快收进去了。

“忙吧,姐?”小刘走过去。

“还好,不忙的。”拉珍摘下帽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冷漠。

趁他俩说话的间隙,我悄悄打量了一番。乍一看,有点像电影《归来》里的冯婉喻。强烈的紫外线没能改变她基因里的白皙,更没烙下两团高原红。如果不是她高挺的鼻梁和略带深褐色的眼睛,很难看出她是位藏族女子。她脸部的线条流畅而饱满,像精心调配的黄金比例,勾勒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型。我意外的还不是她姣好的容貌,而是她五十岁出头,眼里还有湖水样的清澈。我脑子里跳出一句话:心中有沟壑,眼底无风霜。

她摸出钥匙开了院门:“呃,老师,进屋奏(坐)吧。”我跟在她身后,刚迈进大门,被半空中一扎黑色的毛扫了一脸。小刘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牛毛,得了活佛的加持,保佑吉祥如意。”

我的手还没抬起来(事实上我并没有伸手去摸的意思),拉珍转身看着我:“不能摸的。”她眼里满是戒备,还有点为我的不懂事而生气。我尴尬地点头,也起了担心,她看上去并不那么好说话。

拉珍领着我们进了院子右侧的房间。是个套间,里面厨房,外面餐厅。房子收拾得敞亮整洁,沙发掖得平整。她提过水瓶,给我们倒了两杯热腾腾的酥油茶:“尝尝,我刚打的。”

小刘介绍了我,至于意图,他说:“就是上次说的那个事。”拉珍没接话,重点转向小刘提进来的大米和色拉油:“把这些拿走吧。你已经拿过一回了。”

小刘走后,我和拉珍一时无话。她看了我几次,从脚到膝盖,再飞快地扫一眼我的脸。我有意避开她游走的目光,以免尴尬。我想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正要开口,拉珍说话了,她说:“你也是看了那个视频来找我的吧?”

“是。”我说。

“真是不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吗?”她神情淡漠。

我点点头:“是啊,我这也不想来。你这话,真该让我们老板好好听听。”我说完把背包拉开给她看,以证明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什么家伙都没带,不拍也不录。你要不愿意也没事,我就当来旅游了。”

我这么说了,拉珍的脸松弛了一些。她问我:“你结婚了吗?”见我摇头,又问:“有对象吗?”

“有吧。”我说。

“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吗?”她问。

“不是,我跟他只是同事。”我刚说完,听见拉珍又问:“如果你喜欢的男人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办?”这话问得有点无头无尾,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眼里聚着一团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火,又像一座冰山,让人觉得冰冷无情。我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可能还是会继续喜欢,直到有天不喜欢了吧?”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看样子,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满意。她说:“行吧,我带你转转吧。”

她带我去看院子里的花。花盆集中在东面的角落里,比起老叶侍弄的那些奇花异草,这些品种实在太普通,无非是一些常见的多肉和银皇后、铁线蕨、矮柏之类的绿植。唯一一盆开着花的,是一株月季。绿植的摆放严格按照由矮到高排列,规整得都有点强迫症了。其中几个花钵套上了彩色线罩。那线罩一看就是手工钩织的,细密的针脚,传统的花样,边口处还坠着一圈彩色珠子。老实说,破盆也有破盆的味道,而鲜艳的线罩却让植物落入了俗气。

院子是个标准的“口”字,左右两竖分别是院墙和厨房,与院门对应的是一间玻璃房。这边日照时间长,家家户户都会建这种房子,到了冬天,比烧了炉子还暖和。

玻璃房后面是客厅,客厅左右共三间卧室,全都关着,右边那间还上了锁。拉珍应该很少在这里待,干净整洁得更像一间布展严谨的展览室。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布达拉宫,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十字绣。我在上面发现了拉珍的创意,她在坯布最低端添了几排盛开的花,黄的、绿的、紫的、粉的。我很奇怪,她既然这么喜欢鲜艳,为什么自己浑身上下全是乌泱泱的颜色?

“这房子真挺好的。”我嘴上说着,猜测着她老公的卧室该是哪间,另外,那间锁着的房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这房子从设计到修建,全是老李自己拿主意。他会画图,会木工,粉墙、贴砖、平地基这些手艺活儿也会,他什么都会,我们县里到处都有他的徒弟。他没病的时候,村里人除了盖房子,别的事也爱找他商量。”拉珍的口气有点像讨回公道,似乎我什么时候说了老李坏话似的。

“李大哥还在休息吗?”

“嗯。”拉珍说,“我们回去喝茶吧。”

我本以为可以等到老李起床,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中午,不管怎么说,他都该吃午饭了。等我喝完酥油茶,拉珍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好了老师,你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呢。”我看着她,以为听错了。

“呃,不是随便看看吗?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拉珍说得很真诚,让人生气又恨不起来。

我抓起背包往外走,一不留神,又撞到那束非同寻常的牛毛上。拉珍说:“你这个样子很像我二妹。她每次跟我生气也是这样。”

我以为她变了主意,嗔怪说:“那您就当我是你三妹吧,就舍得这么对三妹?”

“两件事不一样的。”

“行吧,我明天再来。”我说。

“不不不,是永远都不用来了。”她双手撑门,迫不及待地要关掉,“再见,机灵鬼三妹。”

出来给小刘打了个电话,没等接通我又挂了。第一天采访就被人驱赶门外,传出去让人笑话。我也没打算立刻回酒店,那样的话,被驱赶的意思显得更重一些。好歹得在村子里多待会儿,我这么想着,顶着大太阳在村里转悠。没多久,我找到了一个茶馆。

一进门就闻到股膻味儿,黑漆漆的桌椅泛着油光,像是用羊油抹过。几缕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细密的灰尘在强光里跳动,四周则显得更暗了。老板娘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她热情地过来跟我打招呼。在她的建议下,我点了一碗藏面、一壶清茶。等餐的时候,旁边桌上喝茶的三个戴着毡帽的老人看了我几眼。我加了十块钱,选了个带布帘的座位,帘子一拉,差不多是个小包间了。

心里一直堵得慌。从昨晚到现在,老叶一条微信也没有。他一贯不喜欢发微信闲聊,哪怕就是真的想念了,也会打打电话。这么多年,我理应习惯。

跟老叶相识于一个独立电影节,我俩一见如故。酒店有个室内小操场,每天晚饭后,老叶都约我下去走几圈。聊的多是跟电影有关的话题,《东京物语》《杯酒人生》,也聊小津安二郎、詹姆斯·卡梅隆。老叶说,最给他信心的人是李安,他预感自己这块大器可能比李安还要晚成十年,所以做好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准备。

老叶的梦想倒也并非不切实际,——拍一部轰动大半个中国的电影,让每一个走进影院的人都记住他的名字。大学毕业后的几十年,老叶的热血从北京洒到上海,又从上海洒到浙江,最后不得不带着一口京腔回武汉重新开始。“时间太快而现实太残忍。”老叶指着头上的白发,像在诉说一场痛心的灾难,“看到没,有多少根,就有多少次惨败。这颗脑袋上,藏着厚厚一本莎士比亚悲剧集。”——说到这儿,他反过来安慰我:“放心,不管怎么样折腾,梦想总他妈冒着热气。”

那次活动后,老叶给我寄了本书,是他早期出版的关于电影的艺术评论。我花一个通宵看完了,期间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合书而叹,为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那本书如同一个秘密通道,让我由此通往另一个老叶,深邃、孤独、执着、坚持。那篇后记我看了多遍,克制又精准的表达让我在惆怅之余,还生出一些自卑。我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可笑的场景:我冒着大雪去找老叶,告诉他,要跟他浪迹天涯。

年底回武汉,我俩又见了一次。当时他在一个县城导一台晚会,我去的那天正赶上头一天彩排。彩排进行到一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刚刚拼装好的LED显示屏和两部新购的机器全淋得湿透。老叶抱着机器,坐在一片狼藉中号啕大哭。在外人看来,我不该选择老叶,恋爱也好,结婚也好,似乎都不是最理想的对象。但有时候,人的感情实在难以说清,就有一种非他不可的执拗。我是,梅姐也是。

梅姐是老叶死心塌地地追求者。她大学时就喜欢老叶,直到四十岁出头还单身,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老叶讨厌她,还不只是因为她的胖、国字脸和单眼皮,更因为她“除了有钱,什么都不懂。”吐槽她时,老叶会做出一副难以招架、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吐槽的内容也五花八门,听盗版肖邦,喝粥往里加辣椒酱,把香奈儿穿成地摊货,——因为胖,两个交叉的“C”都扯得背靠背了。老叶那帮同学很鄙视他这副傲骨,说他假、不知好歹。

