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继续写作吧

2022-04-01 09:51许丽芬
师道(人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儿童作文同学

许丽芬

教育随笔写作几乎伴随了我二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也在2011年出了书,很遗憾的是,《做一个纯粹的教师》虽然是全身心投入写出来的真挚的文字,也是钱理群先生和张文质老师耗费了心力才出版的,但它的出版却不能使我克服莫名的自卑。出版之后我极少提及自己的书,也尽可能地不让周围的人知道我写了书。有好几年,我写得很少,几乎中断,进入了无法言表的自我怀疑的晦暗。沉重的无助感,长久地吊着我的心,让我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而真正把写作当作一生的方向却要等到2020年了。这样的后知后觉与时日荒废,让人想来后背发凉,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放下已经摔碎的过去,坚定地继续往前应该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2020年李晓霞带来了一个复生的时机。暑假,我带孩子参加了文质教育研究院的奶蜜盐夏令营,我和孩子都着迷于周博士的动物探索课程。孩子去当小队员,我去做儿童写作指导老师。如何让来自各个城市的孩子在五六天的时间接受我的写作指导课,确实是非常大的挑战。我是个比较偏执的人,去上课,是一定要自己拿出对学生真正有用的东西的,必须足够真诚,能真的助益,否则,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哪怕只是去做义工,也必须让这些孩子的付出有所回报。

第一天晚上,我们安排了一个特别的“家访”,我到每一个房间去“访问”队员们,一方面是熟悉他们,一方面是安抚离家的焦虑。回到住处,我就赶紧把家访所得写下来。白天,我跟随同学们去山里,去水边,去烈日下,去树荫里,晚上,娃睡了,我就噼噼啪啪地敲打键盘。对儿童写作教学,我一向强调教师自身的示范作用。我们所说的“示范”,并不只是写写与学生同等水平的“下水文”,而是教师自身要对写作有真诚的体验,对怎么写一篇契合内心的文章有长年累月的实践,就是说教师首先必须是一个写作者。那几天,我写了两万六千多字的《营地教育观察日记》。亲和、热情、充分的观察、富含体验的实践,让我的课堂迅速被学生喜欢,几乎不需要过渡。队员们无论是初入校门的一年级小妹妹,还是马上进入六年级的大哥哥,都表现出了他们应有的好奇心。在这个团队里,有几个男孩平时是非常抗拒写作的,父母说,平时连让他多写一个字都不可能,更不要说修改了。可是,在我的课堂上,他们不仅写了,而且可以保持一个多小时的专注。每一节课,都没有人退缩,每一节课,都有孩子欢喜地想要朗读自己的作文。这把父母们都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原来,我的孩子不是不爱写作,也不是不会写作。

五六天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如果有恰当的教学方式,让学生爱上写作,是没问题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优质的写作者。更多的孩子天然地热爱学习,热爱求知,渴望得到学业上的帮助和提升。如果抗拒或恐惧,背后一定有需要我们去研究的原因。

活动结束后,我们做了个小小的调查,多数的问卷都反馈他们希望能够继续上儿童写作课,他们甚至专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私下开课,“如果您愿意,请优先接收我的孩子。一直以来,我的孩子很难对老师对学习产生兴趣,可是这一次他回家后,每天都说想上瓜瓜老师的课,他一直让我跟你打电话,说他想跟你学习写作文……”我知道,他是一个连拼音都写得很吃力的孩子,可是他却会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花一两个小时写一段由错字和错误的拼音组成的话。在学校里,这样的“作文”他只能得到很差的评价,在这里,我不提要求,只帮助,只肯定,只给他信心。看到同学们在我的教学中暂时地摆脱了对写作的抗拒和恐惧,我的内心确实产生了一种使命感:我要成为儿童写作的深度研究者,要致力于帮助更多的儿童免除写作的恐惧。这种免除,不仅我的学生要获得,还要让“别的老师的学生”也获得。

清晰的方向,让我对这次短暂而密集的儿童写作指导进行了梳理、确认。长期以来,我对儿童写作教学的理解与实践是正确的,是常识性的,是可以普及的。我要大力发掘自己的潜能。做老师的自信似乎一夜之间建立了起来。在教学上的多年迷茫消除了,从此,我要主攻儿童写作指导,我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儿童写作教学系统,要把我对儿童成长规律的理解,对生命的敬畏都融入进去,在道与术上更好地成全每一个与我相遇的孩子。

2021年春节过后,我的颈椎病复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好去住院。没有家务需要操劳,没有铃声敲打神经,没有七七八八的“学习”分散心神,又加上疫情管控,没有陪护,没有探视,我一心一意地治疗疼痛。安静,简单,尽管疼痛日夜不断,但心灵比身体更迅速地得到了宽慰和修复。康复时间很长,休假落下了一个月的功课。治疗之余我有了一个冒险的想法:剩下的三个多月,功课不仅要追上,还要有成绩超越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写作要实现“跨越式突破”。佐藤学先生说过,学生的学习发展不是慢慢进行的,而是会在某一个点上实现突破式的飞跃。那么,我让学生实现“突破”的点,可以是什么呢?

