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北去看雪(短篇)

2022-04-12 13:03丁龙海
鸭绿江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根英俊小雪

1

到东北时正值花红柳绿,虽然没有看到雪,但凉爽的天气还是令阿根欣喜,但这种欣喜没持续多久,就让敏感脆弱的鼻子破坏了。小雪对止鼻血有套手段,她让阿根仰着头,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还煞有介事地说:“鼻子连着肺,流鼻血与你的肺有关。当然,不排除肝脏出了问题。”

阿根扶着洗手盆,向后仰着脖,脑子里跳出了“癌症”两个字,不禁紧张起来,还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小雪感觉到了,咯咯笑着调侃道:“紧张什么,看把你吓的,咱东北空气干燥,鼻腔的血管会破裂,导致流血,你得适应一段时间。我帮你塞上,过一会儿就好了。”

阿根没让小雪帮忙,随手从纸抽里扯了一张纸,揉成了团儿塞进了鼻孔里。

陈英俊要带阿根去医院,每周都流鼻血应该重视起来。小雪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人。”这话很伤阿根的心,也使他意识到北方女人的粗枝大叶。

阿根在手机上百度流鼻血的原因:鼻外伤,受酸、碱异物损伤,日晒过热,饮酒过量,等等,这些因素他都不存在。他查到了“鼻衄”的恶症,如迁延发展,会引起贫血性休克,危及生命。为此,他有了回南方的想法。幸好阿根流鼻血的次数减少了,到了8月份,竟然一次都没流过,回南方的意识也就淡了。

阿根来北方是有顾虑的,因为地理气候的差异,造就了人们性格、行为、思维方式上的差异。接到陈英俊的邀请,阿根就犹豫不决了,他不能对陈英俊说心里的顾虑,两人不在同个频段,话多了容易走火。

阿根和陈英俊是大学同学,第一次见面,阿根不自觉地矮了三分。那是个午后,阿根办完入学手续,到学生餐厅吃了碗面,就回宿舍摆弄起手机了。这是他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很多功能还没弄明白……珍珠般光泽的机壳,四寸屏,能上网、播放MP3,也能当摄像头。在县高中,同学有这样的手机,还时常拿出来炫耀,阿根佯装看不见。他爸说,手机影响学业,考上大学,是最荣耀的事了。阿根如愿以偿考上了,接到入学通知书后,他爸就带他到镇上买了这部手机。当时,他爱不释手的是“苹果”,问清价格,心就疼了。阿爸指点着柜台说:“根儿,你看这个,长得都差不多。”于是,他就有了这部长相差不多的手机。

“没错,203,就这个房间……”声音传进阿根的耳朵里,门就咚地被撞开了。四五个人提箱拎包簇拥而入,闹哄哄地铺床收拾柜子。一个官太太模样的女人唠叨个没完。“床板硬了,买个席梦思垫子,台灯换个护眼灯。”“凳子怎么坐?换把椅子,这破桌子,没个大学的样儿。”房间里有六张灰色的铁床,沿墙摆放各三张,上下两层,上面是铺,下面是书桌、衣柜、木凳。陈英俊铺位靠窗,阿根离门近。陈英俊的家人很满意这个铺位,七手八脚收拾利索了,衣柜彻底打掃,光是消毒液就喷了两遍。

这群人一进屋,阿根就起身相迎,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他尴尬地站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帮忙,又无处下手。

“你好,我叫陈英俊。”

“你好,我叫赵银根。”

没有握手,只是相视而笑,同学间的第一次接触,就这样完成了。

阿根是一个人坐火车来的,陈英俊是两辆轿车送来的。阿根有一部手机,陈英俊有两部,精美的苹果和大屏的三星,更牛的是苹果笔记本。阿根见了那笔记本,身子不自觉地矮了。据说当年有个学生,为了苹果三件套,肾都卖掉了。

