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梦(短篇小说 )

2022-03-29 02:40孙山外
滇池 2022年4期
关键词:何平

孙山外

1

李宇撞我,我根本不敢动,闪到一边,假装他是不经意的,周围同学也没人嗤笑,他们也怕,就像一排排沉默爆竹害怕火星一样害怕李宇。等他走远了,在走廊尽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彻底消失后,人群才解冻般涌入教室,铃声响了,也该上课了。

老师、同学、我,怕他是正常的,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再过不久他就会犯罪,用一把小刀,割破何平的左手手腕,悄无声息地,在男厕所里,鲜血潺潺。

血腥报告尿液,尿液报告男同学,男同学报告老师,老师报告医院,医院报告警察,警察报告家长,家长报告媒体,媒体报告群众,群众口口相传,直到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无人可报时才汹涌而至,堵在学校门口,打上马赛克,将李宇拷上车。

李宇妈妈哭成泪人,爸爸铁青着脸,抑或爸爸哭成泪人,妈妈铁青着脸,二人就像扮演黑白双煞的演员,在教务处、警察局、学校走廊、男厕所和天台等等地点变幻戏法,可愈发了解李宇,他们的脸色愈发难看,就像把热血和大便一齐抹在旗帜上风干的颜色。

因为一切都是矛盾的。

成绩单、喜好、发型甚至性格,李宇在家一副乖宝宝的形象,来到学校飞扬跋扈,一次甚至打掉同学的一颗牙。老师没跟家长接触过,偷偷按家庭住址上的电话打,不是误拨号码就是电话线被剪掉。他平常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没什么朋友,唯一和李宇走得比较近的只有何平。

何平个头不高,只到李宇的肩膀,皮肤很白,如果不是从小和李宇长大,可能他根本不会和李宇有交集。他们常一起打台球,熬夜去网吧玩游戏,至于作业,一般交给头脑灵光的何平做,遇到有人欺负何平了,李宇帮他搞定,久而久之,两人形成牢不可破的联盟,连漂亮女孩都无法攻破——这是我亲眼所见。

有段时间我为了不受欺负,头发染成黄毛,当了李宇的小跟班,一下课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花自己的钱给他买零食买冰棒吃。我一般把零食送到天台,把守楼道口,大约十米远处便是李宇的“据点”,他在那趴着网格抽烟、约会、攀谈。

李宇的女朋友叫王馨,很漂亮,是我这种人可望不可及的校园存在,尤其是一头长发,在遍地短发的中学女生里,悠长得紧。

那天王馨刚转学来,李宇缺烟抽,不怕生,给他买了,彼此孤独的两人渐生情愫,慢慢走到一起,但他们的情缘也结束于一包烟——何平给李宇买烟,王馨挡住,说抽烟有害健康,李宇却剪了她的头发,分手了。

李宇被围观那天,王馨也在。我问她去了哪?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一所女子学校,她说。那里的女生全是飘飘长发,她的短发,依旧十分特别。

在那之后我将头发染回黑色,和李宇划清界限,而他似乎也习惯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为难我,直到他被带走,我们除了那一次相撞,再没多说过一句话。

在李宇被抓走后,为了挽回体面,我成了清理老师头顶秃斑的药水,一遍遍滴在教室外墙的黑色涂鸦上,我怀疑这是报复,事实也证明,这确实是报复,因为即便我把外墙洗得堪比床单,老师也没停止让我刷墙、浇花、清理垃圾、定时定点蛙跳五十米——但我没感到很坏,反而有种纳入正常轨道的陌生欣喜感。

劳累至极时,我会攀上楼梯,趴在铁围栏边,抽烟弹琴。

没有李宇和何平的学校,就像沉入黎明,万籁俱寂,一颗颗音符在远方蜿蜒的路上负重前行,来到我面前,发出嗡嗡声,震碎云层,压烂光、血和灰白色的墙,我有一种多年未归重游故地的感觉,那是陌生的,也是崭新的。

接近五点时,天还是很凉,赵琦给我发微信,问我在哪?而我心生疑惑,为什么他会给我发微信?

