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 隙

2022-02-23 22:55柳恋春
延安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唐老罗安全帽

柳恋春

晚上九点过,陈达摇摇晃晃的才到保健路的家门口。先开大门,大门很不好开,被进出的人无所顾忌“哐当哐当”的一甩,看似坚固的铁门,不久便被甩得龇牙咧嘴的,关不严实,缝隙很大,像猪进了羊圈似的不合群。很多时候,钥匙在锁芯里旋转几圈,门没有动静,偏偏轻轻一拉,门就开了。陈达一番鼓捣,门开了。此楼属于较早的建筑,没有电梯,只得步行。陈达轻车熟路的上台阶,咳嗽一声,层楼的灯就亮了。他的脚步时高时低,时轻时重,这样的感觉很好。虽然没有标明楼层,每到一层楼,陈达都会清楚的记得是第几层。就算眼睛朦朦胧胧,也会准确的辨认出来,二层的墙壁上贴满了“开锁王”“河沙水泥”“疏通下水道”“小车陪练”等等小广告。四层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五层的家门口,放了一个“出入平安”的塑料毡子。六层的家门口,用白色地砖的边角料自行做了一个八卦图不像八卦图的大拼盘。再上一层,到了。

陈达的家在七楼。门口同样有一个显著的标志。当初,做厨房的时候,需在黑得发亮的花岗石上截下两个大洞,用来安装洗菜盆和淘米盆。截下的两块花岗石四四方方的,陈达舍不得丢弃,就做了这么一个类似地毯的东西,贴在进门的地方,像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榻榻米,站在上面开门,基本上是陈达一成不变的动作。猛然间,他看见靠近猫眼的上方,贴了一张小纸条,用不干胶粘在小纸条最上面,还在迎着震动飘舞,他顺手扯了下来,进屋。

今天晚上是老婆的闺蜜老杨请客,说是闺蜜,不如说麻友更加恰当。老杨下岗后没有找工作,耍着。就在丝绸厂家属院租了一套房,搞了一个家庭茶坊,两年前陈达的老婆老宋也退休了,因此,就成了家庭茶坊的常客。家庭茶坊最大的好处是清静,只有四张桌子,还往往坐不齐,这和动不动十几桌的营业性茶坊比起来,人员构成和酣战场面,都要简单斯文很多,毕竟赌客都是熟人。

时下,好像什么生意竞争都很激烈。这个丝绸厂,曾经辉煌一时,高光时刻,职工达到了六千余人,加上家属,院里至少住了一万多人。随着丝绸行业的不景气,人员迅速分流,下岗的下岗,打工的打工,开馆子的开馆子,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这样,平时井井有条的大院,像一个自由市场般,人来人往,居然无形中多出很多闲人。于是,有人就率先开起了茶坊。生意很不错,就有人效仿,就家属院而言,已经开了六家了。茶坊一多,最大的竞争就是找客源。老杨的茶坊起步较晚,是看着别人赚钱后,眼红,才开始搞的,当时拉着老宋入伙,在陈达的坚决反对下,老宋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陈达不参与经营。陈达是公务员,按照政策,还有六年退休,他的理由是影响不好。不是股东的老宋胜似股东,操心茶坊的事情比操心家里的事情积极性高出数倍,茶坊三缺一的时候,不但每喊必到,甚至还成了茶坊的总联络人,饭碗一甩,就急着往茶坊赶,害怕迟到了。陈达半是打趣半是带点讥讽的说:“如果你在公务员队伍,把打麻将的劲头用在工作上,肯定早当市长了!”老宋瞥了他一眼,抢白道:“我当了官的话,肯定不会当啥鸡巴清官,随便捞两手,就可以把你养一辈子。”陈达是一个副县级的非领导,在外人眼里,也算当官的,老宋是工人一个,连党都没有入,不是同道中人,便不好接老宋的话。加上单位属于清水衙门,无职无权的那种,工作几十年还真没有贪到一分一厘。特别是老宋打麻将后,手气奇好,别人是十赌九输,她是十赌九赢。一个月的收入,居然抵得上买菜的日常开销。说到钱,陈达就没有还手之力了。但还是一本正经的劝:“十赌九输,赢的只是茶坊!”老宋没有争辩,却嗤之以鼻,“嘁”了一声,把陈达顶了回去。

