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四十七度

2022-03-10 21:52华年
视野 2022年4期
关键词:肚兜棉裤背带

华年

我上大学之前,根本没穿过羽绒服。尽管我生在一个最低温达到过零下五十度的地方。

我的第一件羽绒服,是大三的时候我姐送的生日礼物,枣红色、过膝,还有绒绒的兔毛领,尽管穿上后就像个层层叠叠的蛋糕,但因为第一次穿,还是觉得好洋气呀。

后来无数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说你们那儿那么冷,冬天得穿什么衣服?

穿什么?我挠挠头,反正没穿过羽绒服。小孩儿时穿棉袄棉裤,有些是自己家絮的,好像那个时候当妈的没有几个不会做棉衣,省事一点就去成衣铺,厚厚的棉花和布料送过去,一把软尺量好尺寸,要不了几天去取,一件崭新的棉衣就出炉了,暖暖和和,厚实又板正。穿个两三年,有些地方的棉花磨薄了、压扁了,拆开重新弹开,再一层层地填上新棉花,做个新外罩,又能穿几年。

我最不能理解的是背带棉裤这种鬼东西,前面连着一个小肚兜,后腰缝两条带子,在后背交叉一下绕过肩膀,用扣子固定在肚兜上方的扣眼里。咱也不知道这种设计是为了给肚子保暖,还是怕走着走着裤子会掉下来?或者纯粹只是一种时髦风尚?

不管为了啥,对于小学生来说,背带棉裤简直就是种反人类的东西,尤其在课间上厕所的时候。课间只有十分钟,如果不小心憋了一泡尿,下课铃一响,就要第一时间从座位上蹦起来冲出教室,滚地葫芦一样三步一个台阶冲下四层的教学楼,飞奔过一群乌泱泱冲向学校公厕的小萝卜头,迅速抢占一个坑位,同时要当心速度不能太快,否则很有可能收不住脚,万一从两侧结了冰的坑位一脚滑进去,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然后,要顶住面前正在等位的小朋友充满怨念的眼神,手忙脚乱地解棉袄外罩的扣子,解棉袄的扣子,哆哆嗦嗦把冰凉小手伸进毛衣,解肚兜的扣子,要把背带从后背抽出来松开,才能最终脱下棉裤。要命的是,背带上的扣眼常常很紧,你越是着急,就越是难解,但这个时候,基本上已经尿意难忍了……

有没有因为没能及时解开背带而尿裤子的小朋友呢?哈哈哈,当然有,我知道的就不止一个。后来跟一个甘肃的朋友聊天,发现原来西北人民小时候也穿过这种背带棉裤,巧的是,这个朋友就是个被棉裤害得尿了裤子的受害者,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啊。

上了初中,开始理直气壮地拒绝大棉袄二棉裤,人家可是中学生了啊!人家不要面子的吗?穿得跟个叽里咕噜的棉花包似的像什么样子?所以即便是数九寒冬,一件厚呢子大衣加一条厚毛裤也能坦然应对,如果不刮风,还可以嚣张地把外套敞开,粗毛线白围巾配着里面的红毛衣,坚决将“要风度不要温度”精神贯彻到底,走起路来都觉得自带BGM。

当然,这种嚣张仅限于有阳光照耀的短暂时光。大兴安岭的冬季,四五点就黑天,当夜色迅速吞没整个小镇,寒气从四面八方升腾涌出,从被压得无比坚硬的冰雪覆盖的大地深处,从树梢的雪簌簌落下的寂静森林之间,从几乎一冻到底的贝尔茨河广阔冰面,所有的角落,所有的缝隙,都不动声色地释放着蚀骨的寒气。巨大的、漆黑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月亮看上去摸一摸都会冰手,连银河的光芒都是冰冷的,将这个森林中的小镇彻底封印。

