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中的本我、自我与超我

2022-02-19 05:27蓝雪莲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自我

蓝雪莲

内容摘要:《牵风记》是作家徐怀中遵循文学是人学原则,关注人性刻画的一部力作。依据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牵风记》的主要人物曹水儿、齐竟、汪可逾分别与本我、自我、超我三重结构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关系。小说在人物塑造过程中突破了传统战争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小说通过对人物的多向度塑造,即本我的释放和转化、自我的束缚与反省、超我的坚持及流传传递了超越战争、超越时空的人性的复杂性以及对人性本身的深度思考。

关键词:《牵风记》 本我 自我 超我

《牵风记》作为一篇革命战争题材小说,以汪可逾、齐竟和曹水儿三人以及战马滩枣千里挺进大别山前后经历为叙事中心,关注军人精神和心理变化,着意刻画烽火背景下的人性。对作品核心人物的心理考察,对于解读人格以及聚焦人性的复杂多变,具有重大意义。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作为其精神分析学说核心内容,主要内容包括“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牵风记》三位主角人格与其正合榫卯:曹水儿以“本我”为主,桃花朵朵释放生命原始的快乐;齐竟以“本我”为主,囿于现实书写爱情悲剧;汪可逾以“超我”为主,向死而生歌唱生命至善的赞歌。

一.本我的释放和转化

“本我”是人格结构中最原始的、无意识的部分,呱呱坠地起即存在。小说中的曹水儿正是一个“本我”的突出代表,但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本我”,充分显现了“本我”的释放和转化的复杂过程。

1.生命原始伟力的自我张扬

本能,是指本身固有的,不用学就会的能力。围绕曹水儿最突出的本能是性本能。曹水儿短暂的一生离不开一个“性”字,因为“性”结婚、参军乃至死亡。“食色性也”,性作为一种生物的本能,反映了人的兽性的存在。弗洛伊德有个概念称之为“力比多”,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是使人设法寻求欲望满足的动力。曹水儿在力比多的驱动下展开一系列关于“性”的活动,毫无遮蔽的释放本我,展现生命原始伟力的魅力。

曹水儿具备出色的性条件。外形上的高大雄健、肩膀宽阔、皮肤黝黑发亮,指示他健康而又有活力;打扮上加宽的帽檐,打三排绑腿,显得精干而又壮实有力;生理上,女人的一句“我枉做女人了”侧面叙述了曹水儿发育良好的性能力;客观环境上,解放军的身份容易取得信任,行军便于邂逅合适的性对象。天时地利人和,曹水儿遵循性本能,完成一次次艳遇。既遵循了“唯乐原则”,由性满足了生理器官和心理体验的双重快乐。同时多次风流,但战术上并没有什么改变,每次艳遇都是托说白面换马料,“重复”按照弗洛伊德超越唯乐原则,“对同一事情的重新体验,其本身显然就是一种愉快的源泉。”i

“解放战争不仅是外部政治社会结构的解放,同时也是人的精神与道德意识的解放。”ii曹水儿的艳遇仅是简单而又迅速的交涉便取得惊人的成功,除了个人条件优异,还有心理因素和其他因素。在与一个怀了他的骨肉的农家女重逢这件事情上,曹水儿并不理解自己对这位大姐理应有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初次邂逅和重逢均是生命原始的性冲动带来的结果。大姐也不以此为耻,出轨和背叛被极大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生命获得更新和延长的骄傲与自豪。此处显现出特殊时期“本我”只追求欢愉而非理性、无道德的特征。

小说中作者用诗经《国风·野有蔓草》中“与子偕臧”来描述曹水儿与农家女的数次“邂逅相会”是十分贴切的。周代采用休养生息政策,未婚男女可自由相会调笑欢娱,先民们生活既质朴恬淡又快意跳脱。小说中的背景设置是解放战争,战争局势非常紧张危急,而在这烽火之中,曹水儿依然如《光棍歌》中所唱“种瓜点豆,不违农时”,强大鲜明的对比反差中,曹水儿一如其名,在男女欢愉中如鱼得水,释放着纯粹的本我,为自己勾画出一个个‘野有蔓草’的花朝月夕,展现了天然人性的活力与率真。

