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水而兴:明清时期汉口饮食类商品流通分析

2022-03-17 12:35郭初建李明晨
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汉口茶叶贸易

郭初建,李明晨

(1.武汉商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2.武汉商学院 食品科技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汉口是明清以来长江中游最繁荣的商业市镇之一,是近代中国颇具影响的口岸城市。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城市主要分为两个类别:一类是以行政和军事职能为主,一类是以传统商业和手工业职能为主。明清时期的汉口一般被认为是第二类的城市。马克思曾指出:“商业的发展依赖于城市的发展,而城市的发展也要以商业的发展为条件。”[1]纵观汉口的发展,商业贸易,特别是大宗商品的转运贸易,对其形成与发展具有根本性的影响。本文将探索明清时期汉口盐、粮、茶等饮食类商品的流通情况以及对汉口商业发展的影响,以期对武汉乃至湖北的饮食流通史有一个全面深入的认识。

一、转运贸易催生下的汉口繁荣

汉口的形成源于汉水的改道,明宪宗成化年间(1465—1487),由于汉水故道淤塞,汉水主河道改道龟山之北,并由此入江。之后,原先的汉阳因汉水主河道改道,被迫一分为二,形成南、北两岸,南岸一侧仍称汉阳,北岸一侧则称为“汉口”。从明朝中叶开始,随着经济发展与人口增长,长江及汉水流域上的商品往来日益频繁,又加上原有的商业中心刘家隔在万历年间(1573—1619)因河道淤塞而逐渐衰落,因此建立新的集散市场成为急需,大批商货选择了以汉水入江口进行集散。最初,汉口的集散市场主要集中在汉水南岸、龟山北面的狭长地带,发展空间非常有限。随着商业的发展,缺乏伸展余地的矛盾日益突出,人们逐渐向地势开阔、交通位置更优越的汉水北岸寻求发展。但是,汉水北岸东临长江、南濒汉水、西北为湖沼,地势较为低洼,三面环水,经常遇到夏秋涨水侵占的问题,水患是制约其发展的关键问题。明崇祯八年(1635),为防后湖之水入侵,汉阳府通判袁焻主持在当时的汉口镇北面修筑一条长堤,名为“袁公堤”。得益于此,北岸水患大为减轻,居民日益聚集,经济活动亦由此日益频繁,汉口镇的主体从南岸转移到了北岸。至明末时,汉口已聚集2 万多人,“商船四集、货物纷华,风景颇称繁庶”[2],成为长江中游一大市镇,故一般认为汉口“肇于明中叶,盛于(天)启、正(崇祯)之际”[3]。明末清初,这里曾因兵燹而受到破坏,但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周边地区经济的发展使其迅速得到恢复。至清代前期,汉口不仅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而且成为“人烟数十里,贾户数千家,鹾商典库,咸数十外。千樯万舶之所归,货宝奇珍之所聚,洵为九州名镇”[4]。康熙年间,“汉口不特为楚省咽喉,而云贵、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物,皆于此焉转输。虽不欲雄于天下,而不可得也,天下有四聚,北则京师,南则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然东海之滨,苏州而外,更有芜湖、扬州、江宁、杭州以分其势,西则唯汉口耳”[5]。汉口“四聚”之一的地位开始形成。经雍正、乾隆两朝的发展,到乾隆十年(1745),汉口成为“通省市价之所视为消长,而人心之所视为动静。户口二十余万,五方杂处,百艺俱全”[6]的商业大都会。乾隆四十九年(1745),《大清一统志》描述汉口“往来要道,居民填溢,商贾辐辏,为楚中第一繁盛处”[7]。乾隆五十九年(1755),湖广总督毕沅在奏折中称汉口“江湖数千里,商帆估舶,千万成群”[8]。乾隆末年,著名史学家、方志学家章学诚描述汉口“品物畅茂”“繁盛极矣”,其间“居奇贸化之贾,比廛而居;转输搬运,肩相摩,踵相接”,“四海九州之物不踵而走,特形异物,来自远方者,旁溢露积”,使“五都之市,震心炫目”,呈现出商品集散、交易的一片繁忙景象。进入近代,1858 年《中英天津条约》签订,1861 年汉口被迫对外开埠,成为第二批对外开放口岸城市,因其突出的经济地位,迅速成为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口岸城市,被喻为“东方芝加哥”,其影响力达到历史顶点。

