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

2022-03-16 00:18羌人六
翠苑 2022年1期
关键词:二娘姑父电话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既如此,在纸上当谎话精有什么意义?不骗你,我百分百肯定,那个将我带到世界上来历练和经受风雨的人,那个给了我血肉之躯并哺育我的个体———我妈———是目前这颗古老行星上面挂电话挂得最快的人,如同古希腊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相信“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

尤赛恩·博尔特,牙买加短跑运动员,奥运会冠军,世界纪录保持者,一百米最好成绩九秒五八,两百米最好成绩十九秒十九。能跑这么快,除了基因、天赋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苦训练,我想,其中也必有运气的成分。假如,奥运会比赛项目变成挂电话,我妈,可能早就剥掉身上的农皮,挣脱一茬茬庄稼地和布满油烟的厨房的奴役,作为绝对主力运动员入选国家队,为祖国妈妈增光添彩,争金夺银了。尤赛恩·博尔特跑得再快,也远不及我妈挂电话的速度。除非科学家们发明出比秒表更精确的计时方式,否则,我妈挂电话的速度,只能用诸如“闪电”之类略显苍白的比喻代替。生活不是冠冕堂皇的形容词,真相不止在概念之中逗留。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我妈没有尤赛恩·博尔特那么幸运。

日子刚淌入七月,凶狠的阳光整天烘烤着大地的角角落落,绵阳气温一路飙升,越来越热,热得好像对着西山公园里的那些树叶吹口气它们就能熊熊燃烧起来。只要出门,你就会发现,每一片土地,都是电热毯;每一个身体,都变成了天气,会下雨。

在这样一种煎熬下,我打算下午动身就回断裂带避暑,文绉绉点说,就是偷几日闲。为了晚上能大饱口福,吃上家里想起都要咽下半斤口水的腊肉,我在绵阳出发时主动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心知肚明,我妈要是知道我今天回去,多半会不高兴的,毕竟,我妈和别人的妈不太一样,她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更不喜欢麻烦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哪怕这个给他添麻烦的人是她的亲生骨肉。

平日家里就我妈独自一人,我爸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这些年里,她似乎已经完全战胜了在她充满“封建色彩”思想里那些鬼怪所制造的恐惧与怯弱,战胜了命运中无法绕过的劫难,适应了忽明忽暗的生活,适应了孤独。印象中的她,不是独自忙里忙外,就是端坐在堂屋鸟儿羽毛般柔软的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韩剧中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小伙子都帅气逼人,女孩儿都肤若凝脂———与他们天花乱坠的爱情同呼吸共命运,喜怒哀乐,时不时泪流成河。

有些感情不能代替,读了些书的我深知人生苦短,陪伴是精神上的人间四月天,我曾试探总显得孤苦伶仃的母亲,问她愿不愿意“再找一个伴”?并宽慰她,这其实也没啥,我和弟弟不会介意,更不会从中作梗。我妈坚决地摇头否定了,她黑着脸反过来问我:“你要把你妈羞死?!”

给我妈打电话,无非是想告诉她,今天回断裂带,我要在家里小住几天。点到为止就行,不必多言,言多必失,我妈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尤其是准备一顿必须不能少的丰盛晚餐。在外面吃了那么多饭,我最为佩服和欣赏的还是我妈的手艺,即便一样的饭菜,别人做出来我可能只能吃一碗饭,但是,要是我妈做出来的话,吃两三碗饭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总而言之,我的嘴,我的胃,比我还要惦记妈。

在绵阳生活这些年,我和女友,去菜市场割肉回来吃的频率很少。不是为了节省开支,我们也不是素食主义者,只是,那些富含各种激素的饲料猪的肉,吃起来味道怪怪的,让人反胃,难以下咽。我喜欢吃老家的腊肉,纯粮食喂出来的粮食猪的肉,吃起来很不一样,吃起来就是香。在燥热和清凉之间,在饲料猪和粮食猪之间,“我来自农村”和“我想回农村”,从来都是矛盾的,水火不容,就好像,我打给我妈的这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一个“妈”字,刚在我的喉咙里露出半截身子,那边,电话就已经“噗通”一声挂了,响起一串嘟嘟声。我妈隐约在电话那头说了句“就这样”,是的,她说,就这样。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懒得再打,有什么話,回去了再说。