陈英俊是个游戏迷,大一时就沉迷游戏,什么《诛仙》《帝国》《热血传奇》……艺术系的女生多,女生比游戏有魔力。他又爱上了篮球。球场是女生聚集的地方,陈英俊潇洒的三分球,特吸引女生的眼球,只要进了,都能赢得掌声。有段时间,阿根晨起背英语单词,陈英俊就练三分球。陈英俊遇到喜欢的女生,都想办法请吃饭,阿根是很好的陪衬,挡了许多流言蜚语。阿根虽然有种灯泡感,却不在意,家里给的800元生活费,每月都算计着花。陈英俊不算计,他卡里的钱总是花不完。阿根唯一能帮陈英俊的就是应对各种考试。陈英俊曾感慨说,没有阿根,自己拿不到毕业证。这话阿根听得舒服,也有种负罪感,陈英俊的成绩,毕了业能找到工作吗?显然,阿根是庸人自扰。

梦想是光鲜的,现实是残酷的。毕业五年多,阿根换了五个单位,干得最长的是家影视公司。有时候,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更多的是感到怀才不遇。扒字幕,拍唱词,天天憋在屋子里,这是谁都能干的活儿。他有过露脸的机会,那是在一家地方电视台做一个企业节目,脚本、配音、画面都满意,在同期声的使用上却发生了争执。老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有一张很有亲和力的笑脸,他劝阿根说:“采访是真实的,没人教吧,我要求不高,怎么录怎么播。”阿根固执起来,他说:“我们做的是栏目,不是广告,插进那段话,影响节目质量。”老板递给他一个信封,阿根果断拒绝了,他觉得老板是侮辱他,原则不是用金钱收买的。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他沮丧,总编没因他拒腐而表扬他,而是换了编导。他百思不解,一个做保健食品的,生产的饮料能治疗高血压、糖尿病,不是天大的国际玩笑吗?采访那天,两个老太太就不对劲,说话和表情夸张,像排练娴熟的演员。他向总编汇报,总编不耐烦地说:“人家花钱上节目,怎么做怎么播,人家有这个权利。”阿根不服,这不是骗人吗?但不服又能怎么办,只能愤然离去。

编导专业择业单一,进电视台不难,难的是入编。聘任就分几个层次,栏目组聘、部门聘、台里聘都不在编,集团聘也是三年一个合同。

街道上,车流穿梭,人潮涌动,阿根仰望两侧的大厦,玻璃墙面反射出深邃的光,有种倾斜的感觉。他知道,楼不会倒,即便倒了,砸死的也不是他一个。路边成排的大叶紫薇,随微风摇曳的椭圆形的叶子和淡红色的花朵,他摸着平滑的灰色树干,想象着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根植于泥土,挺立于天地间,百年、千年……

陈英俊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似乎在冥冥之中,彼此有了心灵感应。

“阿根,最近挺忙吧?”

“手头几个片子,忙得焦头烂额。”阿根心虚地说。

“有个事求你。”

“客气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阿根心想,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开了家传媒公司,你来当经理怎么样?”

“祝贺祝贺!”阿根心动了,嘴里却说,“我不行,不是那块料。”

“靠,装蛋是不!”陈英俊呵呵笑着说,“你们南方人脑子活,有想法,更何况你在电视台这么多年了,有经验,薪水你不用考虑,多少钱你说,不会亏待你的,年底给你提成,算帮我忙,行吧?”

话说到这份上,阿根真没法拒绝了。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到北方去看雪,如果不對心思,看完雪回来就是了。他突然想起离开大学时陈英俊说过的话:“我稳定下来,就开个传媒公司,到时你一定要来帮我。”阿根当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说是这么说,他不相信陈英俊,上下都看不上他。这个人有个好皮囊,骗个妞还行,传媒公司能说开就开吗?大学这几年他学什么了?会使用镜头吗?会画面剪辑吗?什么是音乐语言、画面语言?阿根心里升腾起了许多疑问,很快就飘到空中消失了。不过,他得承认陈英俊命好,毕业前就签约了,石油公司不是谁想进就进的,砸不碎的金饭碗,可陈英俊就进去了,还说是父母逼进去的,否则他也像阿根一样,到北上广闯番事业……

