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一部关注贫富差距的现代化神话

2022-02-21 06:34许佳琦张逸闻
世界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冥界米切尔音乐剧

许佳琦 张逸闻

音乐剧《冥界》取材自古希腊神话,但将故事背景置于美国的大萧条时期。伴随商业之神赫尔墨斯(Hermes)的念白,两段故事缓缓展开:神话中宙斯与艺术女神之子俄耳甫斯在这里是才华横溢的流浪歌手,他立志写出一首能唤回世间生机的歌,贫穷的女孩欧律狄刻被他吸引,两人结为爱侣。但他们的命运同时被另两位神左右。颓败着出场的珀耳塞福涅是春之女神,也是冥王哈迪斯的妻子。他们之间的爱情似乎已荡然无存,但由于冥王和珀耳塞福涅母亲的契约,珀耳塞福涅每年只能够在人间待上半年,余下的时间则要深入她厌恶的废土一般的冥王之城。在此期间人间万物凋零,四季就这样形成。很快,欧律狄刻因耐不住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堕入冥间工厂做工,俄耳甫斯带上吉他〔神话中是里尔琴(Lyre)〕追随而去,求哈迪斯放回爱人。冥王被他的歌声感动后答应赦免欧律狄刻,前提是俄耳甫斯要独自穿越黑暗的冥界,决不能回头看爱人一眼。然而在最后一刻,俄耳甫斯的一次回头让他永远失去了妻子。

2019年,由安阿奈斯·米切尔作词、作曲、编剧,蕾切尔·查夫金执导的音乐剧《冥界》斩获了包括分量十足的托尼奖最佳音乐剧及最佳音乐剧导演在内的8项大奖。《冥界》最初是安阿奈斯·米切尔和几个朋友在社区剧院的自娱自乐,后在2010年发展成为概念专辑,再到2016年在外百老汇的纽约戏剧工作室(NYTW)上演,一路经过加拿大和英国国家剧院的试演,总计十二年的精心打磨才最终登上百老汇舞台。导演蕾切尔·查夫金是外百老汇导演出身,一向以她独特的创作风格著称。她的百老汇首秀,改编自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音乐剧《娜塔莎、皮埃尔和1812年的大彗星》就创新地采用沉浸式戏剧的舞台布局,曾惊艳了剧评家和观众。这一次的《冥界》又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百老汇音乐剧,音乐不是传统的戏曲(showtune),也不是近年来常见的点唱机音乐剧,而是爵士和民歌风格的融汇;舞台上既没有巨型人偶也没有高科技投影,但是灯光和舞美的创意结合给观众带来浸入式的体验;剧本不是基于大IP电影,而是将古希腊神话进行改编并引发现代解读。这部音乐剧富于创造性的叙事和舞台布置,给人一种新鲜感和兴奋感,与《汉密尔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像《汉密尔顿》一样,它用新的音乐节奏让旧故事焕然一新,只是《汉密尔顿》基于政治史,而是《冥界》基于神话——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

《冥界》通过重述古希腊神话,在爱情故事的基础上加入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非常明显的现实指涉,让古老的神话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呈现出新的意义。通过对神话人物和整体剧情表现手法的现代化改编,米切尔引入一个全新的主题——贫富差距,她曾表示,“我想要的是能引起20世纪30年代沙尘暴的回忆的东西,但你现在也能在布什维克街上看到,这个关于财富、贫穷和剥削的故事有很多现代元素”。冥王哈迪斯的扮演者Patrick Page也提到,“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但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讲述,涉及气候变化、收入不平等、爱情等诸多主题”。对贫富差距这一社会现象的关注与近年音乐剧关注现实的趋势相符,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冥界》能够一举击败同年提名最佳音乐剧的其他作品,如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最新热门喜剧《杜丝先生》、以美国梦为主题的《别太骄傲:生活和时代的诱惑》、改编自同名电影的恐怖喜剧《阴间大法师》和音乐喜剧《舞会》等。

俄耳甫斯的音乐魅力、他对妻子的挚爱及其地狱救妻的神话故事在西方几乎妇孺皆知。这一神话自古希腊流传至今,受到西方无数艺术家的青睐,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在诸多作品中,如德国作曲家格鲁克(Gluck)的歌剧《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Orphée et Eurydice,1774),文艺复兴作曲家蒙特威尔第所谱写的歌剧《奥菲欧》(L’Orfeo,1607)以及德籍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的轻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Orphée aux enfers,1858)。法国剧作家让·阿努伊的戏剧《欧律狄刻》(Eurydice, 1941)以及让·科克托的电影三部曲《诗人之血》(Le Sang d’un Poète,1930)、《俄耳甫斯》(Orphée, 1950)和《俄耳甫斯的遗嘱》(Le Testament d’Orphée,1959)也均以此神话故事为创作灵感。

