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数

2022-03-24 17:23蔡岩峣
金山 2022年3期
关键词:星海小说语言

蔡岩峣

据说,世界上第一位发现无理数的是一名希腊人,名叫希帕索斯,在距今两千五百多年前,曾跟随毕达哥拉斯学习,并成为了这位大哲的得意弟子。但因为他恶灵附身般地发现,在一个边长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中,它的斜边之长无论如何也无法用一个完美的数来表示,即斜边的长既不是整数,也不是两个整数之比,因此被逐出师门。为了躲避迫害,希帕索斯甘愿流放于希腊之外,但最终,在一条航行于地中海的船上,这位一直想要回到故乡的“恶灵”还是被毕达哥拉斯的门徒们投于水中,以死亡回报了将完美的数的世界凿出了一条裂缝的代价。

这次事件史称“第一次数学危机”,当然,这个略显辛酸的故事还有许多个版本,但希帕索斯的死无疑最让人唏嘘。原来,说出这个世界的“无理”曾经需要那么大的勇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从这里开始谈对谈衍良小说的印象,但是读过了他的那几篇,我认为已经有在直角边上眺望斜边之长意思的小说以后,脑袋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希帕索斯的形象和他的狂想。

谈衍良着迷于书写这个世界的“无理”。他不在感性抒情或语言审美中沉迷,而更倾向于制造或拆解生活中暗存的悖论与尴尬。

在他那篇颇受好评的《请正确使用汉语》里,他出色地描绘了雷星海——一位持续与内心创伤交战的男性青年形象,而造成这些创伤的原因是语言。现代脑科学研究表明,强烈的精神刺激确实会破坏人类脑部的语言反射区,因此,不难听到从小经历家庭虐待的孩子,或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会有“失语症”的现象。在这篇小说里,谈衍良把对语言的“刻板”行为进一步日常哲学化,使之成为一种城市“原子人”疗愈创痛记忆与应对现代匮乏情感生活的自我保护机制。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雷星海曾经遭受的语言暴力与他频繁的语言校正行为一一对应,作者如此处理的原因不仅在于给主人公的反常举止提供可能的合理解释,同时也是进一步强调,语言对无意识的改造能力。这种改造与抵抗的两难困境,在小说的结尾处达到高峰。面对投射了自己情感的人型模特“王美丽”,雷星海有了某种“溺水”以后的清醒:“他确信,只要他管王美丽叫一次‘模型,王美丽就不再是那个独自在下课后的舞蹈班里练习静止动作的教练;就不再是那个对舞蹈姿势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的舞者;就不再是那个唯一能够与雷星海产生共鸣的女人。雷星海会失去她,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模型,成为一个无法倾听、无法共情的聚乙烯塑料舞蹈模型。”

语言是命名,同时也是创造。在对这一点的认识上,谈衍良与拉康相近,在拉康那里,不仅是意识,连无意识都有着语言的结构。谈衍良把人的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情欲与伤痛,以“正确使用汉语”的问题表征出来,实现了一次对拉康真知灼见的完美呼应。

1995年出生的谈衍良尚属“新锐作家”,已经出版的作品也只有一部,短篇小说集《乌鸦妖怪与随机数侦探》。但从近两年持续发表的系列短篇小说来看,谈衍良的写作正越发地成熟且风格化。在对这种风格进行描述和归纳时,似乎不得不提他的理工科背景。是的,谈衍良目前就读于复旦大学材料学系,关注金属腐蚀领域,是一名妥妥的工科生。而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会有那些极具个性的小说题材,《疼痛课》《百分之七十八的纯净空气》《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等等。

《疼痛课》写锅炉房报警员肖伟峰的一场内心戏。为了让儿子肖安逸明白什么是“疼痛”,极其怕疼的父亲开始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让疼痛巧妙地降临到儿子身上,既有教育意义又不至于造成伤害。小说结尾,当肖伟峰听到肖安逸跳楼的消息,自己的脸一下子撞上烧得通红的反应炉,疼痛在这里以一种隐喻修辞的方式出现,代表了父子之间感情的理解与不解,隔膜与关爱并存的悖论。《百分之七十八的纯净空气》讲的故事则更直接,化工厂管理员林清晖在听说了化学系研究生莫晓光的“讲解”以后,跳入了液氮罐,他想亲自去闻一闻,最纯净的空气是不是真如莫晓光所说,是薄荷奶糖味的,只有在澳大利亚的草原上才能闻到。

而最新发表的这篇《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中,谈衍良继续选择相近的题材,只不过这回他玩了把更大的,虚构了一条腐蚀定律:“腐蚀的开始并非一蹴而就,即使发生也并非无可救药,只要被腐蚀的金属在腐蚀正式开始的二十秒内重新得到保护,腐蚀就会即刻停止,与之相反,如果超过了二十秒,整个金属就会失去控制。”