赢的除了茶坊,就是老宋。这样的顾客很受老板老杨欢迎,只要老宋咋咋呼呼,老杨的茶坊总能够坐那么两三桌,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收入至少也在小一万左右,每个月老杨都会请老宋吃那么两三次饭。每次都要求把陈达带上,很多时候,陈达都没有去,昨天晚上,适逢周末,陈达就去了。陈达当然是座上宾,老杨能喝,老杨的老公老白更加能喝,几喝几不喝,就把陈达喝癫了。

陈达躺在床上,脸脚都没有洗,太自由自在了。老婆老宋本来也是住在这边的,这边是陈达单位修的集资房,户型不错,就是楼层有点高,且没有电梯。两年前,老婆退休后,一迷上麻将,就提出她回丝绸厂家属院去住。原因是楼层高了,爬着费力。当时陈达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儿子没有结婚的时候,丝绸厂的房子儿子住着,三年前儿子结婚,在绿地城买了新房,就直接住到了新房。按照原先的计划,家属院那套房子出租。别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丝绸厂家属院,但是位置好,紧邻一所全市最好的小学,就被人宣传成了学区房,一旦沾上了“学区房”,立马身价倍增,如同一个破碗,垫上一块丝绸,就成了古董,要卖相有卖相,要身价有身价。卖也好卖,且卖价很高。租也好租,陪读的不少,排着轮子呢。老婆的意思,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房子足够,留着增值,不卖,租出去,租金存着,给儿子还房贷,剩下的将来给孙子请保姆。

陈达打了一个酒嗝。今天晚上确实喝得够多,连分手的时候,老白还问:“不回家属院?”吃饭的地方,离家属院不远,老白这样问,是出于真关心。但是,他不知道,一般情况下,陈达是住在保健路七楼的,近年来,他好像有点怪癖,住家属院很难深度睡眠,择铺,不如七楼睡得踏实。

老宋没有跟着劝他住家属院,喝了酒,就近住方便一些,而是看着陈达由陈达自己选择。陈达说:“算了,我还是回那边,感觉好像门没有关严实!”这是实话,最近以来,陈达总感觉恍恍惚惚的。下楼上班,走到三层的时候,突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关门,于是就折回去,门却关得好好的。还比如,都走到底楼了,突然感觉,起床后抽的一支烟,忘记那个烟头杵熄火没有,丢在哪里了,担心引发火灾,于是又返回去,在家到处找烟头。儿子把他这样的表现称之为“强迫症”。

此时此刻,陈达的强迫症又犯了。他在想,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做。究竟是什么呢?他摇着有点颈椎病和肩周炎的头,“咔咔”的声音随之响起,他的意识也恢复了:纸条!拉亮灯就开始找,口袋里、床下、进门的玄关……最后,居然在被子里找到了,天知道,小纸条怎么跑到了被子里。徐徐展开皱皱巴巴的纸条,就看见了留言:陈先生,你家卫生间漏水,我家已经受灾,请一定抽空弄一弄!王女士。

纸条下面留了王女士的电话号码。陈达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就放弃了。随后给老婆打电话,电话响了一会,老婆才接,电话里是麻将的声音,老婆有点不耐烦的问:“啥事情?”陈达说:“家里卫生间漏水了!”老婆“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陈达还想说点什么,只听得老宋说:“莫忙动,我要碰七万!”看来,这个电话影响老宋看牌了,老宋正在酣战夜场。打电话还是延续他们两个人的作风,四句话以内,结束。

