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月

2022-03-12 14:08杨孟冬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瓜州西域大漠

杨孟冬

敦煌,古称瓜州。春秋时,允姓戎族在这里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因而,历史上有“瓜州之戎”之说。

秦国强盛起来后,允姓戎族迫于军事压力,受晋国所诱,东迁至伊川(今河南洛阳附近),曾在崤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设埋伏袭击秦军。

西汉元鼎六年(前111 年),分酒泉郡置敦煌郡、敦煌县,其郡、县行政治所均在敦煌县。

北魏孝明帝时,改敦煌郡为瓜州。宇文氏控制北魏半壁江山,瓜州又复为敦煌。

隋朝建立后,敦煌郡、酒泉郡相继被废黜。隋炀帝时,再次将敦煌置为瓜州。

唐初,瓜州易名西沙州,州治移至晋昌(今甘肃瓜州东南)。“安史之乱”后,西沙州又改成敦煌郡,郡治仍设在今敦煌市一带。唐朝中叶,敦煌被吐蕃统治。五代十国时,依附回鹘。

1036 年,敦煌归西夏王朝。元朝建立后,于1277年复置瓜州,属沙州路。明朝为沙州卫,清朝为敦煌县。

1987 年,敦煌县改为敦煌市,地处河西走廊西端,西界置有玉门关和阳关。历史上,中原与西域均以此为门户,有“古代中亚与欧洲交通要站”之誉。

我的思绪越过千年,越过了祁连山和疏勒河。我不住地告诉自己,我行走在古代丝绸之路上了。

匈奴,旧称胡人,是中原以北的游牧族群。他们“披发左衽”,与汉民族装束恰恰相反,自战国以来就对中原的富饶垂涎三尺。公元前215 年,秦国对他们疯狂的进犯很是愤怒,秦始皇派遣蒙恬引军对其进行打击。这一战,蒙恬不辱使命,将这个凶悍族群逐出黄河河套地区。事后,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将匈奴阻拒在了高墙以外。

西汉时,汉武帝对匈奴扰边当然也不能容忍,派遣卫青和霍去病领兵开往大漠,打得匈奴主力几乎崩溃,只好向漠北迁徙。和秦始皇一样,汉武帝在匈奴力量最颓废时,又一次对长城进行了加固和拓展。也就是在多次交战中,文韬武略的汉武帝对匈奴投去政治家智慧的目光。因为,匈奴的汗血宝马以及翡翠美玉对他充满着诱惑。于是,他就思谋利用大月氏与匈奴的世仇关系,遣使秘密与大月氏取得联盟,以对匈奴进行夹攻。就是这时候,一个影响世界并对国际文化发展交流产生积极和深远意义的人物闪亮登上历史舞台,这个人,便是张骞。对于他,我们太熟悉了,小学课本里连孩童都在学他的精神。

这一年是公元前139 年。这时候,匈奴已建立起统一的奴隶主政权和强大军事机器。他们活动的区域,被西汉称为“西域”或“塞外”。然而,张骞万万没有预料到,当他率领一百多人由西域人堂邑父做向导进入河西走廊时,就被匈奴的铁骑部队虏获。而此时,大月氏在匈奴攻击下已西迁到伊犁河上游。他们原先的地盘,已被匈奴占领。从此,张骞失去自由,被软禁了十年。再后来,他们一行趁匈奴监视松弛才逃出控制区,经车师(故址在今新疆吐鲁番市西北)、焉耆(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国)、库车(今新疆库车县)、疏勒(今新疆西南部)、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在大宛国王帮助下,过康居(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境内)终于来到大月氏。

辗转流离,张骞始终把塞外明月当作温暖的照耀。

大月氏,这个遭到匈奴几经骚扰的戎族,在阿姆河北岸定居下来。这里的土地十分肥沃,物产极其丰饶。战争给他们带来的伤痛,已被恬静的生活渐渐抚平。尽管张骞说明汉武帝的诚意,他们都不愿再与匈奴为敌了。一年后,即公元前128 年,在感激他们盛情礼遇的告别声中,张骞和随行踏上返国之路。归途,张骞虽然特意避开匈奴势力范围,但在经过羌戎(位于今青海一带)地盘时再次遭到扣留。原因很简单,羌戎是匈奴的帮凶。再一年后,匈奴发生内讧,张骞一行才趁机逃脱出来。等到返回之日,原先一百多人的团队仅剩下他和堂邑父两人。

——坚强,勇敢,悲壮,忠诚,塞上明月可鉴!

也就是在张骞返回长安的同一年(前126 年),西汉设置“凉州刺史部(治今甘肃武威市)”,将河西之地纳入中央监察区域。

历史上,称张骞出使西域为“凿空”,是一次极其艰险的外交旅行和实地考察。张骞随后将其所见所闻写成报告,让汉武帝非常满意。这份报告,就是史圣司马迁《史记》中的《大宛列传》。

公元前119 年,在西汉攻击下,匈奴失去对河西走廊的控制。这一年,汉武帝再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这一次,张骞随从共300 人,他们携带闪光的金币和精美的丝帛,以及上万头牛羊,以诚意打动西域诸国,使之成为西汉外臣。既而,匈奴銳气被大大削弱,陷入孤立的局面。

空旷的大漠上,似乎传来远古的胡笳声响。

西域诸国与西汉的臣服关系,张骞为之架起一座友好桥梁。而这座桥梁的巨型柱墩,就在瓜州大漠的阳关高高擎起。也就是这时候,瓜州大漠上建起两座闻名世界的关隘——玉门关和阳关。

玉门关,因西域输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阳关则位于玉门关之南,古以南为阳,故称“阳关”。两座关隘不是很远,直线距离也不过30 公里。

太阳炽烈炙烤着,大漠的色彩显得异常美丽,像撒了层金粉。视野极其宽阔,无任何阻挡。远远地,有几个头裹丝绸的女子晃动着身子。我似乎怀疑,她们是戈壁大漠的仙子。她们踩着柔软沙滩,像跳着优美的舞蹈,影影绰绰,越来越远。

与张骞雕像左近,竖立着一块斑驳的石头。走近时,才觉得它的高大和厚实。那向阳的一面,分明雕刻着硕大汉字。风沙的打磨,字迹虽已棱角模糊,但“古董滩”三个字仍清晰可辨。

——古董滩!仅凭这名字,就有一种诱惑力。

我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字面,一种暖暖的温度让人不由对这片大漠充满想象:这里过去,一定是遍地洒满琳琅满目的宝贝。就连现在,每向前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因为,在这大片风化的碎石滩里,仍闪烁着星星点点美玉的光泽。

向着太阳方向,似乎可以看到升腾的火焰在大漠沙丘上浮浮荡荡。依着光照投影,阳关废弃的城墙轮廓依稀可见。这轮廓,像保存了千年的剪影。

我沿着张骞的雕像向东南方向走去。一路上,偶尔有几棵胡杨斜躺着皴裂的身子。当然,也有玲珑般的绿洲。旱柳自然生长着,也还枝叶繁茂,只是三株两株,显得稀奇和珍贵。绿洲上,长满密集的芦苇。

芦花随风摇曳,白茫茫一片,远远地,就像银色的湖泊。我不由惊叹,这绿洲就是滋润茫茫戈壁生命的水源。有了它的存在,大漠才有了气息,有了生机,有了活力,有了那么多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我怀着一份虔诚走近绿洲。脚下的沙地,绵绵的,潮潮的。一些精美沙粒,发着亮晶晶刺眼的光芒。微风吹拂,连片芦苇沙沙作响,如雪的芦花,像跳着优美的胡笳舞蹈。静静站在绿洲旁,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音律。这时候,眼前飘来一朵白云,是那种透明如玉的白。我禁不住感慨,大自然竟如此的奇妙和美丽!