我来老叶公司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他公寓里过的。那晚,梅姐也来了。她甩掉鞋,把大衣和坤包扔到沙发,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叶搂着我,所用的力气几乎要把我对折。不过这对梅姐没有丝毫干扰。她在我们对面坐下,品尝起老叶杯里的酒,气定神闲。倒是我贴着老叶的胸腔,感觉出一种难以定义的杂乱,让我有种会失去他的担忧。

第二年夏天,我从老叶家搬了出去。——在抵御梅姐的这场拉锯战中,老叶最终还是败了。他来跟我摊牌,垂头塌脸歪在沙发里,像堆烧尽的炭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在最短的时间里替他说服了自己,——挽回了老叶,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我无非比梅姐年轻十几岁,那又有什么用呢?青春无价?算了吧,梅姐能给他投钱,让他朝自己的梦想迈出一大步,那是比青春更重要的东西。之后的事没让人失望,那部院线电影让老叶赚了一大笔,也帮他奠定了江湖地位。这无不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迟到的正确。那几年老叶如沐春风,看梅姐的眼里也有了柔情。如果不是后来梅姐入狱,老叶兴许会娶她。

我被很大的吼叫声吵醒,掀开布帘一看,见四五个男人围着那张最大的桌子在赌钱喝酒。桌上铺着毡布,上面撒了各式各样的藏式骰子,每次下赌注前,男人们都要用力拍桌子、大吼一声“嚯”,我真担心那张桌子瞬间散架。

出去结账,那三个老人还在,他们面前的酒换成了茶,但明显有了醉意。我看着这么惬意的傍晚,又想着反正回去也是无聊,干脆也要了壶酒,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青稞酒装在一个白色瓷壶里,老板娘还端来一盘炸土豆片。“送你的。”她笑着说。

“卓玛,你太偏心了。”那桌赌钱的男人中,有一个人大声喊。

“你天天白喝我的酥油茶还不够吗?”老板娘绕过去,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男人看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皮肤黝黑,头发像绵羊毛一样卷着。

“嗨,旺久。”有人喊他,“你小子,别光顾着看美女。”

大家一阵哄笑,都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天快黑的时候,屋里起了凉意。老板娘把靠着墙角的炉子生起来,又给每桌续了酥油茶。打牌的把战场转移到火炉附近那桌去了,叫旺久的男人说他不玩儿了。他穿好鞋,端着酒杯朝我这边走过来。

“您好啊老师。”他在我对面坐下,“艳遇攻略背熟了吗?”

我怔了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我干吗要跑到这儿来艳遇?拉萨街头的帅哥可比这儿多多了。”

“哈哈哈哈。”他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不是来艳遇,我猜,你是来见拉珍的吧?”他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换了副神态,看上去正经多了。

我没说话,没弄清这人底细之前,我只能装聋作哑。他说:“别装了,你脸上已经写着答案呢。”

“是,想来看看。”我说。

“那可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呀。她的心像海螺一样纯洁,品行像箭杆一样端正。”说话声在我身后,那三个老人正准备离开,像是无意间听到我们的谈话。

“是啊是啊。谁娶了她,是天大的福气。”

“瞧瞧那个次曲,男人只是去拉萨打工,她就睡了别的男人,腥臊得很呢。是不是,旺久老师?”

旺久说:“天要黑啦,快看不见路啦。”

老人们走后,我问旺久:“你是老师?”

“听你的口气,我好像是个冒牌货。”旺久的笑更深了。

茶馆里又来了一拨客人,看样子是刚从酒桌下来的。他们一来,茶馆内顿时显得逼仄嘈杂。不时有人跟旺久打招呼,从他们的表情和脸上的笑来看,他们应该误会了我跟旺久的关系。应付完他们,旺久跟我说:“之前你那个姓刘的朋友来找拉珍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了。”

“难怪。不过看样子弄不成了,她筑的坝比三峡大坝还牢固,我休想问出一个字。”

旺久狡黠一笑道:“所以嘛,更欢迎你在这儿艳遇。”

“你好像很保护她。”我问旺久,“亲戚?”

“她在跟我学认字,算是我学生。”旺久给我递了根烟,我装作老到的样子接过来,旺久起身给我点了火。我说:“不是太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呢?其实,好多人都是通过自己的故事改变了现有的生活。我也不是说她非得那么功利,但起码,这事儿对她没坏处。”

“那只是你的想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也许她有她的苦衷。”

“原因呢?应该有个原因。”我说。

“我也不知道。她只是说,她很害怕,也很讨厌。”旺久说。

烟抽完,旺久说他得走了。“酒还多,你慢慢儿喝,但晚上就别出去搭车了。”他建议我就在茶楼住下,说完叫来老板娘卓玛,给我要了房间,并嘱咐她换上干净被褥。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得有些晚。房间不太隔音,带着“嚯嚯”叫喊声的牌局后半夜才散。老板娘在厨房切煮好的牛肉,她说:“住宿费和昨天的酒钱旺久已经结过了,包括今天的早餐钱。”她给我倒了碗热茶,让我去火炉边坐一会儿,早餐马上就好。

“拉珍会来这里坐坐吗?”我问她。

“不。”她说,“李师傅生病后,她像变了一个人,喜欢独来独往,话也没以前多了。唉,她真是个苦命女人。”

太阳已经升高了。没走多远,我碰上了拉珍,她刚从寺庙里出来。她看了我一眼,没打算理我。

“早啊。”我跟上她说,“我有这么让你讨厌吗?”

“你竟然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她说。

“没一个人。还有你的语文老师。”我说。

拉珍停下来,脸色很难看:“你可真不害臊。旺久老师可是个正人君子。”

“喝个酒而已,至于这样说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干。不信你可以去问卓玛。”

拉珍没说话,但默许我跟她进了院子,也没像昨天那样把老李藏在卧室里。

老李的病是劳累过度引发的脑萎缩。最先表现在视力上,看东西模糊,有黑点,跟着听力也开始弱下去。来山南援藏的干部带他看过不少医生,前前后后七八年,终究没挡住病情恶化的速度。到现在,眼睛彻底看不见,听力也只剩薄雾一样的轻微了。

见到老李的第一眼我很意外。我原以为,一个置身黑暗与无声世界八九年的病人,多少会有些阴郁或暴躁,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老李恰恰相反。

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橙黄色毡礼帽,藏青色棉衫,朱红色裤子,裤脚在脚踝处收紧,套进高帮旅游鞋里。这一身,可比拉珍的要绚亮太多。

老李手里搓着一串金丝楠串儿,面容平静。不是我自我暗示,这个院子还真因他的存在显出不同,像是把周遭缥缈浮游的东西压下了、镇住了,让所有物质稳稳当当落了地。

拉珍做好早餐,过来扶老李。

“今天的太阳有点大哦。”老李说。

“花又开了一朵,各人摸嘛。”拉珍贴着老李的耳朵,无缝切换至地道的四川话。因为要使劲儿喊,她脖子上的青筋全冒了出来。

老李偏着头,过了几秒才全部听清。他摸着那朵月季笑说:“确实,比上回的大哦。”

赏完花去水池边洗漱。刷牙、洗脸,最后一项是擦背。老李脱了上衣,抓住墙边的栏杆。“使点劲嘛。”老李说。他肩膀很宽,肌肉也紧。

“要好大的劲嘛。”拉珍蹲成马步,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胳膊上。

“轻了,哎呀,重点嘛。”老李还是不满意。

拉珍猛一使劲,把老李推了个猝不及防。“臭婆娘。”老李骂着,转身抓她,抓了几下也没抓到。

擦完上身,老李坐回躺椅,问拉珍要烟。“忍忍。医生怎么说的?”拉珍说。老李没好气地说:“那饭也别吃,水也别喝了嘛。”拉珍看了他一阵,只好给他点上。老李吸了一口,笑着说:“这才是好婆娘嘛。”拉珍在他脸上狠狠搓了一把:“老狐狸。”

老李抽完烟,喝了茶,起身锻炼。他抓着扶杆来来回回,脚落得稳当有力,能踩出脚印儿似的。与步伐同频的,是朝后打开的胳膊,如同划开深湖的船桨。我看着他心想,他的世界,是否真的就如别人想象的那般单调乏味、无可奈何吗?真的就是牢笼和荒野吗?也未必。或许他早已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为自己创造了新的世界,在那里,他能看见蝴蝶翩翩起舞,听溪水湍流,感受万物生长、四季变换。

拉珍忙完手上的活儿,坐到沙发上看字典。

“跟着旺久老师学了多久了?”我问。

“到今年八月二十号,就是三年了。”拉珍说,“旺久心肠很好,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老师,他跟很多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她找出一沓写过的练习本和描红字帖让我看。那些练习本上的字,每一行的第一个字都是手写的,工整规范。我问:“旺久写的?”