在具体谈论这部音乐剧之前,我们有必要简略回顾一下古希腊的俄耳甫斯神话。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爱情神话在维吉尔的《农事诗》和奥维德的《变形记》中都有相关记载:新婚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咬到脚而不幸身亡,俄耳甫斯勇闯地府,用歌声和爱情的力量感动了地狱之神。冥王同意他领回妻子,但条件是他在返回人间之前不许回头看她。第一缕人间之光使俄耳甫斯误认为已到人间,他忍不住轻轻一回头,妻子重新坠入地狱的深渊。俄耳甫斯追悔莫及,却再也无法让地狱之神给他第二次机会。在音乐剧《冥界》的开篇,原本不属于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赫尔墨斯(Hermes)就很清楚地点明了这部音乐剧与古代俄耳甫斯神话之间的关系:“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铁路线……那是通往冥界的道路。”“铁路”这一工业文明的产物便背离了古代神话的原始设定。

古代神话作为米切尔创作的参照,主要提供了以下元素:地点——色雷斯;身份——祭司;特殊本领——令动物陶醉的音乐魅力,也最终感动地狱之神;爱情——欧律狄刻死后,俄耳甫斯闯入地狱救妻,因回望而最终失去妻子。不过,米切尔并没有将这些元素原封不动地引入自己的音乐剧,而是在古代神话的基础上自由选取基本元素,用想象力重新创作和阐释俄耳甫斯神话。音乐剧中相应信息如下:地点——没有指明,是一个贫瘠的世界;身份——俄耳甫斯不再是祭司,而是囿于贫穷的流浪诗人;特殊本领——丝毫没有提到音乐魅力,取而代之的是姑且称之为“诗人魅力”的东西。至此,音乐剧《冥界》中的俄耳浦斯是一个去神化的流浪诗人。

音乐剧一开始展现的是被极寒和饥荒笼罩的人间世界。人物的现代服饰、桌椅的摆设和气氛,乃至身着笔挺银色西装的赫尔墨斯,这一切无不昭示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远离了神话故事里的远古田园部落,但又难以准确定位年代。时空的倒错,对现实的偏移,对神话的迁移,让米切尔更自由地创作和发挥想象。

根据古希腊神话传说的描述,古希腊色雷斯地方有个著名的诗人与歌手叫俄耳甫斯,他的父亲是光明、畜牧、音乐之神阿波罗,母亲是司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卡利俄帕。这样的身世使他生来便具有非凡的艺术才能。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便把自己用的宝琴送给了他。这把琴制作精巧,经俄耳甫斯一弹更是魅力神奇。传说俄耳甫斯的琴声能使神、人闻而陶醉,就连凶神恶煞、洪水猛兽也会在瞬间变得温和柔顺、俯首帖耳。而《冥界》中的俄耳甫斯与神话中的全能音乐大师相去甚远,他是一个“穷小子”,一个身无分文的诗人、波西米亚梦想家,除了歌曲一无所有。阿波罗的宝琴也被替换成了一把破旧的吉他。

音樂剧开篇就聚焦于贫穷,欧律狄刻是一个“总在找食物填饱肚子的女孩儿”。借助这些开场白,米切尔揭示了她对俄耳甫斯神话的解读将聚焦于一个新的元素:贫富差距,这是她引入的神话一个主要创新点。

“宝贝,告诉我

谁会为婚戒付款

世道一向如此

愈发艰难”

句子的讲述者是欧律狄刻,她问俄耳甫斯该由谁来支付他们的婚礼费用。俄耳甫斯安慰她说,他的歌会迫使树捐出果实来举办婚宴,让鸟儿放弃羽毛来铺床。从表面上看,这是俄耳甫斯神话中一个熟悉的比喻。《农事诗》中的俄耳甫斯用歌声抚慰老虎,围护橡树(mulcentemtigris et agentem carmine quercus)。同样,奥维德笔下俄耳甫斯的歌声也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森林里所有的树木都聚集到他身边来听他的歌声:“就凭借这样一支歌,这位色雷斯吟游诗人引领着森林、野兽之心和顺从的岩石。”《冥界》中的俄耳甫斯同样声称具有控制自然的力量,他告诉欧律狄刻,他的歌将迫使自然世界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婚戒。

爱人,当我唱起我的歌

所有的河流都会与我合唱

它们会为我们冲破河堤

慷慨地敞开储藏黄金的宝库

金子闪闪发光,度量你手指的形状

河流会把婚戒当做我们的新婚礼物

然而,观众并没有见证这些承诺的兑现,看到的却是全然相反的景象: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一直在挨饿受冻。由此可见,去神化的俄耳甫斯俨然对应的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最贫穷的人。

哈迪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王,负责统治地下世界。而在《冥界》中,哈迪斯这一角色被赋予了双重身份——兼任财富之神与冥府之王。古希腊的财富之神本是普路托斯(Plutus),其名常与罗马神话的冥王普路托(Pluto)相互混淆。虽然不知米切尔是否有意为之,但这种混淆确实加强了《冥界》围绕贫富差距主题概念重塑俄耳甫斯神话的方式。冥王除了是掌控死亡的神之外还是残暴的资本家,命令他的工人们在冥界的周围修建无止境的围墙,使得阴暗的冥界里满是机械化的麻木苦工。如此一来,冥界不仅仅是单纯的地下世界,更是一个矿业工厂,充斥着煤油灯、矿工、贫穷与饥饿。