再往前行,即进入沙梁怀抱之中,三面都是沙丘,阳光照射下,一如童话世界。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游人。他们的笑声,越过沙梁,传得很远。

抬头,月亮仍悬在沙梁上。太阳尽情照耀,遮掩了它应有的光芒。它好像没有一丝怨言,只默默绽放着它的美丽。就这样,一直坚守着,陪伴着大漠,亘古永恒。

月亮下边,就是阳关烽燧。我匆忙攀问与我擦肩的游人,穿着时尚外衣的一对情侣热情洋溢地告诉我,到烽燧需翻过三道沙梁。

一路上,无论弓身上行,还是仰头下坡,都得一步一个脚印。沙梁多流沙,坡势较平缓。层层叠叠的沙坡,一如曼妙的五线谱。沙坡下,点缀着稀疏的白杨,金灿灿的叶子迎风微微舞动,像在合着曲谱演奏美妙的乐章。

翻过一道道沙梁,我都陶醉在美妙的氛围中。烽燧,越来越近,太阳已过正午,月亮已经西移,朗朗天地间定格着一幅优美的画面。

——我终于走近了阳关烽燧!

我的双脚,感到暖暖的温度,那样的真切。

烽燧,高耸在沙丘之巅,像一位赤膊勇士。他的周身,散发着火一样的热度。我默默地伫立在他面前,敬畏般的心情油然而生。为了不惊扰他,当地已用铁栏将他围护起来。多少岁月了,他就是这样忠诚地守护着塞上瓜州。

太阳照耀着他,月光抚慰着他,大地供奉着他,后人膜拜着他,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我看不出他的倦意。他好像在诉说着他的经历,没有忧伤的样子,而是一副倔强姿态。他的经历,就是一幅千年画卷,就是一部写满辉煌文字的古籍。

烽燧坐落的沙丘,当地人称“墩墩山”。山体硕大,地势敞阔,视野舒朗,东向谓之“红山口”,西向深沟南北横贯。沟中,流动着天山消融的冰水。这里,风比较大,细沙已完全吹尽,只留下满坡红砂石,密密集集。放眼望去,偌大沙坡,就像铺着深红色的地毯。

太阳渐渐向西,光照依然未减。烽燧孤傲着身子,亮丽的阳面把天空映衬得更加湛蓝。阳关古道上,似乎走来西汉天子派往西域的马队。

汉武帝在瓜州大漠设置玉门关和阳关,以巍峨的长城将它们连成南北一线。同时,在河西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即《史记》中记载的“列四郡,据两关”。其辖境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甘肃西部的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等市,及内蒙古自治区西部阿拉善盟一带。凉州刺史部的监察范围也大大扩展,相当于今甘肃、宁夏、青海湟水流域及陕西定边、吴旗、凤县、略阳和内蒙古额济纳旗一带。

西汉对河西的控制,以及对长城的砌筑,在匈奴及羌戎之间竖起了一道坚固壁垒,使得臣服的西域诸国由游牧生活向农业生产过渡。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河西新兴农业带与中原农业带、天山以南农业区紧密连接起来,为丝绸之路的开辟、东方与西方的联系,起到了“走廊”作用。

农业区经济体与游牧区经济体相结合,使西汉社会经济成为统一整体。为使这一经济体更加牢固,西汉多次“徙民以实之”,把内地汉民充实到游牧区以发展农业经济。进而,又“屯兵以卫”,增设“都尉”官职,加强社会治安管理和协调民族冲突。一系列举措,使西域三十六国“思汉威德,咸乐内属”,形成与汉民族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主流关系。

曩时,无论阳关还是玉门关,都是“塞上关隘,便商输纳”的繁盛景象。

西域,需要内地农耕生产生活的物资与技术;内地,需要西域的美玉和特产。两千多年前,西域的天马、玉石以及棉花、核桃、胡葱、香菜、菠菜、葡萄等农作物进入内地,内地的丝绸、冶金术、指南针、茶叶、漆器和大黄等药材和排箫等乐器传输到了西域。

这种互通友好、递增情感的政治关系,大大促进了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一条闻名世界的“沙漠绿洲丝绸之路”,开始形成并逐渐繁盛起来。这条路線的起点,是西汉的首都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经河西四郡,到达今天的新疆,再继续西行,前往波斯、希腊、罗马等国。农业区道路的安全性,食宿的便捷性,包括途中所需用品的补给,都是通过这条人口密集的道路得以保障和实现的。

当然,运输货物可以在中途随时进行贸易。因而,在这条沙漠绿洲丝绸之路上,经常会出现接连不断的惊喜。货商们获得物品交换,抚摸紧扎在腰间鼓鼓的钱袋,眉宇间洋溢着温馨和愉悦,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叮当,货运人员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都需要稳定和谐的国际环境。汉武帝之后,汉宣帝也是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他似乎比他的曾祖父考虑得更加长远,为紧紧地把西域诸国收拢在西汉的管辖范围以内,在河西四郡设置都尉基础上,特别建立了一个直接管理西域诸国的行政(军事)机构——西域都护府。

这一年,是公元前60 年。

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设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野云沟附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其管辖范围包括玉门关、阳关以西天山南北,以及西部乌孙(故址在今伊塞克湖东南)、大宛及葱岭范围内的西域诸国。因而,谁能被委以重任担任“都护”一职,则是要慎重考虑的事儿。最终,一位曾在渠犁(故址在今新疆库尔勒市,孔雀河西侧)屯田,打败匈奴争得车师有功,名叫郑吉的人,进入汉宣帝视野,成为第一任西域都护府长官。他最大的功劳,是迫使匈奴日逐王(后被西汉安置在河套地区,称为南匈奴)降汉,打开了丝绸之路“北道”,将西域三十六国拓展到五十国,纳入西汉管理范围。

这一有效管理局面,一直延续至新莽政权末年。期间,担任西域都护的共有十八人。他们恪尽职守,张弛有度,保证了内地与西域融洽的关系。

历史,总有许多遗憾。公元16 年,绿林赤眉起义爆发,王莽建立的新莽政权开始动摇。这时候,西域都护是寿春(今安徽寿县)人李崇。西域焉耆国趁机叛乱,王莽命令王骏领兵与李崇会合,对其进行打击。焉耆国见新莽军来势汹汹,就巧设机关,以诈降而伺机倒戈。王骏用兵轻率,导致全军覆没。李崇冲出突围,才退保于龟兹(在今新疆库车一带)。等到新莽将何封率另一路兵马赶到,焉耆与北匈奴已取得军事联合。何封固守車师,因粮草尽绝,只好撤回玉门关塞内。

李崇退保龟兹后,就再也没了踪影,直到过了1912 年,即1928 年,考古工作者在今新疆新和县玉其喀特乡一带,发现一枚刻有“李崇私印”的篆体铜制印章,确证史籍记载和其人曾经真实存在。关于他的消失之谜,史家多认为被北匈奴杀害。