我们之间没什么矛盾,但赵琦是个盲琴手,看不见字,平常出行靠一只缄默的导盲犬,还有一根棍子戳来戳去,除了弹吉他时极为灵活,日常生活笨拙至极,别说打字,打人都做不到。

我下了楼梯,与稀疏的学生相背,朝校外走。

赵琦很善谈,就像所有失聪者为了不再失语,努力练习口语般善谈,不单单表现在嘴上,还在肢体上。他的导盲犬恰恰相反,沉默、老实,树桩般敦实,牵着赵琦,防止他在商场、大街、livehouse等拥挤的地方走散。

我常常觉得,人说人话,狗讲狗语,肯定无法沟通。事实也如此,赵琦和导盲犬比那些没有性生活的夫妻还要沉默,但他们却更恩爱,时常形影不离,恨不得同吃狗粮,齐饮露水,可厄运就像个爱偷情的男人,总喜欢躲在出其不意的衣柜里赤裸出现,拆散至死不渝的爱人们。

有人给狗喂裹了巧克力的鸡腿,狗消化不了巧克力,残喘几日,直接死了。

狗的亡魂牽着赵琦在街上转了几日,落在一片土堆,绽出一块硬硬的树桩,赵琦总坐在那,用浑浊的眼睛,看人来人往,潮落潮涨。我每天走那条路上学,那眼神渗得我心慌,我朝赵琦大喊大叫,让他滚,他无动于衷,终于,我在学校找到几个小混混,在赵琦面前打了他们一顿,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戳着棍子走了。

他拦下我,让我和他学琴。

学琴?学个屁!我回答。

给你钱。他说。

要我学什么?

之后的日子里,我变成赵琦的左右眼,左眼帮他寻医,右眼帮他问药,白天帮他搬器材,晚上帮他引路,学校也很少去,那种坠入正常的欣喜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劳累,忘了时间,这或许才是生活的全貌,之前我以为的,只是名为生活的女人身上最局限的真理。

值得一提的是,赵琦是个盲人,怀揣残疾证,是国家认证的弱势群体,但他偏偏听觉灵敏,有时台下发嘘,他听得一清二楚。

每遇刁难,赵琦总会抿起嘴,头微微扬起,墨镜像打碎一样散射头顶的灯光。

我或许是为鸣不平,更多也是为凑热闹,时常撺掇赵琦反击,但他也只有一两次听过我的话,像一座老迈的火山,间或喷涌残余的焰火。所以渐渐,我也只当他是一块笑料,一块他时常穿的、拓印着往昔荣耀的破衣裳,任何人都能撕扯一份,用于擦嘴、擦脸、擦桌上的残羹冷炙。

但在秋日的最后一天,我居然撞见一个女孩在livehouse缝衣服。

女孩不白,瘦且健硕,野鹿拆去几枚肋骨,便是她了。赵琦一如往常,在台上唱着无人问津的歌谣,手指精准地抚弄大调和弦,吹出清冽的风。女孩发黑的手指灵巧地缝合衣服,针脚密集,厚实无比,像母亲温暖的子宫般引诱歌声,所以歌声不再选择绕梁三日,而是直接坠在衣物上,像着床一般躺在上面。

我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地搬东西、导盲、挣钱,反倒是赵琦充分发挥健谈属性,一天到晚聊个不停,说初恋、聊爱情、叫嚷着他的结婚计划,烦人透顶,真的,烦人透顶。

那个女孩,我见过她。

你见过?

打工妹,在城中村住着,换了好几个住处了。

我知道。

你真打算和她发展吗?我的意思是,她们比你还不靠谱。

怎么说?