陈达就挂了电话。

陈达半夜起来,喝了一缸凉开水,就去上厕所。猛然想起,王女士说卫生间漏水。他拉亮卫生间的灯,到处查看。怕看不清楚,又把“浴霸”全部拉开,顿时,卫生间暖融融的。卫生间铺的是防滑地砖,一块一块之间衔接得很好,连缝隙也是用水泥精心钩填过,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卫生间布置比较简单,有一个洗衣槽、一个洗脸盆,都是用瓷砖支撑着的,槽与盆都是陶瓷的,用手一摸,光滑如初,也没有什么裂口。这个地方不可能漏水。卫生间还有一台洗衣机,全自动的,放在洗衣槽正对面,进水直接在墙壁上接的笼头,他用手摸了摸,指头上并没有水,说明洗衣机也没有问题。再有,就是便盆上面的水箱了。当初,装修的时候,陈达选择了蹲式便槽,和大多数公共场所的卫生间一样,他认为坐式马桶只有老年人才用得着,况且,对于坐式,陈达很不习惯。如果出差的宾馆是坐式,他要方便就去公共卫生间。对于每天都要用的方便器具,陈达没有马虎,高出一倍的价格,装了一个除臭便盆,再加一个水箱,方便之后,用水一冲,干干净净的。陈达喜欢一目了然,他甚至主张,把电线、水管、气管什么的,不埋进墙壁或者地下,全部走明线。这自然遭到工人的反对和老宋的嘲笑。他感觉,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有一种未知的后患,且清除后患比较麻烦。现在果然应验了他的担心,在卫生间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一无所获,地砖没有问题、进水管没有问题、便盆没有问题、洗衣机没有问题、抽水马桶没有问题……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莫非在墙壁里面。仔细看了,墙壁也是干燥的,没有任何一点水渍遗漏出来,这就怪了。

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折腾这么久,酒基本上醒了,人就显得疲倦起来。可是,怎么都睡不踏实,脑袋里全是水在涌动。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上面一样,随着水波荡漾。那是一九九八年,他亲身经历过的本市洪灾。当时嘉陵江水位涨到百年不遇,连城区都进水了,陈达䠀着齐腰的水,走过了几条街道才回到家,每走一步,都不知道脚底下是什么,走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

这样迷迷糊糊的居然就睡到了九点。陈达一个翻身坐起来,理了理头绪,便给老婆打电话:“中午我不过去吃饭了,我去找工人来看看卫生间啥情况!”老婆还是那样的口气,回答说好,知道了。自从分开住以后,平时上班,陈达吃单位职工食堂,只有周末,食堂不开伙,才去家属院吃饭。这样的好处是,来回六公里,陈达都是走路,权当散步一样,因此,陈达的身体还比较健康,没有这个年纪经常出现的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什么的。他把身体健康归结于自己的走路锻炼,他喜欢走路。

陈达匆匆忙忙的起床、洗漱,然后给王女士打电话,询问她在家没有,说准备来看看漏水情况,好及时处理。王女士满心欢喜,说正在家等着呢。

下楼,王女士门是开着的,正在门边等着,见到陈达,王女士说:“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卫生间漏得厉害,敲门,你家没有人,就给你留条了!”陈达表达了歉意,说昨天晚上有个应酬没有在家,卫生间漏水给你添麻烦了,问题虽然小,但是影响很大,主要是心烦,换谁都一样,理解。

来到王女士卫生间,果然,卫生间进门的墙壁上方有一块污渍,水淋淋、湿漉漉的。看得出来,里面还有水正在向外面遗漏,属于慢慢渗透的那种,绵绵不绝,充满了韧劲。

“还有哪里?”陈达很内行似的问。

王女士说:“里面还有!”

卫生间的顶棚上,有水珠在往下滴,位置就在陈达洗脸盆的下方。陈达仔细看了看,作出初步判断:“可能是我的洗脸盆那里出了问题,你看看,就是这个位置!”

王女士跟着看,附和说:“我也怀疑!”

陈达又问:“多久了?”

王女士愣了愣,明白陈达意思后,说:“平时家里没人住,我周末才回来,应该有一周了吧!”这几年,单位很多职工退休了,因为这房子没有电梯,退休的职工就搬出去了,把房子卖给了别人。以前,这套房住的是单位的老黄,退休后,两口子就去成都儿子家安享晚年了。王女士是县上来的,当时为了女儿读书,就买了老黄的房子,女儿考上大学后,这个房子基本上就空置了。老公还在县上上班,她也在县城开了化妆品店,因此,每个周末才回来看看,一直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次回来不一样了,发现了漏水。

王女士一脸苦相,陈达也理解她的心情,房子好好的,突然出现问题,任谁,心情也好不了。房子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情,很多家庭,为了一套房子,都是倾其所有、全力以赴的。陈达爱看中央电视台的法制节目,里面出人命、闹纠纷的很多事,都是因为房子。

陈达表态:“我马上去找工人来解决。你放心,我的事,我负责!”

王女士笑了:“那就麻烦了,我反正要星期一早上才走,今天明天我都在家!”

