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之下

2022-03-10 11:15素心
当代人 2022年2期
关键词:青苔村口

1

入林挖回好多青苔,逐个花盆平铺一层,得到一众盆景。入冬之后,花儿告别一季的争奇斗艳,渐次蛰伏下来。此时青苔里暗藏的野草种子逮着了机会,莫名疯长,似乎就在一夜之间,盖过了盆花,几可取而代之,长发纷披的造型慰藉了一冬的寥落。

这野草祖祖辈辈驻扎在深山老林,簇拥在众树脚下,守土固泽,荣枯有时。那些荒野的同伴,此季早已委顿,只留它在我的暖房里独活,一年的颐养,提早焕发了第二春,能不尽情施展?修一茬,长一茬,想要刈除却难了。每每手起刀落,咔嚓咔嚓,恍若血管断裂的声音,它的疼痛沿着刀柄一寸寸爬上来,漫过我的手臂,好似非要与我血脉相连,这种感觉令我招架不住——芥子纳须弥,小草也是众生,众生不易,我且手下留情。

2

这一年的雨,确乎来得格外凶险,像长出万千手足的猛兽,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与庄子《逍遥游》里的秋水如出一辙:百川灌河,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眨眼之间,将多少人回家的路变成绝路。在滔滔洪流中,人单薄得如同一叶小舟,风雨飘摇,找不到停靠的码头。

此时我眼前的秋水,平静,温顺,驯服,与夕阳残照和光同尘,仿佛之前的摧枯拉朽,都是别个所为,与它无涉,任你惊、任你怒、任你殇。

看似一切如常的存在,实则有些东西,已遗失在行走的岁月中了,再来咀嚼一粥一饭,忽然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滋味。

河岸遭洪流冲积,淤泥涡住,變身肥田,滋生了忽忽悠悠的水草,这草出奇的高,将河道隔出大大小小的岛,绿意铺天盖地,向远处绵延开去。不常在两岸行走的人们,猛然撞见,会被这扑面而来的阵势吓一跳——生命的本质就似这般此消彼长,生生不息,一种生命的消逝,必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3

这个秋天,我一个酿酒的诗人朋友,在燕山脚下,继续贩卖他的酒,同时也贩卖他的诗歌。酿酒和写诗,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宿命。他的酒不及他的诗名气大,他像苏秦,到处游说,可又缺乏智谋,只能带着他的诗,连横约纵。他把粮食酿成酒,把遭际凝成诗,以诗佐酒,以酒养诗。他经常和一众文友,激情四溢地讨论诗歌,彼时脑门发亮,眼中星芒闪耀,高兴或者伤感时,不胜酒力的他,都会端起生不逢时的酒,一饮而尽。 在诗神与酒神的王国里,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壮士。

4

要说活着,石头总比人要活得久。似乎在每个远离城市的村口,都有一棵歪脖子树,歪脖树下,石头墩子上,总是坐着一众不动声色的老者,眼神深邃,形容高古,嶙峋往事深藏在岁月的褶皱里。似乎从年轻时候起,他们就坐在那儿,从未离开。经年累月的磨蚀,石座变得光滑如椅,早就顺应了各种身姿。他们是村庄的雕塑,也是村庄的近现代史。他们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思想者》:人来,人去,也不搭话;秋去,秋来,风雨如磐。

孙子早被打工的儿子带到城里去了,剩两手空空拢在膝前。他们的目光拉直了村口通向外界的路,想要浏览到一个陌生人,也不知要从早到晚枯等上几天。即使有人来,也羞于启齿,生怕一张嘴,暴露出早与人语言不通。他们怀揣着满腹悲欢离合,却不知道该掏给谁听。

身后的棚子里,停着已备了多年的棺椁,由秫秸盖着,蒙了厚厚的灰尘,红漆油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安详一层深一层。时而目光空茫地投向村口某处高岗或洼地,平静地讨论着彼此墓地的风水,如同讨论变幻无常的天气。而更多时候,他们又变成了石头,守着复制过来的日子,缄默无言。

5

这个秋天,还带走了我八十六岁的老父亲。近一年时间,这个年轻时动辄就爱召开家庭会议的父亲进入了失语状态,仿佛世间事再与他无关,那些谈笑风生、长篇大论都永久封印在我们的记忆中。

哥姐对父亲的谆谆教导几乎言听计从,唯有我,继承了他的桀骜和叛逆,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有时不免恃宠而骄,跟他曲折迂回地周旋,阳奉阴违地做了他一辈子的不孝之女。

父亲走得平静、安详。临终,我们镇定地为他穿好寿衣,轻抚他的长寿眉,我含泪带笑,用属于我们父女俩的交流方式最后一次调侃到:看,我们家老爷子多像一个财大气粗的老地主。

一个人,只有在能直面死亡的时候,才算真正的成熟。我设想着:此后在属于他的每一个节日,我们携儿带女地回去,祭奠完毕,孩子们撒上后山坡,我们兄妹坐下来,在父亲墓前开满山花的草坡上,回忆过去,或者展望未来,和长眠的父亲一起,共同感受林叶震颤,芳草萋萋。

(素心,本名田宏,蒙古族,河北承德人,承德市作家协会会员。)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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