无根、漂泊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

她说要和我在一起。

好吧,祝你好运。

初冬,警方拆除违章建筑,赵琦的挚爱瞬间人间蒸发。他哭得一塌糊涂,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不能发我工资的地步,我卖了他三把吉他,凑够钱,留下字条说不给黑心老板打工,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我终于能安心学习。

外面下起纷纷扬扬的雪,环卫工人清理出的叶,堆在操场中央,烧出一个圆圈,斜着看,很像眼睛,从天台网眼往下看,又像一口井,雪飘进去,很轻易就填满了,再过一段时间,人群来往,踩平那口井,再无可看,我像遗忘什么似的回忆起离开前的人,李宇、何平、王馨,他们也恰到好处地围在那口井旁,静静地,盯着我看。

在我离开后,李宇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因为他根本没伤人,那只是一个张扬的骗局,一个鲜明至极的,侮辱了所有人智商的骗局。

何平的左手腕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猪血。嘴唇抹了灰,所以发白。时断时续的呻吟更是依靠高超演技实现。他被送到医院后,脂肪肝、慢性胃炎、痔疮之类的疾病倒是检查出一大堆,但体温、脉搏、一切生命体征正常,超出正常指标,倒是他自己在医院里划破了头,留院观察一周,出院。

李宇随即被无罪释放。

蹲了一周号子,他更像是出了一趟家,老僧入定,目光遥遥落在远方。曾经的小弟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觉威严扫地,反而佝偻身体,一遍遍打扫身上的阳光、月漆和尘土,将自己收纳入阴影的盒子里。

何平去了哪?你知道吗?

自从你回来后,就没再见过。

李宇收回目光,眼睛掉进操场那个浅浅的井。

2

我天生不是块学习的料,尤其是有钱赚的时候。

学校对面的城中村要拆,但里面的钉子户一个个硬得堪比钻石,对骂时,连太阳都被两伙人压过风头,不得不滚入西山。

夜里,承包商包围城中村,断水断电,截断一切后路,如智谋无双的军师,稳坐钓鱼台,等待敌方投降,一旦夜色降临,就指挥推土机一举压平房屋,没曾想,敌方早就买好发电机、纯净水、肉、大米、面,甚至在寒夜唱起京剧。

浑身凌乱的军师们赶紧溜回帐篷商讨对策,良久,他们找到了看热闹的我,找我“订购”一批混混,一批未成年混混,一人给我五十,我丢下纸笔,冒着大雪,欣然接受。

一头黄毛重新染好,梳成三七分。再办一身西装、红配绿,中间V字领。最后弄双鞋,锃亮的,最好是尖的,能扎破气球的那种尖——我穿上这身,就像一堆冒起青烟的坟,绝对引得那些迷信的人认祖归宗。

果不其然,受了迷惑的混混们在城中村、警局、学校之间兜兜转转,像一个圈,无止尽的圈。城中村也在轮番消磨中慢慢蒸发,鱼儿们纷纷干渴而死——而我,就蹲在那片湖水边,映着幽光,兴奋地点数钞票——突然,有人在背后拍拍我的肩膀,我茫然回头,是李宇。

很久没见李宇,有些不习惯,尤其是他的眼睛,剃光头发的心灵在闪闪发亮。

月朗星稀,我们升上学校顶楼,聊了很多。他自从那事后,不见了很长一段时间。

干什么去了?我问他。

赚钱呗,还能干什么?他反问我。

李宇身上长出一套西服,紧紧贴合他的皮肤,它还具有吸音功能,一不留神就能把话语中的情绪吞进去。

夜极长,我们交谈了许多,但还是一片空虚,像深海互相捕食的鱼,一个追一个,悄无声息地吃掉对方,没有汗滴,没有温度,如刀的月光更是将我们从阴影中拽出,细细刮过彼此的鳞片,那种金属感,很血腥,顺着他的话语和气息流下来,阴阴凉凉的。

何平去哪了?我问他。他说一直在找,一直在找。

自从那次事件后,不只是我,李宇也失去了何平的联系方式。

我被耍了,你懂吗?李宇说。

何出此言?