2.人格魅力的征服与转化

在旅政治部主任眼里“傻头呆脑的一个小农民,男女关系上拉拉扯扯”iii的曹水儿风流韵事不断,而汪可逾作为军营里鲜少的女性,身材姣好、年轻漂亮,理应是曹水儿新的“狩猎对象”,但曹水儿对汪可逾非但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并且对其格外尊重敬畏爱护。追根溯源,曹水兒的改变是源于汪可逾人格魅力影响下其目的受约束的性本能冲动。

小说中曹水儿虽是笑称汪可逾“毫无心计”是继平板脚、夜盲症后的又一生理“缺陷”,实则赞许她善良纯真的品格。汪可逾就像是战火罡风里的一朵白百合,洁白明媚,彻底让曹水儿为之折服并心生敬慕畏怯。这是自居作用在起作用,修炼自我,在现实中逐步产生价值和道德观念。

而曹水儿的“转化”指的是“本我”向“自我”的转化。“本我”只要求自己的需求被立刻满足,不考虑现实情况。而“自我”则会考虑现实因素的条件下满足自己的需求。对于风流成性的曹水儿而言,他本可以有多次占便宜的机会,但是对自己发出严正警告,因此有了帮助汪可逾上马避开肢体接触,送毛巾的勾腰、雨后行军看到裸睡的汪可逾的止步的非礼勿视。“避”使两人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保持距离也使其克服了“唯乐”和“非理性”的本我,本能冲动得到抑制。

核心情节上,曹水儿没有选择溶水洞作为两人的最后永久栖身地,这是欲望面对现实理性在发挥作用,他深知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不可能结合。他不能违反社会道德规范,不能让汪可逾名誉受损,而目的是受抑制的性本能,尤其适合于建立永久性的联系,构建了一种的超越爱情的“骑士—公主”相处模式。两人始终保持道德的距离,曹水儿转变成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为了汪可逾尽心尽力,别无所求,调节了本我和外界关系,迂回的满足个人的欲望。

二.自我的束缚与反省

自我是本我的基础上分化、通过后天的学习和对环境的接触不断发展起来的、介于本我和超我间具有缓冲和调节功能的层次。自我的主要代表是齐竟,文化、权力使得他作茧自缚终酿悲剧。

1.文化隔阂与捆绑

徐怀中创作深受孙犁影响,称孙犁对英雄主义的理解很深。“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普普通通的,甚至带着性格和思想上的缺点。iv”齐竟正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物。他是留学知识分子出身,主修莎士比亚,兼学人体艺术摄影,此外齐竟还是发表具有进步思想的文学作品的文艺杂志《东流》的经常撰稿人之一。但这样新潮先进的精英人才却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郁郁终生。根源问题在于他受自我束缚,与汪可逾产生文化隔阂。

自我的束缚使得齐竟个人矛盾贯穿始终。例如汪可逾去留问题,避嫌与偷拍、强吻的矛盾,对曹水儿处置的淡漠与关心的矛盾等等,既满足需求,又讲究现实理性,反应了齐竟复杂虚伪的人格。自我的束缚使得齐竟和汪可逾的矛盾也日益深化。音乐上,争论曲目、空弦音的问题,充分暴露了齐竟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性格。工作上,例如刘春壶事件,汪可逾明知被利用,仍然心甘情愿去尽力帮助他。而齐竟会考虑种种利益,相比较于汪可逾的空弦音般的本色、纯粹显得狭隘。两人最大的矛盾冲突是关于女性贞操的问题。齐竟将初夜落“红”作为女性洁净神圣的代名词,以阴道贞操作为爱情存续标准,而汪可逾平静、愤懑、克制到惊愕的变化以及充满愤懑的五连问,表达了了对此标准的强烈不认同。

自我是以现实为基础,并在此基础上满足个人需求。齐竟纵使受过西方文明熏陶,领略过中国进步思想,仍被自我束缚,难改为我所用的精致利己主义,难改传统保守内敛的爱情观,难改骨子里的关于女子贞操的传统文化理念。是否和她在一起这个命题经历上下级不宜结合、不完整不宜结合两座“大山”,欲望向现实妥协,一块“永久性疮疤”始终横亘在两人中间,形成一条文化隔阂的深渊裂缝,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爱情悲剧。