陈达匆匆下楼,在楼下小吃店,吃了一碗米粉,随口问:“老板,哪里能够找到修整卫生间的工人?”

老板想了想,说:“看做什么了,什字上街有的是!做啥的都有,随便挑选!”

陈达连说谢谢,有了目标就好办了,看看时间,就招了一辆出租车,说:“什字上街!”

陈达很少有逛街的习惯,陪着老婆进商场都不耐烦,平时走路散步也是捡河边和郊区走,不喜欢过于热闹和嘈杂的地方。因此,对于很多街道并不熟悉,当的士司机说到了的时候,他还在脑壳里找印象中的什字上街。

什字上街也算是闹市,是本市较早的街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布满各种各样的小家电门市,后又是整排整排的录像厅,现在是专营灯具和建材了。整条街的两边,坐满了人。他们面前放一块牌子,上写:“砖工”“瓦工”“水电工”“补漏”“地暖”……正如小吃店老板所说,应有尽有。这些牌子后面的主人,有的在假寐,有的在闲扯,还有的围在一起斗地主。对于有行人路过,他们瞟一眼,就知道你是路过,还是来找工人。

陈达点了一支烟,装作路过的样子,眼睛瞟过他们面前的纸牌,他在找“补漏”,卫生间问题是大事情,马虎不得,一定要找一个专业人士来处理。幸好,王女士是一个有礼有节的人,要是遇着泼妇,早跟他干上了,至少会给脸给色,说一些不愉快的话。人家王女士没有这样,还口口声声的说,麻烦你了。这样的邻居,更应该好好珍惜,不激化矛盾,人家敬你,你得对得起这份敬。人和人之间,都坦诚相待、多包容、多理解,不耍小心眼,不是就和平共处了吗?

陈达选了一个垂头丧气抽烟的中年男人。他面前没有任何牌子。胡子拉碴的,一脸沉默。凭经验,这样的男人做事情比较可靠。陈达问:“老兄,做活路吗?”

中年男人一下就有了精神,说:“就是来做活路的,要做什么?”

陈达说:“卫生间漏水!”

中年男人沉默了,好像在思考,卫生间那么大,到底哪里漏水。陈达以为是对方想故意把问题说大,好在价钱上占主动,便先发制人问:“多少钱?我是说大概需要多少钱。”

中年男人回答:“你这个老板外行了,看都没有看现场,就谈钱,怎么谈,没有依据嘛,是不是?这又不是隔山打牛,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达就认定他了,连忙再打的返回。

中年男人只带了一把手锤,三根錾子,一个大水杯,里面泡着半水杯茶叶,茶水浓浓的,像墨汁。

查看了王女士家的现场,中年男人说:“你的洗脸盆漏水!”这和陈达预测的完全一样,因此,对这个中年男人又增加了几分信任。

来到陈达家,中年男人直接进入卫生间就开干。他稍微看了看地形,用手比划了一下,就说:“问题不大!”陈达一下就轻松了,给中年男人递了一支烟,他还是想先问问价格,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老板放心,都是明码实价,豁(骗)不了人的,我虽然是摆摊,但不是跑摊,你这一家,也管不了我一辈子。我做了后,还得在什字上街找活路,有问题,你还能够找到我,我叫老唐,放心嘛,不至于的……”

中年男人这样一说,陈达反而不好意思了。给中年男人续上开水,说:“相信你!”又和老唐理了理年龄,结果,陈达还大三岁。真是看不出来,论面相,中年男人怎么都比陈达大那么几岁。陈达虽然有了一些白发,但是很少,最重要的是,陈达没有中年人常见的啤酒肚,脸上也没有什么抬头纹、鱼尾纹,干干净净、光光洁洁的,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多了。

老唐说:“老板,你是有福气的人!”

陈达就笑,谦虚道:“福气说不上,能够生活而已。”

老唐不聊天了,开始动工。他坐在了平时陈达用来洗脚的小凳上,喝了一口浓茶,又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什么的,说:“老板,你让开点,免得弄脏你!”陈达就退到了一边。

陈达问:“准备怎么弄?”

老唐说:“这个简单,照着漏水的地方打一个大洞,然后有标号高的水泥堵住,就没有问题了!”老唐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漏,从这里下手!”