我妈从来如此,打个电话,匆匆忙忙,跟赌气似的,话没说上,就不分青红皂白,风雨无阻,干脆利落地挂了。

记得2010年我爸出事那次,大清早,正在成都平原弥漫着一股子脚臭味的学生宿舍里呼呼大睡的我,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拖着哭腔说:“儿子,赶紧回来啊!”也不说为什么,电话便直接挂了,弄得我一头雾水。电话再打回去,我妈还是不接。要不是二姑父打来电话,我压根不知道我爸出事了。

这么多年,我和我妈,压根儿就没有好好通过一次电话。当然,我们并不是没有交流,但那是否是更深层次更高级也更灵魂的交流?一个眼神,一种担心,还有沉默。

绵阳到断裂带路程约八十公里,自己开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从平政车站坐大巴车则要整整两个小时。江油,李白故里,我回老家的必经之地。每次擦肩而过,都像是和那些活在时间之上的伟大诗篇和诗人擦肩而过,我的潜意识里至今顽固地生长着对诗歌的敬畏与激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如同智利的大森林之于巴勃罗·聂鲁达,立陶宛的湖泊和华沙的废墟之于米沃什,长有稠李树的莫斯科庭院之于帕斯捷尔纳克。当然,我说的仅仅是开始,我的分量远远不够,巴勃罗·聂鲁达,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乃至李白,都是非常伟大且理所当然被时间记住的诗人,他们不仅仅属于某个地方,而是整个人类共有的财富,这是常识。往事历历在目,2004年到2007年,我在江油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读书,这是座恨不得让所有的宾馆、茶楼、公园、街道、桥梁等都以李白或李白有关的事物来命名的城市,李白,是蝴蝶效应里的那只蝴蝶,一千多年过去了,他的人,他的诗篇仍以各种方式活着,或者说,被人们纪念,真是了不起。也是从那时起,一粒种子复活了,我开始走上写诗这条道路,开始在纸上种植内心的梦幻,寻求慰藉、力量和希望,整整三年,文具店买来的一两块钱的笔记本,我写了差不多六十多本。

2010年还是2011年?因为是自己最早的一批“孩子”,我特别不愿意让它们沦落到被搁在厕所里排着队帮人当清洁工,于是,我背着家人秘密将这些稚嫩的诗稿带到出生地的半山腰上,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安慰自己,其实烧掉了它们,也就烧掉了曾经的稚嫩。这些年,我发现许多诗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比如成都诗人杨然,比如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美国作家蕾·达尔温在其传记作品《卡瓦菲斯小传》里如此写道:“据说卡瓦菲斯每年写约七十首诗。然而,在这些诗中,他只保存了四五首,其余全部毁掉。”毁掉了应该毁掉的,那些不该被毁掉的,才可能真正不被毁掉,否则,不该毁掉的,也会被没有被毁掉的其实应该毁掉的,毁掉。这是悖论。

太阳似一张巨大的锅盔,在蓝色的浩瀚汪洋中一动不动。

过了江油,平原渐渐消失,波浪一样的绿色山峦迎面而来,热风也失去了追随的兴致和忠诚,被沁人心脾的清凉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气息,烂漫而又纯净。

这一路的风景我再熟悉不过,感觉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亲切。

终于,我又一次回到被我远离的故乡。

过了转盘路,老远望见我妈站在家门口的205国道边上东张西望,好像知道我要拢屋了似的。

这么想着,心头不由得一热。

电话挂得那么直接,似乎也不代表冷漠。我对我妈挂我电话的那一点怨恨,随之灰飞烟灭。毕竟是亲妈!

我在家门前停了车,却并未熄火,我故意满脸不高兴地问:“家里需要买些啥?”

我妈站在家门前枝繁叶茂的梅子树下,笑眯眯地说:“我等了大半天,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米要二十斤袋装的,面粉十斤的就够。”

我妈说得好像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似的。我暗自琢磨,打电话那会儿到现在也就不到两个小时,哪来的大半天?眼前的妈,和挂电话的那个妈,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每次回家我妈从来都不会跟我客气,不去街上二娘的铺子里给家里买点东西“以示孝心”,绝不善罢甘休。我妈有她的逻辑和道理,她总是说:“这点事情都靠不到,我岂不是白养了你?”