阔别五年,陈英俊的形象变了,春光满面,西装革履,说话的腔调都慢了。阿根还是喜欢大学时穿着休闲装、说话像个机关枪、洒脱地奔跑在球场上的陈英俊。在接机口,陈英俊一个热烈的熊抱,让阿根多少找回了些曾经的亲密。

五月的北方甚是喜人,风里没有南方的潮湿气。注视着车窗外,阿根发现,这座城市公路宽敞,两侧的丁香、桃红开得浓烈,车辆也不拥堵。从机场到市区,遇到了几处五六层的楼房。陈英俊介绍说:“郊外的楼房是各单位自建的,一个矿区一片楼区。房改后,开发商来了,建起了漂亮的电梯高层,成了年轻人的婚房,老楼里住的都是退休的工人。”

车子进了市区,两侧的楼房层叠错落,欣欣向荣。

陈英俊的公司隐藏在居民楼里,连个牌匾都没有,这让阿根多少有些失落。陈英俊依然沉浸在喜悦中,提着行李箱,把阿根引进了单元。一楼右手房间,进屋是个大方厅,阿根心里估算,得有五十多平方米。靠窗是圈沙发,两侧沿墙摆着红木书柜,零散摆了些书籍和光盘。拐进左侧房间,陈英俊把行李箱放到墙边说:“我帮你收拾的,不合适的地方你说,我安排调整。”

阿根扫视着房间,单人床、办公桌、书柜、沙发、电脑,布置摆放紧凑,窗台上还有一盆植物翠绿茂盛。

“我专门买的房子,客厅当接待室,这个房间是你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三个房间,机房、办公室、资料室。”陈英俊笑呵呵地说。

阿根虽然有些失落,但不能挂在脸上,人都来了,不能抬腿就走吧。他说:“马云创业初期,也不过如此吧!”

“哼!”陈英俊鼻子哼了一声说,“咱不能比。”

小雪这个时候出现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注视着阿根。阿根傻了,有点灵魂出窍。陈英俊转过办公桌,收起了立在桌上的玻璃镜框说:“这小雪,太粗心了,镜子怎么放这儿了。”

小雪走了进来,嗲声嗲气地说:“留个镜子不好吗?贞观十七年,魏征病故,唐太宗就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陈英俊愣了一下,随后就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阿根说:“赵银根,我大学的死党,见到真人了吧?”

小雪落落大方地伸出了右手:“刘瑞雪,欢迎赵先生。”

阿根机械地接住递来的手,恐慌地说:“叫我阿根就行,先生不敢当。”

“阿根,行,你叫我小雪吧。”小雪眨巴着眼睛,坦然地说道,“总听陈总念叨你,闻名不如见面,你长得不像南方人。”小雪抽回了手。

“南方人什么样?都是中国人。”阿根的掌心空了,拇指和食指摩擦起来。陈英俊介绍过小雪,是个精明的女人,显然,这时候出现是有备而来。

“听陈总说,你在央视、省台都干过,是制作大片子的人。我要向你好好学习,不辜负陈总的希望。”小雪不卑不亢地说,眼神看向陈英俊,似乎要捕捉点什么。

阿根有点儿尴尬,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脸,心里怨恨起陈英俊了。

陈英俊不以为然,他说:“小雪,接风的酒店安排了吧?”

“奥菜居,赵先生是南方人,不会喜欢咱东北的铁锅炖。你看,还叫谁?”

“把公司的人都叫上,不许请假。”陈英俊加重语气,“菜要好、酒要好,别为我省。”

陈英俊的公司充其量算个工作室,满打满算七个人,圆桌都坐不满。他依次做了介绍,而后直截了当地说:“今天给赵总接风,算是见面了,以后,工作上的事都听他的。”他注意到了身边的小雪,又补充说:“业务上的事,小雪要多伸伸手。”

阿根瞥了一眼小雪,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仅荡了一下,就消失了。保管资料的程菲菲一直很活跃,她只比阿根早来了几天,是来实习的大学生。

2

阿根是第四天流鼻血的,他在卫生间洗脸,打了个喷嚏,鼻涕里就带着血丝。起初他没在意,九点多在机房剪辑素材的时候,血就流了出来。小雪首先发现的,她惊声尖叫,指着阿根说:“血、血……你的鼻子!”