陈达没有反对,对于这个,他是外行。卫生间传来“嘭嘭嘭”的打击声。陈达忍不住又去看,老唐说:“老板,你这房子整得结实,打都打不动!”

老唐喝茶,看着陈达,等着陈达检验他的战斗成果,也好证明房子的结实。果然,老唐呼哧呼哧打半天,地下才有个碗大的“疤痕”,还没有十公分,打出来的渣滓,全部是干燥的。

老唐看看手机,说:“太结实了!”接着又打。

陈达无所事事,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就说:“老唐,我去楼下给你买盒饭,你先打着,我吃了就带回来!”老唐说:“老板,你太仁义了,把我们工人当人,我一定把活路给你做好,让你满意!”

陈达下楼,旁边的长龙巷就有一家快餐店,菜是大锅菜,三荤三素,十五元。陈达经常来吃,主要是喜欢这里的甑子干饭,特别香,就着可口的泡菜,陈达都可以吃下去两碗甑子干饭。他吃了一份,给老唐打包一份。

回到家,老唐却在卫生间傻傻的坐着,头上冷汗直冒,还把陈达平时洗澡的浴巾抱在胸前。见到陈达回来,先嚷嚷了起来:“撞鬼了,撞鬼了!”

陈达一惊,放下盒饭就问:“怎么了?”

老唐百思不得其解的回答:“手挨敲了!”

陈达没有听明白,再问,老唐就摊开浴巾,说:“你看看嘛!”老唐的左手还在流血,这把陈达吓住了,他连忙问:“严重不严重?需不需要上医院?”

老唐对着伤处吹了吹,回答:“小问题,我已经上药了。就这命,上啥医院,又不是金包卵,滴点白酒消毒,几天自己就好了!”原来是老唐在打地板的时候,手锤打偏了,一家伙打到了握着錾子的左手虎口,直接把肉皮打烂了。为了止血,老唐用渣滓粉末当药,还随手就拿了浴巾。如今,浴巾已经血糊糊一遍。

尽管老唐显得无所谓,陈达还是感觉过意不去,本想说明另换他人,又怕老唐生气,就委婉的喊:“那就歇着,我再想办法!”老唐没有坚持,接过盒饭,歉意的说:“老板,这活路我是做不了啦,不是你的钱难挣,是我自己不争气!”

陈达搭不上话,老唐继续说:“下午我就喊我朋友老罗来接着搞,争取给你搞好,你放心嘛!”陈达心说,这样拖下去,不知道又要耽误多少时间,但看着老唐痛的龇牙咧嘴的,就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还是忧心忡忡的问:“老罗技术怎么样?”

老唐说:“比我好!”陈达放心了。

老唐低着头,含糊不清的说:“活路没有做完,你就给个开门费吧!”

陈达没有听清楚,老唐解释:“这是行规,进门的起步价,八十!”

陈达明白了,给老唐留了电话,让老罗联系。随后掏出一百元给老唐:“不用找了,你喊老罗尽快来,不然,楼下又有意见了。”

老唐收拾了手锤和錾子,端着盒饭就走,说:“谢谢了老板!”

陈达叮嘱:“去看看你的手。”老唐没有回应,还在嘀咕:“当了几十年的石匠,从来没有过的情况,还把自己敲着了,真是邪了!”

陈达站在卫生间,望着老唐留下的这个洞,一眼就能够望见底,他的心里像堵着了什么,不是心疼那一百元钱,而是看着卫生间乱糟糟的,就心烦意乱。

下午四点,好在老罗来了。老罗比老唐年轻很多,很精干,风风火火的样子。老罗带来了电钻,还有一大包工具,一看就是一个干大事情的,陈达的心稍安一些。带着他去王女士家,王女士见不是老唐,就问:“上午一阵乒乒乓乓的,我以为搞好了。”陈达解释:“换人了!”他没有说原因,王女士也没有再问。

回到七楼,老罗看了看老唐下手的地方,说:“整偏了!”

陈达问:“怎么的?”

老罗指点着说:“看六楼的现场,应该是你的洗脸盆下面的管子爆裂了,所以才有水漏出来,你看看,老唐没有顺着下水道的管子打,打的太靠中间了,这样不行,堵不住的!”