我妈就是这么想,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我太了解她了。我要是不这么了解,早就熄火下车进屋休息了。每次回家,难免要先到街上跑一趟。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要求其实不算高。

我妈傻,每次除了加起来也就是几十块钱的生活用品,这些年,从来都特别“反感”我为她买几百块的东西,要是买了,她准会很不高兴:“笨蛋,花那么多钱干吗?要是买成柴米油盐……”

二娘,我妈的亲妹妹。在街上经营了一家规模在整个断裂带上都算得上前茅的超市,兼做批发生意,业务广泛,烟,酒,糖,零食,米,面,粮,油,盐,烟花爆竹……应有尽有。

事实如此,我一直都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勤劳致富的亲人感到骄傲,为二娘家能有那样好的生意感到高兴。尤其是读小学那会儿,我硬是巴不得让学校所有的小伙伴们知道我有个开超市的二娘。

决定做的事,一旦坚持下去,就会成为传奇。在断裂带,在很多人眼中,我二娘就是一个传奇,从白手起家,到现在———用个不太恰当或者略显庸俗的成语———名利双收。当然,世间很多东西都没有可比性,二娘生意上的“光辉历程”放在更大的地方或者领域,可以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我的说辞,仅仅是为了呈现。

我的成长伴随着二娘家生意的成长。读小学的时候起,只要放假,我几乎都在二娘的铺子上跑腿打杂。身体力行,让我懂得,世界上真没有容易的事,包括挣钱,你得吃苦,你得流汗,你得坚持。在那早已变得遥不可及的懵懂岁月,我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不是如何挣钱,而是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热爱生活,去拥抱自己的理想,去面对他人。

这么多年,二娘一直待我不薄,视若己出。当年读高中,还有上大学那会儿,二娘经常背着二姑父往我的荷包塞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二娘对我,比我妈对我,还要好,还要亲。

因此,每次回老家,我也乐意先到街上晃一圈,帮我妈买点生活必需品,跟二娘和二姑父聊聊天。我家到街上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二娘和二姑父都在。这会儿店上没什么生意,两人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

“二娘,姑父!”我声音洪亮地打著招呼。

“回来啦?”二娘抬起头,又很快埋下去,她正在玩斗地主,她正在出牌。

我“嗯”了一声,有些日子没有回来了。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货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近生意忙不忙?”

“不见得。”

说话间,二姑父已经递来一支细杆杆。我也正欲从荷包里掏一支粗杆杆给二姑父呢!

“你怎么现在抽细杆杆呢?”我问二姑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怎么现在抽粗杆杆呢?”二姑父几乎同时问我,口气有些惊讶。

我平时写作看书,烟瘾颇大。写字是一种瘾,抽烟也是。怎么说呢?平时似乎也没想过戒烟。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有部散文集名叫《别样的色彩》,其中就有一篇是专门关于戒烟的,不过,正是他的这篇戒烟的文字,道出了我们这些烟枪共同的心声,他如此描述香烟在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性:“它使快乐与痛苦、希冀与挫败、愉悦与哀伤、当下与将来慢慢地来临,并在这每一种对立框架中,找到新的道路和捷径。当这种可能性也不复存在了,人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的。茫然无助。”虽然戒烟了,这位老烟枪依然难掩深情:“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那个我,就像怀念一个勇敢的朋友或者一张英俊的脸。”

现实,仿佛在刹那间改变、逆转。简而言之,我开始抽细杆杆那会儿,二姑父还有身边很多熟人都宣称细杆杆“不解渴”,得抽粗的才行。不过,在抽烟这事上面,我这人有点随波逐流,见知音难觅,很快主动地恢复了抽粗杆杆的传统,现在,他们却呼啦一下子不约而同抽起了细杆杆。二姑父,当然仅仅是其中一位。

真是百感交集!

我和二姑父几乎同时哈哈大笑,仿佛只有笑声,才能冲淡那种一言难尽的尴尬。

天色还早。我问二姑父最近经常去河边钓鱼吗?二姑父很喜欢钓鱼的,各种专业装备齐全。

“快莫说了,你姑父最近天天都往河里跑!”

二娘有些抱怨。

“二娘,你经常全国各地旅游,澳门,香港,西藏,去过那么多地方,姑父都没抱怨,不过就是去河里钓野生鱼,又不是去钓美人鱼,你应该放心大胆地支持!”我为二姑父打抱不平。

二姑父似乎无心理会二娘的抱怨,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晚上我们去响岩水库网虾,咋样?”

