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水

2022-04-10 13:07王国华
鸭绿江 2022年1期
关键词:龙岗河段河流

一根芦苇很单薄,一片芦苇略带仓皇,一大片汪洋般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便有了弥漫的野气,营造出大荒的感觉。那里面可以隐藏千军万马,也可以有蚂蚱、野鸭、鸟雀、怪鱼长居于此。不,它们本身就是千军万马,临水备战,让看似平静的芦苇荡随时爆发。厚密的芦苇遮挡了风,多大的风到了这里都要急刹车,踩出一道划痕,然后消失。天气闷热时,它们又生产风,一股股气流上下左右回旋,行走在旁边的人感到闷热中有丝丝凉意。

凑近那些芦苇,会发现叶片出奇地长,叶脉呈清晰的白色。从远处却看不到白,看到的全都是杂乱的绿和枯黄。近岸,先听到沉闷的哗啦声,忽见浑黄之水从上游一路奔来,浩浩荡荡,已具大江大河之形。芦苇荡的护卫令河水从容,即使流速缓下来,也显得坚定和汹涌。前面如果有凸起的石头,就会打出线条清晰的旋涡。水面上偶尔迸出一个个小白点,似是零星的雨滴落下,抑或蜻蜓点水。也许水下有鱼吐泡,但水势浩大,有鱼也看不到。

岸边堆有粗粝、尖锐的石块,骨头碴子一般。亦有成堆的乱草、枯萎的秸秆和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大块的榕树根须上沾满了泥,扒开来,里面间或有小虫子的遗骸和半条鱼骨。真正的河水一定要往岸上丢点什么,大水可以溶解一些东西,它眼里揉不得沙子。

一股淡淡的泥浆味道,幼时在村后河边常闻到。此后各种味道不断涌来,鼻子见多识广,不再以任何气味为奇为怪,亦不期待。这一日,忽然被新鲜而原始的童年气息冲击了一下,发现自己变小了。水让我变小,时间把我磨小。

2021年,我遇到的深圳的河流差不多是清澈的,当然水也不太深,随时可见生命力极强的罗非鱼和塘鲺晃着尾巴惊惶游走。相比于以前的脏臭,这已经很不错了。若说不足的话,总觉少了一点儿野性。它们的野性,多来源于雨。大雨冲刷两岸的泥土,混入水中,使之变浊。需经日晒、沉淀,平稳情绪,河水再变清。而眼前这一段水,应该是本身的野性使然,虽不比真正的大江大河,但它的张狂仍让这个城市为之一振。

从此岸到彼岸,有十几块步石连接,人立于其上,脚踩激流,如同站在水中央。巨大的石块下面,居然还有几束草被水冲得始终哈着腰,起码我在的这一天,都是这个样子。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个牌子写着:“岸边湿滑,小心跌倒。”我小心翼翼,一只脚立定,一只脚试探着前行,三步之后,还是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腚蹲儿。机壳都摔脱,幸好及时按住,否则滑进水中就再也找不回来。环视左右,无人,忽听前方传来笑声,抬头见对岸站满了游客。宽约几十米的人造瀑布并不很高,发出巨大的轰鸣,白亮的水争先恐后从石头上扑下来,好几个男男女女正在瀑布旁边盯着我。

这个人可丢大发了。

水岸往上,有柏油路,树枝浓密,遮出一片阴凉。三四个年轻人正从自行车上往下卸乐器,是胡琴、笛子之类。又走几百米,见一个女孩对着乐谱吹唢呐,她背对着我,裙裾飘飘。这么幽静的去处,倒也适合配点音乐。袅袅余音穿越树林,在河面上飘啊飘,像要抚慰那奔腾之水,这里的水不谙情事,只管傻乎乎地扑腾着,一路向前。

四望,从建筑到地形,到身边荡漾的气息,都隐隐遗留着老工业区的陈旧和桀骜。

这一段水,位于同富路天基工业园附近,是龙岗河的下游,却又是淡水河的上游。龙岗河发源于深圳市最高的山——梧桐山,进入惠州市后被称为淡水河,再辗转注入东江。惠州市惠阳区政府所在地淡水镇便与其有关。