“当然。我说过,他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老师。”

“的确是位好老师。”这么多练习本,每一行写示范,得花多少时间啊。我又想起昨天他在茶馆赌钱时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我没想到的是,拉珍竟然留我在这儿吃午饭。她很少对我笑,话也大多带着针刺,可我能感受到她隐藏着的善意,——她特意为我做了一道莴笋炒腊肉。要知道,她和老李都是不沾荤的。

拉珍的川菜做得很地道。吃饭的时候她说:“老李顿顿离不开大蒜和姜,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为这事拌了好几次嘴,但后来,她也离不开这两样,有时候吃糌粑还要来瓣蒜。”拉珍边说边在老李面前支起一张小桌子,把饭菜盛好端出去。

吃饭时我跟她说:“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卖花吧。”

“不可能。”拉珍回绝了我,“你可真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旺久教我的成语。”

我说:“那你打算就让我一直在这儿白吃白喝?”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帮忙给老李擦背的。”拉珍抬了抬半边嘴角,又说,“你真打算天天来吗?我还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我不仅脸皮厚,也不害臊。”我说,“兴许还能多帮你卖出点花呢。”

“别想了。”她往我碗里压了块肉。

吃过午饭,拉珍去给牛添草,让我在沙发上躺会儿。我待了会儿觉得无聊,出去找拉珍说话。

牛圈是用石头围起来的露天式院墙,毡子遮起一个角落,供四头牛躲风避雨。院墙半人多高,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牛粪。因为日照充足,干燥得没一点味道。院墙后面有几棵很粗的杨树,枝干朝四处绽开,像腾空的礼花。长长的山脉横卧于天际,最远的几处山坳里还攒着积雪。

拉珍正把地上的新鲜牛粪铲进蛇皮袋子里。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暗灰色薄衫。

“你这样会弄脏衣服的。”我说,“要不要我去把罩衣给你拿来?”

她停下来看着我:“你可不要小瞧我们这边的太阳,连骨头都能晒黑。”

“没事。”我拿起一块牛饼,拍了几张照。

拉珍说,这些牛是她二妹的。二妹和妹夫在市里开店,牛交给她喂。我从她的话里整理出一些信息,他们兄妹四个,一起长大的只有姐妹三个,——大哥一出生就让爷爷奶奶抱走了,他们住在县城,有工作,能让他有更好的环境。拉珍因此成为家中的老大。阿爸过世早,阿妈有严重的咳嗽病,两个妹妹都是她带。她没上过一天学,很小就出去做工给妹妹们挣学费。如今,哥哥在县里当医生,两个妹妹一个卖玉,一个开餐馆,只有拉珍留在村里。

“卖着玉还惦记着这几头牛,也该为你想想。”我说。

“顺手的事,我喜欢待在牛圈。”拉珍意识到跟我聊天是个错误,没再开口。

干完活儿,拉珍关好圈门出来,没急着走。她摘下帽子,将额前的头发理顺,朝对面的公路看了几眼。

“等人吗?”我问。

“呃,没有的。”拉珍说,“晒晒太阳,补钙。”

“等着把骨头晒黑呀?”我笑她。

“你这个人,可真是麻烦。”拉珍离我远了几步,很不高兴的样子。

一辆摩托车开过来,远远减了速。不是别人,是旺久。“嗨。”我跟他打招呼,“这是去哪儿?不用上课吗?”

“今天周六,我去市图书馆给孩子们借几本书。”旺久看了拉珍一眼,又看着我。我知道他疑惑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拉珍为什么又接纳了我。我冲他摊开两手,意思是,我可什么都没拍。

旺久从车厢里拿出一套《一千零一夜》给拉珍,他的牛仔裤上残留着洗衣粉的水印,黑色T恤皱巴巴的,领口磨出毛边和一个个小洞,像被蠹虫咬过。

“呃,这么厚,得慢慢看呢。”拉珍说完,也从袋子里把最新的作业递给旺久。旺久翻开看,指出里面的一个小错误,是“首当其冲”不是“首当其中”,拉珍赶紧掏笔改了过来。

“李大哥最近怎么样?”旺久说,“茶叶还有吗?”

“有的有的。”拉珍说,“你阿妈好点了吗?”

“好多了,这两天饭量比我还大呢。”旺久说完,问我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没有就去茶馆聊天,有个支教的老师过来,对藏戏很有研究。“大概下午五点半左右,你等我微信。”

我看着旺久朝前飞奔的摩托,这才发现车后捆着一只很大的编织袋。“又去看孩子了。他班上有几个孩子,家里情况都不太好,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次,带面包、牛奶,马上要冷起来了,这次肯定是去送棉褥。”她说完,目光还被远去的摩托车紧紧拽着,像是旺久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似的。

天气好,老李会在院子里坐到天黑。正午过后的阳光有些烈,出发前,拉珍得把遮阳伞撑起来。

撑好伞,她抓着老李的手顺伞柄往下摸,保温杯贴伞柄放着,里面有续满水的热茶。接着,拉珍把他的手往后移了半厘米,那里有个凳子,凳子上搁着晚饭,馒头或是一根水煮玉米。老李抬起下巴,两眼像封存的陈年旧物,笑容却生动:“晓得了,晓得了。”

拉珍将一个东西塞进老李手里。老李摸了摸:“啥子嘛?”

“橘子。”

“好嘛,你快去嘛。”

“锁门了哦。”拉珍盯着老李,那副神态在我看来,像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而老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爱意,搂着她后背拍了拍:“锁嘛。”

我也背着包准备出门。离旺久说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打算去茶楼要壶茶,边喝边等。拉珍说:“你是真打算又去那边吗?”

“那我能去哪儿?”我说,“总比一个人回酒店待着强吧?”

“如果你还想跟我去,就赶紧动身,喝酒还是卖花,你选一个吧。”拉珍锁好门,把帽子两边的丝带在脖子底下打了个结。

“当然选你。”我说,“不过,李大哥呢?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儿子安了摄像头,随时都可以在手机上看。”拉珍说。院子传出老李的歌声:“去年种的青苗,今年已成秸束。少年忽然衰老,身比南弓还弯。花开季节过了,玉蜂可别惆怅。相恋的缘分尽了,我也并不悲伤。”

我停下来,想把整首歌听完。

拉珍说:“仓央嘉措的诗,仁青教他唱的,仁青是我儿子。”

“真好听。”我说,“没想到李大哥有这么好的嗓子。”

“他故意唱给我听的,好让我觉得他更喜欢一个人在家里,让我出门后不那么担心他。”

我大约能体会老李的心意。病了这些年,他何尝不是每天沉浸在内疚和懊恼中。当有了市里那套房子,老李俨然找到弥补的办法,——让她离开这个院子,像鸟一样飞出去,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傍晚。

路两边是成排的杨树,枝叶在风中摇摆,哗哗的声音像海浪在拍打沙滩。拉珍说:“我和老李刚认识的时候,这些树才小指粗。老李当时还说,等树粗到他胳膊,他攒够了钱,就带我去措嘎湖。现在你看看,都超过老李的腰了。”

“后来去了吗?”

“没有。工地一个接一个,忙完工地的事,自己还要盖房子,还要帮二妹家盖房子,活儿怎么干都干不完。后来又有了仁青,就更需要攒钱了。等日子好过一点的时候,他就病了。”拉珍看着窗外,“时间过得真快啊。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措嘎湖美吗?”

“美吧,我也不知道。听说在雪山下,每年夏天就会开很多花,各种各样的颜色。大家都叫它神湖。”

“现在正好是夏天。”我说,“要不过几天,我陪你去吧。带上老李。”

“不用。”拉珍绷着脸,转头看着路边的杨树说,“他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拉珍没有全程带着我。在路边搭上顺风车后,她直接送我回了酒店,说晚上十点多再来约我。“那时候歌厅才有客人,我得先回去补一觉。”听上去,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说:“我会九点五十五的样子在楼下等着。”拉珍说:“最好多穿点。”

之后的几天,我白天睡,晚上跟着拉珍穿梭在大大小小的KTV(歌厅),有时候也去朗玛厅。老实说,头两天下来,我就完全撑不住了,不仅是体力上的消耗,还有重复、机械以及不断被人拒绝而带来的心理上的磨损。尽管我知道这只是短暂的体验,但当我从歌厅离开,回到酒店,仍然没办法从这个体验的角色中迅速抽离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那样的不安和恐慌。

如果说之前因为她捉摸不透的情绪,我心里多少有些梗塞,但那几天下来,我唯有佩服,——生活注定艰难,但她从没丢失在现实的泥泞中大步向前的勇气。在这一点上,她似乎是愚钝的,愚钝地将一朵朵花卖出去,用毛毛角角的差价让老李和儿子尽可能过得好一些。除此之外,她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

卖花这事儿毫无规律可循,全凭运气,运气好不好,则需要不厌其烦地去碰。山南的歌厅分布很散,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兜下来,等于是将整个市区绕一圈。忙起来的拉珍几乎不说什么话,停车,拿花、上楼、进包房、出包房,下楼、放花、骑车,有种屏息凝神与时间赛跑的意思。但这样的隐忍和专注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有回报,客人们对几百上千块的包房费满不在乎,开起各种酒水也从不眨眼,轮到这几十块钱的小物件却变得迟疑起来。拉珍唯一的经验是,等凌晨过后,客人都醉了,就会变得爽快大方。歌厅凌晨三点后打烊,打烊前的两个多小时由此显得弥足珍贵。这个时间段,拉珍几乎是跑着上楼梯的,急迫中带着矛盾,——她想多卖点花,又不想看他们喝得烂醉。为了弥补某种愧疚,她又变得不那么赶时间,会在某个呕吐的人跟前停留一会儿。

每天晚上,拉珍骑电驴带着我,沿着空荡荡的大街陆续拐进每一家歌厅。街上是寒冬,歌厅里却是炎夏,我和拉珍的大棉袄显得十分突兀。当厚重的大门推开,震耳的音乐声和欢呼声洪水般涌过来,更是让我感到浑身更加笨重。我在人群中寻找着那张可以突围的脸,——男的,面容和善的。通常,寻找尚未结束,就有热情的藏族男人过来拉我。嗨!紫玛。他们这样叫我,喷我一脸酒气。一起玩儿吧,一杯酒一朵花,我全买了送给你,怎么样?