陈达松了一口气,看来,老罗还是厉害一些。当初老唐下手的时候,陈达出于信任,忽略了这个问题。他说:“那就按你的想法,接着打嘛!”老罗接上电源,电钻就开始“呼啦啦”叫,陈达退到一边。老罗说:“老板,灰尘重,你莫站在这里!”

找到了问题,且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老罗不急了,关了电钻,陈达递了一支烟给他,叮嘱:“一定注意安全!”

老罗吞云吐雾一番,盯着要下手的地方看,没有接话。

陈达问:“老唐是怎么回事?”他本来是想问问老唐的伤怎么样了,老罗却理解错了。老罗说:“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咋不气,哪还有心思干活?”

陈达懵了,自己家卫生间这点活路,大不了挣个几百元钱,怎么说都不至于气愤吧?再说,他也是自己不小心把自己敲着了,没有理由怨别人嘛。

老罗说:“本来定好的,下个月儿子结婚,一切顺利,没有想到,昨天中午,儿媳妇家不愿意了,说必须要在县城买房才结婚,啥都准备好了,客都请了,酒店也安排了,临时来这么一家伙,你说老唐的脸往哪里搁,怎么不气?”

陈达“哦”了一声,老唐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是陈达吃盒饭的时间。在他的生活中,也常常有一些始料不及,计划没有变化快的事情。比如,那一年,说要提他当副局长,他也做好了准备,甚至连组织谈话、当选感言都做了精心准备,没有想到第二天却变了。

老罗还在愤愤不平:“老板,你不知道,他们两家本来是好好的,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平时都好的像一家人,从来没有什么过节,我就不明白,未必住在县城就高人一等,就不是农民了?”

陈达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把烟头丢在了老唐打出来的垃圾上,老罗就住了口,说:“开工!”

老罗提起电钻,直接下手,电钻所到之处,声音刺耳,地砖横飞,不一会就把老唐留下的洞口,扩大了一倍。

一个小时后,老罗喊:“老板,快来看看!”陈达正在看电视,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望着电视打发时间,没有想到,老罗的效率就是高,不过才一个小时,就搞好了。听见喊声,就去了。

老罗一副功德圆满的架势,说:“老板,已经整到底了,你看看!”

陈达歪着头,看那个洞,老罗是顺着洗脸盆下水管打的,因此,那个洞就特别的大,在卫生间中间,已经堆了一堆垃圾。整个卫生间,就像是一个废品收购站。

陈达看不到底,就用手机照,洞底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想到,卫生间的回填这么高,记不得当初是不是填了这么多的废渣。老罗用手去底下摸,摸了一把灰给陈达看。

陈达问:“好了?”

老罗说:“好是好了,问题又来了!”

陈达听绕了,望着他,不明就里。

老罗说:“老板,你看,水管没有问题,干燥得很。地板都打到底了,还是干的,你看我手,没有水,说明不是这里漏。”

陈达几乎想骂娘了,忍了忍,还是愚蠢的问:“接下来怎么办?”

老罗想了想,再次进洞摸了摸,看看手,仍然没有水的迹象,眉头紧锁,无计可施的样子。

老罗讪讪的说:“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老罗接到了一个电话,像是老婆打来的,老罗耐心的听着,突然把电钻一甩,“砰”的一声,像炸弹,整得陈达都跟着紧张了起来,老罗像换了个人一样,气势汹汹的吼:“少鸡巴啰嗦,莫说那些卵话,我还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吗?莫说你去湛江,就是去新疆,老子都不留你,离了婚再走,你去湛江和杨天棒过好日子,老子不得拦你,老子忍无可忍了!等着,我马上回来!……”

见老罗的眼睛露着煞气,陈达心想,再没有纠缠的必要了,便有气无力的问:“罗师傅,多少钱?”

老罗一边喘气,一边忙忙慌慌的收拾着工具,回答:“给二百吧!”

晚上,陈达去家属院吃饭,老宋问:“卫生间搞好没有?”

陈达老实回答:“搞成了豆腐渣工程。”于是,便讲了怎么去找工人,怎么施工,又是什么价钱等等。他的意思,想表明费心费力了。老宋白了他一眼:“你说,你还能够做什么?尽整歪的!”