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专业书籍上,一度称龙岗河为深圳第一大河,最近几年改口称茅洲河为第一大河。一位本土地理研究者给出的理由是,茅洲河以前被当成东莞和深圳的界河(下游名为东宝河),估计后来才想明白,这就是纯纯的深圳之河。另一个原因是,河流和人一样,也有生长、衰退和死亡。河流长度、水量、流域面积等,其数据如人的肌肤,也会折出皱纹。万物均非从一而终。茅、龙二河此起彼伏,不过是这规律中的一个。

龙岗河上游最漂亮的一段叫作龙园。或因地名中带一“龙”字,建筑都向“龙”靠拢。该园围墙呈黄色,曲曲折折,蜿蜒悠长。凑近看,下面是一连排房屋,圆滚滚的黑色屋顶上,片片鳞状装饰,屋脊是一块接一块的锐角三角形。入口处的屋子,上方是一个含着珠子的巨大龙头。站在远处打量,整个就是一条龙。这条始终一个姿势、只有半夜偷摸动一动、舒展一下龙鳞的家伙,把成片的高楼和拥挤的城中村给隔在了外面。

园中有一个高约五米的石雕:一位少女侧骑在龙身上。人和龙都望着前方,好像在迎接風雨雷暴。雕像已斑驳,石头的原色上铺陈大片黑斑。基座上写着四个红色小字:“仙女神龙”,生硬敷衍。

龙岗河穿园而过,清亮、婉转,泠泠有声。下面水中有步石连接两岸。涨水时,步石大部分被浸,仅余一小点儿空白可落脚,人行如鹤,双臂伸展摇摆,对面来人,交错时胳膊从不会碰到彼此。上面的桥,只能走人,不能过车。桥上支起廊柱,覆盖红色顶棚,远望倒像是凌空搭建的阁楼。再往上,一大坨云堆在空中,如两座巨大的白色山峰,上连着天,下接着水。我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就那么愣愣地想一下午。

河中间有一沙洲,浅黄色,边缘清澈,中间沉黑,形状类似乌龟在水中漂。洲头芦苇被风一吹,便似抬起乌龟的头颅,张望不远处的“巨龙”。

岸边并排五六棵大榕树,每一棵都能顶起半边天。小雨时站在树下,可保证不湿身。榕树的根不是地下生出,而是萌发于枝头(所谓气根),向下发展,扎进泥土中,定住。地面潮湿,可提供水和能量。根须越长越粗,渐成树干。一根根树干离得太近,粘连在一起,使树干更粗。其中三棵榕树绕石而长,根须像蛇一样,把两三米高的石柱捆绑起来,成为自身树干的一部分。石头因此有了生命。在石头的空隙里,钻出一棵棵嫩绿的植物。石头的背阴处,斑斑驳驳爬着苔藓。一排蚂蚁在苔藓上走过。低微而蓬勃的生命力令大榕树撑起了自己的宏大叙事。

近水处长满青草,茂密,过膝。一股浓烈的植物气息覆盖在青草之上,绝不越出草丛向外蔓延。各处都有自己的气息,坚固而收敛。草丛中踏出了一条潮湿的小路。不敢走进去,夏日万物活跃,谁知会突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

跟深圳其他地方比,这里闲坐的人还是比较少的。两三个人等距离排开,各执一根鱼竿垂钓。对岸亦有三人,和此岸保持了对称。水中的鱼逃无可逃。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哭咧咧的,眼里并没泪,裤腿全湿,小手沾满了泥。年轻妈妈气急败坏地拽着他的胳膊说:“你有冇搞错,甘大个人都会跌落河?个眼生系屎忽过度啊?”(你有没有搞错,这么大的人了还会掉到河里?你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吗?)