有时候也会误入十分安静的包房,几个男人坐在那儿低声说话。我的出现让他们很扫兴,“女人都没有,你要我们买花?最好快点滚出去。”我灰头土脸从房间出来时,拉珍也正从对面的房间退出来。她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说:“我们藏族男人,看见漂亮女人就像烧开的水,滚烫滚烫的,凶的时候也不是真的讨厌你。”

“下次再碰上他们,我就跟他们喝了。灌倒了再卖花。”我说。

“呃,那你就是傻瓜三妹了。”拉珍笑了笑。

有天在赶往下一家歌厅的路上,天下起了雨,我俩只好顺道回了酒店。已近凌晨两点,我劝拉珍睡下算了,她不同意。她说她从不把隔夜花卖给别人。她怕自己睡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隔一会儿就用冷水浇把脸。

“你太不容易了,换我们村里的那些女人,早跑了。如果是男人,那就跑得更快。”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力的女人。”

“开了头就好了。”拉珍说,“第一年的时候,歌厅没现在这么多,我只能天天去朗玛厅碰运气。朗玛厅没有包间,全敞开的那种,酒桌摆得密密麻麻,大家聚在一起划拳喝酒,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第一个买我花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给自己的女友买了一朵玫瑰。当他递给我五十块钱,我一激动,不知道是该先找钱给他,还是先递花。手忙脚乱地,玫瑰花的刺划伤了他女友的胳膊,我看着渗出来的血,不停说对不起。我很害怕,害怕她改变主意不要我的花了,呃,当时,我真是恨不得给她下跪呀。不过,那个女孩竟然什么也没说,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啊。我记住了她的样子,之后每次转经拜佛,我都会为她祈祷。”她一脸动情,眼里仿佛装满了月光。

我犹豫片刻,说:“拉珍姐,问你件事,你别生气。”

“你是不是喜欢旺久老师?”我说。

拉珍的脸“唰”地红了,像只瘪掉的气球。“雨停了,我得走了。”她说。

“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倒是希望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在她身后说。她等我说完,抱着花出去了。

小刘从玉麦回来后请我吃大餐。电话是上午打来的,我正睡得天昏地暗。“先吃午饭,晚上带你去看演出,你还没看过这边的演出呢。”他说完,我睡意全无。与其说是对小刘安排的活动感兴趣(事实上,如果是在武汉,我怎么都不可能跟小刘单独吃饭),还不如说是我找到一个很好的不去卖花的理由。这几天,拉珍越来越习惯我的陪伴,而我却力不从心,以至于看到她那辆小电驴就有暗无天日的绝望。

我给拉珍发了语音,编了一个比吃饭更重要的理由。拉珍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低落,也可能是我撒了谎,有些心虚。

小刘挑了家粤菜馆,打开酒。没等菜上桌,我倒了一小杯先闷了一口。小刘说:“报复性放纵啊,采访采抑郁了?”

“再卖下去我得疯掉。”我说。

小刘哈哈哈哈哈,摆弄着包房里的唱片机。阳光斜着照进来,在花鸟墙纸上投下几道亮光。音乐响起,旋律欢快,歌词肤浅得令人轻松。小刘也倒了酒跟我碰杯:“来,敬自由。”

菜陆续上桌。法式煎鹅肝、沙司酱虾球、浓汤鳕鱼羹、金勾茭白面。小刘又招手加了道一品菌。“来了这么久,得请你吃顿像样的。”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啊。我随时都能扔掉那些花,把生活拨回原来的轨迹,喝咖啡,逛街,睡懒觉。可拉珍没有退路,没有其他选择。一想到这些,我就说不出的难过。”

小刘笑我太容易被传染:“说白了,都是命,逃也逃不掉。谁过得容易?受苦的路数不一样罢了。话说回来,我觉得她并不觉得有多难。爱情能战胜一切。”

“未必,男人看女人,多少都有些片面。”我把酒干了,问小刘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待够了,想回去。”

“等我忙完吧,最多还有一星期。”小刘给我盛了碗汤,“想老叶了吧?他昨天还跟我联系了,批评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这里。你说他讲不讲道理,我不是得跟剧组跑吗?再说了,又不是我的女人。”

我说:“好好儿的提他干吗?”

“提不提,你不也天天惦记着吗?对了,关于投资的事儿,我打听到了一点。”小刘卖起关子,“我要说了,你怎么感谢我?”

“爱说不说。”

小刘说:“还记不记那个叫雪莉的女孩儿。腿很长,这儿特大。”他在胸前托了托。

我当然记得。老叶老家的人,跟他还是同族。我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她不俗的外形,身材丰满,长相清纯,笑起来跟某女星有几分像。去年公司拍一部微电影,老叶找她来试镜,可惜完全不是演戏的料。我盯着小刘:“怎么,老叶喜欢上了?”

“老叶喜没喜欢上我不知道,但投钱的那老板喜欢上了,老叶搭的线。”小刘压低声音,“还是个雏儿。”

我盯着小刘:“老叶能干这种事儿?”

“老叶怎么就不能干了,你可别说他是圈里的一股清流。”小刘笑笑,“他已经出卖过一次肉体了,还在乎再出卖一次灵魂?”

“嘴真欠。”我有些烦他,“老叶对你可不薄。”

“开个玩笑你还心疼上了。好了,不说老叶了,说你。你真打算在他身上耗一辈子?”

“谁在他身上耗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跟着我吧。”小刘仍然紧盯着我,像要把我死死勾住,“我跟老叶不一样,你在我眼里,独一无二。”

“扯什么淡,喝多了吧你。”我又急又气,准备借着上厕所溜走。刚站起来,被他从后面抱住,手也开始不规矩。我全身僵硬,不敢确定这真的是小刘,我记得他刚进公司时,说话会脸红,走路习惯朝一边贴着。我让他等一下。他松开我,把我扳过来,毫无畏惧地看着我,一只手再次从衣摆伸进去。

我给了他一巴掌。

从饭店出来,胃痉挛得难受。冷汗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从毛孔往外爬,后背很快起了热烘烘的凉意。我极力撇开恍惚,盯着不远处的斑马线。我忘了看红绿灯,只想着尽快经过它,去马路对面打车。一声尖利的响声在耳膜上狠狠剐蹭了一下,耳道里顿时刺痛难忍,接着是膝盖,——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一个黑色的引擎盖顶住了。围过来几个人。一个男的冲出来跟我叫嚷,气急败坏。我被人拉到路边,耳朵里的刺痛还没消失。那个司机刚刚骂我的话此时变成了小刘的,——“×,装什么装啊。告诉你,公司里上过老叶那张大床的,可不只你一个。”

拉珍在洗衣服。我去了餐厅,一头倒进沙发里。“不是说有事吗?”拉珍跟过来问我怎么了,“你脸色有些差,生病了吗?”

