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

丁迎新

顾阿姨，检查的人来了！

技术员在大棚门口喊了一嗓子，顾阿姨正把一根圣女果的藤往铁丝架上缠，手一松，也不管藤子有没有搭好，转身就跑。会开过几次，大大小小的领导也强调过好多回，公司在申请什么绿色食品认证，近几天就有人来检查，务必这样，务必那样，要求了一大堆。有的顾阿姨听不明白，她不识字，领工资都得捺手印，哪搞得清那些名堂。这里里外外的瓜果蔬菜，哪一样不是绿色的，还要认证？

顾阿姨一向是个听话的员工，不懂不打紧，反正一切都按领导说的做。要不是因为她听话，早就不要她干了。七十多岁的人，没力气，没技术，只能做些简单轻巧的活。好在不签订劳动合同，也不要买什么保险，当临时工用，一天五十块钱，做一天算一天，还签了承诺书，工作期间包括上下班路上，出了什么事，责任全由自己承担。顾阿姨全都答应了。

顾阿姨家离公司不过几里路，步行不到一个小时，要是搭公司的员工班车，不要十分钟。顾阿姨的老伴去世多年，就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小两口在外打工，只留顾阿姨一个人在家，这份工作好歹能养活自己。顾阿姨一个人负责一个种植大棚，日常工作就是除草、松土、打虫、攀藤……她每次一来就钻进大棚里，中午到食堂吃过饭后又钻回棚里，一直待到下班。在顾阿姨的眼里，这些瓜果蔬菜跟女儿小时候一样娇嫩，看着就让人心疼，抚过来摸过去，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然后像送女儿出嫁一样依依不舍地与它们告别，再接着种下一茬。

公司上下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绿色食品认证工作，终于迎来现场检查验收环节，不出意外的话，成功在望。顾阿姨按照早先领导叮嘱的，在大棚外沿清理杂草。在顾阿姨的地盘上，杂草是看不到的，她就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再平整平整，既显示在干活，又不妨碍检查验收。

同时来的还有电视台记者，肩上扛着摄像机跟着检查人员走，手里提着三脚架，根据需要随时安营扎寨拍上一段。一大帮人进入顾阿姨负责的大棚，有蹲有站有抠有摸有说有看有商讨有比较，各司其职。三脚架扎在棚角顾阿姨偶尔歇息的地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铺了件旧衣服，紧靠着比腿肚子还粗的大塑料水杯，里面是发黄的茶水，旁边的棚架上搭着洗脸擦汗用的毛巾，剪刀、喷壶等工具都擠在一起，摄像机的镜头将整个大棚尽收眼底。

一帮人要出大棚了，记者赶紧收摄像机和三脚架，一只脚架卡住了。记者一用力，从土里扯出了一只原本裹得紧紧实实的塑料袋，哗啦一下，塑料袋里滚出几个大大小小的药瓶来。药瓶吸引了检查人员的目光，有人上前捡起来细看，边看边说。

验收的事黄了，原因就是那几个药瓶，是禁止使用的药物。显然，罪魁祸首是顾阿姨。老板火了，检查人员一走，立马指示辞退她。面对所有的怪责，顾阿姨都低着头认了。她收集瓶子，包了埋在那，打算卖两个钱的，哪想到会被发现呢。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老鼠屎就老鼠屎吧。

顾阿姨没有马上走，她还像以往一样，窝在棚里把没干完的活干完。想着明天就见不着这些瓜果蔬菜了，还真舍不得。想到这，顾阿姨更精心了些，每一根藤都搭上，缠得牢牢的，叶捋平捋顺捋舒坦，根上都培好土，支架绑紧些，沟槽理清爽，把能想到的都仔细认真地做了。

听到外面有人喊下班了，顾阿姨这才直起身，走到歇息的地方，把石头上的旧衣服和毛巾塞进塑料袋。剪刀是她自己带来的，也放进去，再拎起大茶杯，回身又仔细看了看，才慢慢地走出大棚。

因为以农业为主打项目的缘故，公司坐落在乡下，距离县城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为方便家在县城的员工上下班，公司特意设置了班车，定时接送。办公楼里的员工出来时，能坐十几个人的中巴已经停在楼前，车门大开。

车门口的座位上有一块明显的暗褐色污迹，像血，又像泥。上车的人个个都扫一眼，接着向后面走。有人忍不住嘀咕一句，这是谁弄的，也不擦擦。人还是往后走。一个部门主管向驾驶员发牢骚，你们车辆卫生也不搞呀？驾驶员头也没回，说回头搞。

需要坐班车的六七个人都上来了，关门，车驶向大门口。顾阿姨已经站在那里等了，车停，开门，上车。顾阿姨一上来就看见了座位上的污迹，她扫了一眼车厢，后面还空着不少座位，可她还是站住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抹，直到看不到脏了，才把手帕团成一团，装回口袋，转身坐了下去。以前，顾阿姨是很少坐在座位上的，太阳下干活，身上脏，还有汗臭味，她就自觉地和别人保持距离，经常直接坐到驾驶室后的大盖上。反正就十分钟的路程。

已经在车上的人，有看手机的，有眯眼养神的，有看向窗外的，干什么的都有，仿佛都没看见顾阿姨刚才的举动，也不知道坏了公司大事的就是她，已经被辞退的她。

从此再也看不到的她。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说月刊》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