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总是忧伤

2022-04-05 01:33王晔萌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茨威格苔丝男权

摘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德伯家的苔丝》都是描写女性爱情悲剧的小说,这两部作品的女主人公“陌生女人”和苔丝,都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男权制主导的社会作为外因无形之中钳制着她们,为之添上了悲情的色彩。二者同为命运悲剧,却有着不一样的内核。

关键词:悲剧形象外因塑造

悲剧作为一种审美形态,既可以彰显永恒的价值与崇高的境界,也可以表现平凡生活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爱情作为古今中外人们共同歌咏的主题,在悲剧的呈现上有着相同却不同的表达。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书信体的方式讲述了一个痴情的女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爱恋的作家袒露自己苦恋一生,爱而不得的故事;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描写了纯洁女子苔丝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爱情破灭,终至毁灭的故事。他们都以女性为描写对象,传达了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打造了一场关于爱情的悲剧。由于作家、时代、社会等因素影响,二者表现出不一样的个性化特征。

一、悲剧形象: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

茨威格1922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塑造了一个痴情的陌生女人,在她的身上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她从13岁第一次和作家见面时就种下了爱情的种子,之后不断生根发芽,但是这份爱情终究没有结果。第一次见面后,她开始努力改变自己:“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有点儿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a “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为了见他一面,她风雨无阻在胡同等他;为了他,她独自忍受艰难环境下怀孕分娩的痛苦;为了他,她拒绝一切,要随时为他保持自由;因为爱他,所以不愿束缚他,不求回报,甘愿自己受苦;面对作家的一次次遗忘,她依然每年送他一束白玫瑰。她竭尽全力想让他记起自己,但终其一生也不得。她的爱

奋不顾身,把他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和追求,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对传统的爱情婚姻模式进行反抗,任劳任怨独自抚养孩子。她在爱情中采取了主动的姿态,勇敢追求爱情,却所爱非人,结局并不圆满。这和茨威格的女性观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推崇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认为应该赋予女性表达自我的权利,所以他笔下的“陌生女人”对于爱情拥有完全的自主权,这也演变成了一生的痴爱。在茨威格生活的时代,希特勒对犹太人残忍屠杀,他作为犹太人失去自己的家园,饱受歧视,对于人道主义的理想追求在当时的时代下被击得粉碎,化为泡影,所以他赋予陌生女人一定的自主性,但终究会是一个悲剧的结局。

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创作于1891年,他笔下的苔丝勤劳善良,是一个纯洁的人,她的身上也体现了新时代女性的特质。她不愿与自己不爱的亚雷在一起,被亚雷占有时大胆离开,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打破传统,对于失贞给自己带来的残酷后果没有畏惧;勇敢和克莱坦白自己的遭遇,在克莱远走他乡时,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谢绝别人的帮助,忍受世人的嘲讽,应对恶劣的环境。克莱太太的称呼,她坚决不再使用,也从未求助过克莱的父母。她自尊自爱,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为了能再次回到爱人的身边,她杀死了亚雷。她对于爱情的追求是奋不顾身的,以生命为代价。她抛弃原来的旧传统,追求爱情中灵与肉的结合,对于原来的社会伦理观提出质疑,不认为贞洁就代表了一切,具有现代女性的特质。她和“陌生女人”一样,认为幸福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勇敢追求爱情,敢于反抗传统,对生活充满热情,但是无形之中承受着各方面的制约,从而导致不完美的结局。托马斯·多彻蒂在《时间感》中对哈代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分析:“她们走向未来的前进总是被一种倒退的时间阻挡……哈代小说的人物向前跨一步,往后退一步。”b所以苔丝身上也体现着一定的矛盾性,有着女性意识的觉醒,但是也并不彻底。哈代生活在自由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过渡的时代,小农经济逐渐破产,他目睹社会的巨大变革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但苦苦探寻出路无果,对于人生更多的是失望情绪。受这种思想影响,他笔下的苔絲难逃悲剧命运。

