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理想

去年年初，朋友转给我《坚如磐石》的预告片。影片尚未上映，一些影评人幸运地获得了在张艺谋工作室观看粗剪样片的机会，他们纷纷给出热烈的夸赞，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职业病驱使我检索编剧是谁，眼前出现的两个字令我感到熟悉。我想起这是母校艺术学院的教授。几年前保研时，我有过读他的研究生的念头。

“总有人能把人生的每一步，都活成你梦想中的样子。”浏览过他的履历，我发了这样一条微博，仅粉丝可见。央视、国务院新闻办、北大，作家、编剧、大学教授，他曾就职的每个单位，他做过的每份工作，都承载着我年少时的理想。那是从未写进上交给老师的作文本里，卻被我视若珍宝的东西。

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对文字的痴迷究竟源于天赋，还是此外许多偶然的因素。我是个适应能力很差的人，小学一年级时，几门学科都排名班级倒数，被同学嘲笑，只有作文拿了满分。我在作文的结尾写“我爱这场雪，但我更爱北国的冬天”，被老师画上漂亮的波浪线。二年级时，我遇到了一个对我耐心而温柔的班主任。她给我的学年评语里有一句话，“将来你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我记了很久。或许自此便认定这是属于我的事业，一切理想都围绕它展开。我想做很好的作家、很好的编剧，写很好的论文的教授。年少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实现愿景的一切，闭上眼，一片玫瑰盛放，是属于明天的颜色。

当时也读过北岛的诗歌，在《明朝那些事儿》的结尾，当年明月引了那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那时，从不觉得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成长是一个人逐步开拓天地的过程，也是一个人逐步认清自身边界的过程。后来读大学，在顶尖的府邸享受荣光，听了一些夸奖的话，便当真了，以为自己离理想越来越近。再后来受挫，起初是懵懂的，以为只是偶然的跌倒，没意识到它背后究竟是什么。最后遭受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挫折，突然看清了许多人和事，也看清了自身的渺小和无力。

比如我理想中的“很好”，原来是一个那样模糊的概念，以至于谁掌握话语权，谁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出评判。比如我的老师总教我安心读书就好，别的事情都不要管，但现实中每个圈子的运转规则，早就和他们出人头地的时代完全不同了。

再比如发现，我的家庭，我的背景，无法支撑我做出过于冒险的选择。于是理想只是高悬的太阳本身，我在赤裸的土地上奔跑。我搜到艺术学院这位教授的名字，在电脑前思索了很久，终于没有搏一把的勇气。我选择走最稳妥的路，安慰自己先扎下根，再追求想要的东西。但内心也很清楚，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列车一旦开上一条轨道，便很难变换方向了。

平日和与自己相似的人相处，烦闷时喝许多酒来麻醉，清醒时用尽量多的日程填充，就渐渐忘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重新看到教授的履历，桌布“哗”的一声掀开，往事便历历在目。说没有悔恨，那是假的，难免会想如果，如果当初选了另一条路，现在会不会不一样。但细数自己的生活，又清楚哪里有如果呢，一切都只是想象。

我郁闷了好几天，要为自己找补点什么，便又想，那我能说这一切都错了吗。

似乎也没法狠下心，彻头彻尾否定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内心还残余着某种温存，它挣扎着呐喊：谁说失落便没有意义？

其实抛开履历光鲜亮丽的作家们、编剧们、教授们，失落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常态。更有甚者，始终被浪潮裹挟着翻涌，从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连理想本身都不曾存在。有理想便难免伤心，因为现实的限制，因为旁人的阻挠，或因为自己眼高手低，最后追不到太阳，只能仰着头艳羡地张望。

但谁说理想就非要实现？谁说圆梦是理所应当？其实追逐本身就是一种美，理想的存在也是一种美。哪怕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远远地看着它，尝试着离它近一点，哪怕始终在外围打转，那也挺好。

这并非另一种形式的自我麻醉。写下一部小说的快乐是真的，观影拉片子的满足是真的，做学术时找到一个有趣的选题，那一刻的喜悦也是真的。如果仅仅因为没能摘取至上的皇冠，便否定所有细小的欢欣，似乎也太过武断。所谓的结果仅寥寥几字，它凭什么消解掉丰富千万倍的过程本身？我想它没有这个资格。

于是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终于醒悟从小学便常听到的道理：“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并非一句空话。如果仅凭结果来评断我们所成就的一切，构成人生的会是一个个仓促的片段。可如果相信过程的重要性，人生将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海洋。我们在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就。

自此我便从烦躁的情绪中暂时解脱出来，学着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过好真实的每一天。同时为接近理想，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努力。

我从学校毕业，找到一份工作，携带着偶尔波动的心绪，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子。闲暇的时间，我读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一日见到黑格尔说“这里就是罗陀斯岛，请在这儿跳舞吧，别到别的地方去”，竟然觉得亲切。我们始终在茫茫的深蓝中，探索属于自己的罗陀斯岛，再被旁人视作失败透顶的人生，其实也不曾白费。

一种冲动驱使我在午休时间敲下这些字。我想邀请你们，与我一同起舞，在大海的中央。我们想去哪座岛屿，就去哪座岛屿，被驱逐也无所谓。故事的最后，总会找到自己的天地。

编辑/胡雅琳

顾一灯，北京大学法学和经济学双学士，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见于《中学生百科》《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十月少年文学》等期刊，曾获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及第八届二等奖，作品多次入选《儿童文学选刊》等选刊及《中国儿童文学年选》等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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