李宇说,那次,他只是想和何平导演一场玩笑,但何平却连他也开成了玩笑。

他摇摇头,锤铁网,落下一片尘埃。

本来约定好,划破手腕,住院一周,吓唬吓唬老师和家长,也就结束了,可自从李宇出来后,四处寻找却找不到何平,不来学校,不回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期,李宇胸中郁结着股被欺骗后的愤懑,想毁坏什么,砸门、推窗、将脚踏车拆成八段,而这些都无法舒缓心情,他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想到何平,想到欺骗。最终,李宇离开学校,找到一份房产经纪人的工作,主要工作是将城中村的钉子户劝走。

劝不走怎么办?我明知故问,黄毛往前一探,试探的探。

他横了我一眼。

我自讨没趣,说起王馨。

什么感受?我问他。那天他被押走,王馨就在旁边,看着他。

你最近见过她吗?李宇反问我,那口气像是在亲吻空气。

不止见过,还聊了很多。我说。

退學后,王馨并没找到新学校,而是回到家里,但她的美丽,在她那个逼仄贫穷的家,无疑是一根刺,刺父亲的性欲,刺母亲的哭泣,刺弟弟的懦弱,刺整个环境的阴暗,只能剔除,才可缓解疼痛。

之后便是打工,不停地打工。

她在饭店的工作砸了,因为有人摸她屁股。又去旅店当了一段时间前台,工资太低,养不活自己,只能辞职。最后去了一家酒吧,名叫麦子酒吧,因为酒吧门口堆满干枯的秸秆。

那里环境好吗?我问。

一般乡镇的配置。打台球是露天的,喝酒还能自带,平常没什么人去。

这能盈利?

老板没打算盈利,就等着拆迁,计算面积,得拆迁款呢。

这能干长久吗?

王馨转过头,久久地凝视我。

那夜的交谈之后我常去她说的那家酒吧喝酒,听她唱歌,为她叫好,并将恶心的啤酒浇在发暗的秸秆上。我问王馨,这些秸秆为什么不处理掉?她说城中村不允许随意焚烧垃圾,人们只好循环利用,将它们重新装点,扮成稻草人,插在田野四周,驱散鸦群,遥望远方。

时间太晚了,我和王馨告别,返回学校。

空荡荡的路上,隐隐能看到远方,譬如白色的栏杆、绿色的铁网,不同的人在我熟悉的楼顶,像鲸一样沉默攀谈,一遍遍迷惑月光,也迷惑了我。不得不说,王馨的歌声很好听,和海妖一样,悦耳至极,而我不是奥德修斯,能忍住不回头看,可我每次回头,月光总会引燃秸秆,白色的火焰烧热空气,王馨的面庞也在火光之上,模糊不已。

三十天,从暮冬走到初春,从好学生走到坏学生,从遍布钉子户走到零星散户,我每次都带一帮人去,在酒吧坐到最后一人。王馨中间消失过一段时间,出现,又消失,可她的歌声依然萦绕耳旁,是关于一只鸟、一群楼和四个人的故事。消息也一个接一个跃入耳畔,那边谁因为什么什么自杀了,这边谁又因为什么什么一夜暴富,或是李宇找到了何平,何平找到了李宇,真真假假,不可辩驳,只有我手中带的人、手里攥的钱、面对的生命仍旧贪婪这一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变的事物太少,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可一旦明白,我就学会了不变,能按部就班地谈情说爱,等待陌生事物降臨头顶。

初冬的一天,我又见到了赵琦。

找到挚爱了吗?我问。

差点。

溜了?

赵琦沉默了,白眼睛茫然看我,好像是我辜负了他的纯情。

我像个老板,对着艺术工作者颐指气使,让他上台,唱两首口水歌。赵琦没理我,沉默上台,唱了一首歌。我丧失了逗弄他的兴趣,只想知道,什么让他变得像狗一样沉默?