陈达不作声,“歪的”这个词,是近几年老宋用的最多的,陈达买一件衣服,老宋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摸一下,就结论:“歪的!”陈达买一双布鞋,老宋仍然这样评论。总之,他陈达就是一个不会过日子,情商智商都有问题的中年油腻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纳闷,两口子感情一直很好的,问题出在哪里呢?他一遍一遍的梳理,是不是孩子上大学后,两口子关系就淡了?是不是她自从迷上麻将后,两口子就经常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陈达想不明白,他们的关系和大多数的夫妻一样,早没有了拥抱、亲吻、做爱的激情,有的就是一同出席聚会的时候,别人知道他们仍然是两口子。

老宋说:“算了,反正靠你也靠不住。明天我找人来看看,哪一样喊你,都整不明白!”陈达如释重负,就差口念阿弥陀佛了。老实话,他确实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弄,对他来说,已经无计可施。漏水问题一天不解决,楼下一天就有意见。换位思考,谁心里也堵得慌。

老宋布置完,像是立了功一样,招呼着:“一会你洗碗,我还有一场麻将!”陈达不置可否,他不说话,就表示默认的意思。陈达收拾好碗筷,散步回到保健路七楼,他担心,卫生间搞得这样乱糟糟的,晚上会不会还会出什么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老宋找的工人就来了,领头的戴着安全帽,像是一个施工组长,带着两个年轻人,每个人都提了一大包工具。就像一个施工队那样正规。

陈达给每个人递烟,安全帽说:“带我看看楼下!”

陈达带着三个人敲开王女士的门,王女士脸色不太好,疑惑的问:“陈先生,我干脆把钥匙给你!”

陈达陪着笑脸:“妹子,没办法,就耽误一会!”

王女士有点不耐烦的语气说:“一定要抓紧啊,要看就看好嘛,一会看,一会又看,弄得我啥都做不了,计划变了,不可能在这里一直盯着,我一会就要回县上,再漏下去,我的卫生间就报废了!”

陈达继续表态:“妹子你放心,一定解决好!”

安全帽看了几眼王女士的卫生间,就出来了,上到七楼,仍然先看卫生间,一看,安全帽就说话了:“老板,你找的啥歪人,这样就能够补漏的话,我们专业的就该失业了!”

陈达尴尬的笑着:“在什字街喊的!”

安全帽首先笑了,说:“怪不得!”

其他两个年轻人跟着肆无忌惮的笑,陈达只得陪着笑。

安全帽问:“是不是安心做?”

陈达疑惑。安全帽拿着手机,说:“要做就先谈清楚,我不喜欢扯皮,啥事都要先说断,后不乱!对不对?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必搞得气鼓气胀的,没有意思嘛,对不对?”

陈达听着,安全帽的话句句在理。经过老唐和老罗,他已经疲倦和厌倦了,看着卫生间就心烦意乱。快刀斩乱麻,越快解决事陈达眼下最大的心愿。

陈达说:“你是耿直人,我也是爽快人,这样说,你给我全部整好,保证不漏,一切包干,多少钱?”

安全帽愣了一下,掏出手机,在计算器里按来按去,直接报出:“五千元,一口价!”

陈达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你说啥?”

安全帽不急不缓的说:“老板,莫激动嘛,我给你算,你这卫生间至少有六个平米,我的方案是这样的,全部打开,重新做,初步判断,是防水没有做好,还有就是没有找平,因此才渗漏!”

安全帽说的是专业术语,陈达耐着性子听。安全帽继续说:“全部打开重来,意味着便盆、地砖都需要重新买。而且还需要防水、水泥、河沙,加起来就是十多袋,你住七楼,说个不该说的话,完工后的渣滓,你给两百元都没有人愿意给你拉,你信不信?”

安全帽说得诚恳,陈达对价格还是有点犹豫,甚至觉得高了。

安全帽继续说:“老板,真没有要你高价,现在的人工多贵。你知道不?另外,做第二次防水的时候,还要打掉一排墙砖,光瓷砖,我算了一下,一百块砖都下不来,一项一项的摆在这里,你自己可以算算的,搞不了假!”

陈达不熟悉这个行业,当初房子装修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老宋做主,对于目前各种各样的建材价格,陈达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对安全帽的话,提不出一点反对意见。陈达明白,安全帽的专业用不着怀疑,肯定是冲着挣钱来的,那就在钱上说话。

陈达说:“你做这个活,我完全放心,只是价格确实太高了!能不能四千五?”

