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译者金晓宇:艰难的“天才”

2022-03-23 22:04郑梦雨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天才母亲

郑梦雨

金晓宇不到15平方米的卧室内只有一窗、一床、一桌、一柜、一书架。书架上零散堆放着书籍,更多是不同语种和版本的辞典。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唇边一层薄须。绝大多数时候,金晓宇就这样没有表情地坐在这里,面对着电脑。

童年时一次意外,让金晓宇右眼晶体破碎。高中辍学,后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躁狂和抑郁交替间歇发作。1992年开始,金晓宇几乎每年都要去醫院。

要不要给晓宇开残疾人证明?父亲金性勇心里不安。金性勇总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残疾人。但是父亲希望孩子未来能走得更顺,咬了咬牙,最终金晓宇被医学认定为精神二级残疾。

眼睛坏掉后,金晓宇上学越来越没信心,躲在家里看书,放弃了高考。在他的人生弹簧里,往后是被“狠狠压扁”的日子——复读、去工厂打工、读书、退学、自考、自杀未遂、去新华书店和浙江教育书店做兼职……他不想与人打交道,于是把自己关在家里,自学语言。

父母亲挤出一点工资炒股票,想为儿子多留些钱,奈何投资失利,母亲曹美藻身体顿然垮掉,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卧床3年。这个知识分子家庭,一下子遭遇了两种让人束手无策的精神类疾病。

命运的小舟在生活的巨浪中摇摇晃晃,一家人沉浮与共。

金晓宇最近一次被关进医院,是因为一个人跑去了温州。那是病情发作的前兆,他没有告诉父亲,失联了一天一夜。父亲又一次把他送进了医院。金晓宇在医院里没有意识地吃饭,没有意识地睡去。医院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

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没有人曾料想到,出院后他没有妈妈了。

《本雅明书信集》的样书,是金晓宇2021年12月份在医院拿到的。金性勇把书送到医院门口,由护士转交。翻译这本德文书,金晓宇花了两年多时间,煌煌53万字。

在家期间,金晓宇自学了德语和日语,巩固英语。他认为学习语言的经验是相通的,最开始看德语教科书,然后看翻译相关的专业书,再之后读原文小说。“我学习一门外语,至少要读20本原版小说。”金晓宇认真地说。

有时原文看不懂,他就去图书馆拿一本又大又厚的字典查。在浙江大学图书馆,他看完了几乎所有德语和日语教材。早期,他用收音机听广播。“在短波收音机上可以收听到英语和日语广播。我从小就用那台收音机,用了10多年,后来家里买了电脑才开始看剧,日剧看了60多部,就为了学语言。”金晓宇说。

每次翻译时,他都先将原文通读一遍,再十页十页地翻译。每十页再次通读,每三十页做一次备份。翻译《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期间,导演的每部作品他都至少看了两遍,书中提到的电影细节还会反复对照。强度最高时,金晓宇吃完早餐就开始翻译,一天工作七八个小时。为了保持好体力,他每天用一个小时,散步三个公交站的距离。

他的翻译语言平实,常用短句。读者评价他的文字“准确又细腻,比原文还好。”有时他去图书馆看到长长的借阅记录,觉得“更加不能出错”。对待注释他也十分较真,多年来,文稿的“第一读者”金性勇只挑出过一处错误。

10年翻译22本书(其中2本待出版),内容横跨小说、电影、音乐、哲学等多个领域。金晓宇写道:“据业内人士反馈,这个速度相当了得。殊不知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努力和老天爷的恩赐。”他觉得老天既然赐给了他这个本事,就得往前赶路。

金晓宇觉得自己“不是天才,是个‘画匠’”。翻译就像描画,描得越贴近越好。

因为没有成家,金晓宇把书当成子女看待,他用“纸寿千年”形容自己在翻译工作中获得的成就感。他在这600多万字中,搭建了一个属于很多人的世界。他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场景。

他几乎从不主动表达,但他在这庞大的文字世界里歌舞哭笑。没有了形体的紧绷和束缚,那是一个自由舒展的地方。

出院回家的金晓宇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50岁的他抱住父亲大哭出来——这是他在不发病时鲜少出现的激烈情感表达。通常,他看起来面无表情,也许是常年服用稳定情绪药物的副作用。

他拿起笔,在纸上回忆起和母亲曹美藻的往事:“母亲在很大程度上规划了我的翻译生涯。按倒叙来说,她通过校友会与留校教课的陆教授交流沟通,再通过陆教授女婿的朋友,也是出版达人杨先生为我谋得了第一个试译的机会。”

曹美藻不仅是当年的高材生,还培养大儿子考入复旦大学,大儿子后来到澳大利亚定居。唯有小儿子金晓宇成为夫妻俩最深的牵挂。

曹美藻对金晓宇管得很严,按金晓宇的说法,“她在我人生的道路几次关键环节(替我)扳动轨道”。小学时,她让金晓宇转去更好的学校,长大后金晓宇想学历史,她却想让金晓宇学国际贸易,也想尽办法让他变开朗。金晓宇很在意母亲的话,却又不知所措。

“她生病之后,对我的控制力减弱了。”金晓宇说,语气中不知是轻松还是遗憾。曹美藻“痴呆”了3年,金晓宇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买菜,洗脸,每两小时接一次大小便,抱着母亲上下床。他记着母亲的好。

金晓宇记得母亲常说一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他解释道:“就是我生病了也要把我推出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这是曹美藻生活的信念。金晓宇的车没有倒,那就得继续往前推。

对于《本雅明书信集》的样书,父亲金性勇提了几点意见。除了在文字上把关,他也把关于装帧设计、开本尺寸的想法都告诉了编辑。“我爸爸很有耐心,在我生活里扮演了很多角色,帮我跟出版社编辑联系,给我当助手,以前还帮我校对,改得很仔细。”

父子俩相依为命,关系越来越亲密。杭州放映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时,金晓宇邀请父亲一起去看,金性勇说:“我陪你看,虽然我不一定看得懂。”金性勇想抓紧时间陪儿子。

金晓宇希望在父亲88岁前完成他的第二本本雅明著作《拱廊计划》的翻译,之后暂停工作,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我不是天才,我需要努力。”金晓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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