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入梦去,白马驮经来

2022-02-10 21:19林硕
世界知识 2022年1期
关键词:方印朱文白马

林硕

东汉永平年间,朝廷派遣蔡愔等人西行求法,负籍而还。至于此间因果,与一个金人、一匹白马息息相关。金人,自然是佛陀释迦摩尼。白马却不是《西游记》中的“小白龙”。事情的缘起,还要从汉明帝的一个梦说起。

根据南朝慧皎的《高僧传》和北朝魏收所著《魏书·释老志》记载,在距今1950多年前的东汉永平年间,再具体点就是永平七年(公元64年),汉明帝刘庄做了个神奇的梦:一位“金人”飘飘来至殿庭,身长足有一丈六(“丈六金身”),项背日月光明,异常耀目。翌日,刘庄迫不及待地向群臣求解。一代文宗傅毅略带神秘地说:“陛下,这个金人与众不同,绝非凡人。”闻听此言,汉明帝心生疑窦:“金人不是凡人,还是仙人不成?”看着皇帝脸上浮现出来的狐疑之态,傅毅答道:“这金人来自西方,乃是号称‘佛’的得道者,又被人们称为佛陀,能飞行于虚空,可谓神通广大!”此言一出,不仅汉明帝听得一头雾水,在场诸公亦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其所言。因为在公元一世纪的汉朝,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佛陀及其思想。

东汉永平八年(公元65年),为了满足好奇心,汉明帝决定派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王遵等13人(一说18人),沿着丝绸之路西行,目的是把“金人”请到洛阳来,此即中西交通史料中著名的“永平求法”。故而,蔡愔又被誉为“西天取经第一人”。怀揣谕旨的蔡愔等人不敢耽误,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抵达大月氏国。

月氏人原本在我国河西走廊放牧为生,公元前二世纪被匈奴人逼迫西迁至中亚,分为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高附等五部,合称“五翕侯”。至公元一世纪初叶,贵霜翕侯丘就却(KujulaKadphises,又译迦德菲塞斯一世)渐次统一各部,进而成功征服印度北部的廣袤地域,建立了“贵霜帝国”。

蔡愔等人抵达大月氏之际,时值贵霜帝国的鼎盛期,迦德菲塞斯一世在历史上更是以笃信佛教著称。因此,蔡愔很快就寻访到两位来自中天竺的沙门——迦摄摩腾与竺法兰,邀请他们“东游中土”。沙门(梵语Sramana)原本是婆罗门教以外其他教派所有出家修行者的总称,传入中土后,成为对佛教僧人的专用称谓,即“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四十二章经·出家证果》)。

为了弘扬佛法,迦摄摩腾和竺法兰欣然同意。同时,为了让汉明帝能够目睹“金人”真容,蔡愔还专程携带了“释迦立像”,连同经卷一起还朝。可是,从大月氏到国都洛阳路程遥远,沿途黄沙漫漫、荒漠砾石,全凭使团成员背负经卷无疑会影响行进速度。于是,本文开篇的那匹白马出现了,它的职责并非载人,而是专司驮经之职。在明代画师丁云鹏所绘的《白马驮经图》中,我们可以形象地看到蔡愔以及迦摄摩腾、竺法兰等人的“万里东归之旅”。

“白马驮经”之说流布甚广,以此为题材的画作不胜枚举,最著名的莫过于晚明宫廷画师丁云鹏的《白马驮经图》。

明代中前期,君主对宗教领域的统治基本上延续着明太祖朱元璋制定的“三教合一”政策:主要推崇以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佛教和道教均处于辅助地位。到了万历初年,以慈圣皇太后李氏自诩“九莲圣母菩萨”下凡为契机,日渐式微的佛教重新焕发出生机,明皇室在全国范围内陆续兴建、修缮了许多寺庙,如京师慈寿寺、当阳玉泉寺、长治资福寺、潞城慈光寺、五台山大文殊寺和大宝塔院寺等,正所谓“万历而后,宗风复振”。佛教绘画随之再度兴起,其中又以丁云鹏最负盛名。

丁云鹏,字南羽,徽州休宁人(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号圣华居士,擅长进行宗教题材的艺术创作,尤其是以折芦描和铁线描等白描技法描画佛陀、菩萨以及罗汉的形象,创作有《释迦牟尼图》《五相观音》《十八罗汉图》等。细观丁云鹏的画作,落笔于丝发之间,眉睫意态毕具,神采奕奕,功力不在位列“明四家”的仇英之下(“明四家”又称“吴门四家”,另三位为沈周、文徵明、唐寅)。因此,丁云鹏得到了“画佛圣手”的美誉。清人胡书农在《国朝院画录》中称“(云鹏)其法本宋人,与梁唐壁画之以奇诡擅能者流派自别”。清代宫廷画师丁观鹏与丁云鹏同宗,善释道画,揣摩后者笔法绘制了《无量寿佛图》《宝相观音图》以及《法界源流图》,乾隆皇帝在《题观鹏白描十六罗汉卷》中盛赞:“观鹏此日之云鹏,又复氏族同为丁。疑是三生黑白业,解与净土傅真形”,足见丁南羽绘画技法之精妙,弘历亦叹为观止。