阿根抬头看小雪,有液体流到唇角,咸咸的……他抬手抹了下嘴唇,手掌被染红了。小雪拿起桌上的纸抽,快速地扯出几张,手疾眼快地为阿根擦嘴角上的血。

“没事没事。”阿根夺过小雪手里的纸,脑子里有点儿茫然。

“到卫生间用凉水激一下就会好的,我小时候流鼻血,我妈就这样处理,很管用。”小雪托着阿根的脖颈说,“仰脖,别让血往下流。”

因为鼻血,阿根与小雪关系近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隔阂也消失了,工作上更加得心应手。接到陈英俊交代的任务,就电话联系,接收资料,写脚本,带胖子拍摄。他兜里装着名片,见有来往的人就发一张,这是陈英俊要求的,扩大影响,提高知名度。其实,陈英俊多此一举,他带着小雪应酬酒局,就是个响亮的名片。

英俊公司接的活儿大多是企业的形象片、经验片、汇报片。阿根接手的第一个片子,就以小切口转入,采用由浅至深的创作手法,这是他的得意手笔。陈英俊看过片子后,点头说:“有生活,暖心窝子。”小雪嗤之以鼻,不客气地说:“这片子放在电视台里播还行,在大会上不行。为什么不行呢?”小雪自问自答,“开会是为了鼓舞士气,铿锵有力的解说,宏大的音乐烘托,浑厚的配音,才是领导要的效果。”

阿根尴尬起来,心中不悦,暗骂小雪死三八,懂得电视艺术手法吗?

陈英俊看出了阿根的心思,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说:“传过去,听听人家意见。”

小雪有些幸災乐祸,阿根的第一部片子被否了,颜面何在?她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读《林徽因散文精选》,她喜欢林徽因的人格魅力,那是一般才女所不具备的。在感情上,林徽因没接受徐志摩的追求,更没为金岳霖的爱慕而放逐自己,而是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就连她的丈夫梁思成,都能与徐志摩、金岳霖成为好友,可见林徽因与他们的关系有多纯洁。

陈英俊有事走了,阿根送到门口,就回身走到小雪跟前。他探了下身,看了看小雪手里的书,就笑呵呵地问:“喜欢林徽因?”

小雪翻了一页,扬脸看了看阿根说:“你不喜欢吗?”

“在我的眼里,她成古人了。”

“是吗?她的文字是不朽的。”

“那当然,那当然。”阿根干笑两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读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吗?”小雪有意难为阿根。

阿根觉得抓住了机会,就坐在小雪的身旁,呵呵笑着说:“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小雪惊诧地坐直了身子,眼里流露出敬佩的神情:“哟嗬!看不出呀,文学底子挺厚啊!”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阿根庆幸,大学里参加朗读会的诗,竟然还记得。他后来想,是小雪激活了他的细胞,也是骨子里想讨好小雪的支点。

送外卖的来了,阿根去厨房做蛋炒饭,他对比萨饼不感兴趣,吃不饱。

第二天早上,片子的信息反馈回来了,全面推倒,这让阿根心灰意冷。他到机房看片子,这么感人的片子,怎么被批得体无完肤呢?他不服,很想找人理论,可是谁吃他那一套呢?

小雪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本子说:“这是以前片子的脚本,你看看,分镜头标得很细。”

阿根没接本子,或许是没听见,被困在自己的意识里了。鼻血缓缓流了出来,小雪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才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公司的人都走了,阿根找出以前的片子,一部一部地看。他发现,这座城市与此前去过的城市不同,似乎被某种力量感染,采访的员工精神饱满,忙碌而不急躁,循序渐进地工作生活……阿根渐渐地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一周后,在小雪的指导下,片子通过了,阿根的心态也变了,对小雪产生了仰视的情愫。他时常会想,小雪的美貌、气质如一朵花,什么花呢?还真不好说,不管是素颜还是娇艳,花朵绽放开来,都魅力四射,招蜂引蝶。