2.爱情伦理观的再造与自赎

自我正视事实和社会需要,并对本我进行压抑和控制,力图避苦趋乐,迂回唯乐。来自异性的欲望使得齐竟喜欢汪可逾,享受由汪可逾带来的一切欢愉。但现实使他理智,纪律森严的军区纪律不支持上下级恋爱,失身女性不适合婚姻。从警惕到沦陷再到分手,一边满足本我需要维持着暧昧关系,另一边又制止违反社会规范、道德准则的行为选择保持距离。

《中庸》里谈及“五伦”包括夫妇的人伦关系,“贞洁”作为夫妇人伦最重要的一环,贯穿了齐、汪的整个爱情悲剧。齐竟对汪可逾的贞操的审讯其实是源于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这受传统礼教道德观影响。但汪可逾遭受奸污是被动而非自愿的,而齐竟只在乎结果,仿佛透过那薄薄的一层膜装下的就是一整个人品的否定——失贞。因此齐竟肯定了“要么是一个完好的女人,要么干脆就是一具女尸”的言论,这也折射出他极端的价值判断——失贞的女性无价值。这也直接导致了汪可逾的死亡,汪可逾只能是“枉可遇”。而得知汪可逾病故的消息,他“似信非信”的询问其实内心深处开始了怀疑、心虚、忏悔。找到遗体后的一系列动作乃至而后的心灰意冷、直至死亡表现出来的内疚、罪恶、自责就是自我对于道德观念的束缚的质疑和自赎。

齐竟的爱情伦理观与其所受教育背景文化价值观矛盾冲突,深刻表现了传统伦理价值观念对个体影响,但是接受了西方自由平等主义思想使得他对传统伦理观又不完全等同于古人,于个体而言,婚姻无法接受对方的不完美,但是爱情中又不能放弃,于是选择死亡作为一种方式调和,同时传统伦理观作为其中一部分,体现了特殊时代背景下文化交融的新中国青年群体爱情观的改变和重塑。此时的安乐死其实更多是对自我的另一种救赎,从传统的各种贞操观、爱情观、利益观解脱出来,快意人生,跳脱自我,收获了洗净铅华的灵魂。

三.超我的坚持及流传

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道德部分,是个体在其生活中接受社会文化道德规范的教养而逐渐形成。而汪可逾正是超我的突出代表,纯洁善良,是自然和美的象征。

1.生命至善的大地之母

诺依曼继承发展荣格观点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指出“大地之母”是指具有庇护、包容、生殖、哺育、归属等特质的事物。汪可逾作为一名十九岁少女,以其宽容博大的胸怀,书写了超越时空的生命至善的美的赞歌,表现出了人格化的大地之母文学形象,兼具大地般博大包容特性和类同于母亲伟大无私的爱的品质。

作者好友高平曾在两人通信中建议将小说改名《空弦音》,音乐在女主人公的生命中是极重要的一环。汪可逾极喜空弦音,认为这是最本质、最古老的单音。汪可逾也一如空弦音,是人类历史长河里最纯洁的美好。汪可逾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无条件的尊重生命、善待生命的人道主义的品质。明知是受人利用仍然选择帮助刘春壶;国民党军士兵、俘虏兵、四个巡逻兵的共同身份均是敌人,但汪可逾坚决拒轧尸体、坚持加饭加菜、排斥杀敌夺命,无谓慰问意义重大、无惧被称为投降主义、无视杀敌自保利益,表现出超越阶级超越一切的对生命的尊重。汪可逾精心喂马,赠曲《关山月》,完全把马当成一位人看待,甚至是情同手足般的存在,超越物种的尊重、关怀。拒回后方,对革命充满热切和渴望,为了广大人民的利益充满激情,例如从跳悬崖受伤最重也可以总结出其灵魂的纯洁、无心计,重伤后打草鞋、坚持拒绝担架,处处为人着想,其善良博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核心情节上三次裸体,超越了世俗观念,无惧流言,裸只是为了自在、为了安全、为了艺术,就像作者在文中说的那样“女八路,灰鸽,蒲公英没有什么不一样,晶莹纯净,由外及里”,颇具有现代主义色彩,仿佛汪可逾不仅仅是汪可逾,作为人类缩影的一个代表,同其他动植物是平等的存在在地球上,是超越一切的纯粹善良。对待爱情,一句“从内心看不起你”,结束了两人的爱情,也彰显了她同齐竟截然不同的三观。面对齐竟的审查式询问,她表现的极为冷静克制,不委曲求全依附他人,也不压抑自己承受质问,而是提出自己的控诉,合情合理,表达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需要的自由、平等和尊重。并非出于本意遭受了奸污,但洁净的灵魂受不得侮辱,美好善良的人格不能被践踏,虽善而有原则,彰显了个人尊严和高贵的精神气质。