“感冒。”

“你说谎。你喝酒了,还哭过。”

我压下去的伤心再次涌上来。来的路上,跟老叶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不断闪现、回放。他为我做的每一件暖心的小事,他不经意间说的每一句暖心的话都好像还发生在昨天。而所有这些被我视为跟生命一样重要的回忆,原来并不属于我一个人。也许我早该明白,老叶的爱固然真心,却是广博的、共存的、叠加的。他会坐在另一个她身后,为她吹干湿漉漉的头发,为她买回好看又保暖的拖鞋,将她扔在床头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干净的置物篮里。某个温存的时刻,他也会在中途停下来,附身看着她,用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跟她说:“给我生个孩子吧,等以后我死了,他来替我照顾你。”

我想着这些,禁不住又流下眼泪。

拉珍说:“睡会儿吧。睡会儿就好了。”她为我搭上毯子,关门出去了。毛毯刚刚晒过,有吸满阳光的干草味道。我蜷在里面,透过玻璃看着院子里的拉珍。她在敲棉絮,棒槌一下一下用力地打上去,听着十分安稳。

躺下没多久,老叶蹲在沙发前叫我。我有些惊讶,问他是怎么找来的。他只是笑,有些得意。我俩说起电影梗概的事,他一点都不认同我的想法,说必须要按投资方的意思弄。我俩很快吵起来,老叶抓过一个杯子扔到地上,茶水四溅。

醒来时,我手朝前伸着,像是在拉转身而去的老叶。拉珍轻声说:“总算醒了。你一定是在做噩梦。”

她给我端来一碗玉米粥。玉米粥熬得黏稠,最上面盖着一层浅浅的淡黄色的浆汁。我喝了一口,温热裹着香甜顺着喉咙往下流淌,身体一下子舒畅了。我有气无力地说:“要不跟李大哥商量商量,我跟着你们一起过算了。多好啊,有吃有喝的。”

“还能天天逛歌厅吧。”拉珍笑着瞪了我一眼,说,“我猜,你心里也有个忘不掉的男人吧?”

我给她说了老叶,从头到尾,细枝末节,我还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这样说过。拉珍叹了口气:“女人动了心,都是削尖了脑门儿往胡同里钻,死了都不会清醒。”

“是啊。”我说。

“你那天说的是真的?在酒店里,旺久的事。”

“当然。”我说,“你喜欢他,有什么错呢?”

“大概只有你会这么想。你简直想不到我做了些什么。一会儿你跟我到了那边,肯定会捂着嘴巴,在心里说,呃,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我没明白拉珍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跟她进了那间出租房。

是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单身公寓。进门左手是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再往前,是一间没有隔断的大房子,——被布置成了婚房。

到处都是醒目的红色。红色的枕头,红色的被褥,红色的气球,红色的彩带,床下的两双拖鞋也是红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夹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旺久、拉珍。

旺久似乎来过。床头柜上有烟灰缸、打火机和香烟。墙角的衣架上挂着他的衣服,崭新的T恤、牛仔裤和一件华丽的藏袍。卫生间里有他的牙膏、牙刷、毛巾、剃须刀。

我回头,撞见拉珍忐忑的眼神。“坐吧。”她慌忙拉过一把椅子。

“真的没什么。”我说。

“谢谢你,谢谢你这样说。”拉珍抚摸着那些衣服,“每隔半个月我都会洗一次,别的东西也是,我想让它们都干净着。只是,有些委屈旺久了。”她走到衣柜前,打开右侧边的门,里面是一个浓缩版的经堂。佛龛立在最上层,佛龛前点着两盏电子酥油灯,油灯供着一只白色的碗。她将碗端出来,重新接了一碗清水放回去。

“我每天在这里念经、赎罪,希望活佛能原谅我。我也愿意用更苦的生活来惩罚自己。”“拉珍,别这么说。”

她找出折叠床,靠窗户支开。又从衣柜另一侧找出干净的枕套、床单和被子。“你睡大床。”拉珍说。

“不。”我说,“我喜欢靠着窗,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抽空去花店取回了花。玫瑰、百合以及毛绒小熊三样,拢共不到二十支。我觉得太少,一晚上不可能就卖这么几朵。我算了算,整个市区十二家歌厅,二十朵花平均下来,四舍五入才两朵。

“这些够我卖到后半夜呢。”拉珍说,“我还卖藏刀。每晚上备个两三把。我们这儿的姑娘,喜欢给心上人送藏刀。”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刀来,“这是我在八廓街买的,一直想送给旺久。他是康区人,特别爱刀。”

刀很压手,有复古的神秘之气。白银的刀鞘,正面雕有龙身,背面刻着卷草和藏文,刀的柄尾嵌着一颗珊瑚珠。“这把刀是一位老匠人打的,旺久一定会很喜欢。”

“可怜的旺久。”我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会让他知道的。”拉珍说,“旺久的老婆死了,孩子只有五岁,还有阿妈要照顾。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的。你说,会不会是上天在考验我?”拉珍拔出刀鞘,又轻轻套上。

“上天也是慈悲为怀。”我说,“不过我觉得,旺久不是那么木讷的人。除非他假装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能感觉出来。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是个跟次曲差不多的女人。”拉珍说。

“那天在茶楼,好像听人提过这名字。”

拉珍笑笑说:“我就知道他们会说。他们喜欢踩着次曲称赞我,一想到这个,我就睡不着。”

“她怎么了?”我说,“你说的那个次曲。”

“好几年前的事了。是村里的一个医生,叫丹增。次曲找他看过病,后来喜欢上了他,为他打过两个孩子。丹增说,只要她离婚,就带她走。次曲就去拉萨找她男人说离婚的事,等回来的时候,丹增反悔了,说那都是酒话。他开始躲着她,又认识了新女朋友,说要正儿八经地成个家。就在他结婚那天,次曲冲上去捅了他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暗暗惊讶道:“后来呢?”

“她离了婚,去拉萨打工去了。听说开了个发廊,专做那种生意。”拉珍说完,反复抹了几下鬓角,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可不能跟她一样。”

“怎么会呢?你不会的。”我看着墙壁,脑子里是拉珍床头那个相框,只有两个名字的相框,它像一个细小的钩子,勾在我心口的某个地方,有微微的刺痛。

也许拉珍看出了什么,给我讲了件她觉得特别好笑的事儿。有一次她推开包房,看到两个女人正拉着一个老头儿喝酒。那两个女的穿得很少,只比泳衣多一点点,她们很大声地笑着,把老头儿的上衣也脱了。她走过去,很快愣住了,是村主任。

“我赶紧说,呃,扎西大哥,您在呢。”我打断她:“村主任不是叫次仁吗?”

“扎西是次仁的哥哥,两人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呢。”拉珍笑起来,“过了几天,村主任碰见我,专门叫住我说,呃,拉珍,听我哥哥说,有天在歌厅碰见你了,说你不容易。你真是不容易啊。我赶紧说,是啊是啊,扎西大哥一口气买了六朵花,真是好人呢。”

我和拉珍哈哈大笑。我说:“村主任一定在心里说,这个拉珍,真够笨啊。”笑够了,拉珍说:“我希望他们觉得我笨,笨得什么都不懂。”

我越过空荡荡的客厅看着她:“猜我这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拉珍坐起来。她换了件蓝色碎花棉布睡衣,放下来的头发长且柔顺。

我说:“把你刀啊衣服啊,全送给旺久。”

“好啊,我就说是你送的。你爱上他了,要嫁给他,给他生儿子。”拉珍说完又黯淡起来,“如果我真这么做了,来世都不会被原谅的。我也再没脸见活佛。”拉珍说:“可我每天就是一边这样告诫自己,一边想着把你的话变成行动。去年七夕节,街上全是一对对恋人。我卖完花,看着圆圆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我带着酒,骑车去找他。大概骑了四十多分钟吧,到他家,他已经睡了。”

“你叫醒他了?”我问。

“没有。我坐在院子外面,看着月亮,喝着酒。后半夜的时候,酒喝光了,我又骑着车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我去转经,在茶馆门口碰见了他。他正跟几个人生气,说不知道是哪个酒鬼,昨晚竟然醉在我家门口了,还把酒瓶子扔我家门外,吐了一地。”拉珍说完,自己先笑了。

我俩各躺着一张床,等待夜幕降临。窗外是块草地,除了一排千年矮,还有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树皮是褐色的,树干纤细,玫红色的花朵像麦穗一样垂下来。拉珍的房子在二楼,窗户与那些树差不多高,那些麦穗样的花仿佛就垂在我枕边。风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我起身把窗户关严。我问拉珍,“到了冬天,卖花就有些冷了吧?等仁青参加工作,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很喜欢冬天的。到了冬天,老李会在被窝里等我。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雪开始化了,太阳照在房顶,春天也快来了。有时想想那些比我更苦的女人,也许连个抱她的男人都没有呢。”

“我就是啊。”我说,“我就没个抱我的男人。”

“你这么好看,心又好,要是在我们村里,不知道能换多少头牦牛呢。”拉珍说。

“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兴许也不比卖花挣得少。”我说,“起码,能睡个好觉。”

“我喜欢卖花。我喜欢看那些女人收到男人送给她们的玫瑰、百合。而且——”拉珍顿了顿说,“但也许,我是为了租这个房子。”我听出她笑声里的倦意,说:“睡吧,我也有点困了。”

我听出拉珍笑声里的倦意,背过身,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回头,见拉珍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像是困顿骤然而至,她还没把剩下的话说完,就被拽进睡眠深处里去了。