冥府里的工人一律身穿皮制工装裤,戴着护目镜。对此,服装设计师迈克尔也坦言其在群舞工人的设计中有意抹去自由和个性,以反映阶级与行业中的压迫和奴役。他们看起来像是挥舞着镐头的矿工,身上满是污垢和汗水。配合着工厂的设定,舞美也做成了复古工业风,类似爵士乐酒吧的气氛,和整体音乐风格非常搭调。如此一来,乡村、民谣、爵士完全扭转了神话故事的气质和节奏。

此外,歌曲无不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下日益严重的贫富差距与阶级分化问题。剧中《通往冥界之路》(Way Down to Hadestown)一歌就对冥界矿业工厂做了实景描述“:人人疲惫,人人劳累,汗流浃背,工资微薄,工作繁重”。冥王修筑的围墙也颇具象征意味,这堵难以逾越的高墙阻断了社会阶层流动性(social mobility),是一堵将底层阶级抵挡在外的资本家之墙。剧中的《我们为什么建墙》(Why We Build the Wall)虽然常被戏称为特朗普之歌,但事实上这首歌在十年前就已完成。后来米切尔面对各方记者关于讽刺川普政策的提问也表示:都是“无心插柳”(purely archetypal)。事实上,剧中的这堵墙也不是边界隔离墙,而是阶级之墙。正如哈迪斯所吟唱的,建墙的目的是为了将底层人抵挡在外、固化阶级:“什么是我们拥有而他们渴望的,我们有墙要修,我们有工作而他们没有,我们的工作尚未完成,战争尚未获胜。敌人是贫穷,这墙将敌人挡在墙外”。这一地下炼狱就是人间一隅。

通过对两个男性人物的改编以及现代化背景的植入,贫富差距这一问题更加突出。《冥界》版的欧律狄刻也经历了改编:米切尔背离传统叙述,安排哈迪斯用工作和食物引诱欧律狄刻走入冥界,而非原本故事中因为被蛇咬死而进入冥界。

歌曲《嘿,唱歌的小鸟》中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哈迪斯试图通过这首二重唱引诱欧律狄刻。哈迪斯乐于将他的财富与俄耳甫斯的贫困作比较,并强调俄耳甫斯的诗没有力量,只能给出一些空洞的承诺。

嘿,小夜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你会如矿中的钻石一样闪耀

选择在你,只要你愿意选择

看来你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

他是个诗人,他身无分文

勉强维持着生计

停了电他只会为你写首诗

以下是欧律狄刻的回应,来自剧中歌曲《我已离去》:

俄耳甫斯,我的心属于你

至死不渝

但我無法忤逆我的本能

俄耳甫斯,我正在忍饥挨饿

我想要留下,我的心在滴血

但我的身体已经选好了道路

啊,我再不能忍受这黑暗的漫漫长路

我已经离开了

正是饥饿诱使欧律狄刻抛弃了身无分文的音乐家诗人,到地下寻找谋生之道。欧律狄刻面临着贫穷与财富、痛苦与舒适之间的选择。米切尔的欧律狄刻并不是遭蛇咬的被动受害者,相反,她拥有一定的选择权,这是该音乐剧中个人维度得到体现的地方。绝望的处境是否压倒了欧律狄刻的道德?毕竟她在爱情和财富面前选择了后者。她唱着《我已离去》,发誓她的心永远属于俄耳甫斯,但最后却以“我已经离开了”结束。

命运女神们为欧律狄刻的选择做辩护:

你就继续控诉吧,你就接着指责吧

说说美德

谈谈原罪

可如果你处在她的境地

难道你会

比她做得更对?

你衣食无忧,当然可以有点什么原则

但是如果饥饿追着你不放

面对崩溃的世界

也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一切分崩离析,你该怎么做

当一切已分崩离析

米切尔曾写道,她在《冥界》中的创新,部分是受到贝托尔特 ·布莱希特和库尔特·威尔“三分钱歌剧”的启发,即 “道德在绝望的条件下不再存在”。冥界最令人绝望的处境是贫穷:人类在艰难的时代面前没有能动性。“赢者通吃,弱肉强食,把目光投向天堂,背后却顶着刀枪!没有人光明磊落,没有人洋洋得意!没有人清白无辜,一切正分崩离析”。此处,米切尔表达了对于社会弱势群体的同情。导演查夫金也表示希望观众能够理解欧律狄刻的选择,即使并不赞同这种选择,但现实是这一选择是资本主义下贫富差距急剧恶化无法控制的。

总结而言,《冥界》的成功向我们证实了,古老的神话可以被推翻和重演。米切尔通过艺术加工再创造,使新鲜血液融入古老神话,让现代版神话大放异彩,成了富有现实寓意的文学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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