小说无论从整体构思,还是细节的处理上,都能看到博尔赫斯的影子。熟悉《小径分叉的花园》的读者,一定会对这篇小说感到亲切。就像谈衍良虚构出来的定理一样,这篇小说显得既荒谬又真实。但难得的是,在短篇小说普遍淡化情节的当下,谈衍良以历史的细节和科学的虚构,挑战了一种复杂化的写作。这种复杂不仅仅是“炫技”,它也昭示着小说作者的世界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到达终极的路径有很多种,……如果要问小说在通往绝对真理的道路上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我会丢一个骰子。”

世界复杂,人性“无理”,或许只有文学,才更适合今天的希帕索斯。

为了进一步证明我的观点——谈衍良并不只是一个技巧出色,熟读现代主义的“写手”,同时也是一个真诚的生活观察家和现实问题提出者,我尝试解读这样两篇小说,《出题人》和《生煎包家族》。

可能是出于文化的熟悉与相近(吴地江南),我特别能体会谈衍良在这两篇小说里写的那种被嫉妒和审视的痛觉。那是一種比较的霸权——智力比较,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或者因为你不是我,你就不能担负那个被称为“聪明”的头衔。

这让我一下子想到张爱玲笔下的长安,或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拿这两个角色作比,似乎不太恰当。因为她们是“女性”,有着女性对于世界眼光之敏感的那一份独特,但我依然相信,谈衍良笔下的齐林和衍正,一定也分享了和前者相似的心理。因为他们是孩子。孩子和女人,两种天然的弱势群体。

谈衍良想反抗打在少年脑袋顶上的,那一束束审视的目光。衍正和齐林厌恶“做题”,就像他们厌恶张志利和舅公的“出题”一样。那种语气和姿态,是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少年时听到过的:“你会背这首诗吗?或者,你会做那道题吗?”谈衍良把这种少年的境遇与心理写绝了。

我见过“张志利”那样郁郁不得志,回到镇上讲着酸言酸语的“秀才”;也见过“舅公”那样的亲戚,抚着自家孙女的头,向你投来怀疑的、打量的目光。因为我太过熟悉乡里,那一套建立在文化话语之上的“等级”操演。所以在《生煎包家族》的结尾,当“赵老师”拿着自己儿子亮亮的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跑来时,那种急切、兴奋的心情,才使我胆战心惊。

小说里的“我”——齐林,还能做这仲南镇上的出题者吗,或者被打败?对于齐林来说,让他害怕的永远不会是罗斌杰,而只会是亮亮。

从写作素材的承接关系来看,《生煎包家族》是《出题人》的进阶和延续,正如《缝隙腐蚀后的第二十秒》是《疼痛课》《百分之七十八的纯净空气》的进阶和延续一样,谈衍良在这里让我看到了他的进步。

试举一例,在《生煎包家族》中,作者写到了一个“上楼”的细节。张志利为了让大家相信他是同济大学的毕业生,就称自己把林暧昌送给他的金笔藏在了林家的老楼上。但他是拿不出这金笔的,所以他很难在仲南镇的人们面前再次出现。此时,齐林和阿旺突然聊到了这桩异样:“齐林问:‘他是上楼的时候摔的还是下楼的时候摔的?阿旺说:‘我不晓得,上楼的时候摔跟下楼的时候摔有什么区别?齐林说:‘如果是下楼时候摔的,那说明他已经拿到派克金笔了,我就可以假装是去看笔,实际上关心他一下。”

这是多么细腻的艺术感觉。齐林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想要戳破张志利的面具,但他却反过来说。这样的反讽修辞配合齐林在语境中独特的心理,瞬间让读者产生卞之琳《断章》那样的突兀感。观察人性幽微时不动声色,是张爱玲以来,属于上海作家的独一份。

好的写作应该和几何绘图一样,力求“精准”,这种“精准”不只是被无数次提起和吁请的现实主义,它应该能抵达人类精神的深处,把难以言表和逻辑化的东西反应出来。

就像我们不能用一把带有刻度的尺直接画出一条长度为根号二的线段。现实主义文学也无法直接反应生活。面对世界和人性,有太多内容无法说清。即便用这世界上最精密的尺,用自然主义或非虚构文学,也无法做到。就像试图穷尽无理数的尽头本无可能,但当把一个边长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立起来以后,奇迹发生了。将一个端点连接到另一个端点,那条毫不起眼、平平无奇的线段,竟然完美地抵达了不可实现的无理数之尽头。

文学就是这样一种翻转,希帕索斯发现了根号2,凭空多出了一种方法,能将这个原本自洽和谐的世界中本不應该存在的东西,以一种完满而神秘的方式还原出来。如果继续对那条斜边作垂直且长度为1的线段,连接两个端点以后,还能得到一个新的无理数,根号3。

谈衍良应该继续这样的写作,不仅仅提供故事,也不仅仅反映现实,而是看似无理又真实,但懂行的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无理数”的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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