拉珍很认真地睡着了,在她精心布置的婚房里。这样的睡眠跟休息无关,更像是为后半夜的奔波辗转积攒力量,为一家人讨生活。我无法相信,在过去的两千多个日子里,她每天都必须重复这样的生活,把傍晚当成黑夜,将黑夜变成忙碌的清晨。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大楼起了嘈杂。放学的孩子的嬉闹、大人的呵斥,以及停车场不间断的鸣笛。家家户户开始忙晚饭,锅碗瓢盆交织,叮叮哐哐,油烟味儿四处穿行。拉珍的婚房成了一座远离人间烟火的孤岛,四周只有茫茫海水。偶尔,泡菜坛子会在角落里“咕咚”一声,像是努力地融入,但很快又被接踵而至的声音淹没。天黑下来,与屋内的昏暗连成一片。拉珍起了鼾声。我远远凝视着她,模糊的光线里,她蜷着的身体只占了整张小床的一半。

我们是深夜十点半出门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像牙咬在身上。拉珍清点好包里的东西,手机、钥匙、零钱、收款二维码以及三把藏刀。收拾妥当后,她拿起喷壶醒了醒玫瑰和百合。我看着花瓣上的水珠,打了个激灵,也跟着清醒不少。

大楼很安静,拉珍低低“噢”了一声,感应灯惊慌失措地亮起来,她走得更轻了。出了楼,整个小区的树枝都在夜色中摇摆。风比白天大了几倍,我和拉珍的围巾毫不留情地被掀起来,紧紧贴到脸上,棉袄也被吹成薄衫。拉珍在广场中间站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月光像打翻的汁液从瓶口处溢出来,延伸出无数支溪流。云海沸腾着,纷纷跳进溪水之中,被反衬出琥珀样的通透,颜色也各有不同,有的黑褐,有的深灰或浅灰。溪水裹着云朵慢慢走远,在即将消失的地方蓦地亮了,变成跳跃的橘红。

“真好看啊。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要飞起来,飞到那棵桂花树下。”拉珍仰头看了一阵,说,“后天你有时间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一起来给老李过生日。”

“当然可以。”我说。

拉珍笑了笑:“谢谢你三妹。”

小电驴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风由牙齿变成锯齿,划在脸上疼痛难忍。拉珍伸直了背,让我把身子缩着点。我从后面抱着她,她的身子裹在棉袄里,那样的瘦小。

老李生日那天穿得一身崭新。暗红色的唐装,黑色绒裤,还换了顶新帽子。拉珍牵着老李,问我帅不帅,像在展示一件宝贝。

“帅呆了。”我说,“像个大地主。”

拉珍笑出了声。她把买来的牛奶、烟、芝麻糊和一些水果依次放到老李怀里,一件件让他摸,“徒弟们都来看你喽,跟你学贴砖的那个小袁,想起来没得?”

老李连连点头:“晓得晓得,那个地滚滚嘛。他人呢?”

“他出远门,派婆娘来的。”拉珍使劲喊着,看了我一眼。

我抓着老李的手,本想学拉珍凑到他耳朵边喊一嗓子,又怕露馅。接着,我又扮演了另外两个徒弟的婆娘,以及拉珍的二妹,跟老李反复握了手。“进去坐,都进去坐嘛。”老李拍了拍我的手。

老李生病头几年,每到生日,情绪就特别不好。最严重的一次,他用铁丝戳过自己的喉咙。这几年好了很多,但也会偷偷哭。“偷偷哭就偷偷哭吧,比戳自己好。”拉珍说。

她开始备午饭,我跟进厨房给她打下手。以前,家里人最多的时候就是老李生日那天,比过年还要热闹。她提前四五天就要开始忙,打满桶的酥油茶,煮好牛肉和羊肉。十二个徒弟约好了一起来,挨个儿给老李献哈达,老李坐在中间,不知道多得意呢。大家从中午就开始唱歌、跳舞、划拳,一直要闹到后半夜。生病后,老李再也不过生日。来看他的徒弟,都被他骂跑了。

“但他又很怕他们不来。”拉珍说,“这一次,大妹二妹实在抽不开身,只好麻烦你了。”

“其实——我感觉李大哥应该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我犹豫着说。

拉珍笑了笑:“可能吧。”

“他是真心疼你。”

“我也就装着不知道吧。这样挺好的,一屋的人,多热闹是不是?”拉珍说,“不说这些了。”

拉珍做了满满一桌菜。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糌粑面、酥油茶和血肠。老李抬头看着对面说:“大家多吃菜哈。”拉珍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她默默地倒了半碗糌粑面,放进酥油、白糖,一边转动着碗,一边把面往茶水里压,让它们成为黏合的团子。

“我俩是在工地上认识的。他见我顿顿吃糌粑,总觉得我吃不饱,就给我拿来馒头和鸡蛋。那时候我在工地调砂浆,脚被水泥烧伤了,他就给我拿来胶靴。我不要,他就黑着脸吼我,要你拿你就拿嘛,麻烦的瓜女子。”

我被拉珍的模仿逗笑了。

“阿妈经常说,老李是菩萨派来帮我渡劫的,大妹二妹也都这么说,后来,儿子仁青也这么说。他们说得没错,事实就是这样。我每天都想着他们的话。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给你说说我的事吧。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人来家里说亲,让我嫁给达娃和他哥哥。达娃不会说话,他哥哥是个暴脾气,经常把达娃打得鼻青脸肿。阿妈同意了这门婚事,家里实在太穷了嘛,如果我嫁过去,他们会送我们家三头牦牛。那时候,三头牦牛值很多钱了。达娃和他哥哥经常来家里找我,我天不亮就去工地躲着。老李知道了这事后就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

我带着老李回家见阿妈,她死活不同意。她说,怎么能找个汉人呢?还不如跟着达娃两兄弟呢。有天晚上,阿妈犯咳嗽病,咳了很多血。我哭着跑去寺庙请人,半路上被老李拉了回来。他借了辆拖拉机把阿妈送到医院,那是阿妈第一次住院。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送来,人就没有了。那次要不是老李,阿妈可能就离开我们了。老李生病后,阿妈、妹妹都让我要对他好。我儿子仁青也说,你一定要对阿爸好。”

拉珍看着老李:“你说你,你要不生病该多好啊。”

老李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对所有的事情一概不知。也许,拉珍最大的难不是日子的艰苦,而是黑洞一样的孤单,但她并不能对此做出什么改变。

下午去市区拿花时,我让拉珍多拿二十朵玫瑰。我假模假样地分析,今天周六,又是端午节,放假的人多。拉珍连连摆手,说跟这个没什么关系。

“我有预感,今天生意一定好。我预感很准的。”我说完,拉珍没再反对。

那天刚到第一家,恰好碰上一个公司搞团建,男男女女十几号人,全是内地的。我让拉珍把这个大包房交给我,说完抱着多拿的那二十朵玫瑰,又拿走她手上所有的百合。

来的时候我就计划好了,今天要让拉珍放个早工。办法也简单,买一朵送一朵,碰上稍微对我客气点的女的,索性白送。为了不让拉珍怀疑,我在包房里磨蹭了好一阵,——送完花,我以一个来藏体验生活的编剧的身份跟一位大叔聊了会儿天。等我下楼到大厅,拉珍已经在那儿等我了,手里的毛绒熊一只都没卖出去。她看着我两手空空,嘴巴好一阵合不上。

“碰上几个援藏的老乡,全要了。我说我今天有预感吧。”我把钱微信转账给她。她看了一眼说:“谢谢三妹。”

我看时间还早,问她要不要去我房间喝酒,拉珍竟然一口答应。到了酒店楼下,她让我先上去,说想给儿子打个电话。等再进房间时,手里拎着一大袋卤菜和啤酒。我瞬间明白过来,为自己幼稚的伎俩懊恼。

“你太跟我较真儿了。”我说。见我不太高兴,拉珍说:“三妹,你的心意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想你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苦,真的。”她打开啤酒递给我。

喝酒时,她给我看了一张她和老李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的老李很瘦,短寸头,五官轮廓分明,两道浓眉。那双眼睛是全身的重点,矍铄、明亮,还有几分冷酷和严厉。拉珍比现在还要瘦,鲜红色毛衣把皮肤衬得瓷一样白。

“这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三十五岁,我二十岁。”拉珍说。

“你挺适合红色的。以后穿鲜艳点嘛。”

“老李又看不见,穿成那样想给别的男人看吗?村里人一定会这么说。”拉珍说完,突然笑起来,“要是他们看到了我的‘婚房’,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

我也笑了。

我拿给她一条丝巾,那天逛街时买的。我给她系上,粉色很衬她皮肤。“可我没什么送你。”拉珍摸着围巾。

“把酒干了就行。”我说。她仰头把剩下的半罐喝完,犹豫着笑了笑:“有件事,说出来真的是,——我跟老李,好多年都没做爱了。”

我怔了一秒,没料到这个词会从拉珍嘴里说出来。“是生病之后吧?”我问。

“嗯,对他身体不好嘛。不过也没什么,真的。”