纵观汉口市镇的繁盛过程,商品转运贸易在其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刘献庭分析汉口商业繁荣原因“不特为楚省之咽喉”,而且“云贵、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物,皆于此焉转输”。晏斯盛认为不仅“盖十府一州商贾所需于外部之物,无不取给于汉镇”,而且外省所需之大量货物,也都在此采办与转输。

汉口转运贸易繁盛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商品种类繁多,转运贸易繁荣,只要在市面上流通的商品,几乎在汉口都能找到。据章学诚描述,流通商品包括农、林、牧、副、渔产品、手工业品、矿产品及其他各类杂货等,门类繁多,品种齐全,有具体名称的商品多达230种。第二,汉口商品流通规模巨大,各种生业,无不可行。乾隆早年汉口有“六行”之说,“查该镇盐、当、米、木、花布、药材六行最大”[9]。开埠后又有“八行”之说,即盐行、茶行、药材行、杂货行、油行、粮食行、棉花行、皮行,八大行一年交易额合计在9770~10 070万两白银[10]。第三,汉口客商聚集,商帮与会所众多,“各省会馆亦多,商有商总,客有客长,皆能经理各行各省之事”[6]。所谓商帮,皆同乡商人或同业商业结合而成的团体,汉口商帮依地域分有湖北帮、湖南帮、宁波帮(或称宁绍帮)、四川帮、广东帮、江西帮、山西帮、陕西帮、山东帮、徽州帮、云贵帮、河南帮等。商帮在地域性基础上,兼有同业互助性与竞争排他性,在经营过程中形成垄断行业,如山西帮执汉口金融业之牛耳,凡票庄皆山西人为之;安徽帮人数较多,“汉口寰区巨镇,徽人客游天下,惟汉口为多,有成邑成都之渐”[11],经营以盐商、典商、棉纱商为最盛。商帮联谊议事需要公所会馆,汉口会馆数量众多,据民国初年《夏口县志·卷五·建置志》记载,从清代到民国,汉口先后创建会馆、公所200多处,其中有确切建设年代者123 处,无具体建设年代者56 处。会馆既是商帮的门面招牌,也是商帮实力的体现,因而建得豪雄奢华。叶调元《汉口竹枝词》载“一镇商人各省通,各帮会馆竞豪雄,石梁透白阳明院,瓷瓦描青万寿宫”[12],对绍兴会馆阳明院、江西会馆万寿宫进行了描述,这两处会馆的“豪雄”在汉口众多会馆中“如登泰山绝顶,一览众山小矣”。

二、饮食类商品奠定了汉口转运贸易的基础

基本生活消费类商品从来都是最基础的商品,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封建社会,小商品经济以经营者卖出自己剩余的生产物品,换取生产生活所需的物品为特征,其流通的主要商品必然是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消费类商品。民以食为天,消费类食品中又以粮食、盐、茶等“饮食类”商品为大宗。水野幸吉描述的汉口八大行有一半是饮食类商品,盐行约10家,年经营额400~500 万两白银;米粮行约20 家,年经营额1800 万两白银;杂粮行约20 家,年经营额1800 万两白银;油行约10 家,年经营额2300~2400万两白银;茶行10 余家,年经营额1700 万两白银;这四行占比高达80%以上[11]。显然,粮食、食盐、茶叶等饮食类商品,为汉口市镇的繁荣奠定了基础性地位。

粮食交易一直是汉口贸易的最大行当,汉口的米市最有名。汉口米市最早可以追溯到汉口镇建立之初,即万历年间,湖广地区的漕粮在汉口交兑,同时运销湖广的淮盐也以汉口为转运口岸,这两类大宗商品的转运贸易,商人集中、物资集散、贸易频繁,使汉口的商业、交通运输业、金融业迅速发展,成为该地区新的贸易中心。康熙二十四年(1685),汉口粮商形成行帮,乾隆初年,粮食业成为汉口六大行业之一。至清朝末年,汉口粮食行多达四十家,年贸易额约三千六七百万两白银,为汉口第一大行,汉口成为全国最大的米谷交易中心。汉口粮食贸易有两个流向,首先是满足汉口市镇人口对粮食的需求,乾隆初年汉口“户口二十余万”,“日销米谷不下数千。所幸地当孔道,云贵川陕粤西湖南,处处相通,本省湖河,帆樯相属”[13]。粮食贸易的便利性有力支撑了汉口市镇发展,到清朝末年,武汉人口将近一百二十万。其次是粮食的转运贸易,湖北、湖南、四川等省所产之米粮下销江南、闽广各省,皆要通过汉口转运,“粮食之行,不舍昼夜”,每年转运大米保守估计在1000万担左右。

