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落到路途的雪上(十二首)

2022-04-02 11:25高兴
江南诗 2022年2期
关键词:夜色诗歌

主持人语:

作为资深外国文学编辑和杰出的东欧文学专家,高兴也是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组诗《光,落到路途的雪上》展示出一种多样化的斑斓、热忱和格局:写日常,写沉思,写游历,写边疆,写异国……近与远、自我与他者,构筑一个“诗性共同体”。高兴是“诗缘情”的忠实信徒,他的诗歌诚挚而共情,有着安静细腻的品质、雪与光闪烁的亮色,又有一种缓慢和从容,一种自由的旋律和迷人的忧伤。他的写作是“在场的写作”,结合起“最大的具体”和“最高的抽象”,將诗与思、经验与超验、抒情性与哲学思考熔于一炉。我在他笔下读到了情怀和修养,又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写诗的姿态/像个童男子”,我将这个“童男子”理解成“赤子心”——是的,高兴在追求一种重返“根子”和“源头”的诗与人生。

多年前主编一份边疆文学杂志时,做过几次80后诗歌专辑,感到那种技术至上、修辞过度的同质化倾向比较明显。多年过去了,情况有所改变,如何在“趋同”中“求异”?这是成长起来的80后的自觉追求和显著特征,蒙晦是其中表现突出的一位。他的诗,致力于书写词与物、词与世界之间那种复杂而深邃的关系,在“词被简化、替代,失去它们对应物”的时刻,在“事物抗拒着命名”和“言辞碎裂的噼啪声”中,试图写出一种“巨大的真实”,甚至是它的不可能性,冷峻又介入,像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有凝视当下的现实关照,又是一个充满自我搏斗与救赎的“旁观者”。蒙晦发明了一个词——“第三现实”,即“心灵现实”,就诗歌的主体生成和建设而言,最终的成功仍是心灵的成功。(沈苇)

高兴

高兴,作者,译者。现为《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孤独与孤独的拥抱》《水的形状:高兴抒情诗选》等专著、随笔集和诗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丛书。主要译著有《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尼基塔·斯特内斯库诗选》《风吹来星星: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得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间 隙

在诗与诗的间隙

让我喘一口气

给湖边的女人打个电话

就聊聊家常

天气,冰激凌,街上的见闻

反正什么都行

在诗与诗的间隙

让我找把椅子,躺下

叫豆豆依偎在我的身旁

总会有风的,只要窗户开着

总会有风的

在诗与诗的间隙

闭上眼睛

重新踏上那条路

通往喀纳斯

通往绿的山和清的水

在诗与诗的间隙

索性去做顿饭

为自己,也为家人

红烧排骨,毛豆炒丝瓜

鸡蛋西红柿汤

有谁会相信

这些简单的菜肴

竟是我生命最大的具体

最高的抽象

独 唱

合唱团演出时,

他总是跑调

不可救药地跑调

引起了众怒

他们终于忍无可忍

经过表决

一致决定将他开除

就这样,他来到旷野

湖边,山脚下

林中空地,成为一名

独唱演员

布拉格之夜

卡夫卡的手

搭在哈谢克的肩上

里尔克正用汉语朗读《秋日》

查理大帝宁可留在伏尔塔瓦河畔

也不愿回到金色城堡,子夜时分

莫扎特的琴声从黄金巷传来……

瞧,布拉格之夜,各种边界皆被打通

甚至当你从夜色中归来

开门的刹那,都会觉得有位公主在等

幻觉和现实已难以分辨

把所有的灯打开

布拉格之夜,光是最有效的护照

光站起身,光伸出手

光行起贴面礼,光跳起了探戈

光教你魔术、平衡术和炼金术

还是听听歌吧,反反复复

听同一首歌。布拉格之夜,

一首王菲的《寒武纪》

萤火虫样娇弱,又初雪般新鲜

飘荡在老城广场的上空,唤醒

一座又一座海关,在异域和故土间

筑起了一条条临时通道

灯 光

灯光过于刺眼

我看不清对面的人

却发现影子从上方飘来

没有面孔,一只微醺的眼

在空气中膨胀,裂变成

五只,十七只,三十九只,六十三只

充满了酒气

我醉了,顺手抓住麦克风

开始诗朗诵,一首接一首

还挥舞着手,豪迈的样子

将囚禁在身体里的词语

统统解放,直到帷幕开启

我跌跌撞撞走上舞台

自己给自己颁奖

自己为自己鼓掌

并在突然爆发的烟花中

鞠躬,致意,流泪

高高举起奖杯

观众席上黑压压一片

仿佛人人都头顶着一只气球

但我看不清他们

因为,灯光过于刺眼……

远 方

——给SW

从喀什其尼瓦克出发,

仿佛还能闻到微醺的芬芳。gzslib202204022113

那芬芳来自何处?

隐秘的源头,兴许同远方有关。

而远方又在哪里?

