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和杉树

2022-02-12 11:06宋烈毅
散文诗 2022年2期
关键词:伯劳旧楼耗子

宋烈毅

自行车和杉树

我思考一辆失去了站脚的自行车,它被它的主人随意地停靠在一面墙上。在失去了唯一的站脚之后,它只能斜倚在这面水渍斑斑的墙上。停自行车的人已经上楼,而他的车子和墙壁之间有可能在进行一场对话。我认为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靠在墙上非常有画面感,一种氛围在弥漫。我要说的是,尽管我已经爱上了这座旧楼,以及所有居住在旧楼里的人,我也从来不会想象,冬天里的一棵杉树和一只从楼上丢下来的破袜子之间发生的交谈,即便是在星空下,这棵杉树无言地接住了它。

伯劳和神秘的拖拉机手

一个拖拉机手将一只伯劳通过我父亲的手转交到我的手上——在这句话中,出现了三个人的手。因此,我得出结论:一只伯劳必须要经历三个人的手。在手的传递中,伯劳的命运出现了翻转。难道亲手抓住鸟的人无法亲自让鸟恢复自由?我从未见过这个神秘的拖拉机手,但他的的确确在我年少的时候,将一只鸟装进纸盒子里,通过我父亲郑重地交给了我。如果他在盒子里放着一张纸条,那上面还写着“收到请立即放掉”,我会马上将纸条撕掉。正因为他仅仅在盒子里装着一只可怜的鸟,所以,我在打开盒子之后就立刻小心翼翼地捧出鸟,迅速将鸟放掉了。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伯劳在手的传递过程中一声不吭,直到转交到我的手中,盒子里仍是非同一般的寂静。在最后即将飞向田野的时候,鸟的生命开始复苏。在鸟朝着田野的方向飞去时,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在旷野里发出了痛快无比的咆哮,但这需要时间过去很久,非常久,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才能隐约听到。

鼓手和孩子

鼓手在没有一只鼓可敲的时候,就敲着一只锈铁桶。在雨夜里,我听着这个鼓手敲着,他就在我的隔壁,反复地练习。我还判断,我的楼上有一个孩子在玩着一粒玻璃弹子。这个雨夜,我细雨如丝般,没发出一点声音,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发出嘈杂的响声,而我的痛苦正是来自于生活有时必须让我去做一个鼓手,或者一个玩弹子的孩子。但那也只能是空房子里坐着的一个沮丧的鼓手,或者发呆的孩子。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象着一个沮丧的鼓手在修着一只破铁桶,一个寂静的孩子坐在玻璃弹子堆里,而这又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

梨树枝和墙壁

这是我在春天里关心过的一个人:这个人一边沿着墙根走着,一边攥着一根树枝在我房间外面的墙壁上划过。如果他每天都这样经过我的房子,用他的习惯性动作完成沿着一个人房子边缘的行走,他需要折断很多树枝,到最后,在他最倾心也最狠心的树上将再无树枝可折。隔着墙壁,我听着树枝在外面飞快地划过,在一阵尖厉的摩擦声中,我想象他留下的划痕或笔直或歪歪扭扭。在一种恶劣的、和墙壁抵触的沉闷情绪中,他的技艺(假使划树枝也是一种书写的话)当然非常糟糕和笨拙。但我有足够的耐心在春天阴沉的房间里等待他变得活泼,当他活泼得像树上的鸟的时候,最后一次带着树枝经过我的房间,他用树枝极为轻微地触碰了墙壁一下,而墙壁和我都已经不起这样的轻柔,以至于我在房间里发出了“哦”的一声。就在这“哦”的一声里,他折下的所有树枝都飞回到梨树上,奇迹般地开出了雪白的花朵。

筷子和高飞的夜鹭

有时候,一个站在厨房里洗筷子的女人也会停下手中的活,独自发呆一阵子——那是因为天空中有鹭鸟飞过。鹭鸟带给她身体的震动,在某种惊呆中,她的筷子有可能会散落一地。正因为天黑,看不清外面的一切,当她看见浑身雪白的鹭鸟在高空中被夕阳的余晖照见,她的身体发生了震动。我不想惊动这个洗筷子的女人,不想让她立刻恢复成一个重新用手搓洗一大把筷子的人。在看见鹭鸟飞过窗外漆黑的夜空之后,我将陪着她一起洗筷子,不再把筷子束在一起搓洗,而是一双一双单独地洗,也会把一双一双的筷子整齐地在桌子上排列一次。这是我们从未一起做过的事。

乒乓球和耗子洞

我在童年时做过的最荒诞的事,是往一个耗子洞里塞乒乓球。我至今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不用别的东西堵住这个洞口,而是用一只洁白的乒乓球。似乎在所有漂亮的乒乓球中,我必须要牺牲掉这个乒乓球,让它在我发现耗子出没的时候去堵住这个漆黑的洞口。现在想来,这是我未能发挥它正常作用的一只乒乓球,在我不断逝去的人生时光中,这是唯一一只与耗子洞以及耗子们打过交道的乒乓球。我也曾尝试着将它从墙洞里取出,但它卡着,已成为墙的一部分。我想象过一只耗子在遇到乒乓球之后急转回头往洞里走的情形,那时,我非常想知道在乒乓球的另一头发生的事。