吹了声流氓哨,叫停起哄,我招手示意,让他下来,陪我出去。

赵琦的眼睛仿佛若有光,收拾琴,随我一同离开酒吧,吹着凉风,谈起往事。

其实我都能猜到,一个得不到爱的中年文艺盲歌手,在这个寒冬去寻什么清纯的爱,除了被骗还能有什么?

果不其然,赵琦卖掉店铺,得了十万,五万分给只有一只脚的挚爱,三万留给克死三个丈夫的寡妇,余下的钱,在这个冬天挥霍尽了,都投给了山川湖海,一点也没留给厨房和爱。

没了钱的盲人不叫流氓,叫扯淡。

扯淡的赵琦去找过去的爱,那些爱都对他嗤之以鼻,直到他露出金戒指,直到他遇到新的挚爱——

我瞪大眼睛,看他因练琴而起茧的手指,根本没什么金戒指。

他抬起手切割空气,月光切成五瓣,声音切成四瓣,我的表情切成三瓣,初春的稻苗就像两瓣粉里透红的屁股,在寒风里惊讶地打颤。

赵琦跟我说,狗死之后,他没立即埋了,反而像个变态一样晾了几天,直到臭了,腐肠烂肚了,他才敢直面现实。不过,要说这狗也真有灵性,可能感应到赵琦的爱,报恩般绽出一枚金戒指,纹着好看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此后的日子里,赵琦一直带着它生活,从不显露。

狗肚子里刨出来的戒指?我问。

他画了个圈,有鸡蛋那么大。

失主是谁?我再问。

在何平和李宇手上都见过,不知道谁的。赵琦回答。

你没问他们?我停下,赵琦没回答,我又赶了上去。

岁寒,路意外的短,没说两句就到了尾声。

我们从狭隘的小路钻出,一下子涌进车水马龙,个人的言语被更大的声浪碾压,霎时变得沉默,就是这个冬天还未到来前,我牵着他,他牵着我,穿梭于人潮间的那种沉默。

雪花飘飘扬扬地撒在地上,学校中人已然散尽,那个焚烧落叶的洞愈发黑,看着经过的人。我带他在这停了下,他的白眼圈往前探看,而后收缩,继续向前走,走到那条狗的坟包。

我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不必他说,他一定又被骗了,连那只狗留给他的戒指都被骗了。

女人啊。他说,长长叹了口气。

我深以为然。

骗你戒指的女人叫什么?

王馨。

3

从天台眺望,郊外或是更远的地方,神话般的稻草地纷纷冒出,长出低矮的苗,被风压弯腰,暗示春天的到来。

成绩出了,我考得很好,出乎意料的好,我想一半的原因是努力,另一半源于何平对我的帮助,尽管他和从前大不相同,但脑子一如既往的灵光。

何平的变化很大,言谈、外貌、举止,包括吸烟的姿势,无不透露他经历了很多,而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敏感边缘游走,一口又一口烟吸入,吐出,又吸入,又吐出,远处的村落仿佛一盘沙画,在烟里涂抹,整理成高楼大厦,而近处的稻苗还未降世,就连同酒吧齐刷刷被碾平,惊人的光滑。

铃响了,预设的时间到了,碾灭烟,我和何平一齐下楼。

楼梯很滑,该给灵魂抹的润滑油全摊地上,所以我们走得飞快,踩上青烟、踏上谣言、伴以似有若无的金光,一溜烟擦过火烧出的井,那种崭新且陌生的感觉又浮现脑海,一切都在加速,太阳、月亮、爱情、世界,霎时一切又停了,李宇就站在街边,什么东西搪塞喉咙,使我们变了模样,沉默,沉默。

三个多日未见的老朋友,表演谁都不知道的默片,可车在开,水在流,时间在沸腾,谁都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更何况我们同乘一辆车,驶向同一个目的地,为了同一个女人,冲向同一个骗局,没错,我们都为了王馨,她今天约我们去郊外,在隐藏于山林中的房屋见面。