“正在说钓鱼,又说起网虾,怎么这么快就换频道了?”我暗自嘀咕。

“那边虾子多得很,好吃得很!”二姑父表情陶醉,好像活蹦乱跳的心早就飞到水库那边去了。

“好啊,要的!”我一口答应,晚上一定去。其实,我对网虾没什么兴趣。现在要吃这些东西还不简单?不过,到了晚上我才发现,二姑父喜欢钓鱼网虾,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不在鱼虾,而是乐趣……

二娘和二姑父从来不是那种脑瓜看似灵活,实则呆板,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钱眼去的生意人。生意,就像农民种庄稼,只是他们谋生或者说挣钱的方式。他们会享受生活。

腼腆的二姑父,是镇上“钓鱼协会”的核心成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钓鱼协会,当然是自发的民间组织,彼此的默契却像是涂了502胶水,有极强的凝聚力,只要有人说哪里好钓鱼,只要得空,一伙人都齐齐上阵,不但要带上装备,还要带上啤酒、花生、饮料和香烟。船头河的杨叔,转盘路的刘玉哥,王鹿哥,马叔,等等,都是钓鱼协会的主力军。

“杨叔去不呢?”我问二姑父。他们的关系不错。

“你们去就成了嘛。”二娘在一旁淡淡地说,话语间似有深意。

我说的杨叔,可是我们断裂带的奇人!如今,熟人中间津津乐道的不是他丰富的阅历,出色的口才,也不是他和原配夫人接连生养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两个是双胞胎,并且还是在计划生育最严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杨显伟后来又“找了一个”,这次,终于生了一个儿子。

二姑父告诉我:“他恐怕去不成,转盘路几个肯定都要去。”

二娘这下应该放心了。

吃过晚饭,我坐着二姑父刚买不久的越野车,在暮色的掩护下穿过一千多米长的牛角垭隧道,迫不及待地朝响岩水库驶去。转盘路几个钓鱼协会的成员则坐的是王鹿哥的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

刺眼的车灯,挤破了埋伏在道路和道路两旁不断加深着的暮色,绵延起伏的群山鬼魅地变化着自己的轮廓。

常年在外,故乡的人和事,也被距离屏蔽,日益疏远。如今,我在绵阳城里买了房子,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然而,正如萨特所言,“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然而它又告诉我那毫无意义”,我并没有丝毫的满足和快乐,很多时候,我仅仅是钟摆那样摇摆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一个无根者,一个幽灵,一种隔膜。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在其早期作品《城市》里如此写道:“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既然你已經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我已经力不从心,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自己尘埃落定的人生格局。扎根于城市的那个我,精神上眷恋故土的那个我,究竟谁更富有,谁更快乐?

二姑父驾驶越野车在蜿蜒的柏油路上不快不慢地前行。目的地越来越近。我们都有些掩饰不住地兴奋,这些兴奋紧贴着我们话语的皮肤,进入空气。二姑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不过,这一路上,他倒是说了不少。

二姑父给我讲述的是,前段时间,有个本地人背着电瓶烧鱼,结果把自己烧死了。

我告诉二姑父的是我自己前不久一个早晨碰到的事情,就发生在绵阳三里村,一个外省女人,拿着菜刀将停在停车场里的几十辆车狠狠砸了一通,碎了一地的挡风玻璃,如同无辜的车主们躺枪后摔得粉碎的心情,在暴烈的阳光下,睁不开眼。无风不起浪,外省女人的行为当然不可能毫无目的,对此,已被一副雪亮的手铐控制住的她面无表情蹲在地上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打一天工才挣五十块钱,你们这些人凭什么有车开?”

二姑父总结:“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

此外,我们还谈到我那只知道挣钱不知道花钱的舅舅,他的性格缺陷,他的摇摇欲坠的婚姻。

我们都有些恨铁不成钢。舅舅,简直对不住他名字里那个“钢”字!