遇到两个人,小记如下:

其一,我坐在树下休息,浓荫如盖。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子站在旁边,微闭着眼,双手伸出,掌心朝下,喉咙一收一舒,像是站着打坐。他脚下放着一个小录音机,播放着悠扬的佛音。多听一会儿,音符逐渐刻在脑子里,可以跟着旋律哼唱。他一站就是十几分钟,一动不动。我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左拍右拍,时而站起对着空气挥拳。他没被蚊子咬吗?微风吹着我和他,此刻忽感天地肃静。

其二,我坐在旁边台阶上刷手机,一位清洁工大叔走近我,指着自己的手腕说“好多屎”。我没明白,疑惑地看着他。他又说“好多屎,好多屎”。我以为他胳膊被蚊子咬了,朝我要驱蚊水,就拿出一瓶“双飞人”(吾之脑回路出现问题,擦屎不是该递给他纸吗)。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听不清我说什么吗?”我说:“没明白。”他说:“好多时间?”那个“间”字发音很轻。

我赶紧看了看手机,答:“4点25分。”

他这是哪里的方言?

这一段龙岗河和下游是割裂的。看不出彼处的狂野与此处的灵秀有何关系。

在深圳,一条河常常是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它们突然无缘无故地断头,突然被铁丝网拦住,突然躲进一个封闭工业区,突然钻入地下,又从很远的一个地方钻出来,然后再钻入地下。这些“突然”不是它们的主动选择。它们像善于钻营的动物,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城市的节奏行走,随着这个城市的变化而变化,不敢有丝毫僭越。它们在城市里无法全裸出镜。某一段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你接近、观赏、夸赞它,而没有修整或者没法修整的就掩盖起来。你能看到的,都秀色可餐。

由此一条河被切成一个个散漫的段落,谁也不挨谁,各有各的风景,各有各的走向。一条共同的水把它们连在一起。彼此唯一的连结就是血缘。但也仅仅是个血缘而已,就像从农村走向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各过各的日子,再无一起长大时的依偎和摩擦。

它们注定要不同。影响河流的不仅仅是水,还有土,还有地形,还有周围的草和树。河流走着走着,困了,睡一觉,形成一个段落。再走一段,恋爱了,又形成一个段落。就像一个人读什么书,遇到什么样的朋友,坐了什么样的车,每一个小偶然都影响到必然。一条从上到下都直通通的、即使一眼望不到头也能猜到头的大水,不配叫作河流,只可称为澡堂子。

倒也不必在意这种割裂。站在河段甲前面的人,和站在河段乙前面的人,心情、想法一定不一样。今天的我站在龙园,和站在下游面对激流,心情又不一样。我之外一个个不同的他们,在不同的龙岗河段,看到的是不同的自己。龙岗河为他们提供了不同角度的镜子,记录、收藏了一个个影像。

河流因此丰富了。

我踏入的另一段龙岗河,离龙城广场不远。广场中央有一个巨龙雕像,昂首对天,抬爪向人。不远处有一个钢管焊成的雕塑,似抽象的螃蟹。后者是前者的虾兵蟹将?我又想起龙园的沙洲龟和龙形外墙,那么二者有无关系?

从大桥上沿台阶走近河水,岸边有粉色的兰花草(没错,是粉色的),有开着喇叭状花朵的五爪金龙。这里也有步石连接这头和那头。站在河中央的步石上,感觉风有些凉。酷暑时节,水竟能改变风。桥墩站在水中,仿佛泡肿了,粗大得很。

這一河段,介于精雕细琢和野性之间,似乎没什么特色。也可以说,它既有野性,又被精雕细琢。若无前两个河段的比较,它就是它,傲然独立。我会在此流连、行走、拍照,思索生与死、黑和白。而走过前两个河段的人,谁都忍不住要三者相较。这一比较,差别就出来了。本无关系的它们终究有了关系。这已不仅是血缘的牵连,更是旁观者的心性使然。回头再想,若第一个见到的是它,后到下游与上游,则先入为主,放大其特点,它便成为符号。后看到的,被前者劫掠了特征,只能显得无特色。

一度想顺着龙岗河走到源头,看看山间涌出的第一滴水到底什么样子。念头一生出即掐灭。在深圳,找一条河流的源头,多半会遭遇尴尬。河流既已被切成多个河段,分身无数,莫不如把每一段都称为源头和终结。连接不连接的,说有就有,说无就无。龙岗河已给予我多种可能,我干吗还要跟人家过不去?

刨根问底可不就是找茬儿!

【责任编辑】铁菁妤

作者简介:

王国华,70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体温》等20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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