至此,繁荣了一百多年的沙漠绿洲丝绸之路被北匈奴堵塞。

西域都护府,随着阳关和玉门关大门的紧闭,成为塞外一处废弃所在。

阳关道上,不再升腾往日的烟尘。

玉门关外,看不见输入玉石的马队。

我的思绪,再次穿越千年。耳畔,似乎响起东汉三国的鼓角声。

公元73 年,东汉第二位皇帝汉明帝当政的第十六年。这一年,汉明帝派遣将领窦固引兵“出敦煌昆仑塞”,对“日甚猖獗”的北匈奴进行打击。汉军兵分四路,在天山脚下大破北匈奴呼衍王军队。取得胜利后,汉明帝特派班超出使西域,促使西域诸国重新归附东汉。

一年后,窦固率领一万四千骑兵再出天山,对依附北匈奴的车师国进行围攻。汉军的凛凛雄风,令车师国前王部和后王部大为震惊,只好“奉土以降”。汉明帝随即颁发诏令,将河西四郡关押的囚犯全部充军,恢复西域都护府军事机构,以实施对西域诸国的有效管理。

这时候,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由乌垒城迁至龟兹它乾城(今新疆新和县西南玉奇喀特古城)。出任西域都护府的都护,是一个名叫陈睦的人。

烽烟消散,鼓角声远。

阳关和玉门关厚重的城门,再次得以开启。

沙漠绿洲丝绸之路,沉寂了半个多世纪,重新响起驼铃叮当。

可惜,这样的局面仅仅只有两年时间。它的变数,源于汉明帝的突然亡故。公元75 年,龟兹国在东汉大丧期间趁机发动叛乱,联合几个小国进攻车师国。面对凶猛来兵,西域都护陈睦做了顽强抵抗,尽了他忠于东汉的使命,被叛军残忍杀害。他是东汉第一任西域都护府长官,我们应该记住他。

汉章帝即位后,西域都护府基本上成了名存实亡的所在。沙漠绿洲丝绸之路,也是时通时绝。值得一提的是,原先那位被汉明帝委以重任出使西域的班超,这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不畏艰险,长期住在塞外,随从只有30 人,积极与西域诸国联络感情,巧妙与北匈奴进行周旋,为十五年之后西域都护府的恢复,开启了新希望。

公元91 年,即东汉永元三年,汉和帝宣布“复置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仍在龟兹它乾城。而出任西域都护府的长官,便是西域诸国鼓掌欢迎的——班超。

从出使西域,到卸任西域都护,班超在塞外长达31 年。公元102 年,汉和帝出于他作出的突出贡献,下旨将他从西域召回。万里之遥,风尘一路,这位七旬老人已经非常衰弱。《史记》中说他八月回到洛阳,九月就病逝了。汉和帝悲痛不已,为他举办了高规格葬礼。后世史家常说的“班定远”,指的就是他,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和追忆。

班超之后,担任西域都护的还有两人——任尚和段禧。但,他们都不是得力使臣。仅五年时间,就引起了“西域背畔”。在此情况下,东汉便“诏罢都护”,撤销了这个设在玉门关塞外的军政机构。

这一年,是公元107 年。

我孤零零地站在阳关烽燧北边,眺望辽阔大漠,心里直觉隐隐的疼。我并不高大的身子,此刻在阳光照射下,被拉得修长,映在黄色的沙丘上。略微强劲的风儿,一阵阵拍打着我的衣袂。

我似乎听到历史老人发出深深叹息,和着塞外的来风,越飘越远……

东汉罢去西域都护府,瓜州塞外甚至更大的沙漠,又一次响起北匈奴的铁蹄声。那些曾臣服汉朝的西域诸国,全被北匈奴收拢。由于长期感受到的是汉朝的热情和温暖,北匈奴满身犷野之气让他们极不适应。因而,逆反心理常常使他们对北匈奴投以愤怒目光。他们经常会公然进行反抗,甚至会发生流血事件。但是,北匈奴的狰狞面目和高压施政,始终让他们占不了上风。如此,在长达十五年里,塞外每天都像笼罩着阴霾,连空气也使人感到血腥。

不过,这种局势对于东汉来说则是有利的一面。

最起码,没有西域诸国全力支持,北匈奴尚不能做到一鼓作气踏开阳关和玉门关的大门。至于偶尔来犯,东汉也会让它付出血的代价。鉴于此,北匈奴也就只好在塞外大漠上,放任着它的肆无忌惮。

历史行进到公元123 年,瓜州大漠又走来一位新履职的东汉使臣。他的名字,和他父亲一样彪炳史册。这位使臣,名叫班勇,是班超的儿子。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头。一次朝会上,东汉朝臣就是否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府展开激烈争论。班勇力排众议,陈明利害,得到和熹邓皇后和汉安帝认同,既而他成为出使西域的人选。

班勇自幼在塞外长大,了解西域地理和风土民情。他的就任,是东汉高层充分考虑的结果。

在外戚擅权、宦官用事、匈奴扰边的大背景下,班勇以过人的胆略和非凡的勇气向着瓜州关隘大步走来。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时候班勇职务是“西域长史”。原先那个西域都护职位,永远成为了历史。

迎着塞外大漠风沙,班勇率领五百余人进驻楼兰(故址在今新疆罗布泊西北岸)。在取得龟兹、姑墨(今新疆阿克苏一带)军事联合后,一举击败北匈奴伊蠡王势力。继而,班勇走马塞外大漠,屯兵垦田于柳中(今新疆鄯善县西南鲁克沁附近),行使东汉对西域诸国的管理权。

公元126 年,班勇集结西域诸国兵马进军漠北,大破北匈奴军队,迫使其远徙枯梧河上游。至此,东汉对西域统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一年后,班勇受命与敦煌太守张朗兵分两路征讨焉耆国。令班勇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约定的会师日期,张朗却有意识提前到达,抢了头功。班勇因之被免去西域长史职务,召回京师,获罪入狱。虽然,他很快得到赦免,但没多久就病故了。弥留之际,他把在塞外写成的《西域风土记》交给朝廷。这也是他留给后世的重要贡献。后来南朝刘宋史学家范晔编撰《后汉书》,其中的《西域传》基本都是以《西域风土记》为依据书写的。

继班勇之后,较长一段时期,瓜州两关基本保持着和谐的贸易生态。这与东汉对西域充分关注以及北匈奴铁蹄远走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塞内与塞外这种较为稳定的局势,后来却随着羌戎的壮大和凉州豪强的雄起,渐渐走向衰亡。

当然,东汉的腐朽统治,则是这一局面形成与迸发的要因。外戚干政,宦官专权,让这时候的刘氏天下布满乌云。而东汉开创的百年基业,却因一个个短命皇帝,走向了没落。

长城,还是那座长城;烽燧,还是那些烽燧。虽然它们已严重风化剥落,但,千年雄骨犹存。

站在厚实的城墙上,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忍,或者说,分明就是不敬。我不愿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我的双脚尽管再轻,也会给它带来伤害。

我停住了脚步,默默站立原地。午后的阳光,把整个天山照得清晰而厚重。山巅上,白雪映着暖黄的色彩。

我扭转身子,双脚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偏西的太阳红得像火,四野茫茫。天地间呼呼作响的风声里,似乎裹挟着一阵阵沉闷的歌声: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是一首匈奴民歌,出自司马迁《史记》。只可惜,它的曲谱没有流传下来。尽管如此,置身在茫茫戈壁大漠里,还是能够感受到它的哀婉与悲凉。

焉支山是祁连山的支脉,匈奴人将其称为“胭脂山”。《五代诗话·稗史汇编》记载:“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绯,取其英鲜者作胭脂。”

失去了祁连山,我们的牲畜怎样才能生息繁衍、兴旺长久?