盐业被认为是汉口八大行之首,清代地方文献凡论及汉口的繁荣,每以盐业自傲或推为首功。乾隆《汉阳府志·食货志》记载“汉口为九州百货备集之所,而盐务一事,亦足甲于天下”;嘉庆《汉阳府志·盐法志》称自盐船转泊汉口后,“汉镇之繁庶遂甲于荆楚”。汉口食盐销量特别大,两淮是清朝最大的盐产区,湖南、湖北又例食淮盐,汉口成为两湖地区淮盐的泊集分销之地。淮盐由仪征进入长江运至汉口,再由汉口分运湖北、湖南各府州县。据《淮鹾备要》记载,两淮行两湖盐777 200 引,按每引重量364 斤记,每年经汉口转销的食盐大致3 亿斤,占淮盐总销量半数以上,使汉口成为“销盐第一口岸”[14]。另外,食盐利润特别丰厚,“上街盐店本钱饶,宅第重深巷一条。盐价凭提盐课现,万般生意让他骄”,“一包盐赚几厘钱,积少成多累万千。若是客帮无倒账,盐行生意是神仙”[12]。巨大的超额利润,使盐商成为汉口诸商中最富有、最奢侈的群体,汉口与汉阳的华屋名园大多为盐商所建,如江苏丹徒籍盐商在包山所筑的怡园,被称为“汉上胜地”;位于汉正街淮盐巷的盐业公所,西欧建筑风格,为汉口地标性建筑之一。

茶叶贸易为汉口赢得了“茶叶港”的国际地位。长江流域是茶的发源地,茶叶贸易历史悠久,明末清初就成为汉口市场重要商品,最早是安徽人在武昌及汉口经营绿茶。康熙、乾隆年间,蒙古人、俄罗斯人喜好红茶,山西商人开始以汉口为据点,从福建采购武夷山地区优质红茶运往内蒙古、甘肃、新疆以及俄国中亚地区进行贸易。太平天国运动使福建茶叶远销受阻,山西商人改在湘鄂交界的羊楼峒及湖南安化等地采购茶叶,制造帽合茶销往西北地区及俄罗斯。汉口开埠后,茶叶为西方人喜好,因而大量出口美、俄、英、法、德、意等国,成为汉口最大输出商品。据皮明庥、邹进明的《武汉通史·晚清卷》记载,1861年由汉口港出口的茶叶只有8万担,1862年跃升为21.6 万担,以后逐年增加,从1871 年到1890年,每年出口茶叶均达到200万担以上。这一时期,中国出口的茶叶占了世界茶叶市场总量的86%,而由汉口输出的茶叶则占国内茶叶出口总量的60%,年输出总值200 余万两白银[15]。19 世纪末,原产印度、锡兰、爪哇等国的茶叶也进入汉口港交易,使汉口成为国际性茶叶市场,被欧洲人称为“茶叶港”。经营者除了安徽、山西、湖北、广东、江西、湖南六大茶帮外,俄罗斯与英国茶商直接参与茶叶采购制作,开厂制茶,试图控制汉口茶叶供应,与中国茶商竞争。1863 年至1874 年,俄罗斯商人先后在汉口开办顺丰、新泰、阜昌砖茶厂,生产砖茶全部销往俄国和蒙古地区,到19 世纪末,这三大砖茶厂共有资本400 万两,拥有15 架蒸汽动力砖茶机,7 架茶饼机,数千名中国雇工,年产值近5000万两白银,几乎垄断了汉口砖茶供应[16]。

粮食、盐、茶叶等饮食类商品为汉口赢得了巨大声誉,汉口的繁荣建立在大宗商品的转运贸易基础上。

三、汉口饮食类商品贸易繁荣的成因

汉口因商业而兴起,商业因汉口而繁荣。石莹认为,汉口前期市场,从商品流通的结构看,具有明显的消费性特征;从商品流通的范围看,具有全国性;从商品流通的目的地看,具有明显的转运特点[17]。饮食类商品作为汉口贸易的主体,这些特征也非常显著,其消费性特征自不必说,流通的范围也非常广,食盐在两淮与两湖区域性流通,粮食则在四川、两湖、江浙、福建与山东等诸省之间全国性流通,茶叶则是典型的国际性流通。至于转运性,产自四川、两湖的大米经汉口中转供应江浙等地区,产自两淮的食盐经汉口中转供应两湖地区,汉口虽然开办了很多的砖茶厂,但加工原料来自周边产茶区,成品则远销俄罗斯等地。此外,互补性贸易特征非常明显,产自四川、湖南的大米顺流而下进入江浙地区,回程船只则把两淮食盐以及江浙棉布逆流而上供应两湖以及四川、云贵等地区,汉口成为长江航运上的互补性贸易枢纽。

