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2022-03-10 11:15米兰
当代人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头翁海棠

这些花朵的全部芬芳是为了让那降落在我们泪水上的夜晚恢复安详。

——勒内·夏尔

紫色白头翁

凌晨四点,就有鸟醒了。先是吵吵闹闹的麻雀,再是不卑不亢的白头翁,喜鹊登枝美好的寓意并不代表它的歌声一定是动听的,我更盼望布谷鸟一声嘹亮的鸣唱从天际传来,那声音仿佛偕有春天的光辉,令人莫名喜悦。

隔了厚厚的窗帘,屋子里依然是暗的,不能确定晨曦是否贲临。但我知道,现在的每一个黎明都是春天,大地和树木都换了新装。

去山中会友。花和草已然蔚成一片。除了地黄、紫花地丁,我想寻找的,还有一种叫作“白头翁”的野花——没错,与鸟儿同名。植物与动物同名的实在不少,比如杜鹃,比如金铃子。白头翁开紫色花,比紫花地丁、紫云英的花头要大一些,也更艳丽一些。去年春天,第一次攀登本地最高峰摩诃峰,山间三种植物让我印象深刻:满山坡芬芳馥郁的紫丁香、一棵树即为一片花海的三裂绣线菊、山脊两侧紫影闪闪的白头翁。我住的地方在于兹山脚下,家门口也有两棵紫丁香,篱笆墙边栽着野蔷薇和山楂树,后二者都开丛状白花,与三裂绣线菊很相似。庭院里有一块长方形空地,我在上面设计了一个“星空图”:从山沟里捡来的七块平滑原石依北斗七星状曲折擺放,其他小石子组成满天星斗,野花、野草星罗棋布,生息由之,形成动态的天幕。花朵中我偏爱紫色和蓝色,乐见白头翁位列其中,若能寻三两棵移植于此,也是一乐。

那日在山中逛了半天,也没发现那让我心仪的紫美人,向一位正在为桃树整枝的果农打听,附近可有白头翁?他怔了半天,反问我,白头翁是什么东西?

乡野之物不为乡间人所识,也是常有的事。

少时孤僻,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星星,天幕上的世界在我眼里当然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北斗七星自首至尾像一把勺子挂在天上,多么有趣。后来读古籍,《鹖冠子》记载: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家中这块空地东西长、南北短,“北斗七星”恰好斗柄在东,庭院里便仿佛四季如春了。

我常蹲在“星空图”前,一看一个时辰:蛇床子头顶伞状小花,是一味中药;独活一茎直上,得风不摇,无风自动;莎草青色的花穗如黍,不美,只因它的根名叫香附子,甚是好听,便喜欢;蒲公英黄色的花开过,紫菀已含苞欲放;择漆猫眼样圆圆的花形刚刚展开,田旋花不知不觉已伸到脚边;刺蓟、旋覆花、点地梅、飞蓬,自由灿烂的存在,用尽全力盛开或败落……

当然,春天也存在兴衰、生死之类终极问题,所以我想说,眼前依山而建的这所庭院,更多的,是我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安身立命的哲学环境。

第二次登上摩诃峰,是在国庆假期。彼时看到的白头翁真真白了头,一丛一丛迎风招展的白须微微泛着紫光,恰似老之将至时,心里那一抹淡淡的哀愁,又如同聆听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殇》,感觉这生命的静谧忧伤如淅沥雨夜,除了我,树叶、花朵、湿漉漉的窗台以及夜莺,都是冷冰冰的听众啊。

为什么我的心中总会涌起没有缘由的忧伤

那些花在一片淡紫色中摇荡

老诗人林莽依旧敏感,他的诗句既包含一种生理要素,又包含一种精神要素,我在这两句诗中所读出的每一个词,既能让我感受到声带振动产生的动感,又能让我感觉到随之而至的美感。

雨水

起源于黄河的节气历法在漫长的农耕时代,被奉为圭臬。直到今天,节气与农业的关系仍可体现“天地人”合一的共生观念。“雨水”节气,小麦进入返青期,对水分的要求越来越高,麦田必须大面积浇水。身为“三农”管理工作者,我很清楚,粮食种植基本没什么利润可言,遇到灾年更是雪上加霜,因而一粒粮食从田间到餐桌的过程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粮农匍匐的身影。

与同事一起下乡查看麦田墒情。一路上,树丛、风、大地、劳作的心,在广袤田野上完全醒来,鲁中地区美好的时节已然来临。“不一定落雨,但一定是种子返回土地的最佳时机”,一位诗友写下的诗句我还记得,“种子落地,也就没有了退路。一群土地上的人,夜观天象,等雨,也等黎明”,他借一个节气为人们讲述黎明之光,光照之下,满是人文意义上的醒悟和恩典。

