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组诗)

2022-02-22 11:23西卢
飞天 2022年2期
关键词:高高的远山绿皮

西卢

你有没有这样过

有时觉得自己心里快要葱茏出大片草来

有时又觉得整个人荒成了一棵草

但也只是觉得而已。你终究不是草

草还是草

被赞美的是草,被诅咒的是草

被打倒被割断被搬运被掩埋的还是草

被风干被腐烂被燃烧

被流放到自己的对立面,死去活来后

仍然是草

除非重新命名

或者楔入泥土打磨它的纹理和年轮

除非织成耀眼的花束

这是必须接受的过程

并因此令它耗尽一生,深陷枝头

我认识的第一条河是村北的宁南河

大人们告诉我,过了河是县城

在那里能买到连环画

能买到连我奶奶都没吃过的糖果

长大后见到县城三十里外的漳卫新河

干枯的河床种满庄稼

河对岸就是邻省

站在高高的河沿上,看外省人

说着和我们同样的话收着同样的粮食

再后来,在一列绿皮火车上

经过一条更宽的河

车厢里的人说那叫独流减河

火车过河,意味着我们马上就要进城

这座栖居我大半生的城市

也有一条横穿市区然后直达入海口的河

名字叫海河

它的干支流仿佛一把巨大的蒲扇

散开在华北平原上

每天,我都在这条河上往来穿梭

每天我在河上穿梭

渐渐不再提及河边的县城和外省

起风了

它昨天刚吹过父亲花白的頭发

今天就吹到了我的头顶

它一路吹来

从闭塞的村庄出发,趟过平原,越过山脉

顺着水流来到辽阔多舛的海边

它总是无声无息

发出声响的,是风吹过的那些东西

吹落很多

吹起很多

忽而微不足道。忽而磅礴

如果能穿越回去

我还会奔赴到那片田野的尽头

看着远远的绿皮车

从清晨的薄雾中缓缓地出现,直至消失

我的身后

布谷旋过低空

植物刚刚葱茏

春天在湿漉漉的光里布施

如果那时想念一个远方的人

就赶那列火车

停了一站又一站

花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找到她

也许雨水是热的

所以让冰凉的湖面慢慢起了雾

越来越多被砸疼砸醒的湖水

张开翅羽

在半空中拥抱雨滴

雾越来越大

润湿了远山和通往远山的路

那是一场极为平常的雾

在那场雾里

我也见过一个人

她偶尔去湖边,她有湖水一样的清凉

她常把自己关在冬天遗落的房间里

给一盆盆兰草

取上雾雨蒙蒙的名字

晚霞将远山和寺庙摩挲得越发慈祥

你坐在窗台上

高原风

缓慢吹过窗外尼泊尔参差的屋顶

你坐在高高的窗台如雪莲绽放

长裙下你的双脚赤裸出玉石样的光泽

夕阳是个羞涩的孩子

转过头去,在湖面念着金黄又蔚蓝的经

华北平原的黄昏总是很短

日头落的时候,一个故事还没讲完

更短的是青藏高原的夏季

一些花花期只有两三天

顿珠平措说,他爷的一辈子最短

一只脚刚想迈出大山,几十年就用光了

蜘蛛在角落结网。老鼠在地下掏洞

风从一棵衰老的无花果树上

簌簌地跳下来

这巨大的黑色人间

有人睡着,有人醒着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指认自己

有人把钉子楔进骨缝

一切那么静

而我,点燃一支烟,继续不善言辞

在老家,我们管池塘叫湾

村前一个湾,水深而宽阔,人称老湾

村后一个湾,遍布芦苇,喊做苇子湾

老湾适合游泳

有一块玻璃见过我白花花的骨头

那个椭圆的疤痕,像一只驴子的夜眼

在迎面骨上

陪我走了几十年凹凸不平的人间

老湾没有一根苇子。苇子都在苇子湾

苇子湾就在我家门前,幽静蜿蜒

我多想像苇子湾里那些欢快的鱼儿

可那天黄昏

铁头爹从受惊的马车上摔下来喊头疼

不一会儿就没了呼吸

我分明看见,旁边夕阳下阴森的芦苇荡

一群苇子黑压压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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