我像被一道柔光包裹,有些感动。拉珍仿佛有一只带魔法的滤网,轻轻一抖,留下来的都是温热的、暖心的。所以,她依然有理由去善待身边的人和事,依然有足够的勇气蹚过艰难,依然相信前面还有美好的东西在等着她。跟她相处的这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生出羞愧,为自己的虚荣、自私、轻浮和虚假,为自己说过的那么多谎言、做过的违心事、心生的恶念。我唯有拿出所有的善意和真诚,以配得上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我俩喝光了所有的啤酒。拉珍打坐样定了会儿神,突然起身穿了外套。“我想去见旺久,把东西送给他。之后,我就不再想这个事了。”

“现在?”我问。

“嗯。他今天在市里开会,我知道他住哪个酒店。几天前他说起过的,所以一直带在身上。”拉珍撩起毛衣,露出贴着身的藏刀。

出门时,她又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几下,一口气喝光,脸上涨满了春潮。

气温比前两天还低。我和拉珍在冷气中打着哆嗦。我们在公园里等了一会儿,见旺久打车过来了。“你们喝酒了?”旺久老远就说,“就感觉电话里不太对劲,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酒能壮胆啊。”我笑道。

“是啊。”拉珍说,“我要变成武松,上山打老虎了。”

我把拉珍往前推了推,对旺久说:“电话是我打的,但有事找你的是她。你俩慢慢聊,我转转。”旺久看了我一眼,让我别走。拉珍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她把刀递给旺久。旺久接过了刀,拉珍则盯着旺久,好像那把刀贴在旺久脸上、脖子上、胸脯上。

“好刀。”旺久收起刀说,“去喝茶吧,你们的酒需要醒一醒。”

“送给你。”拉珍盯着他说。

“这个——我不能收的。”旺久说,“你知道——”

“送给你。”拉珍又说了一遍。

我往远处走了走,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说话。旺久又说了些什么,拉珍往后退了两步,身体一点点蔫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朝我这边走过来,脸在路灯下变成一张白色的纸。她边走边想把刀放进包里,她拉链怎么也拉不开,拉珍狠狠拽了一下,要扯烂似的。

“走吧。”她站在我面前,脸上全是笑,“他说他不能收。”

旺久也跟了出来,要给我们叫辆车。拉珍说:“不用了。”说完拉着我要走。旺久说:“那我走路送你们吧。”

“你还是别跟着我们了。”拉珍语气不太好。

正说着,几个扎着辫子的男人从我们旁边经过,散出很重的酒气。一个人勾住旁边那个人说:“看看人家,有老的有小的,多牛×。你们怎么回事嘛,敬杯酒都敬不下去。”另一个人接话说:“就是,这么招人喜欢,他那东西肯定比你的大一百倍。”

我和旺久没说话,一群醉鬼,没必要理会。但拉珍开口了,她大声冲他们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像不像站着尿尿人说的话?”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人往回走了几步,他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戴着一只很大的耳环:“说什么呢?老子想说什么样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女人。”

拉珍说:“我老不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渣,小心得梅病,拖一裤子烂肉死在阴沟里。”

没等我把她拉回来,拉珍往后蹿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耳环男动手了。旺久说:“你怎么能打女人?”

我扶起拉珍,让旺久也算了。“现在走可不行。”耳环男指着拉珍说,“除非你跪下,给我们磕头道歉。”

“搞错了没有?”拉珍说,“应该道歉的是你们。”

“少说几句。”我拽着拉珍准备走,被人拦住。“让他们走吧。”旺久说,“我留下来替她道歉。”

“换个地方解决。”耳环男问旺久,“有没有种?”

“奉陪到底。”旺久说,“不过得让两个女人先回去。”

“那怎么行?回去报警吗?”耳环男更生气了,“我劝你最好别耍小聪明。”

“行,我们跟着一起去。”拉珍说。

“你就道个歉吧。”我说,“他们人可不少。”

拉珍没说话,跟在耳环男后面,走得比谁都快。

一群人去了公园旁边的一块空地,那里灯光暗一些,围起了半扇墙。我们刚站稳,耳环男就给了旺久一拳。旺久朝后退了几步,也将他打倒在地。其他几个人被激怒了,他们一起围住旺久,有的出拳,有的动脚,黑暗中,我闻到了血腥气。

“别打了。”拉珍跑过去挡护旺久,被耳环男推开了。他拎起旺久,把他按到一面墙壁上。

“我道歉。”拉珍说。她走到耳环男跟前,动作很快。等大家意识到不对劲时,那只胳膊已经开始往外冒血了。她把胳膊抬起来,抬到耳环男眼皮底下,另一只手举着藏刀:“这样行不行,不行就再来一下。行不行?”最后三个字,拉珍是喊出来的。

“真是个疯女人。”耳环男放开旺久,叫大家走。我叫了声拉珍,不知道该怎么办。旺久一把扯下拉珍脖子上的丝巾,让我去叫车。往路边跑的时候,我两条腿有些抖,根本跑不快。

从坐上出租车到进医院缝完针,旺久一直没怎么说话。处理完伤口开药的时候,医生看了我们好几次,“伤口很深,太危险了。”他说。拉珍被送进留观室输液,旺久拿了药回来,告诉我了用法和禁忌。他右眼肿得很高,脖子上也青了一大块。我让他去把伤口处理一下,他生硬地回绝了我。

“让他走吧。”拉珍别过头说。血浸在她那件绛紫色的外套上,变成了深褐色。

所有的药水输完,天也快亮了。拉珍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她说要去趟寺庙。

她要去的寺庙不是她每天转经的那座。这一座在东面,离村子有些远,得走一个多小时。她先回家像往常一样伺候老李洗漱、吃饭,然后换了身衣服。朝村外走的路上,有几辆顺风车停下来问我们,拉珍都拒绝了。我有些生气,伤口这样暴晒,会感染的。拉珍冷冷地说:“就是烂掉、锯掉也要去。”

“为什么啊。”我说,“拉珍,你这是作践自己。”

她停下来说:“喇嘛说过,我们应该每隔一段时间就检查心里的善恶,好好调节自心。我怕再晚一会儿,心里那些不好的念头就变成魔鬼钻出来。”

寺庙依山而建,群楼簇拥。铺满琉璃的金顶,浮雕精湛的殿脊,厚重恢宏的墙壁,空旷之下威严而醒目。

一个老人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眯眼看着我们。她穿着深青色藏袍,银白的头发中分至脑后绾成髻,缠一根褪色的红色发辫。拉珍走过去跟她说话,只说几句就哽住,要哭出来的样子。老人摸了摸她的脸,手上的经筒依旧转着,不紧不慢,稳当有力。她深棕色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睛明亮如炬。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着拉珍的手,温和地看着她。

“去吧孩子。”老人说。

寺庙的大门有一面高大的墙,墙边架着一排长长的经筒。拉珍依次将它们拨动起来,金黄色的经筒像是被风吹起来,轻盈地转动。经筒的尽头连着一段长而陡的台阶,拉珍说爬上去就是正殿。

我没爬几步就觉得胸口发闷,像严重的高反。我靠着围墙喘气,拉珍已经上去一大截了。爬完台阶,我们走上平台,一尊佛塔立在正中间。塔身有七八米高,白灰抹面,青砖作底,腰部装饰有经文。佛塔四周有数不清的小石子儿,大小不一,堆成一座小山。拉珍提醒我不要碰,这都是来祈福的人垒起来的,一颗石子就是一圈。

喇嘛在正殿诵经。十多位喇嘛相对而坐,手持佛珠,诵经声错落有致,如同天籁。拉珍在一旁站立,一直等着诵经完毕。她带我上了二楼的厅堂,厅堂里全是佛像,绕了大厅一圈。“用心祈祷吧,会帮你远离烦恼的。”拉珍像是在对自己说。她把钱贴在额头,闭眼默念,之后放进供碗,双掌合于胸前,由上至下分别在额头、嘴边、心口停留片刻。尽管我是第一次见识藏族人布施,但还是感觉拉珍的动作有些用力过猛,——若不是合十的掌心撑着,她整个人会朝前栽倒下去。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我瞥见拉珍飞快地拂去了脸上的泪水。

出寺庙后,拉珍的步子比来的时候慢了很多。我问起她拜佛时那套动作的含义,拉珍说:“表示自己身体、语言和意念都跟佛祖的一致,也表明自己言行一致,没有虚假。”

回去的路上她没怎么说话。太阳从山脉后面升起来了,洒出大片的金色。路上走过来大片的羊群,羊倌赶羊上斜坡,背对着我们撒尿。拉珍这才停下,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央宗那样。”拉珍说,“她九十二岁了,每天都会爬上台阶去庙里转经,做礼拜,六字真言都念了好几亿遍了。她腿脚不好,那些台阶只能一点一点地用两只手爬上去,但她刮风下雨都要去的。有一年,村里有人要磕长头去冈仁波齐,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只给自己留了一点吃饭的钱。看到她手里那只经筒了吧?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从来都不离手,木把上都能看到指头的印记了。”

“你也做得很好了。”我说。

“我做不到央宗那样,但我肯定会照顾好老李。”拉珍停下来,像在跟自己做保证,“我一定会做到的,肯定会的。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但是拉珍,你不许再像昨天那样伤自己了。”我说,“你得答应我。”

“会的。我当时就已经很后悔了。”拉珍低着头说。

我递给她一张打印的照片。这是有天她和旺久在牛圈旁说话,我偷偷拍下的合影。拉珍看了照片一眼,蹲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

回武汉那天,老叶在出站口等我,春风拂面的样子。看来,他心情不错。他站在那儿,等着我扑过去拥抱他,以前都是这样的。

“不舒服啊?”他没等到预期的回应,有点意外。“感冒了?”他接过我的箱子,闪了下手,又说,“把山南的石头都带回来了。”

“还好吧,——我说的是箱子。”我说。老叶停下来看我:“西藏有多冷,把你都变成冰窟窿了?”他伸过手来搂我,我绕开了。

车里开着冷气,窗户关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变成一部默片。“总得有个原因吧?”老叶问,“怎么还成了闷葫芦了?”