失去了焉支山,我们的妻子怎样才能保持青春、美丽永远?

可以看出,匈奴人早把祁连山当成自己部落生命的圣山。只可惜,它不是匈奴人的始终。因为,匈奴人的血腥和残忍注定了不能很好经营与邻族的友善共处。他的桀骜恣肆本性和游牧生存状态,与多数部落族尤其是汉民族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战争,让他一次次低下了头,但他不吸取教训和疼痛,又一次次卷土重来。最后的结局,他败了,而这一败,使他真正感到了疼。

当然,这里所说的匈奴是北匈奴。因为,南匈奴早已降汉,能够和中原民族和睦相处生产生活了。东汉班固《汉书·匈奴传》:“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祁连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北匈奴戰败后,一路西迁进入欧洲,再也没有回来。历史虽然行进了一千多年,但这首被汉民族记录下来的匈奴民歌,仍然能让后世感受到匈奴人当年离开戈壁大漠向西远遁时的回头张望和心存不甘。

沙丘上,游人已明显减少,远远望去,他们的身影如蚁在动。视线辽阔旷远,西边天空被太阳染成橘红色。这时候,不能不让人想起唐朝诗人王维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无际的大漠一片橙黄,使人对“敦煌”这一地名充满敬仰。而这景象,只有亲临其境方能感受得真切。

公元737 年,即唐朝开元二十五年,37 岁的王维驾着一辆单车来到戈壁大漠。他不是前来旅行的,而是“奉命出使河西宣慰将士”。这一年,王维心情不是很好。因为,当朝格外器重他的人,即宰相张九龄受到政治排挤被贬为荆州长史。而他奉命出使,表面看似被朝廷委以重任,实则是“外放”边塞。

外放归外放,王维都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他与戈壁大漠有着生命中该有的一份情缘。他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就是20 岁时于渭城(今陕西咸阳市渭城区)送别友人出使塞外而作的。不过,那时的戈壁大漠、塞上阳关,在他心里还只是一种传说,一种梦幻,一种向往。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捉摸。如今,他真真切切地来到了戈壁大漠。他更应该感到快慰,由于他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种最普遍的离别情结,用最朴素的语言把“阳关”写进天下人的心里,把“送别”写得真挚内敛、深情感人,在当时就被谱成琴曲《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阳关曲》)而广为传唱。白居易赞颂说:“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明代李东阳《麓堂诗话》评价:“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以至于后来历朝各代,都把这首琴曲作为传统民族音乐精品。《阳关三叠》的深远影响和魅力所在,是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了地理意义上的距离,也没有了历史时空的距离,更没有了心理情感的距离。正如《诗薮》云:“(赠别一曲)自是口语而千载为新。”就此而言,当王维站在戈壁大漠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激动和愉悦。他更不会想到,千年之后,当地人会把他的塑像高矗在阳关大漠。而这一切,都源于“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名,以及他的文化影响。

此刻,太阳落向大河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西边天空,给人一种脉脉的倦意,而东边的天空,则呈现着一种幽蓝,在越来越光明的月亮沐浴下,透着一种悠悠的深邃和神秘。

追溯汉武帝两次出兵塞外,打击匈奴、打开河西走廊、打通“丝绸之路”的历史,让人不能不叹服他的深谋远虑和雄韬伟略。就当时边疆塞外实际而言,与匈奴一样对西汉存在威胁的,还有一个强悍部族——羌戎。这一部族,居住在青藏高原一带,生活习性属于高原游牧族。而匈奴族,属于草原游牧。这两个游牧族常常联手,对汉朝虎视眈眈。汉武帝当然知道他们建立军事联盟对自己带来的灾难和后果,因而在打击匈奴时,同样对羌戎施加了军事压力,逼迫其向西迁移。西汉时,称羌戎和匈奴为“羌胡”。如果说汉武帝出兵河西有一个具体的军事行动计划,那么这个计划就是“隔绝羌胡”。正是北匈奴的远走、南匈奴的降汉和羌戎的西迁,使得河西走廊成为真空地带,这才有了“沙漠绿洲丝绸之路”的开端,才有了西汉“纤细如蛛丝,灿烂若云霞,色泽之鲜艳可爱赛过野花”,被西域人视为“神品”的丝绸,从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穿过塔里木盆地,越过帕米尔高原,穿行西域诸国,再往西经过中亚和西亚到达欧洲的地中海。

汉武帝“隔绝羌胡”后,一部分羌人附居于塞内,称为“东羌”,与汉民族通婚融合从事农业生产。西汉还专门设置了“护羌校尉”,对其实施有效管理。1953年,考古人员在发掘新疆阿克苏地区新和县一处古城遗址时,发现了一枚刻有“汉归义羌长”铜印,说明西汉当时对羌人管理建有妥善有力的行政机制。

而西迁的那部分羌人,则建立了以河湟谷地(位在今青海境内)为中心的游牧根据地,汉人称其为“西羌”。也就是这个西羌,由于种族颇多和游牧特点,后来散布于新疆塔里木盆地和甘肃地区,在东汉末年发展强大并与凉州豪强勾结,导致玉门关、阳关通往西域的道路严重受阻。

东汉进入汉灵帝、汉少帝时期,王朝繁盛气象已成过去。黄巾起义,党锢之祸,外戚干政,宦官擅权,尤其是“刺史”改“州牧”后,地方割据形成气候,中央集权一落千丈。

中平四年(187 年),陇右羌戎劫持凉州从事韩遂,并推其为首领发动起义。义军杀死凉州刺史耿鄙后,以诛宦官之名联合周边马腾,聚兵十万进攻三辅(京兆、冯翊、扶风)。次年,义军攻至陈仓(今陕西宝鸡市),汉灵帝急命凉州政府军前来解围。这时候凉州政府军的首领,是出身陇右岷县(今甘肃岷县)的地方豪强董卓。董卓因与皇甫嵩大败韩遂和马腾,受到汉灵帝封赏,但董卓不能得到汉灵帝信任,这是由于他出身羌戎和汉族杂居之地,以及地方豪强家庭的原因。他的军队,是一支以凉州人为主、兼杂羌戎和汉人的混合体。因而,汉灵帝只以虚职来稳住他。后来董卓野心膨胀、骄横乖张,都说明汉灵帝对他的顾虑和提防并非多余。

如此,东汉末年陇右地区形成两股军事势力,一个是以董卓为首的名义上的政府军(董卓进京后由李傕率领),一个是受韩遂和马腾指挥的凉州起义军。这两股势力,在当时被内地通称“西凉军”。有一首名为《凉州大马歌》的歌谣:

凉州大马,

横行天下。

凉州鸱苕,寇贼消。

鸱苕翩翩,怖杀人。

这首歌流传于魏晋时期,只看内容就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凉州地处汉、羌边界,民风剽悍,悍不畏死。因而,在汉献帝即位前,凉州这片豪强和羌戎扰攘之地基本成了东汉虚无的存在。

董卓部将李傕败亡后,凉州兵马的实际掌控者成了马腾和韩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具有政治家和战略家眼光,知道凉州的军事文化地位,便特置雍州,将行政治所设在武威(今甘肃武威市),以加强对酒泉、张掖、敦煌、武威、张掖属国、居延属国的管理,但如此行政力度并不十分奏效。其后,为削弱凉州军事实力,他运用计谋杀了马腾。马腾之子马超年轻骁勇,指挥凉州兵马与曹操展开军事搏击,发誓要活捉“曹贼”替父报仇。在双方六战渭水过程中,曹操总算见识了凉州兵马的锐气,杀得他割须弃袍、狼狈逃窜。用他的话说,就是“差点死在马超这个娃娃手里”。但馬超有勇无谋,最终还是被曹操打败。这一年是建安十八年(213 年)。曹操随即将名义上的凉州并入雍州,以进一步实施对整个陇右地区“郡、国十二,县九十八”的军事行政管理。由是,瓜州两关又重现了繁忙的马队和驼队。而这种局面,虽历经三国时代中原地区不息的战火,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和阻隔。

阳关大漠上,月光清朗,星宿隐现,一切都渐渐静了下来。唯有北来的风儿,在耳畔呼呼作响。我潜意识告诉自己,该是返回市区的时候了。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随着晚霞彻底褪去,偌大的戈壁大漠尽被月光收拢。茫茫天际,像盖了顶大帐篷。悬在空中的明月,仿佛帐篷里神秘的明灯。我意犹未尽,使得平时矫健的步伐变得缓慢而沉重。脚下的沙地,像是着了层薄霜,一改白天的炫目和温暖。

走在明月照耀下的瓜州大漠里,我似乎看见羌戎点起一团团篝火,在炽烈地燃烧着。我辨认不清他们究竟是参狼羌,还是白马羌。依稀能听到的,是他们发出浑厚威武的吼声,像是在列队踏步,又像是跳着集会性舞蹈。他们身裹羊皮大袄,腰间佩着弯刀和铁火镰,显现出高昂雄壮的气势……

这时候,很容易让人顿生黑暗的恐惧。好在,游客服务区的灯火已经点亮。

一晚上,我都在“梦里瓜州”遨游。

醒来时,窗外已满天早霞。白色纱帘被染成透明的西洋红。

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在宾馆泊车场等着,并特别强调让我不要着急。

今天要去敦煌莫高窟和月牙泉。它们是瓜州文化的灵魂,是我心中向往已久的人文圣地,怎能不急切呢?

出租车在两旁植有毛白杨和格桑花的柏油路上奔驰着。太阳透过枝丫,喷薄着温暖的光芒。莫高窟位于鸣沙山东缘,距敦煌市区不远,也就半小时的车程。

这里已是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命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双脚一踏进这片净土,立即就能感受到一派佛国世界的尊严和宏大。我的思绪,随着缓慢的脚步开始游走……

从西晋王朝的内乱纷争,到五朝十六国的烽烟四起,瓜州因其地域偏远保持了相对稳定的社会局面。

在大约一个半世纪时间里,中原大批人口为避战乱而西逃于此,使得往昔人烟稀少的地面热闹繁华起来。当然,这其中不乏大量的文人、墨客和僧人。他们对于命运的选择,一定程度上为这方地域增添了丰富的文化气象。

西晋时,月氏人竺法护来到瓜州敦煌布道讲经,被尊称为“敦煌菩萨”。自此,敦煌地区开始流行佛教。可以得知,佛教在这一带的盛行,明显晚于中原地区。

而最早在敦煌看到佛光的,是五朝十六国前秦时代一个名叫乐尊(僔)的云游僧人。五胡乱华时的前秦,是陇右氐族统一北方建立的封建政权。这一政权,虽然享国只有四十五个年头,但在历史上留下了“关陇清晏,百姓丰乐”的良好社会生态。沙门乐尊(僔),就是前秦建元二年(366 年)来到这里的。那是一个日落黄昏时刻,乐尊(僔)执着锡杖,面前是巍峨绵长的鸣沙山。这时候,只见东缘岩壁上金光闪耀,“状有千佛”。如此异象,让这位沙门喜不自胜,于是就在此处较为坚硬的岩壁上“架空凿险,造窟一龛”,视为心中的圣所。之后,又有法良禅师依圣窟之侧再凿一龛。由是,便有了敦煌“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的说法。

公元399 年,从后秦国都长安(今陕西西安)走来三位僧人。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沙门法显,史籍记载,他是山西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人。他所处的年代,中原战火不息,人民饱受疾苦。但,也正是这一局面,促使佛教不断发展和壮大。因为,对于战争而言,清规戒律的佛寺是相对安全的避难场所。何况,自后秦立国之始就尤为尊崇浮屠教。然而,看似繁荣的佛教现象,却由于缺乏规范性“戒律经典”,导致诸多僧尼不守清规,甚至出现污秽佛经行为。为了维护佛教真义,矫正佛界流弊,六十五岁的法显便与沙门慧景、道整一同前往“西天”取经。只是,后来慧景中途亡故、道整“乐居印度”,让人感到有些不如人意。尽管如此,法显都没有放弃取经返国的坚定信念,等他历尽艰辛独自归国时,已是八十岁的老僧了。十五年的苦难磨砺,他不仅取到了心中所愿的诸多佛经,而且还把“西天”三十余国的所见所闻,详细地写在了《佛国记》中。应当说,当他途经敦煌准备出塞西行的那一刻,是沙门乐尊(僔)和法良禅师雕刻在鸣沙山岩壁上的佛像,给了他勇往直前的“正法”信念和动力。他是历史上第一位西行求法的僧人,我们不能忽略了他。

鲜卑拓跋氏建立北魏后,拥有北方大片土地。但是,公元5 世纪初叶,一个由“杂胡”组建的部落(汗国)在戈壁大漠崛起并发展壮大。这个部落就是历史上的“柔然”。它的桀骜姿态,一点儿都不亚于曾经的匈奴。它的地盘,“尽有匈奴故庭”;它的势力,“威服西域诸国”。这时候,由于北魏首都过于偏北,对于柔然联合后秦、北燕等政权组成的抵抗盟军倍感压力沉重。即便如此,励精图治的北魏始终没有被戈壁大漠腾起的滚滚烟尘所吓倒。经过二十余年横刀立马,终于将强悍的柔然打回蒙古高原。值得说明的是,这期间的瓜州敦煌,无疑成了东西交锋的军事焦点。这也是北魏后来深觉遥控指挥中原力不从心,既而果断决定迁都洛阳(今河南洛陽)的重要原因。

北魏迁都洛阳后,为强化封建集权,历来驻守瓜州的人选都是拓跋宗亲。孝明帝时,置瓜州军政机构于敦煌,领敦煌、酒泉等五郡。其瓜州刺史,便是宗室东阳王元荣。就连北魏分裂成西魏和东魏,元荣之子、女婿仍是西魏瓜州刺史的继承者。宇文氏废西魏恭帝建立北周,延续旧制,特命建平公于义为瓜州刺史,并在立国七年后,即公元564 年,将敦煌县改为鸣沙县,隶属敦煌郡。