阿根流鼻血的时候,小雪就把阿根当病号对待,帮他收拾房间,还带水果或小吃给他。夏天的时候,不论小雪穿长裙还是短裙,阿根都能看到两条白腿。有时他想,那腿怎么那么白呢?比脸都白。他喜欢闻小雪身上的味道,有种鲜黄瓜掰断释放出来的清香,里面还隐藏着茉莉的花香。

陈英俊很少来公司,他在机关工作,是一个部门的副科长。阿根随陈英俊参加饭局,桌上的人都恭维他,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陈英俊很享受这样的环境,有时会把阿根推上前台,把著名导演的光环罩在他的头上。

周主席就是在这种场合认识的,或许是被“著名”忽悠了,真拿阿根当大腕了。三天后接到周主席的电话,阿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一张白胖的脸。

“阿根导演,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周主席,您客气了,有业务您找刘经理,我不能自作主张。”阿根想说陈英俊,话到嘴边,说出了小雪,业务经理不就干这个的嘛。

“你说小雪呀,我前脚说了,她后脚就告诉陈英俊了,那就没意思了。我们僻远的小厂,费用有限,五分钟的片子,一万块不少了。”

“我真做不了主。”阿根为难地回应。

“这钱你可以自己留着,我肯定不说出去。”

阿根纠结起来,那天吃饭的时候,周主席就私下和他商量,他没拒绝也没答应,本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电话追来了。和周主席通完电话,阿根就拨通了陈英俊的电话,他觉得没必要瞒着。陈英俊听了,传来哈哈的笑声,而后说:“这老周,真是给脸不要脸,你吊着他吧,到日子看谁急。”阿根听得云里雾里,放下电话还在想“吊着”是什么意思。

小雪端盘西瓜进来,放在阿根面前说:“黄瓤的,吃过吗?”

“这是什么西瓜,这么小呢?”

“地雷,名字霸道吧!”

阿根想到了周主席,就说:“周主席你认识吧?”

小雪眼睛眯缝起来,翘了翘嘴角说:“怎么了,是不是找你打折了,别理他。”她坐下身子,摆出了长谈的架势,“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咱们的业务是分片的,陈哥圈里的活儿没人敢接。怎么说呢?就像收破烂的,你负责收这个小区,他负责那个小区,跨界可以吗?肯定是不行的,收购价格都得统一,如果乱了章程,还能混下去吗?”

“这不跟捡钱一样吗?”阿根惊诧地问。

“是呀!但是,不是谁都能捡的。”小雪扑哧笑了,她说:“看到的听到的,未必是真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要过脑,好自为之,懂吧!”

小雪咯咯笑着走了,阿根懵懵懂懂,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做了什么傻事或说错了什么话。

阿根知道,他来之前业务都是小雪打理;他还知道,这间办公室以前有两张桌子,他来了,小雪就搬出了一张。

一个周末的黄昏,小雪突然回来,说化妆盒落下了。她取了化妆盒没走,而是约阿根出去走走。小区对过有个广场,小雪建议到广场走走,阿根没反对,就不紧不慢跟着。广场设施齐全,树木和花草,种类繁多,许多树开了花,阿根有种回到家乡的情愫。但有所不同,家里的广场只有麻将声,这里有太极拳、甩长鞭、耍空竹,最为红火的莫过于广场舞了,可谓人尽其才。在健身区,小雪要运动一会儿,阿根就陪着运动。器械简单易懂,上手就会。伸伸腰、甩甩腿,小雪换一样器物,阿根就跟着换。

“习惯这里的生活吧?”小雪踩着健身器材,晃动着双腿。

“还好,没想象的那么糟。”阿根伸着胳膊,推着健身器材。

“冬天就不好过了,能冻掉你的下巴。”小雪咯咯笑了起来。

阿根腾出右手,摸了下下巴,笑嘻嘻地说:“你吓唬我。”

小雪跳下了健身器,夕阳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像涂了层胭脂。阿根还注意到,她脚上换了双粉红色的运动鞋。小雪甩了下长发说:“到湖边走走。”

阿根保持着半步距离,小雪说话的时候,都得回一下头。阿根回答得简单、爽快,就是那种“啊!”“是呀!”之类的话。没走多远,小雪眉梢一挑,瞪起了眼睛:“我能吃了你呀?南方人都这么磨叽吗?”