“雪莉的事,是不是真的?”我看着他。

老叶按下半扇窗户,把烟揉成两截扔出去。他抹了把脸,抓过我的手,仿佛带着沉重的歉意,以前的,现在的。车里散发出熟悉的味道,香烟、洗涤液、洗发水、香皂,混合或分开,都让我敏感到无法忽略。

“小刘跟你说的?”他问。

“他说的多了。”我抽出了手,“我还给了他一巴掌。”

“这王八蛋怎么你了?”老叶看着我。

“没怎么。我在想,他怎么变化这么大。是他变化太大,还是我这么多年跟着你,让大家把我看轻了。”我说,“我都有点想退出了。”

老叶的手原地惆怅了几秒,回到方向盘上:“说退就退,你也太任性了。难道再换一个人去采访?”

“采访毫无意义。你们的人设跟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用一个所谓的爱情故事去诠释拉珍,太表面了。她还有更多让人震撼的东西。另外,别再让任何人去打扰她。”我说到这儿,还是答应了老叶,先把梗概弄出来。

“明天先碰头吧,把你的想法跟大伙儿说说。九点,我来接你。”老叶说完,扭头看了我几秒,不认识我一样。

电梯又在维修,老叶只能拎着箱子走楼梯。爬完一层就要在转角处歇会儿。他身材高大,茂密灰白的头发散在后颈。因为脊椎受过伤,背有些微驼。每次看他,我就会想起《美女与野兽》里那个笨拙又孤独的王子。我又有些难过了,又开始不争气地心疼他。

“你这件衬衣——有点大吧?”我说。

“好像是有点。”他把盖到手心的袖子朝上卷了卷。

爬完楼,我俩在楼道里站着,都没说话,又都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我接过箱子让他回去:“快走吧,还打算目送我呀。”

“进去吧。”他还那么站着,示意我往前走。

我进了屋,一点点关门,快要关上的时候,老叶几大步走过来,替我关了门。“说吧,你究竟怎么想的。”他像一个兴师问罪的小伙子。

“我怎么想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看着他,几乎要把整颗心放到他眼前。

老叶滚动着喉咙,没说话。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脸上涌动的潮汐也一点点退下去了。平静后的老叶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你回去吧。”我赶在情绪失控之前把他推出门外,我不想让他看出来,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仍然是我最爱的男人。

十一

闲下来的两个月里,和拉珍每隔几天都会聊语音。伤口拆线之前,她的生意一天没停。一想到她用裹着纱布的手骑车,我就担心得不行,可她根本听不进劝。

偶尔,我也会陷入莫名的焦虑或烦躁,但只要翻翻照片,看看拉珍骑着电驴行进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看看那些干巴巴的牛饼,看看拉珍家的院子,看看老李健硕的步伐,看看村子里的杨树和云海,心情就会好起来。每一张照片都是治愈我的良药,让我学会区分虚无和真实。似乎,那个远去的自己正慢慢折回,与现实中的自己合二为一。

有天下午,我在商场逛街,看到一双特别适合拉珍的鞋,打电话问她鞋码。拉珍一开口语气就不对,她说:“旺久生了大病,昏迷了,情况很不好。”

接完电话我赶紧查票。次日正常的航班都没有了,我买了一趟从成都转机的,早上九点起飞,下午四点十分到贡嘎机场。

到拉珍家天刚黑下来。院门开着,不见老李和拉珍。玻璃房那边透着光,我循着亮光走过去,听见低低的诵经声从某处传来。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拉珍家有如此装修考究的经堂。经堂打通了两间卧室,墙面全是淡金色壁纸,凸起的花纹金黄闪闪。十多幅唐卡上,画着吉祥八宝图。天花板做了吊顶,四周全是金色的浮雕。一排比客厅里更高档的藏柜上立着一个巨大的佛龛,里面放满了象征吉祥和丰收的各种盘供。神龛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切玛,上面堆满麦粒和青稞粉,上面插着彩色麦穗。

拉珍跪在那里,一遍遍低沉、反复地默念,每一个字都饱含沉重的气息。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我没敢打扰她,回餐厅坐着。过了很久,她过来了,我一见她,差点叫出声来。面色枯黄,眼窝深凹,简直老了十几岁。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饭了吗?”她问我。

“我不饿。旺久是什么病知道吗?”我问。

拉珍摇头。她说,他是在学校被救护车拉走的,就是改着作业,突然倒了下去。拉珍心里挂着,每天往旺久家跑,想去看看阿妈和孩子,——更多的时候她并没有进去,只敢在院子外远远地站着。来来去去地,老李没能按时洗漱和吃饭。本来,事情也不算太大,但被仁青在监控里发现了,打电话说了她一通。

“老李第一次发病,也是突然的昏倒。昏倒不是什么好事。”拉珍苦笑着说,“他把我的微信删掉了,电话我也别想打通。那件事之后,他委托了另一名老师来教我,不过我也不想学了。”

“我们去医院看看吧。我租了车,很方便的。”我说。

到了医院停车场后,拉珍站住,说什么也不肯上去。“你替我去看吧。”她说,“别说我也来了。”

我只好一个人去了住院大楼。去护士站问清楚了情况,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我找到了旺久的病房,他正躺在那儿打吊针,仍旧穿着那件被蠹虫咬过的T恤,昏昏欲睡的样子。我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没进去。

拉珍在楼下跺着小碎步,想让自己暖和起来。我给她详细解释了什么叫耳石症,并告诉她,今天上午已经做了复位,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拉珍不敢相信。

我说:“放心吧,跟老李的病不是一回事。”

拉珍问:“他看上去痛苦吗?”

“一点都不。饭碗比牛饼还大。”

拉珍笑起来,又问:“你们说话了吗?”

“当然,我还替你拥抱了一下他。”

“替我?”拉珍说,“他一定不愿意,让你走开。”

“他不知道。”我说,“他肩膀很宽,跟牦牛一样结实。”拉珍走了几步,停下来说:“我上去,去看看他。”

上了楼,拉珍让我走在前面。我边走,边想着怎么跟旺久开场白。经过护士站后,我及时站住了。里面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一幕,旺久的吊针还没打完,一个女人正在小心地给他擦脸。他俩看彼此的眼神,很像一对夫妻。

我转身时,拉珍已经进了楼梯。她走得很快,笨重的果篮不时绊着她的腿,她很恼火,扔下篮子,朝它踢了一脚。

“走楼梯吧。”我说,“走楼梯快一些。”她给了自己一耳光,紧跟着又是一个。“拉珍!”我抓住她的手。

“我真是个傻瓜、笨蛋,我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拉珍手上的劲儿慢慢松下来。她抵着墙,紧紧捂住哭声。那些被堵起来的声音,零零散散从指缝里挣脱出来,在楼道里压抑地游走。

楼上有脚步声,拉珍起身说:“走吧。”她走得很快,黑色的帆布包转到腰后,拉珍烦躁地把它按住。她走出大楼,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来,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也在她旁边坐下。月亮挂在天空,也像在静静地看着我们。

“你们的电影还拍吗?”拉珍问。

“不拍了。拍电影这事儿,本来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没告诉她真实的原因,——第二天早上,我没等到老叶的车,之后几天也没有。就在当晚,雪莉自杀了,从三十二楼的露台上,据说被发现的时候,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

“不拍最好了。”拉珍看着住院部大楼说,“我一点都不难过,真的。那应该是一个好女人,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想开了就好。”

“是啊。”她转过身,脸上亮晶晶一片,“三妹,抱抱我吧。像你刚才抱旺久那样。”

我来不及说话,唯有张开双臂,在凛冽的寒风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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