“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这是《魏书·释老志》中的描写。而“乐尊(僔)、法良发其宗,东阳、建平弘其迹”,则是《李君莫高窟佛龛碑》镌刻的不朽文字。

中国历史上,北魏无疑是一个把文化雕刻在石头上的王朝。从它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洛阳,扫平西域,云冈、龙门以及鸣沙山等石窟的开凿,无不雕满佛国世界的千姿百态。这些从历史中走来的佛教法相,无论哪一尊都焕发着净土极乐世界里的恬静微笑。它们的微笑,透着一种蔼然之美。这是感召芸芸众生的从容和大度,是度化世间生灵的亲昵和抚爱。它们是神秘的具象存在,又仿佛是每一位朝拜者的魂魄。它们以不变的心影,为世人普度了一座向善向上的虔诚之桥。

我留恋于北魏镌刻的佛像,那轻柔的袈裟温暖着曲线流畅的体态,清俊的脸庞,高耸的鼻梁,丰润的胸膛,盘膝而坐的端庄,让人倍感清凉境界里佛光是如此的安详。

面对佛祖,我双手合十,只觉万念俱空。是啊!心中有佛,方能消除困惑、化解忧伤、摆脱烦恼,才能度己、度人、度万物。

轻轻地退出满窟佛光的境界,太阳已升高许多。

游人渐渐稠密起来,没有人高声喧哗。所有人,都在进行着视觉感官的遇见和精神层面的朝拜。

这时候,我心里似乎有一种潜意识的期许。月亮呢?它在哪里?我不由得仰头寻找,心里坚信它一定仍高悬在鸣沙山的上空。因为,佛国世界怎能缺了它纯洁的表情。

高耸绵延的石窟,就像一个恢宏的画屏遮住了它背后的隐秘。我不能放弃寻觅月亮的渴望,努力使自己与石窟拉开些距离。哦,看到了!它就在鸣沙山上。只是,山的高度挡住了仰望它的姿容。它就是这样神秘,用自己的光芒同太阳一起把鸣沙山照得通体鲜丽明亮。

真叹服北魏执政者骨子里那种对佛教的崇尚!

如果没有他们精神上的虔诚信仰,中华文明则会缺少多少绚丽和迷人的色彩?而敦煌莫高窟,就是见证他们创造不朽传奇的神圣所在。

无论东阳王元荣,还是建平公于义,在中、西“要塞”的瓜州地域,不仅保证沙漠绿洲丝绸之路的安定和畅通,而且将自己民族的文化与丝绸之路所传输的欧亚文化予以兼容并包,使“繁盛而宏大”的敦煌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理和文化称谓。

我驻足于北魏开凿的石窟前,望着太阳投射进去的光照,隐约间看到工匠艺人攀援在岩壁云梯上忙碌的身影。他们手握铁锤和锐錾,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奋力开凿着。那錾头闪耀的火花,分明就是佛的光芒,就是艺术的光芒,就是文化的光芒。

一阵阵的“叮叮当当”声响,又像是佛祖法相诞生的庄严乐奏……

就佛教的传播方式而言,南北朝时已全面由正法时代走向像法时代。北魏莫高窟造像,就是有力的见证。

鲜卑拓跋人开凿的每一个石窟,基本都是王公贵族“明心见性”的“功德”。他们默默许下心中的宏愿,虔诚期望无量佛祖能够佑其一生。当然,这只是布施功德者的小境界。往大说,他们哪一个不希望所处的世代江山永固、天下安宁呢?所谓“佛法无边”“功德无量”,他们都崇拜自己精神信仰的最大力量。

相由心生,境由心造,那一尊尊经过千锤万凿的佛像,无不映射着鲜卑拓跋人内心深处的光芒。他们雕刻着佛,参礼着佛,顿悟着佛,希望那佛就是他自己。他们殷切的愿望,就是能够在“净土极乐世界”里逍遥自在生活,然后平安轮回成真正的自我,生生不息。

但是,这是理想中的佛国,其境界的虚无与缥缈,都是无边无际的一种幻梦。它的美好来自人们精神世界的想象、追求和向往。148 年后,随着北魏的分裂,深刻在鲜卑拓跋人精神上的“美好”宣告终结。紧接着,经过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近五十年的更迭过渡,又一个新王朝创造了大一统局面,这个王朝就是隋朝。

虽然属于鲜卑拓跋人的时代已经远去,但他们创造的佛国世界得到了完好保存。不仅如此,后来的历朝列代还做到了很好地继承、延续和发展。就这一点,回望历史的鲜卑拓跋人应该感到欣慰。最起码,这些千年不变的佛像和它的微笑,能告诉世人他们曾经的辉煌始终没有湮灭。

隋朝的国祚并不长,却是历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王朝。单就佛教发展而言,其繁盛景象远远超过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在北魏开凿莫高窟余音绕梁前奏的影响下,隋朝工匠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像法”接力和创造。

其实,隋朝的开国君主隋文帝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时,蒲州人王聃(今山西临猗人),法号昙延,是天下皆知的著名僧人。隋文帝推崇他,即“禀为师父之重”“用敦弟子之仪”,两人俨然成了佛门师徒关系。不仅如此,隋文帝还于开皇二年(582 年)特封昙延为“昭玄统沙门”,管理国家佛教事务。

堂堂皇帝与僧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尽出于对佛的虔敬和意识认同,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儿。基于这一点,莫高窟当然不能缺了他们的故事。只是,在时间上有了距离。今天莫高窟编号第323 窟的初唐壁画《隋文帝引昙延法师入朝》,描绘的就是隋文帝命昙延“为国祈雨”等故事场景。

这一时期,在鸣沙山开凿的石窟就有近百个。石窟内,佛像神韵兼备,壁画彩绘精美。较之北魏,其反映佛教的内容更加丰富,平面构成与立体造像相得益彰,强化了艺术美感,突出了时代特色。

在延续创造佛国世界的同时,良好的国际环境则是前提保障。这期间,鸣沙县已改回原来的名称敦煌县。隋文帝运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和政治手腕,牢牢将敦煌作为军事前哨,使瓜州塞外西域二十三国划入隋朝版图,有力地控制了丝绸之路上的伊吾(今新疆哈密市)、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市)与鄯善(今新疆鄯善县)三条通道。隋末唐初地理学家裴矩(今山西闻喜人)在《西域图记》中说:“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如此形勢,不仅使敦煌成为中西交通要站,而且大大促进了世界文化的交流、发展和繁荣。而鸣沙山隋朝石窟,无不放射着这种文化交融的灿烂光辉。

李唐王朝建立后,再次置瓜州军政机构于敦煌,以对西域诸国进行有效管理。但时间不长,瓜州改称“西沙州”,州治移向晋昌,即今甘肃瓜州县东南。贞观十四年(640 年),唐太宗又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其两次把军政机构挺进戈壁大漠,都充分说明此时西域诸国存在着极不稳定的现象。就拿吐蕃来说,自松赞干布亡故后,一直与唐朝形成对抗局面。加之突厥铁骑的屡屡进犯,不能不使唐朝对西北地区的军事设防进行全面强化。因而,针对西域民族的复杂特点,唐朝分别采取和亲、安抚、威慑、反击等多管齐下的政治军事策略,使其成为“纳贡藩国”。从唐初到“安史之乱”平定后,发生在戈壁大漠上的战役几乎接连不断。无须去查史书,单从唐人的边塞诗歌中,即可感知到当年大唐雄兵沙漠挥戈的英武气概和壮志豪情: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