她们的身上都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然而结局不尽相同。“陌生女人”一生没有被作家R爱过,不被他记得。“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有认出我!”平静的语调中饱含她不平静且心酸的过往,她就像一个过客,痴情的爱只是感动了自己。苔丝拥有过真正的爱情,终究等到了克莱的回心转意,接受了她,虽然只是短暂的幸福。与“陌生女人”一生的苦苦守候不同,苔丝对爱情以及社会的反抗是有些偏激的,过于决绝的女子也只能以决绝的方式来成全自己的心——毁灭,毁灭的不仅是对方,也是自己。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对于当时以及当今社会都具有一定的意义。

二、悲剧外因:男权制主导的社会

恩格斯曾经指出,人类的实践活动总是受客观历史条件的制约,但是具体的人的行动却可以有一定的超前性,不过这种实践行为往往会因为缺少现实根基而招致失败,这就构成了实践主体的悲剧要素。 c男权制也叫父权制,男权制社会由来已久,无形之中把女性放到了被支配的地位,成为他者。

茨威格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时的女性意识刚刚萌芽,但男性话语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他笔下的“陌生女人”有爱的自主性,却不得不依附于男性而存在。“陌生女人”为了抚养孩子,委身于有钱的男性,并没有真正独立。“陌生女人”清楚地知道作家的无情,依然为了他默默付出一切,甘愿为他忍受一切困苦。然而作家在看完信后,甚至没有想起她的完整形象。他风流轻浮,逢场作戏,玩世不恭。但是她默默选择了接受和理解,每年送他一束白玫瑰,期待他认出她。她迷失了自我,在这段自以为是的爱情中卑微到尘埃里,始终没有同作家取得平等的地位。临死之际,她对作家的唯一要求是希望他每年买些白玫瑰,好像她在他心里存在一样。她终究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在情感上也依附于男性。对于陌生女人形象的大力赞赏暗合了男权制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忠诚专一,即女性的一生除了对爱情的追求,不应该有什么别的东西,要竭尽全力获得男性的认可,这让她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但是社会却对男性做出了不一样的评价标准,作家R风流轻浮,却依然魅力十足,光彩照人,事业有成,由此可见男权制主导下的社会对女性的压抑。

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迅速发展,但虚伪的道德准则依然充斥社会。男权占据统治地位,“虔诚、贞洁、服从、温顺”是对女性的要求。在小说的开头,因为家境的贫困,母亲要把苔丝嫁到有钱的人家,丝毫不考虑苔丝的意愿。人们把女性作为换取经济利益的工具,女性被严重物化。男权时代对于女性的道德要求是绝对的纯洁和忠贞,苔丝遭到侮辱后,加害者亚雷毫无愧疚之色,没有受到惩罚,反而摇身一变成为冠冕堂皇的传道者;受害者却要承受人们的谴责和嘲讽,甚至一些女人也对苔丝进行嘲讽,可见她们接受了这种社会规范,而且也成了施暴者。苔丝也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她害怕出门,当真正的爱情来临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接受。当她向克莱坦白而克莱难以接受时,她说:“我一定像你一个卑微可怜的奴隶一样,绝对地服从你,就是你叫我倒地不起,舍身送命,我也不违背你。”d 由此可见,男权制思想让女性完全失去自我。男权制社会对于男女的评价标准并不一致,克莱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受到新思想的洗礼,对于旧传统蔑视和抗拒,但是也难以摆脱传统男权制社会对于女性的道德绑架和约束。他把自己的经历轻描淡写,却刻意放大女性的行为,用不一样的标准来要求苔丝,这成为压垮苔丝的最后一根稻草。男性对自己的放荡不以为然,却把女性受害者钉在耻辱柱上。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男权制下,女性成为牺牲品。

“陌生女人”和苔丝有女性意识的萌芽,有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然而终究受制于社会和时代。男权制主导的社会注定会让女性处于一种卑微的境地,不管是在爱情上还是社会地位上,所以她们一旦被忽视,被抛弃,就只能得到悲惨的结局。

三、悲剧塑造:命运悲剧的不同书写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谈及叔本华将悲剧观分为三类:“第一种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悲剧,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e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性格悲剧、命运悲剧、社会悲剧。这两部小说塑造的都是命运悲剧,但是命运悲剧的内核也不尽相同。