阿根嘿嘿笑着,只得跟上步子。

“喜欢北方吗?”

“目前还可以,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见过冬天吗?告诉你,冬天最厉害的是白毛风,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小雪咯咯笑了,转过脸看阿根,眼神和阿根碰撞了,有种刺痛感,下意识地躲开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缺耳朵的人呢?”阿根故作惊讶,心里笑着。

人工湖不大,景色宜人,绿树掩映。沿湖畔走向的护栏,三米一根石柱,用漆成绿色的铁管连接着。木板铺成两米宽的人行道,道边是五米一株的杨树或柳树,路灯是黑色的仿古宫灯。

小雪手扶护栏说:“你说,北方人和南方人有什么不同吗?”

阿根笑了笑说:“最大的差别是语言.北方人说话带卷舌音,方言也有特色,而南方话与普通话差异较大,所以,无法发出卷舌音,有人形象比喻,南方话是鸟语。”

“是吗?”小雪咯咯笑了,又问:“你说话,怎么不说鸟语呢?”

“我上大学时在山东,北方人多,适应得快。”阿根脑子里闪过了陈英俊。

“南方人小肚鸡肠,有恩怨就藏在心里,待到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一点点的积怨变成大矛盾了。”小雪扭头瞅了瞅阿根,笑着说,“北方人直肠子,讲义气,什么事义气当先,对错都在其次了,虽然打架不好,却也有好处,只要不动刀子,板凳抡起来,头破血流了,到医院里包扎好,哥儿俩找个小饭馆,喝一瓶烈酒,问题解决了,也成挚友了。”小雪嫣然一笑,继而说:“南方人喜欢讲对错、讲法纪,义气在他们眼里,显得分量轻了一些。当然,南方人头脑活,缘于他们的市场意识、体制意识,他们讲竞争、讲操作、讲钱。”

“是吗?这我倒没想过。”阿根发现,自己小看了小雪,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南方的女人安静恬淡、柔媚可人,闺秀型居多;北方的女人奔放热情、粗粝爽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阿根摸不清小雪的想法,不好回答,只能搪塞地说:“这我倒没想过。”

两只小狗在树下追逐,两个女人传递着养狗的经验。

阿根隐约感觉到,小雪心里装着事儿,陪她走了一圈湖,就散了。阿根要送她回住所,被婉言谢绝了。

3

夏去秋来,白昼渐渐短了,和小雪分手后,天已经暗淡下来。路灯下,一对中年夫妻打着羽毛球。远处传来广场舞音乐,激荡在夜幕里。路口停着一辆棚子艳丽的烧烤车,有人撸串喝啤酒,不时传来笑声。在这个城市里,阿根没有朋友,上午交完片,下午公司里就没人了。晚饭时,阿根泡了碗面,就到单元门前的木椅上坐下了。他想到广场溜达,站起身又回到了长椅上。他突然感觉到孤独,掏出手机又不知道打给谁。小雪干什么呢?美容院、健身房,还是饭店呢?小雪的生活规律就这样,除了陪陈英俊跑业务,就是和闺密去这三种场所。