明天启五年(1625年)丁云鹏绘制《白马驮经图》之时,已届78岁高龄。《白马驮经图》图轴为纸本设色,长130.9厘米,宽54.5厘米,现庋藏在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落款为“乙丑秋日奉佛弟子丁云鹏拜写”,下钤“丁云鹏印(白文方印)”和“南羽(白文方印)”。此外,在图轴四周尚钤有11枚鉴藏印,按顺时针方向分别是:“太上皇帝(朱文方印)”“乾隆御览之宝(朱文圆印)”“宣统御览之宝(朱文方印)”“秘殿珠林(朱文方印)”“秘殿新编(朱文圆印)”“珠林重定(白文方印)”“宜子孙(白文方印)”“三希堂精鉴玺(朱文方印)”“乾清宫鉴藏宝(朱文方印)”“嘉庆御览之宝(朱文方印)”,以及“乾隆鉴赏(白文圆印)”。

《白马驮经图》里共绘有七人一马,如前所述取材于蔡愔西天取经的历史典故。画面上的白马居于全图核心位置,马背上的红色经箱格外显眼。整幅画作的构图以白马和参天大树为轴心展开布局,带有明显的吴门画派印记。图中白马前后有使团随员,分别负责引导、牵马、挑担;稍远处有站立者三人,均为僧侣形象,其中无疑有迦摄摩腾、竺法兰两位,但第三人是谁尚存较大争议。按照常理,“永平求法”的主角郎中蔡愔应该出现在画面当中,然而从现存文献来看,没有任何史料载明他曾遁入空门。于是,第三位僧人的身份至今成谜。

无论蔡愔是否出现在《白马驮经图》中,他在真实的历史中最终率领取经团队于永平十年(公元67年)回到朝廷。汉明帝见到不远万里前来的高僧大德,听二人将佛陀得道的故事娓娓道来,颇感震撼。随后,汉明帝命宫廷画师绘制佛像悬挂于清凉台、显节陵,又将所得经书收藏进皇室文献馆兰台石室。同时,为感谢迦摄摩腾、竺法兰两位僧人,特赐建寺院给他们居住,允许佛教信仰在民间传播,“中国有沙门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彼时汉明帝所赐之寺,位于洛阳城西阳门(西雍门)外三里的御道以南(《洛阳伽蓝记·城西》),后因“白马驮经”之说广为流传,遂称“白马寺”。迦摄摩腾、竺法兰在寺内合译出中国第一部汉文佛教经典《四十二章经》,最终亦在此圆寂。

(明)丁云鹏:《白马驮经图》,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永平求法”的主角蔡愔将两位沙门和佛经请回中土,这件事在中外文明交流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可以说是第一次中外文明交流高潮的标志性事件。但是,蔡愔并非最初接触到佛教的中国人。早在西汉末年,确切地讲是汉哀帝刘欣在位期间,就已经有位国人于因缘际会中了解到一些佛教知识,这个人的名字叫景廬(张岱《夜航船》中写作“景虑”),巧合之处在于,向景廬传授佛经的人也来自大月氏,名叫伊存。

据《魏略·西戎传》记载,西汉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作为“大月氏王使”的伊存抵达当时西汉的都城长安,遇到当时身为博士弟子的景廬,向他“口授《浮屠经》”。“浮屠”,即梵文Buddha,是“佛陀”的早期译法。不过,“伊存授经”所传的仅仅是些基本释教常识,加之伊存本系使者而非沙门,佛学修为有限,因此他的行为影响也有限,在西汉末期只能算是泛起了点点水波。也正因为此,当汉明帝询问群臣“金人”的身份时,满朝文武除傅毅外,无一人知晓,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佛教在汉代的“低流传”状况。

到了迦摄摩腾、竺法竺在白马寺从事译经活动并传播释法,情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此为契机,大量佛教经典和造像沿着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州,不仅使中国和印度两大文明形成了具有深刻内涵的汇聚,而且将“希腊化时期”(指从公元前330年波斯帝国灭亡到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托勒密王朝为止的一段中近东历史时期,其间地中海东部逐渐受希腊文明影响形成新的特点)以犍陀罗艺术为代表的技法引入中国,将历史上第一次中外文明交流推向了高潮。

如今的洛阳白马寺,以“祖庭”和“释源”著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布的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鉴于白马寺在中外文明交流史上的特殊地位,以及在佛教本土化进程中的重要意义,各方名士纷至沓来。1939年,老舍先生在这里揮毫写下《白马寺》,只用寥寥数语便将千年宝刹因梦而来的历史娓娓道来:“中州原善土,白马驮经来。野鹤闻初磐,明霞照古台。疏钟群冢寂,一梦万莲开。劫乱今犹昔,焚香悟佛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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