这个消息最初从何平口里窜进我心里,又以我心为跳板一跃而上,在李宇脸上作乱,当即,我们放下手头工作,拿起电话拨通对方号码,相约一同前去:究竟发生什么?我们需要个答案。

车上,七嘴八舌,真的就是七嘴八舌,话语快得像风、像雷、像剪刀,遮羞的沉默黑布撕成八段,但所有线索连在一起却构成更大的谜团和猜想,我们从最开始,最开始站在海边时开始捋,走过的每一个脚印、远处不明其意的船歌、慌慌张张的行人,包括过去生活刻意忽略的疑点都被我们砸碎、掰开,一点点分析,但一个谜团指向下一个谜团,我们踉跄奔袭,最终,就在我们思维筋疲力竭时,沙滩边闪现金光,一只腐肠烂肚的狗衔着金戒指,讨好般飞奔至我们面前,好像不是我们在寻找它,而是它在寻找我们,我们在一片腐臭中愕然,猛然从车上惊醒——车停了,该下车了。

一片昏黄的街道,没有人来人往,更没潮落潮涨,周边尽是废弃工厂,按王馨给我们的地址,得向前走。路的尽头,赵琦正在耕种,生涩无比。

喂!

赵琦抬眼,仍是一片白色。

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老家。

风压弯稻苗,指向路尽头的一座村庄,我们沉默,并肩前行。

冬末,为了生存,赵琦卖了最后一把吉他,戴着狗留给他的金戒指,回到老一辈留下的村庄。赵琦说,王馨也随他来到这里,和他一起生活,帮他操持家务,有时甚至会和他下地,呆坐一天,与他共同感受古老晨间的零下温度。他很幸福,不是胜过我们的优越感,而是一种质朴的幸福。

说着,赵琦笑了,淡淡的笑。

下地的前一天,王馨和赵琦赤裸相见,对他来说,那是恢复视力的前兆,一些从未见过的光晃过去,从未有过的温度使他上升,他变成海上燃烧的船,雨夜唯一的火把,前所未有的力量使他充满自信,是一个男人该对女人有的那种自信。

第二天,赵琦就决定与王馨订婚,那枚金戒指顺理成章戴在她手上。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亲朋云聚,更不似骗局,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乡间小路上敲响生活本来的音符。夜晚相拥入眠时,赵琦一贫如洗的苍老身体,拓印般从王馨年轻丰满的肉体上榨取活力,他哭泣,终于找到爱情。而王馨,正如他的心脏,张开瓣膜,吐息。

但好景不长,立春那天,王馨消失了,留给赵琦一堆录音视频,此后的日子,赵琦便凭此度日。

说话间我们已然走到屋旁,趙琦摸索墙上的凹槽,依顺序放好农具,给我们倒了杯水,放开录音机,是王馨的声音,是他和王馨的生活琐碎,我们听着,面面相觑。

是她让我们来的。

我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叫我们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知道。

难道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们吗?

房屋很大,声音在木梁处相撞,我感到冷,向前走,不想理会后面赵琦和何平的争吵。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愤怒,丝毫没有身为棋子该有的自觉,相反,我极为好奇,好奇门,好奇窗,好奇杂草不生的农庄,好奇日落和夕阳,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王馨早就给了我答案,而我太过愚钝,太过局限,根本意识不到她的暗示。

李宇制止二人的争吵,提议浏览王馨留下的录音和视频,或许能得到她的去向。

有什么意义吗?何平问。

确实没什么意义,但我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对吗?

一捆照片、两箱录音带、三个T的U盘视频、四处厨艺录像、五部记录日常,七扎啤酒、八盒香烟,还有多到数不清的酒话、风沙和雨雪,快把我、李宇、何平埋了,我们不得不躲在衣柜里,偷窥爱人和情人的浪漫过去,让人嫉妒,让人想不通,让人想吸根烟。

何平率先受不了,跑出去,撞翻桌面的自酿酒。后来是李宇。最后是我。

远方的黎明,一点点没了,后面是堆积的音像资料——我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有什么用?人走了,留下一堆垃圾,盲人每天对着它们兴奋,耳聪目明的人又无可奈何,能怎么样?能怎么样?

