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生活的手掌

2022-03-22 15:34陈钰
壹读 2022年2期
关键词:手掌夜色客车

◆陈钰

它枯瘦,干瘪,斑点密布,纹理杂乱,从一米五六的瘦小身躯里斜伸出去,像极了老树枯瘦的枝干。它的末梢预留着长短不一的枝,每一枝都抽着生活的新芽。它,就是常年混迹于生活琐屑之中的母亲的手掌。

黑黄的老茧里叠加了多少岁月的印记,纵横的掌纹里藏匿着多少躬耕的细节;沧桑的皱“容”下涌动着的是多么强劲的脉搏,松弛的瘦皮包裹着的又是多么坚韧的骨头。一个个平凡而单调的日子溪流般淌过精瘦的臂弯,把生活从一个手掌交付于另一个手掌。偌大的生活,就这样被干瘦的手指一一均分,被置于小小的手掌里精心侍弄。

这,并不是母亲手掌最初的样子,也不会是它一直的样子。只不过,它的这个模样在我记忆之中烙得太久太深,成为了代表母亲的一个特殊的符号。自小生活在母亲手掌的庇护之下,我的记忆里找不到它娇小柔嫩的模样。不知道,童年的泥巴是否沾染过它的顽皮,五彩的糖果可曾在它的掌心溢开过甜蜜的气息。不知道,它是如何从小小的尺寸渐渐长大,如何从柔弱到粗壮,如何从频频伸出到主动给予。它一定有它嫩白红润而粗壮的时刻,只是没能获得我太多的关注罢了。总之,它的成长是一段未被在意更无法记录的过程。从脑海开始储存记忆,它就已在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从我开始用心留意它的动态,它就已经是瘦削、干瘪却坚韧的模样。平伸,索取,找寻,捕获;捡拾,拿起,握紧,放下……它用不同的方式,精心侍弄着偌大的生活。

自然,在我的温暖的小小的家,每天的日子都是由这么一双勤劳之手开启的。每天清晨,它随警醒的身体一同醒来,把一个个想法付诸于实践。它推开在屋外踟躇徘徊了许久的夜色,将崭新却空空的日子迎进门。接着,忙前忙后,想方设法,装点着、填补着每天的长长的日子,将生活渐次打开。它挥霍着精力,拖拽着光阴,在一桩桩事情上流连。它在尽可能多的领地“指点谋划”,“决胜千里”。不错,对于农家的生活日常,它是“英雄”眼前宝刀,“王者”手中利剑。它瘦薄的皮肉里包裹的是最坚韧的骨头。

它总是,执着于对希望的孕育,执着于对空白的填补,执着于日夜不停地累聚,让空落的日子实现从“无”到“有”的飞跃。所以,于它,每一个时令都是一个战机。在布谷鸟急迫的号召下,它跟随着春耕的犁,小心地捧出,兴奋地扬起,精心地播撒。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它把锄头握得紧紧,挥舞得坚定有力。刮去杂草,翻开泥土,又掩上肥料……一夏的苦心耕耘过去,它忍着秋霜的冰冷、烤烟叶的油腻和玉米叶的锋利,辛苦却欢欣地收获着。好不容易熬过秋的忙碌,它的工作却没有停止。为了高高的草料堆,大大的松毛垛,它拉开了整个冬天的“战线”,朝着富庶的山野里“扫荡”,“杀伐”,“屠戮”。于是,这双日夜操劳的手便干燥着,龟裂着,艰难地对抗着隆冬,痴迷着年复一年的堆叠和累聚。

如果说,坚韧是母亲面对土地时的甲胄,那当回头面对自己的小家时,温暖就是她留给儿女最柔软的襁褓。母亲的手掌,用它柔情的指尖和那携着山林清芬和泥土气息的臂弯一起,为孩子的幼年搭建了温暖而牢固的巢穴,以孵化年少纯洁的梦想。那些年少时被现实撕裂的理想,是它在耐心地缝合。那些被生活摧毁的信心,是它在不断地拼接与呵护。

升腾在日落时分的缕缕炊烟以及滞留在黎明前夕的朦胧夜色,是故乡嵌在我心里的深刻记忆。而那朦胧的景致中唯有一只手掌的影子,久久高擎在半空中,烙在我羞怯的青春里。

每次披着朦胧夜色离开家乡,那只手便始终如一地向猛然出现在路口的客车光荣地高擎着,烙在夜色里。那样坚定,坚定得好似要将那车灯射出的光芒劈个粉碎。每次,客车在这只坚毅之手的“逼迫”下停下来。每次,那客车就这样将我带往异乡,带向黎明。那时,对于拘谨羞涩的我来说,要让突然出现的疾驰着的陌生车头骤停下来,是多么困难又煎熬的事。自小生活在乡村的我,在面对忽然出现在乡村的新事物——客车时的紧张和羞怯,实则是对它所开往的那座繁华都市表现出的怯懦和自卑。而正是当时从未进过城的母亲,用坚定有力的手掌一次次将我护在身后,为年少羞怯的我,打开一个个通往远方的黎明。然后,这只打完掩护的手掌,又从深深的依恋里剥离,垂下,转身融进乡间平凡而忙碌的生活。之后,每当我在生活的难关面前畏首畏尾时,我都会想到那坚定地高擎在夜色中的母亲那乡村农妇黑瘦的手掌,瞬间就平添了冲破黑夜、奔向黎明的勇气。

就是这么一双不得安宁、决意劳累一生的手,忙圆了整个家。是这双手调理着我们生活的咸淡,张罗着我们身上的冷暖。是这双手给这个家带来无限的温馨,也为整个家庭的未来梳理着梦想的羽翅。面对生活,它总有它无限的生机,无穷的力量。

所以,我总以为,一双强劲的老手,一个崭新的日子,再荒凉的生活终会被填入丰富的内容。却没想到,一直坚定有力地掌着生活的“舵”的这么一双手掌,也终有掌控不了的东西,那就是自身的衰老。当这双手掌再次吸附着聚焦着我的目光,是在百里外的小县城窄小却也宽阔的候车厅里。它就那么拘谨而紧张地攥着,像极了年少时客车面前我那攥得紧紧却始终举不起来的双手的模样。在当年通过无数次的垂举替一位母亲送女儿奔赴那个城市,它像一张远离故土的老犁,失去了安放的土地。

本以为,母亲的手掌,它会一直从容不迫,果敢利落,却终于在女儿华贵美丽的礼服面前不知所措。这真是当年那双钉牢了成百上千颗钮扣,打好过无数块补丁,搓麻、纳底、纹绣为我们做过无数双新布鞋的手掌吗?母亲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被岁月夺走的,不光是往日的丰满润泽,还有那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脾气。它变得粗糙而瘦削,拘谨而迟疑,是土地太过冷硬,还是光阴太过无情?

现如今,这双手依然还在侍弄着它的土地。侍弄着土地上的玉米和麦苗,瓜果和菜蔬,侍弄着生活的那一抹抹新鲜滋味。也偶尔侍弄那些松动的钮扣、过长的裤脚以及长短不一的裂口。只不过,它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果断和从容,开始替一位母亲,迎合着家人的胃口,迁就着儿女们的喜好,沉浸在被需要的满足里,也沉浸在与苍老的对抗里。用它与生俱来的勤劳和倚仗了一生的气力,对每天琐碎的生活进行着执着奋力的侍弄,以替自己“未老”的年华作一场严正而持久的辩护。

而我,作为一个女儿,只是无条件地希望,母亲的手掌,它所精心侍弄的生活安乐而圆满;更迫切地希望,母亲的手掌,它能赢下这场与时光所作的久久的艰难的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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