夕阳西下,云朵一片一片融化于广阔的天幕。在家门口种花,听到前面小树林里传来雉鸡的嘶嘎声。放下铁铲,悄悄走过去。我看到了那只野雉,羽色华丽,尾羽很长,是一只雄鸟。它一定是饿坏了,才会跑到居民区来。我想记录下它的身影,可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手机,它就快快地往西跑去。我紧跟着追过去。它竟一下飞起来,飞过高高的栅栏,迅速穿过马路,进入对面野林丛中。

当丝绸般微凉的月色映上窗台,我把书桌挪到窗前,看书,也看窗外的花朵、树木和星空。樱桃、石榴、香梨、水杏,还有柿子和杏梅,庭院里这些果树皆为我亲手栽植,一年又一年,我劳作着,也收获着,就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修造木屋、钓鱼、采摘浆果、聆听自然之音、探秘森林湖泊,并不是隐居,他在那里读书、思考、写作,默默实践着他的老师爱默生主张的“超验论”,他从未与他所处的时代脱节。“你所需要的是给你的思想找到容身之地,你的思想才能扬帆起航,顺着一两条航道航行,顺利到达它们的港湾;守住你自己的路,探索大地的同时探索你自己,看看你的根须主要扎在哪里。”译者苏福忠在《梭罗的深度》一文中写道,他认为梭罗回到自然之中,正是为了滤清一些思想和事实,体会自然给予人的文明启示,而不是超然物外。

不久前下过一场酸雨,我刚好在山坡上刨地,准备栽种红薯或南瓜。那雨水打在身上,外套变成铁锈色。回家后我用洗衣粉,用肥皂,用去污净,都没能将黏在衣服上的那层铁锈洗掉。

酸雨是怎么形成的?恩格斯说过,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今天这些地方竟因此成为不毛之地——人类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的胜利是愚蠢的,因为每一次这样的胜利,最后都会遭到自然界的报复。

野雉再也没有光顾过我家门前的树林,它找到足够的食物了吗?我有时竟有些想念它那难听的嘶嘎声。

白头翁早已从杏树挪到山楂树上,它的歌声一如从前那般脆亮;鹪鹩有时会在厚厚的蔷薇花间闪现,那细丝般的鸣音真是优雅迷人;麻雀的叽喳声一整天都停不下来;珠颈斑鸠咕咕咕咕的叫声开始从麦田那边传来,低沉而持续不断……在我听来,这耐人寻味的交响,唯有傍晚时分最为和谐美妙,令人对生命油然而生敬意。

玉兰和月季开花了

周末,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屋子里有些冷,暖气停了,气温还没有升上来。

来到院子里。玉兰花和月季花都开了。树上新绿初绽,一寸寸光阴贴着叶面飞驰——作为一个数学爱好者,我发现更多的秘密其实写在树叶背面,那些海绵组织、那些虫卵、那凸起的叶脉诉说着怎样的故事?还有,石榴种子的排列方式是六边形,向日葵花盘有两组方向相反的螺旋线,雏菊花冠上的小花互以137°30′的夹角排列,一棵树每年的分枝数都是斐波那契数……大自然这本书不是用文学语言书写的,反映事物内部关系的数学才是最为真实的叙述。

这个春天多雨水。天空忽然由灰蓝而灰黑,越来越沉重,快要兜不住了。随着夜幕降临,大雨哗一下落下来,劈头盖脸打在大地上。啊,这深重又美好的季节,我时时想起的不是爱或青春,而是故乡。我在那儿生活了十四年,河流、庄稼、植物、节气、汗水和泪水之类词汇打开的一扇扇窗口,讓我对人世情感建立起最基本的认知,比如悲伤给予人的另一种慰藉。

父亲离世那年,我在黄河北岸一所学校读书,种种缘由,没能赶上他的葬礼。十年前的冬天,七叔弥留之际,甫一得到消息我马上赶了回去,在最后时刻握住了他那与父亲一样粗粝的双手。七叔去得不清净。死神先是微笑着鼓励他做错误的事,紧接着露出狰狞的面孔折磨他。他喘不过气来,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脸面又灰又紫,像一抹泥土。七叔无儿无女,年轻时结过婚,不久离婚,从此未娶。他与邻村一个女人过从甚密,关系不清不楚,引来很多非议;就是在与她的一次争吵中,他倒了下去,再也不肯醒来。我哭着问堂兄,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叔叔受罪,不送医院吗?堂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七叔已被医生和上帝同时宣告无治。

屋外下着雪,邻居家正在筹办婚事,街对面喇叭里传来一团火焰似的歌声: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