在医院,与学生阻隔在多人间病房里,我可以为学生、为写作教学做点什么?我决定给学生写一封长信,把住院、治疗,以及对健康的思考分享给同学们,我要用不着痕迹,没有说教的方式,让学生真切感受“写作”的意义。疼痛让我不能坐,也无法使用电脑,我用手机,躺着、靠着,断断续续地写了五千字的《住院小记》。一回到课堂,人手一份发给学生,表达我的挂念与歉意。我告诉他们,我是如何通过“小标题”完成这篇长文的,写了几千字后,又经过了多少次的修改。或许是我在文字里倾注的诚恳,或许是同学们经历了不同老师教学后的觉知,从这一天起,同学们对语文学习的热情发生了实质性的突破,他们从以往情感上的模糊喜欢,一下进入了明确“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语文”的理性热爱。他们主动地要求写作,努力地希望写长,我教的内容,他们会迅速地转化到写作中,我们相互鼓舞着。随后,我决定克服多方困难,为学生搭建“可以发表文章”的平台,我和家长合作开设了公众号,我们一起给它命名:二六作家诞生计划(二六,是指当时的2班和六班)。凡是在公众号发表的文章,都可以得到相应的稿费。我要他们得到肯定,看到自己写作的价值!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真正点燃了所有同学的写作热情。是啊,被看见,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价值,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在学生的写作上,我做得最谨慎的就是“评判好坏”,简单而令人战栗的“重写”几乎不会出现在我批语中;如果点评,一般都是肯定、惊叹,如果不符合要求,一般都是询问式建议;如果讲评,我只呈现问题,然后一起寻找改善的方法。一个孩子的学习,无法被简单地判定,一个孩子的写作,同样无法被简单地评判。写作,首先是心灵的范畴,然后才加上一点点技艺。心灵,没有好坏,技艺则只需要帮助、练习。作为教师,我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永远带着一颗帮助的心”。你不会的,我帮助;你不足的,我帮助;你需要脚手架,我帮助;你向前冲,我帮助……

在这其中,我所看到的比写作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写作,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活过来”了,他们从按部就班的沉闷日常里逃脱出来,每天都神采奕奕,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惊喜的光。他们在文章里表达释放不满,用戏谑的语言描绘不公正的老师,发表他们对身边事情的多元看法……在写作中,同学们的身心是舒展的,精神是放松的,他们在写作,更是在自我对话,在自我引领中静悄悄地完善着心智。 “学习,是从身心向他人敞开,接纳异质的未知的东西开始的,是靠‘被动的能动性’来实现的行为。”(佐藤学)他们对我有了更坚定的信赖,写作,让他们想要飞翔。至于成绩——没有艰苦的作业需要熬夜,没有充满威胁的日常需要面对,欢欢喜喜,嘻嘻哈哈,明媚轻狂地比以前更好了。我们落下了一个月的功课,但写作使我们实现了超越性的收获。

这两个班级的写作呈现了喜人的前景:将会有更多的同学写小说,整体的写作氛围将会推动学生进行自主地阅读;我们要出一本学生作文合集,要给写小说的同学出个人作品,我要不断地引导他们朝“出版自己的书”去写作。我要做同学们前行路上最坚定的推动者,要让他们见证“自己就是优质的写作者”……

下半年,意外地中断已经接了两年的班级,接了新班,但我没有在“遗憾”与“抱怨”上耗费任何心思。雷夫·艾斯奎斯,二十几年如一日地教“五年级”,但并不影响他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我也早就学会了全然坦然地接受变动,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扑面而来的“新班级”上。