旧楼和小提琴曲

我羡慕一个站在对面旧楼窗口里的人竟然学会了拉小提琴。但一座旧楼和小提琴又有什么关系!我即便现在就搬进那座旧楼里,在布满痕迹的房间里,也不会满怀热情地去学习演奏小提琴。我在这边的房间里练习来回跑步,到了那边的楼房,還是一个因为害怕衰老而坚持每天在室内健身的人。在一座旧楼里练习跑步、上下楼梯唯一的好处就是偶尔会遇见他——这个在我对面的窗口里拉小提琴的人。我猜想过我们在旧楼里相遇的情景,那应该是一首即兴的钢琴奏鸣曲,但他最经常拉的却是一首舒缓的小提琴练习曲。他站在对面旧楼的那个窗口里,从不和我对视。也许到了街上的人群里,他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忧郁的人。

刺猬和刺猬的歌声

捡到一只刺猬并将刺猬带回家的人发现刺猬失踪了。寻找这只刺猬一度是他最紧要的事。他或许因为刺猬的丢失而陷入高烧和胡言乱语,也可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在夜里他想起了刺猬的歌声,一只雄刺猬只会对另一只雌刺猬唱的歌声,而不是一只刺猬带着一身的刺也要紧紧拥抱它的恋人。刺猬需要歌声,较之于其他动物,包括我们——人,刺猬更需要歌声来弥补它浑身的刺。我们对刺猬的印象通过一个寻找刺猬或怀念刺猬的人得到了进一步修正。这是我第一次讨论刺猬以及我对一个丢失刺猬的邻人的关心。

马和我

有时我悲哀地想:我只不过是一匹游乐场里的马,并没有真正地驰骋过。某一天,我真的就来到了这个游乐场,看见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马上,绕着几棵树慢悠悠地跑着。在马获得站立休息(也可能进入了某种属于马的白日梦)的时候,马静止得像一尊雕塑,马的思维似乎也被凝固。但一只苍蝇的飞舞,让马的尾巴瞬间扬了起来。我更加悲哀地想:在苍蝇飞舞的游乐场,马从来没有真正休息过。我满含泪水地被人拖出游乐场——这是我唯一做过的与游乐场有关的梦,充满诡异,更诡异的是,它怂恿我在身边看不到一匹马的时候,也要坚持像一匹马那样活着。

田野和女友

我在独自乘车到郊外去的车厢里,蓦地想起一个在化工厂上班的朋友,他在他的好奇的女友突然造访的时候,带着她去看了烟雾笼罩的工厂附近的一小块稻田和一头耕牛。那也许是这个城市郊外的最后一小块稻田和最后一头耕牛。她其实是想到他上班的地方看看,她感兴趣的是他每天打交道的各种机器和厂房。在工厂旁边的田野里,正像很多恋人们所做的那样,他们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稻田和默默耕地的牛。正像很多恋人们身上发生的那样,他们一离开这地方就已经决定分手。就因为他没有直接带着她到他上班的地方看看,而是来到了工厂旁边的田野里,在新翻的泥土气息里一前一后地走了一阵子,却没能互相理解对方。就在这个城市郊外最后一头耕牛默默耕耘着最后一小块稻田的风景里,她拒绝了他抚摸她的头发。

野草和房子

今天我写下:“人的居住是在防止草的侵入。”但我还是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株野草,它即将开花结籽。如果我离开这座房子,这里将慢慢成为草的世界,草们将占领房间里的家具、电器的位置,并且从我的床底下也会长出草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一些鸟也在我的门口伺机而食,它们的粪便很可能会带来植物的种子。我握着一把钉锤往墙上拼命地钉钉子,我要挂的这幅画充满了绿色的生机,它不是这座房子的遗像,而是对野草们来到这座房间里的欢呼和致敬。

笔名和羽毛

我反复琢磨着卡夫卡使用过的一个笔名:窄街天堂。它多么适合作一篇小说的题目,或者一个故事的发生地。但这个笔名里分明包含着写作者的人生境遇,在渴求上升中又不断坠落,“窄街”和“天堂”互相牵扯着,保持着某种力量的平衡。我捡起这个被它的发明者创造出来又遗弃的笔名——不知道为什么,它仅仅被使用过一次就再也没用过——就像捧起一只受伤的鸟抖落的羽毛,洁白的羽毛,感到命运的沉重。我试图借用这个笔名来写一首诗或者一个故事,关键是我必须要以这个笔名来发表,不是为了让我的读者认识另一个戴着面具的我——窄街天堂,而是由此感受到那个曾经真实出现过的写作者:弗朗茨·卡夫卡。这是非常曲折和离奇的,从来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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