2.向死而生的精神洗礼

汪可逾小名“汪纸团儿”来自于父亲对新生命的大喜过望,颇有情趣,而齐竟发现的空白页寄语几乎是对此的续文,汪可逾的“汪”是汪洋恣意,寂然平静的水,从水中来到水中去,经历了人生的“揉搓”,还原为洁白的纸张,保持她人生自有的姿态,富有象征意味。由生及死,似水一般宁静而又默默自己给自己抚平“褶皱”,回到了生命的原貌,循环间找到了最本质的最原始的善。

汪可逾的死很具有神话色彩。她的生命是慢慢枯竭的,这个死因很奇特,主动长时间拒绝进食是件很难的事情,没有坚定的意志很难完成,对于这个死的选择,带有一種“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极端偏执的坚决,不能简单理解为爱情悲剧的殉身,而是由此引发的对女性人格的血色呼号。汪可逾异常的饮水、呕吐,咳痰、漱口,排便,以及擦洗全身在内的这一系列的具体洁净过程也带有夸张色彩,是真正意义上的由内而外的洁净。同时包括遗体变化,成了一尊永不腐朽的女性人体雕塑,创造性地化不可能为可能,朽和不朽的对比间,无疑为对齐竟作为世俗代表的贞操观念的反讽。弹无弦琴,本是美谈,但却真实的引来了滩枣,马儿对遗体的处置,包括她死后以站立背靠树干,欲迈步前行的姿态也迥异于人,动态之中充满了似“生”的神秘惊奇。由生到死,是一个普通人的一生,而汪可逾由死焕发新生,完成了由人到神的升华,肉体和银杏树融为一体回到自然中去,而超我的至善的精神永不灭绝。

《牵风记》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既融入战争背景,打捞遗忘的历史,又在作品中灌入诗意的清新,尤其注重时空概念,时空是无限开放的。集体裸身,不穿衣服,感受无拘无束的初始记忆,精神得以解脱;只弹空弦音,不摁弦取音,体会古朴原始的听觉盛宴,灵魂得以净化;军马飞奔,为奔跑而奔跑,不受羁绊,感受狂野随意的轻快欢愉;还有银杏树、溶洞、石笋甚至是小小一滴水珠都隐喻着时空的超越,带有丰富的象征色彩,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显得渺小,而“万物有盛衰,唯音声无变化”,汪可逾死后留琴也象征了她美好的初始的人性的流传。

人性是复杂的,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曹水儿、汪可逾、齐竟代表三类人,本我、自我、超我也正是人类社会的三类主要代表人格,三人即人类社会的缩影。人性是多变的,人格层次结构也在不停的变化发展当中,本能让曹水儿放飞生理释放真我,而道德让他成为了守护善的柳下惠。传统观念使齐竟失去了爱情,而反省又完成自我的救赎。当超我的至善遭遇滑铁卢,汪可逾便选择了本我的死本能,但善不会终止,伴随着空弦音追随百万年前的原始纯净向后流传。人格层次达到平衡人才会完整健康,当外部或内部的环境导致某一部分缺失或不完整时,就会形成主导人格。现实和个人的不断较量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小说《牵风记》的人物就为我们做出了范例,书写为人的明亮或匪色。

参考文献

i[奥地利]西格蒙德﹒弗罗伊德.自我与本我[M].林尘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ii刘大先.返归本心——徐怀中《牵风记》的意象叙事与哲思境界[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11):15-27+64.

iii徐怀中.牵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iv徐怀中,董夏青青.我的未来是回到文学创作的出发地——徐怀中先生访谈录[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5(02):16-23.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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