曾经,我只向往远方,

相信诗意仅仅在远方流淌。

可是,每次抵达远方时,

我都沮丧地意识到

远方在刹那间又变成

荒滩、废墟或者盐碱地。

后来,在帕米尔石头城,

一颗星星凑近我的耳朵,

告诉我:远方其实就是近旁,

近旁随时可以成为远方。

这道神谕,这个道理,我读了

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

想了那么多时间,才一点点明白。

兄 弟

初次见面,

你就拍着我的肩膀

大声地招呼:兄弟!

我一愣,然后笑道:

是啊,诗人都该是兄弟。

在你热气腾腾的话语中,

我仿佛又回到了

上个世纪的童年。那时,

雨就是雨,风只吹来风,

一场电影就是一个节日。

那时,听从妈妈的吩咐,

无论见到谁,都要叫

叔叔或伯伯,阿姨或婶婶

爷爷或奶奶。那时,

我开心地想:

原来所有人都是我的亲戚,

所有亲戚

肯定都会给我带来糖果和玩具

凌晨四点

我已忘记

自己是怎样醒来的

醒来,才发现:

刚刚凌晨四点

索性起床

在书房坐着,半睡半醒

声声鸟鸣,从窗外传来

强调世界的静

那些鸟儿,在清晨

仿佛都有急切表达的愿望

那些鸟儿,它们在说什么

我听着它们,

却永远也难以明白它们的心思

鸟鸣,同歌声混合在一起

同阴影混合在一起

凌晨四点

梦,悬在空中

词语,在重新组合

青岛幻觉

又到海边

贝壳隐藏的記忆,冲破海面

初冬和盛夏,原来只隔着一瓶酒

只隔着一座栈桥

谁在说

那只船不见了

沙滩上,足迹与足迹

重叠,消磨。离别紧挨着抵达

约会又如何才能完成?谁在说

茉莉是七月的衣裙

在蓝天中飘舞,浪涛将改变姿态

谁在说,时间开始奔跑

晕眩模糊了视觉:

冰与火,光与影,远远望去

早已融为一体。谁在说

白昼太短,海岸线太长,凝望者

还没来得及凝望,天就黑了

谁在说,想喊就喊吧

大声地喊,或者双手合十,祈祷

雾已散去,风在为你壮胆

兴许,海的深处

帆,就是一座房子,正临空升起

漫山岛

——给小海

夜色已将水深隐藏,只泄露

湖面点滴微光。已将天高

隐藏,只显示树梢几缕暗影。

已将时间隐藏,只吩咐四只

虎猫,把守着岛的海关,

不开口的寂静。夜色隐藏的

还有田埂和湖的界限,

芦苇的私语,螃蜞的秋梦,

农具的叹息。只唤醒风吹

草动,和桂花飘香。

只掩护一群诗人,突击队般

登上岛屿,个个怀揣着毛笔、

宣纸和联想笔记本,

在往昔和未来的中间地带,

搭建营帐,点亮蜡烛,

依靠老白茶的精气神,

抵抗睡眠的诱惑,坐等着

翌日清晨去问候

那些早起的乡亲,为他们

捎去远方儿女的消息。

再打几桶井水,捡几只野鸭蛋,

对着还没被污染的空气,读几句

唐诗宋词,唱几段苏州评弹。

当太阳终于揭开漫山岛的

一层层披巾和面纱时,

所有的细节里,所有的空白处,

兴许都有夜色悄悄

捡回的梦,让眼睛拥抱眼睛。

太湖边

——给车前子

子夜,太湖边

丹桂伸出指尖,用暗香

轻轻抓挠游船的心坎

静谧将桌子

摆到树下,铺上手织的台布

记忆忙乎着

端来奥灶面、小馄饨

五香豆、油豆腐塞肉

话梅、碧螺春、黄酒

枇杷林身穿过节的衣裳

邀请大运河,枫桥

盘门三景,和面含羞涩的

退思园赴约。螃蟹们一只只

笑眯眯爬近,把秋的谜语

当作红包丢进诗人的梦里

寒山寺为了助兴

破例敲响了古诗词的钟声

时间忽然不见了踪影

唯有微醺的姑苏城

在夜色中露出最江南的神情

哈巴河畔

我们站在哈巴河畔

望着星星

一颗一颗亮了起来

发出孩童般的尖叫

仅仅半个小时后

夜幕便挂满了灯盏

并一寸一寸地垂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的草地上

露珠也一粒一粒

亮了起来

它们微微闪烁着

宛若一只只因为光

而拒绝入眠的虫子

新 春

新春也许早就上路

从夏天,从那片荷叶

风吹荷叶,水的暗语涌动

一点点确定季节的基调

夜色中,光在提示

我们把酒杯举得高过嵩山

我们有意忘记时间和冷

只想留住峰顶的祈愿

用那只无形之手

测一测古树的温度和心率

再量一量星群的分布图

而就在这时

新春也许早就上路,早就

和洞庭湖中的水鸟达成默契

仅仅一抬头,仅仅一个眼神

你就出现在空中露台

猜你喜欢
夜色诗歌
访谈:和诗人一起进入诗歌的梦
少年总有一个爱上诗歌的理由
诗歌不除外
夜色
七月诗歌
草原夜色美
夜读
夜色真美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