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风,街上没有人,冰雾无声弥漫。

我和我的同学结束了英语补习班的课程,在晚上九点踏上回家的路。长长的街道在白烟中寂静又空旷,我们费劲地蹬着自行车,小心翼翼避开街边那些因倾倒垃圾废水逐渐结成的大冰包,生怕一不留神就滑飞出去。我曾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车轱辘轧上大冰包的斜坡,当街摔了个四脚朝天,自行车稀里哗啦与冰相撞的巨响与我的哀嚎混在一起响彻街头巷尾,真叫一个人间惨剧。

冷啊,真的是冷,除了冷,我的脑子里再没有任何。我们一边努力踩着脚蹬,一边高声说笑,好像这样就能驱散一些寒意。然而这个小伎俩很快就被我的朋友沙皮狗终止了,他突然愤怒而痛苦地大喊了一声,触电似的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又再次被箭击中一般弹落到地上。

我们纷纷下车,只见这位兄台捂着耳朵满脸沮丧,说:我耳朵冻了……

耳朵冻了是一瞬间的事,在那个瞬间,低温一下子就杀死了你的血和肉。疼痛尖锐地从被冻的部位传递过来,疼疼疼,疼到你几乎不敢去触碰,用手掌的温度去捂已经无济于事,你只能等着那尖利的疼慢慢平息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块皮肤会发烫、发痒,由苍白变得红肿,再逐渐变黑、变硬,最后完全变成毫无生命的死皮,一层层地脱落,直到生出新的皮肤才算结束。反正极寒天气年年都会来,下个冬天稍不小心还是会重来一遍。尤其冻过的地方要更容易被冻伤,冻啊冻的也就习惯了。

耳朵冻了,简直就是冬季的标配嘛。在那样的冬天,谁的耳朵没冻过呢?不止是耳朵能冻,脚趾头手指头都能冻,简直是万物皆可冻。我甚至把鼻子冻过,于是顶着一个发黑的鼻尖过了半个冬天。我妈更绝,她居然把脸给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肤质的原因,颧骨上的那块让她大为光火的乌黑,大概到了春天才渐渐消失。

说来惭愧,在我离开家后的很多年,有一次去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看冰灯,不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温度,居然把大脚趾头给冻了,简直是奇耻大辱!要知道,零下二十多度,按照我家里的习惯是要被称为“暖和天”的,真是退化了。

关于冷,关于零下四十多度的极寒天气,也就这样了吧,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可怕和艰难。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直到工作后才放缓了回家的脚步。我离开了太久,已经无法描述出身处于那种天气的具体感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零下四十七度、零下四十八度甚至跌破零下五十度又有什么区别?再冷的温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次次看到家里的朋友晒出连续跌破记录的‍‍‍低温时,那些数字在提醒我,我是从那样的地方来的,除了冷的感觉,我还有太多炽烈的记忆,与那个看似很吓人的温度紧紧相连。

去雪野里撒欢奔跑,回家后使劲磕出棉鞋里的雪块,冰块一样的脚丫子贴在火墙上带着疼意一点点恢复知觉。

最喜欢的海棠果糖葫芦,把硬邦邦的糖衣舔薄后,牙齿在比石头还硬的果子上啃出白印,舌尖传递过来的那一丝酸与甜。

一场大雪后,操场上好几十人齐心协力推出来的巨大雪球,贝尔茨河空荡荡的冰面上回响着的滑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街边人行道上长长的、长长的出溜滑,我在梦里还曾专心致志地打过,伴着耳畔呼呼的风声,简直可以滑到世界的尽头。

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少年,帅气的军绿色大衣、柔软的兔毛雷锋帽,在雪中留下热火朝天的背影。

我为什么要写冷呢?因为这个温度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组成我的全部生活的不可分割和取代的一部分。

不动声色的忘记最可怕,就像在无声无息的岁月中逐渐风干,当你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什么的时候,却已想不出具體忘了什么。于是,你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永远地消逝、流失了,然后,你就把自己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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