次日傍晚,七叔喘出一口粗气,被我攥着的一只手,一点点变凉。祖母踮着小脚拿来一枚铜钱,放进七叔嘴里,对堂兄说,给你叔擦洗擦洗,穿衣服吧。

我们堂兄妹九人和姑姑家的四个表弟在灵床前守了一夜。又一个寒冷的黎明来到了,我们绕着逝者转了三圈,心里默默说着想对他说的话,与他告别。第一圈,每人抓些麦粒或棉花撒在他身上,第二圈再捡起那些种子装进自个儿口袋,第三圈完成最后的告别仪式,转出门去……上午十时,堂兄弟们把叔叔抬上殡葬车,送去火葬场;两个小时后,他们从车上跳下来——七叔松软、轻盈,一生情痴情怨化为一抔灰烬。堂兄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弟弟们每人举着一个花圈跟在后面,女孝子们白衣裹身,一路哭着穿过村庄里最长的那条街,向我们家的墓地走去。挖好的墓穴等在那里。一些雪花先行落了进去。很快,七叔彻底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与泥土混为一体。

奠祭完毕,雪停了,太阳懒洋洋地照在潴龙河岸上,四周如此安静。我看到父亲墓旁巨大的榆树树冠像是焕发了生机。他的兄弟来陪他了,重逢的喜悦终于覆盖了当年匆匆而别的悲伤。

此刻,夜已深。窗外传来风声。灯光照着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书》结尾:愿我们大家先以寂天、次以圣弗朗西斯的祈祷,共同祈求一个更好的世界——

在仇恨的地方播下爱,在伤痛的地方播下宽恕,

在怀疑的地方播下信心,在失望的地方播下希望,

在黑暗的地方播下光明,在悲伤的地方播下喜悦。

海棠

早年看过张大千画作《海棠春睡图》。那是一件摹品,设色艳丽,形态娇媚,画侧题跋:“大千弟爰,八十有四岁,台北外双溪摩耶精舍。”后来去台湾,我特意到台北市外双溪摩耶精舍观赏了一番。那是一座精巧的四合院,台静农题写的“摩耶精舍”木匾悬挂在门楣上,素雅宁静又厚重古朴。我不记得精舍内是否植有海棠,也不清楚他的《海棠春睡图》是境由心造还是临水照花,我自己对海棠的喜爱却是由来已久,在院子里栽下的第一棵树便是西府海棠。另外又种了一棵木瓜海棠和一棵垂丝海棠。海棠讲究“四品”,庭院里独缺一棵贴梗。遍寻无着之际,友人告知,泰安一处苗圃里有两株日本贴梗海棠,十分珍贵,只不知是否出售。早春的一天,他带我上滨莱高速,过博山、莱芜,真就在泰安东郊找到了那个叫“易源园林”的苗圃。友人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苗圃主人老蔡,我如愿购得其中一株。

现在,海棠花开了,与它同时打开的,还有一份温暖的回忆。

我还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她在潴龙河边的荒地上开垦出一块良田,收获一茬又一茬庄稼,小麦、绿豆或棉花。她谙熟农事,勤于耕植。但村里没人把她当作一个农民,事实上,她皮肤白净,少言寡语,我一度在作文中将她比喻为柳丝在风中轻摇,比喻为燕子在檐下呢喃。想起妈妈,我便认定,初春才是我最初的和最后的爱——大地上,它是执着的车前草、甜蜜的荠菜花,它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携带星星般惹人遐思的小小野花儿,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时日,给予我以慰藉、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气。它是我心头挚爱。

一场大雨浇透的春夜,我披衣出门,来到院子里。樱桃树上的花欲开未开,一簇一簇色如卧蚕。当我伸手触摸之时,一只宿鸟扑棱棱飞了出来,惊出我一身冷汗。

夜光波动,流星滑落,蜜蜂窃窃私语,哲学家的大脑在灯下忘我燃烧——夜空中有一万种神秘的存在。诸如此类的人、事、物以及与之关联的一切,形成隐秘惊艳的人文景观和奇迹遍布的日常生活,置身其中,我们都是见证者。

收起露水疾走的灵魂在歌唱。哦,这最初的春夜

风吹来,树下涌起细碎的波浪:草籽发芽的声音

椋鸟疾飞的身影,世界贞洁的目光

包括星光下

你发过的誓,即是我所知

且需知的,一切

我在手机上摁下几行长短句。本想为它题名《红拂夜奔》,望了望苍穹,那么深邃的沉默者,顿觉惭愧,删掉题目,回屋睡下。

我没想到孔老先生会夤夜来访,他如凤峙立,郑重其辞:“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我暗自庆幸,我心中早有答案: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米兰,山东邹平人,出版有散文集《花布》《一朵非虚构之花》等。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芳草》作品优秀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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