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高适)

骨都魂已散,楼兰首复传。(虞羽客)

卢绾须征日,楼兰要斩时。(杜甫)

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孟郊)

楼兰径百战,更道戍龙城。(武元衡)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

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岑参)

犹道楼兰十万师,书生匹马去何之。(严维)

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张仲素)

横行俱足封侯者,谁斩楼兰献未央。(翁绶)

……

唐朝真是了得,连文人才子都这样豪气干云。那些身赴沙场的武将和兵士,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时候“楼兰”已是一个虚无的国名。但,它的历史影响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消失。这是一个神秘的西域王国。它的神秘,在于神秘地从历史中走来,又神秘地在历史中逝去。

它辉煌的存在,全凭独拥了罗布泊沿岸绿色的牧场。

位于塔里木盆地东部最低处、塔克拉玛干沙漠最东缘的罗布泊,是一个由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等多条河流汇集而成的天然湖泊。在楼兰人心中,罗布泊就是他们生命的圣湖。水草肥美的环境,让楼兰男子体壮雄健,女子貌美如玉。他们就这样世代安逸快乐地生活着,发展着,延续着。他们甚至建造了梦境一样巍峨宏大的城堡。城堡全用石头和细沙砌成,阳光照射下一派金碧辉煌的气度。

然而,楼兰人如此美好的生活状态却在汉武帝时代被彻底打破。起因是,从他们的东北方向打马走来一群强悍的匈奴人。匈奴人不仅看上了美丽的楼兰姑娘,而且觉得楼兰人生活的家园实在是一个理想世界,于是就进行了狂野的侵袭和掠夺。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楼兰人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为了生存,为了家园,在多次进行抵抗、实力又明显不足的情况下,楼兰人不得不低下唉声叹气的头颅去做匈奴的附庸。

后来,汉朝忍无可忍,集结重兵与之展开军事博弈,让楼兰人看到了希望。汉军的凛凛雄风,一次次让藐视一切的匈奴大伤锐气。鉴于罗布泊南北多数国家臣服于汉朝的事实,楼兰人也把命运的风向标转了过来。如此举动,大让汉朝皇帝惊喜。这其中问题的关键,在于楼兰是汉朝玉门关和阳关通往西域南北两道的一个“喉结”。之前,它是匈奴的联手。如今,它是汉朝的属国。往后,汉朝出关的马队和驼队就不用再战战兢兢了。

可是,尽管汉朝给了匈奴强力打击,但都没有将其骨子里的血性彻底制服。在匈奴人心里,戈壁大漠数十个国家尤其是楼兰的“背叛”,着实让他们难以放下手中紧握的马刀。若干年后,经过喘息休整,匈奴将复仇的烈火投向楼兰。慑于军事威力,鉴于地缘关系,楼兰再次倒向匈奴。让汉朝愤怒的是,这一举动激起连锁反应,原先归附汉朝的西域诸国,也同时纷纷倒戈。对于苦心经营西域的汉朝,这无疑是重大损失,甚至是重大危机,于是再次派出精兵强将,将刀枪剑戟的锋芒直指戈壁大漠。强大的汉军,几乎摧毁了匈奴老巢。这时候,楼兰王看到匈奴人溃败西逃,而汉朝已兵临城下,赶忙服罪请降。为了做到强力震慑,汉朝杀了楼兰王,并改其国名为“鄯善”。其“若不两属,无以自安”的生存之道,为自己带来了沉痛代价。这一年,是公元前77 年,也是汉昭帝亲政的第一年。东汉时,鄯善属车师前国。匈奴彻底战败后,美丽的罗布泊由于屡遭战火摧残,加之环境不断恶化,渐渐走向枯竭。曾经的楼兰城堡,也因鄯善人南徙沦为荒城。公元448 年,北魏在抗击柔然过程中,顺带灭掉这个被汉朝命名的国家。随着鄯善灭亡,楼兰永远淹没于历史巨流中了。

虽然,这个西域王国在历史上落了个“首鼠两端”

的名声,但是汉朝“斩楼兰”的威名却成为最荣耀的象征。难怪到了唐朝,边塞再度吃紧,西域蠢蠢欲动,人们仍口口声声要“斩楼兰”。

炎汉盛唐——多么让人追忆和仰望的时代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任何时候,都不要怨天尤人,说什么生不逢时,说什么才华无处显露,都是戚戚然沉沦自弃的一种悲观行为。而“谁道书生无用处,横扫千军使笔锋”,这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使然,则是身为国家一分子勇担使命的具体表现。这一点,历朝列代的文人大多都做到了,有些甚至投笔从戎血染沙场。

唐朝也不例外,文人辈出,星汉灿烂。他们没有组成什么文学大军,而是用各自的肩膀,自觉承担起文学对社会、对国家、对时代、对人民所激发的巨大精神力量。有这样的文学队伍,就像千军万马开拔时吹响冲锋号。他们虽然不是杀敌的前方将士,却是摇旗呐喊、鼓舞士气的后方阵营。

唐朝真是不同凡响!有了文人才子的担当,还怕斩不了楼兰?有了精兵强将的英勇,还怕不能雄风万里?豪气,在边塞诗歌中得到体现。锐气,在戈壁大漠中得到彰显。一切,都荣耀地书写在中国历史上。

然而,一场“安史之乱”使盛唐成为永远的记忆。

虽然这场险些让唐朝灭国的叛乱终被平定,但河西走廊的塞外大漠却全部丢失。向来被中原民族格外重视的瓜州(时称沙州)地域,也在吐蕃趁火打劫下成为唐朝版图以外的土地。

直到六十多年后,即公元848 年,这一局面才在敦煌豪强张议潮发动驱逐吐蕃的起义下得以改变。今天,我们查阅史籍,这位敦煌人为唐朝赢得巨大荣耀,他领导的归义军,历经十五年艰苦抗争,有力地摧毁了吐蕃与回鹘、党项、吐谷浑的军事联盟,使“四方犷犴,却通好而求和;八表来宾,列阶前而拜舞”,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啊!