哈代生活在宗法制社会,读过许多古希腊悲剧,古希腊悲剧认为神控制着所有的命运走向,人类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哈代笔下的人物虽然更多的是平民百姓,但他描写他们不可遏制的命运走向,进一步揭示了更深层的社会内涵,具有更多的宿命论色彩。他认为人类无力与强大的宇宙相对抗,只能被动接受自己的命运。苔丝受辱之后,作者曾说这是无力摆脱的;苔丝死后,作者把它归结于命运。同时,一系列的巧合导致了悲剧的转向:老马的突然去世让苔丝不得不走上认亲的道路;苔丝把给克莱的信放到了地毯的下面,克莱恰巧看到了,这是悲剧的导火索;在她为了家庭不得不委身亚雷之时,克莱突然回来。这一系列的巧合让苔丝一步步走入绝望的境地。宿命论中的轮回报应冥冥之中也在牵引着事态的发展,苔丝受辱后,哈代曾叙述其祖先对农民的女儿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其程度更甚。因果轮回的命运不知不觉中导致了这样的结局,这也体现了西方文化中的原罪观念:苔丝一出生就是有罪的,这注定了她的悲剧。在命运悲剧看来,一切都已经注定,苔丝也抗争过很多次,然而结果终究是幻灭。苔丝这一美好人物身上的纯真色彩与当时蓬勃兴起的资本主义是格格不入的,其抗争也只能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所以美好的也总是不幸的,这也是悲剧要传达的意蕴。

茨威格笔下的“陌生女人”也走向了命运的悲剧,但不同于哈代笔下巧合、报应轮回的宿命论以及宗教命运观,他想传达的是女性自身的矛盾所导致的命运悲剧。茨威格对于女性心理的描写可谓出神入化,他一方面认为自由意志是合理的,另一方面又想控制它。在他看来,只有理性意志控制和引导自由意志,女性才能真正获得生存的意义,否则将走向毁灭。 f然而,“陌生女人”的理性意志并没有战胜自由意志,她既想追求人格独立,想从单恋无果的爱情中挣脱出来,去寻求更广阔的天地,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表达,在一厢情愿的爱情中越陷越深,无法挣脱。因此,“陌生女人”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从人性的角度分析,女性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茨威格唯有一声叹息,这也正传达了茨威格的人道主义精神。

任何悲剧的产生都不是单方面的,“陌生女人”和苔丝的悲剧虽然都是命运的悲剧,但是性格、道德、社会地位等也在无形之中推动着她们,共同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四、结语

“陌生女人”和苔丝奋不顾身的爱情值得敬佩,她们的悲剧结局让人为之扼腕叹息。她们都有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但受制于时代,还并不彻底。男权制主导的社会让她们处于被支配的地位,成为牺牲品。虽同为命运悲剧,但二者的内核却不尽相同。茨威格以温情的视角描摹女性的心理,彰显人道主义的关怀;哈代将女性与社会相联系,将女性的悲剧与宿命论结合,引发对女性命运的深层思考。悲剧总是能给人更加深刻的心理体验,其中的矛盾与冲突、碰壁与毁灭、必然與偶然,让人进一步反思社会,反思人性,进而寻求新的解放。茨威格和哈代都对女性寄予了莫大的关注和同情,这也有益于女性意识的进一步发展。

a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代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Thomas Docherty.A Sense of Time,Reading( Absent )Character:Towards A Theory of Characterization in Fiction[M].Oxford:Clarendon Press,1983:191-192.

c  朱立元:《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页。 d  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43页。

e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f法萌:《论茨威格的女性伦理观及其艺术呈现》,华中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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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吴冬梅,薛燕.苔丝的性格悲剧、性别悲剧和命运悲剧[J].郑州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4(3).

[3] 吴童.论翠翠与苔丝形象的悲剧意蕴[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8(9).

[4] 张云.从苔丝形象看哈代的女性观[J].沧州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0(4).

[5] 张中载.被误读的苔丝[J].外国文学评论,2011(2).  [6] 陈琳.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茨威格的女性观[J].青年文学家,2013(7).

[7] 肖英.男性意识下的女性世界——解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J].名作欣赏,2010(2).

[8] 顾秀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形成原因[J].作家,2014(22).

作    者:王晔萌,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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