吸完烟,我们还是耐着性子,在琴声下继续点数资料。

赵琦很平静地唱,嘶哑的声音很有力,很苍凉。一曲唱罢,他放下琴,拨片卡在琴头,铮铮作响。再之后,他就像变魔术般拿出一个U盘,摸摸索索地插在空余电脑口上,主角仍是王馨,她在夕阳下跳舞,妙曼的身姿吸引了所有人。我们公平的围坐一团,忘了仇恨,忘了过去,带着相同的爱向前滑舟,在高潮时冲到同一片海滩,都像狗一样,奄奄一息。

画面最终停在她的背部,一道夕阳鞭打在上面,红红的,吸去我们所有的情爱。

雨点压迫斜阳,天很快布满阴云,我疲惫地收拾所有资料,打算在大雨倾盆之前离开这里。赵琦提出带我们在村庄转转,我有点不耐烦,这样一座萧索的村庄,有什么好转的呢?何平李宇倒是很感兴趣,那模样像是恢复了之前的关系,他们都走了,空荡荡的,我可不干,跟了上去。

李宇跟何平说,自己找了他很久,自从那次玩笑。

你为什么不和他说说原因?

我明知故问,何平不发一声。

何平的思维方式跟他的身材一样,变化巨大。虽然脑袋灵光依旧,可再不会似从前心直口快,半天才能问出一个字。

他说,在王馨与李宇交往之前,他就遇到了她——

你是说,她是有目的的?

嗯。

王馨计算过一切,李宇的性格、何平的暗恋、两人背后的我,我背后的赵琦,赵琦的狗,狗吞下的黄金,这都是一条线,线上的每个人都在向王馨透露信息,都不自觉被她吸引,都感受到脱离生活的陌生自由感,和我曾经感到的坠入生活的感觉恰恰相反。

王馨说等她从女子学校毕业,何平在另一个城市赚到钱,他们就能团聚。

何平也听从王馨的话,远离李宇,在另一座城市打工,他和王馨之间通过微信、电话联系,每周一次视频通话,每晚语音,中间没有任何异样,他丝毫不怀疑王馨是爱他的,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去反驳自己,因为王馨是他唯一做过的梦,另一个城市的梦。

当然,梦最后还是破碎了,碎得很快,很彻底。

天阴了,细碎的雨点像蜻蜓,从北一路向南点过去。我、李宇、何平很快被淋湿肩,跟稀稀落落披雨衣的人们一致往回走。忽然,惊雷闪落,我回头,学校天台上方那根避雨针隐隐发光,宝相庄严,我意外至极。李宇何平也往回看,就连赵琦,不,不,应该说最灵敏的就是赵琦,他的眼睛恰似学校操场的那个圈,望着远方的山、近处的林、肆意的鸟群与雾霭,笑了,神秘的笑。

那些稻草人也在回应山林鸟兽与赵琦的共鸣,颜色变深,微微欠身,以庄重的姿态迎接什么,我们三人反倒成了手足无措的旁观者,无助地关注什么,无助地变幻着形体。

雨大了,像舌头一样大了,天与地之间的所有都是结结巴巴。赵琦像个傻子一样,淋着雨,边走边笑。我不懂他为什么笑,也不想明白,就像悲哀的水晶理解不了火焰的温度,更何况我们浑身湿透,更何况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

哐当,那些稻草人倒了,赵琦停住,挣脱雨伞的保护,冲入雨幕想扶正它们。

嘿!

我冲出去帮他,下滑,斜斜飞到地里,就像一枚叶子,轻飘飘躺在水里。

何平和李宇跟上来,扶起泥泞中的赵琦,俯看我,或看水坑里的自己。

我仰望乌云,雨又渐渐小了,他们拉了我一把,我站起身,拉了一把手,硬硬的,是稻草人——

是稻草人。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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