舅舅家在我们那个村上算是首屈一指的不差钱了,可是,地震过后,村上的家家户户都修了漂漂亮亮的楼房,舅舅却舍不得多花钱。村上最有钱的人,住着村上最差劲的房子。

越野车熄火陷入一片黑暗的刹那,千千万万只虫子的声音陡然在耳边亮出了夜晚的丰盈。尽管,身体的四周虫鸣汹涌,但也能分明感觉到一种幽寂,像威严的国王那样,牢牢地将这一切笼罩,控制在它的框架之内。呼吸,心跳,内心那些骚动的念头,甚至创伤,此时,就如同被点了死穴,安静下来,缓慢下来。

下车,抬头望着爆米花似的星空,整个人就像咕咚咕咚吞下一斤白酒,如痴如醉。

水库就在公路下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不时远远传来,如天籁。

我们提着扇状的捕虾笼,塑料桶,啤酒还有一些零碎物品,带上头灯,像一群萤火虫,说说笑笑,顺着一条小路慢慢朝河边走去。

找好地方,将动物的内脏,鸡肝,鸭肠,猪心肺放入捕虾笼,然后沉入水中,我们就开始了守株待兔式的漫长等待。二姑父说,两个小时后才可以将捕虾笼拉上岸。我打着手电在水边探视了一番,浅水区的鹅卵石附近到处都是小白虾,它们逃离的时候不是朝前,而是往后,先慢后快,本以为它们反应迟钝,但是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这样的夜晚,真是久违了。我熄掉头灯,在清凉的黑暗中静静欣赏着温柔而又浩瀚的夜空,那一粒粒种子一样饱满的星辰,仿佛钻石在闪耀。

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夜空!此时此刻,能搬来描述此情此景的,自然是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啤酒时间。二姑父,王鹿哥,刘玉哥,马叔,我,坐在断裂带美丽的夜空下开怀畅饮,静穆和凉风之中清脆的人声与欢笑,让我这个远离者,对故乡,对故乡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有了更多的体会和认知。

我知道,我错了,我深深地错了。我以为我了解故乡,然而,也许并非如此,岁月不断生长,她也在不断日新月异。

王鹿哥,刘玉哥,马叔,说来都是沾亲带故的,然而,这个让我恨不得用麻袋装起来扛回家的美好夜晚,我却慢慢发现自己一直悲哀地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挨个弄错,王鹿哥不是王鹿哥,而是王六哥;刘玉哥不是刘玉哥,真名程玉;至于马叔,那就更加离谱了,应该叫他陈叔才对,村里人给他取了个肮脏的绰号“陈马屎”,我却亲热的一口一个“马叔”、“马叔”地招呼着,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等我反应过来,才恍然大悟陈叔挂着笑意的面孔有些腼腆,有些不自然!大概,是不好意思指责我的“肆无忌惮”。

为了给自己一点退路,也不愿让错误继续埋在心底的我只好频频敬酒,算是赔礼道歉。我喝得浑身燥热。不过,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我曾远离的生活。

喝了酒,几个人戴着头灯斗地主的斗地主,抱膀子的抱膀子,笑声不断,就算明明知道已经输了,也毫无保留地扔出手上的炸弹,然后开钱。

时间过得很快,收网的时刻到了。

我和二姑父将囚在水中的捕虾笼挨个儿从水中拖出来。

我们一边收虾,一邊故意责备小孩子似的责备这些囊中之物:“活该,谁叫你们嘴馋?!”

足足收获了小半桶活蹦乱跳的虾,估摸有三四斤的样子。可是,我觉得它们还是太轻,好就好在,这一晚上还有很多别的收获,它们倒是足有上百斤!

夜深了,更凉也更安静了。茫茫黑夜里,我们意犹未尽地踏上归途。

再过些天,就是立秋,庄稼就要开始收获,果子就要成熟,树叶就要归根:

“那些远离大地的传奇,/叙说魂灵,那曾在此而又归来者,/它们返回人性,而我们体味了/时代的许多,这痛苦中似箭的光阴。/?/大自然还未曾离弃深埋的情景,/如同这些黯淡的日子/当崇高的夏季,秋天降落大地,/观望者的魂灵又在天边找到自己。//短暂的时光里终结了许多,/那显现在犁边的农夫,/目睹年岁怎样趋近欢乐的尽头,/人的日子在这一些景象中也渐渐圆满。/大地浑圆散布碎石/却不像那些迷失在黄昏的云,/金色的一天又在眼前,/圆满时不再有任何哀怨”。(荷尔德林《秋》)

茫茫黑夜漫游。这个句子啄着我的魂灵。黑夜之上,爆米花似的星群编织出一张巨大的渔网,星光璀璨无比,而我,不禁想到了命运,想到了生,想到了死,想到了永恒。

作者简介: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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