面对如此胜利成果,唐朝一再给予张议潮加官晋爵。张议潮“朝朝秣马,日日练兵”,为唐朝保卫北庭安宁的同时,还为瓜州农业、水利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使饱受磨难的西域恢复了良好生态。祥和的社会局面,让瓜州民众发自内心地赞叹:

三光昨来转精耀,六郡尽道似尧时。

田地今年别滋润,家园果树似茶脂。

河中现有十碾水,潺潺流溢满百渠。

必定丰熟是物贱,休兵罢甲读文书。

唐朝初期,玉门关移至葫芦河东岸,即今甘肃瓜州县双塔堡一带。而阳关,则在唐代中期由于山洪频发、泥沙沉积遭到破坏。即便如此,瓜州两关都是世人瞩目的地方。即便这时候海航已经开通,沙漠绿洲丝绸之路依旧呈现着繁盛景象。而处于辉煌巅峰的唐朝,在应对了塞外异族政权各种挑战后,以宽广的襟怀、包容的气度,通过塞上瓜州,将来自西域的各类人群进行了盛情容纳。在之前历朝列代打下的良好文化基础上,敦煌迎来史无前例的文化交融机遇期。

拂去戈壁大漠吹来的沙尘,敦煌用清新的双眸憧憬未来,用宽广的臂膀拥抱美好。

唐朝,在鸣沙山开凿的石窟就达一千多个。那如削的岩壁上,雕满唐人的信仰。长达1680 米鳞次栉比的石窟,宛若一幅千年沧桑的恢宏巨制,映射着神圣的佛光,氤氲着璀璨的文化,纷呈着奇崛的艺术。

盛大文化气象,让人如在梦里敦煌的世界。唐朝工匠艺人虔诚塑造的一尊尊佛像,恰似有血有肉的体魄,那种来自精神层面的丰腴之态,给人以穿透心灵的艺术美感。藻井、天花、墙壁,无不彩绘着唐人崇尚的色彩。流畅的线条,斑斓的图案,涌动的祥云,活泼的瑞兽,飞奔的天马,健壮的骆驼,簇拥的群仙,给人以穿越佛界的超然之气。一幅幅婀娜多姿灵动回旋的“飞天”,让人对唐朝女子充满幻想。她们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有才艺的舞者。她们卷曲的发髻,裸露的肌肤,飘逸的裙裾,曼妙的舞姿,无论哪一个都是来自千年的浅眉粉黛。她们身系丝带,手执琵琶,或怀抱,或挥臂,或昂首,或倾身,或反弹,呈现着美的律动。她们洋溢着内心的快乐,以超然和忘我的形態飞升着脱俗的灵魂。

更多的是器乐演奏场景。富丽堂皇的色彩,闲适从容的神态,让人仿佛进入壮观的艺术表演现场。琵琶、五弦、箫笛、筝、笙、鼓板、箜篌等各种乐器,在每一位乐伎手中发出只有这个时代独有的乐曲。配合着宏大的交响乐奏,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狮子舞,一场接着一场。没有通明的灯火,只有炫目的光彩和永不谢幕的乐章。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我不由得想象,这或许就是盛唐骊山华清宫里的那支庞大乐团。

站立在如此场景前,似乎可以听到唐乐的余韵。

那羯鼓的节奏,丝竹管弦的和谐,响彻殿堂的旋律,以及舞池里“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的蹁跹,无不使人精神陶醉而心驰神往。

当然,唐人也发自内心地将生活状态画在了精神信仰里的佛国世界。每一幅生动传神的生活场景,都充满发愿人的希冀和理想。无论皇族还是贵胄,抑或普通百姓,都以十足的精神面貌欢愉着佛,也愉悦着自己。他们的虔诚,无不彰显着精神上的明净和澄澈。

这,就是唐朝。

这,就是唐朝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个朝代的气象。

无论哪一个朝代,只有创造和发展文化才是强盛的基础,只有文化繁荣到一定高度,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走向世界、雄踞世界。

敦煌鸣沙山唐朝石窟艺术,无不辉映着文化兴盛的高度表现。

从月光照耀下的石窟前,走过了多少戎装劲旅?

他们为捍卫国家尊严,把鲜血洒在了瓜州塞外,随之换来的是国家的安定、世界的和平。同时,催生的是文化的延续、交融、发展、传播和弘扬。

从阳光照耀下的石窟前,走过吐蕃迎娶唐朝公主的婚礼队伍。那长长的仪仗,为增进民族情感、加强文化交流开辟了友好共生的发展之路。

从绵长的石窟前,送走唐三藏西行的背影,又迎来了唐三藏返国的步履。那艰苦悠长的脚印,就是鸣沙山长鸣不息的般若罄音。

从不绝入耳的石窟开凿声中,连绵不断的商队从这里走出关隘,又接连迎来西域输入的商贾。沙漠绿洲丝绸之路盛况,为敦煌洒下了响彻千年的声声驼铃。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服饰、不同习俗的人群,潮水般在这里汇聚,又从这里进入中原,进入唐朝的政治中心……

可以想见,曩时的敦煌是多么的繁华和热闹!也正是有了它的繁荣,才有了唐朝首都长安“国际大都市”称号的世界荣耀!

面对如此震撼人类的莫高窟,我想起著名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季羡林说过的一段话:“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河西走廊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了。”

今天,当世界古老文明大多已经断裂,成为绝唱的时候,我们庆幸的是莫高窟还在!

越往里走,越觉得视野开阔。阳光照射下,敞开襟怀的沙地就像金线织成的硕大缎布。沙地四面,由鸣沙山形成拱卫之势。山的形态,如虬龙盘旋,金光灿灿。

受沙漠雄风的劲吹,那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黑的石英沙粒,有时候则会被裹挟而起,高扬于四周。

进而在其自然覆盖山体的过程中,就产生了沙粒在气流中旋转、碰撞、滑落发出的“嗡嗡”声响。

享誉数千年的沙山“鸣声”,为这里添上神奇的色彩,这正是鸣沙山不同于其他山脉的诡秘所在,它的非固态化形貌,成为塞上敦煌一处迷人的自然奇观。

它没有祁连山的坚韧和陡峭,有的只是拔地而起的连绵和柔美。它披着风沙织成的盛装,展示着独有的温润和妩媚,越走近它,越觉得容身怀抱里的温暖和亲昵。

沙地上,行走着无数个穿着钴蓝色脚套的游人。

他们俯身前行,犹如朝圣沙漠女神般脚步匆匆。

鸣沙山的美,在于它的柔情似水。虽然这里水源不足,但在朝圣者心里,就像沙海一样。

浩瀚、壮阔,是它的外表气度。

纯美、无瑕,是它的内在精神。

大片的芦苇,随风摇曳成潮涌浪卷的银湖。芦花白得耀眼,好似湖面闪烁的点点粼光。那“沙沙沙”的声响,宛若传唱千年的乐章,动听而悠扬。

眼前,不断出現长长的驼队。我甚至怀疑,它们就是栉风沐沙行进在丝绸之路上的汉唐驼队。

绕过丛生的芦苇,眼界更加豁朗。远远地,一泓碧水恰似一轮弯月平躺在橙色的沙漠里。这,就是闻名于世的月牙泉:

晴空万里蔚蓝天,美绝人寰月牙泉。

银山四面沙环抱,一池清水绿漪涟。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来到了它身旁。它就像一位少女,在湛蓝的天空下,在温暖的阳光下,在金色大漠的抚爱下,展示着千年不变的清纯和美丽。尽管游人不断涌来,它都保持着异常的平静。它没有海浪拍岸的冲动,只有风波涟漪的青涩。这种怡然自得的镇定,是大漠赋予它特有的魅力。它玉石一样的色泽,一如月牙的美体,成为鸣沙山圣洁生命的永恒所在。

“山有鸣沙之异,水有悬泉之神。”天造地设,使月牙泉美得自然,美得神工,美得空灵。我甚至相信,它就是传说中美丽的月光仙子。

我已经没有更好的修辞来形容和赞美它了。“鸣沙山怡性,月牙泉洗心。”我想,每一位前来朝圣的人,都会把它记在心里。就这样,一步一回头地走着。

而这时,一轮明月正从东方冉冉升起。它圣洁的光芒,永远照亮着历史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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