汉口饮食类商业繁荣的原因有很多。第一,其时代背景为汉口的兴起提供了历史机遇。明清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晚期,生产力水平显著提高,人口急剧增长,自给自足经济体系孕育着商品经济发展,为汉口发展提供了时代机遇。湖南、湖北一直是我国传统大米产区,在明清之前,生产力水平比较低,余量率不高,农民生产的粮食除了纳税与自己消费,所剩不多;明清以来,随着生产力水平提高,余量率也显著提高。据龚胜生的研究成果,明正德年间,两湖人均水田只有3.3 亩,平均亩产水稻1 石余,余粮率很低。明万历年间,两湖得到开发,人均水田达到13.4亩,平均亩产稻谷接近2石,余粮率得到大幅提升,有“楚中谷米之利,散给海内几遍”之称。清康熙、雍正时期,两湖仍保持这种人地关系,使“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谚得以流传。这个时期,两湖地区每年至少有400 万石大米向外省输出,最高时接近1000万石,约占两湖稻谷产量的8.1%~16.8%,稻谷商品化率平均可达12.5%[18]。

另外生产力发展促进了地区分化。江浙地区产业多样化,家庭农业慢慢退却,利润更高的手工业成为很多家庭的主要经营方向,商业市镇繁荣,粮食缺口比较大,严重依赖外地供应。在此背景下,双方形成长江流域粮食商品化供需,粮食从四川、两湖地区经汉口周转流向江浙地区,有“江浙之米历来仰给于湖广,湖广又仰给四川”[19]之说。其次,其地理位置为汉口兴起提供了难得机会。汉口地处长江中游的江汉平原腹地,水运交通十分发达,向西逆江而上可达四川、云南、贵州等内陆深处,向东顺江而下又与中国最富庶的江浙地区相连;北走汉水,可以与山陕甘蒙地区建立经济联系,南经洞庭水系,可以深入湖南腹地,汉口顺势成为一座因水而兴的城市。

从17世纪中叶开始,中国红茶与砖茶在蒙古高原形成了庞大而稳定的市场,当时最优质的红茶产区为福建武夷山区,晋商深入福建采购茶叶,从下梅镇起运经信江、鄱阳湖、九江水运至汉口集中,再逆汉江行舟700 多公里至襄阳,再经汉江支流唐白河120 公里至河南社旗赊店镇上岸,改陆路运入蒙古高原与中俄边境,汉口是福建茶叶北上俄罗斯贸易的中转站。至汉口开埠,茶叶贸易更加繁荣,除了政策加持、需求扩大外,独特的地理位置是其获得“茶叶港”的关键因素。据吴觉农在《中国茶叶复兴计划》中的划分,中国外销红茶有五个区域,其中祁门(安徽祁门、至德)、宁州(江西浮梁、修水、武宁、铜鼓)、湖南(湖南安化、邵阳、桃园等)、宜昌(湖北蒲圻、崇阳、宜昌、恩施等)四大红茶区都以汉口为输出口岸[20]。究其原因,长江流域的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浙江、福建等地是我国名茶的主要产地,汉口正处于这些茶叶产区的中心地带,且拥有两江交汇、九省通衢的优越地理位置,汉口自然而然成为茶叶贸易的集散地,鄂、湘、皖、赣、川、豫、陕等省茶叶在汉口集散,“湖南茶溯湘江、沅江、澧水,陕甘茶循汉水,江西宁州茶及安徽祁门茶溯江而上,四川茶顺江而下,麇集于汉口”[21]。其输出除了原来的汉水路线,又增加了依托长江航运经上海至天津、海参崴的北上路线以及经上海、苏伊士运河至黑海之滨敖德萨的南下路线。汉口地处红茶产区的中心地位、通江达海的交通位置,是其茶叶贸易繁荣的关键原因。

四、结语

明清时期我国商业经济得到飞跃发展,地处长江经济带的汉口抓住了时代机遇,利用蜘蛛网般的长江水系发展转运贸易,成为中国四大名镇之一,是一座因水而兴的商业市镇。汉口饮食类商品特别繁荣,手工制造业、工矿业不发达,这也是后来汉口衰落的主要原因。当前发展武汉既要认识到交通位置、水运条件的重要性,也要积极发展支柱性产业,使之成为商贸、产业一体的国际性大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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