安全帽说:“你说这个价,是做不出来的,我是看你爽快,再说,也是宋姐介绍的,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牌,好意思宰你?换着别人,肯定是五千五,看在多种关系上,才给的一口价,如果硬算起来,五千二都打不住!”说完,安全帽就等着陈达表态。

陈达听了有点不高兴,听安全帽的口气,并不知道他和老宋是两口子,带着气、一咬牙:“干!”

安全帽开始指挥,说:“动工了!”两个年轻人马上进入卫生间,把洗衣机抬了出来,把洗脸盆、洗衣槽卸了下来,又找陈达要了一个盆子、一张小凳,就说:“没你事情了,等着验收吧!”

陈达仍然感觉不踏实,问:“交多少定金?”

安全帽说:“老板你这人,是真不懂,还是个急性子,这个工程搞下来,怎么着都得半个月以上,第一次防水,关水都得七天,慌什么,我们有不是跑摊匠,做好了,验收了,你再给!”

陈达踏实了,果然,第二天上午,安全帽说:“老板,你自己来看看!”这个时候的卫生间已经凹下去了至少三十公分,挖出来的渣滓全部堆在了饭厅,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陈达没有想到,看着不起眼,怎么一打开,就有这么多的渣滓。

陈达问:“问题究竟在哪里呢?”

安全帽说:“你还没有看明白,是便盆底下撕裂了,有一条缝隙,水就是那里渗漏出来的。”

陈达查看,果然那个刚刚取下的便盆,根部有一条不起眼的缝隙。但是,他还是不明白,便盆和漏在六楼的位置,怎么完全南辕北辙,莫非水在底下会飞?

安全帽说:“以前工程马虎了,只做了一次防水,且没有找平就回填,搞成了便盆这边高、门槛那边低,水是向低处流的,有任何渗漏都会向低处集中,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只能下漏!”

安全帽说:“你再好好看看我们打出来的渣滓!”

堆着的渣滓,湿漉漉的,像是刚浇过水一样。卫生间的底部,还凼着水,安全帽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陈达完全信任了他。

安全帽说:“等底部干透了,我们就做找平,找平干透了,就做防水,然后关水,如果不漏,就回填,再做防水,再回填……”安全帽讲着施工步骤,陈达基本上听不懂,但是他明白,为了给他做好卫生间,安全帽他们完全是按照正规的要求在作业,对于这样的标准,陈达非常满意。

陈达洒脱的说:“你按你的思路整,我不干涉!”

安全帽说:“老板爽快,你就等着瞧吧,保证让你满意!”

为了表示感谢,陈达再次给大家发烟,还说:“辛苦了,歇一会再弄不迟!”

第一次防水做了后,就关了水检验,陈达守着看了半个小时,风平浪静,底下的防水层,严丝合缝,没有一点渗漏,有时候,半夜起来,他也去看看,水还是那样的水位。中途,安全帽来看了一次,非常满意,问:“怎么样?”

陈达说:“我很满意,整得漂亮!”

安全帽掩饰不住喜悦,自我表扬道:“说个开玩笑的话,你这个工程做好后,我可以申请鲁班奖!”

说完,安全帽哈哈大笑,陈达跟着笑。

晚上,陈达看着即将回填的卫生间,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他想,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女士,免得她担惊受怕,便打通了王女士电话,他说:“妹子,原因找到了,月底就能够彻底解决好,你放心!”

王女士“哦”了一声,似乎没有陈达预想中的高兴,陈达便继续煽情:“我当是什么大问题,原来是便盆有一个小缝隙,漏水位置跑了十万八千里,妈妈的,一个小缝隙真是折磨人!”

王女士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辛苦了。

陈达感到了无趣,正准备挂电话,对方说话了:“陈先生,我没有心情管那个,你看着办吧,老公正在找我离婚呢!”

陈达惊讶的问:“出什么事情了!”

王女士情绪低落的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两头跑,也可能是老公早有打算,隐忍到孩子上了大学,他妈的,这个社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鬼知道!”

陈达还想说下去,想说幸好找了专业的队伍,才发现了缝隙,不然,还蒙在鼓里呢。对方无声无息的挂了电话。

陈达始终感觉意犹未尽,却苦于没有很好的听众,便想找几个朋友再谈谈。他在通讯录里找了一圈,就放弃了,默默的收了电话,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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