在如法炮制上一届做法的同时,我对新班级新学生的教学不断地加入了新的思考,新的元素。一开学,尚未见面,我就“以身作则”,写了一篇五千字的文章作为“新新师生见面礼”。我把文章分为三部分,见面时呈现了第一部分,在文末做了个小互动:你们喜欢我的文章吗?这篇文章还有二和三,你们想看吗?你打算用什么和我交换?小小的互动,实际上隐藏着我的“写作诱饵”。第一部分太受孩子们欢迎了,同学们毫不设防地写下了自己“交换的想法”。我又把他们的想法汇集起来,发布到“二六作家诞生计划”上,并宣布,所有文字被录用的同学,都可以得到相应的稿费。同学们沸腾了! “创造性教师的工作常常都是从开头展开的”。美好的开端,意味着准备迎接的胸怀更为舒展地打开。

无论四年级以前在写作上曾经经历了怎样的不堪,他们都奋力地投入了写作。一个学期,在“双减”的护佑下,我们写了近二十次作文,反复修改了无数次,单单发表在公众号上的就超过了四百篇,还有很多同学私下写的小说,各种手账,不在统计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每天都在写,几乎痴迷。很多家长反馈说,以前提到写作文,总是能拖就拖,现在是第一时间先写作文。是稿费的诱惑吗?也许有一部分原因,但一定不止。

有一天我们上口语交际,上着上着,同学们聊开了,我忘记在什么语境下了,突然有一个同学说:在许老师的课堂上,我们得到了尊重。然后,马上有很多同学点头回应: “是的,是尊重,许老师尊重我们。”这个瞬间,让我感触非常之深:孩子们的心是明镜一样的。他们给我列优点,说,他们写过的作文,无论多差,许老师都会认真阅读,而且做标注;无论他们的作文里有多少错字,许老师都不会骂人,更不会撕本子;许老师总是给我们帮助;许老师有魔法,可以把坏学生变成爱学习的好学生……小禹,那个曾经在课堂上低了三年头的孩子,确认自己是“班上的写作明星”了;曾经年级的头号问题学生——清风,原来拥有天才一样的写作能力;一到写话就痛哭的丸子,这个学期一次也没哭过……100个学生,几乎每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写作故事。

真的有魔法吗?也许是吧。我琢磨着,给魔法列了开启的咒语:接纳、安全、尊重、信任、真诚、示范、童趣、帮助、合作、开放……一一打开,魔法就会来到每一个老师的手中吧。

公众号的运营工作量巨大,我组建了一个家长义工团队来协助、分担。在我各种“活泼随意”的邀约之下,一些家长开始参与写作。孩子们写自己的文章,妈妈们写自己的发现,实现了老师、学生、家长全方位写作的人的环境。小禹的妈妈在期末时写道:孩子自从上小学后,我就开始买大量少儿版的文学书和《优秀作文选》供他作课外阅读。希望他未来写作时能有灵感有素材,不至于怕作文。但直至三年级,书仍旧原封未动,娃写出的作文更是可想而知——稳稳的流水账、没条理、凑数字……让我和娃爸很惆怅。

但很幸运,孩子上四年级后遇上了开启他大胆写作的“魔术师”——许老师。孩子在她施的“魔法”中对写作基本已经达到如痴如醉了:在学校午餐后——写,放学回来——写,睡觉前——写,并且拉上了几个小伙伴组团一起写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目标字数是1万字。他们的沟通的话题不再是单纯的游戏,还有彼此的作文内容。写作的地点可以是餐桌,茶几,床上……心情似乎需要随时随地通过文字喷薄而出才痛快。

书柜上的尘封已久的书也终于将娃吸引来问津了,问其看书的原因,竟是因为写小说需要相关的素材。孩子如此输出倒逼输入的方式在这学期不断循环,更加速了他的成长。偶尔读他的作文,常让我感慨。作文内容更丰富、文字更流畅、心声更大胆地表达了。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不单写作提高了,娃在与人的沟通、情绪管理、做事积极、开始懂得感恩等方面都有极大的正向影响。

在无数家庭都为孩子的写作焦虑不堪的当下,我、学生、家长,怀满欢喜地度过了一个学期。儿童写作,是教学,也是疗愈。这种疗愈是多方的,是对教师职业虚无的疗愈,对儿童学习心理创伤的疗愈,也是对家长当下无助无力的疗愈。

期末时,两个班级都出了合集,学生自选一篇文章,我不干涉“哪一篇”才是最好的,你一直在写,充满希望地写,就是最好的了。寒假,我们用打赏的一部分钱买了风信子和郁金香种球,我们要种花,要看得见周遭,还要一直一直写下去。

我特别喜欢佛兰克·麦考特,他说: “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讲自己的故事。” (《教书匠》)

如果我的教书生涯将会有歌和舞,会有“给自己的诗”,那一定是——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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