阿根来的时候,门前的大叶杨郁郁葱葱,现在看上,却像涂了层厚厚的金粉。秋风穿过叶子的缝隙,摇晃出哗哗的声响。阿根想起了他的妈妈,昨天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这是他毕业后给家里最多的一笔钱。电话里,妈妈激动得语无伦次,重复地说:“当官好呀!钱就是多。”阿根想笑,什么官呀,不过是领头打工的,能攒下钱,是因为这里吃住不需要花钱。在南方的时候,这可是支出的大头。在爸妈的眼里,阿根是他们的脸面。就说这次来北方,阿根特意回了家,撒谎说是电视台委派去的,当项目经理。妈妈欢喜得不得了。他爸倒是沉稳,叮嘱他别辜负台领导的期望,一个人在外面,别苦了自己。离家的时候又叮嘱了两遍。或许是钱的作用,妈妈问起了婚事,三十大几了,该有个家了。想到家,阿根就纠结了,如果在家乡,他早就娶妻生子了,老房子修补一下,就融入了社会的细胞。可現在怎么融入?一年前,女友阿秀离开他,不就是因为居无定所吗?爱之深、恨之切,曾经如胶似漆的情侣,分手后一切联系都断了,各自的生活轨迹也变了。

“发什么呆呢?”

阿根转脸,看到了陈英俊,站在不远处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片交了,轻松了?”陈英俊坐到他身旁,拉开手包,掏出了中华香烟。

“没什么轻松不轻松的。”阿根接过烟,掏出了打火机,先给陈英俊点上。

陈英俊深吸了一口,身子靠在椅背上:“接个业务,省妇联评‘五好家庭’,挺急的,他们的顾主席要求一周内看样片,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阿根呵呵笑。

“这个片子省心,脚本是现成的,用传统手法拍吧!就是费用低点儿。”

阿根的心颤了一下,这是陈英俊第一次说费用,是不是周主席的事,触动了他某根神经呢?他说:“明天我就带胖子去,时间是紧了些。”

“时间对你不是问题。”陈英俊看向路口的烧烤车,站起身说:“走,撸串去!”

阿根不加思考地站起身,随陈英俊去了。他还真的想吃肉了。

“五好家庭”对阿根来说是个新名词。他问陈英俊:“都有哪五好?”陈英俊笑着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具体怎么好,你去了就知道了。”显然,陈英俊也在搪塞。烧烤车两侧摆着三张折叠桌,配着红色、黄色的塑料凳子。陈英俊坐下说:“城管放宽政策,天暖和的时候,小区的路口都成了烧烤地。你家那儿也这样吧?”

“不一样,麻将桌多,哗啦哗啦的推牌声,热闹着呢!”阿根呵呵笑,带着几分自嘲。

“我去过广西、四川,满大街的麻将桌,一眼望不到头。”

“这叫慢生活,人生苦短,都不想活得太累。”阿根想起工作过的南方城市,流光溢彩的夜色,落不尽的喧嚣与繁华。

陈英俊到烧烤车前点串,问阿根吃牛肉串还是羊肉串,还有奥尔良烤翅。阿根回答随便。随便是模棱两可的,陈英俊不再问了,拎着啤酒回来了。

和陈英俊在一起,阿根很少提大学里的事了,话都有说尽的时候,偶尔提起,也是想到某个人,引发出的某件事。他想到了小雪,就提醒陈英俊说:“小雪最近情绪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我带菲菲出去应酬,她不舒服呗。”陈英俊嘿嘿笑,“女人都这样,心眼儿小,过两天就好了。”

阿根想起小雪说的话,难道是在某种场合,她口无遮拦惹火了陈英俊?他想起了妈妈“逼婚”的事,就问:“英俊,你怎么不结婚呢?”

“结婚?”陈英俊笑了,反问道,“你不也没结吗?”

“咱俩不一样,我没房没车没存款,哪个女孩愿意嫁给我?”阿根心生自卑,陈英俊身边聚着那么多女人,而自己一个阿秀都留不住。

“太物质了吧!”陈英俊露出鄙视的笑,拿起啤酒瓶,和阿根面前的瓶子碰了一下,就扬脖喝了起来。陈英俊说话武断,什么事争辩起来,不分输赢决不罢休。上学时他就喜欢打赌:迎面来车的单双号,某女同学的手机品牌,谁谁在听课……赌注先是一顿酒饭,后来发展到摔手机。陈英俊放下酒瓶,抬手抹了下嘴角的啤酒:“阿根,小雪就不物质。不信,咱俩赌一把。”

阿根连忙摆手,笑着说:“不赌不赌,她物不物质跟我有什么关系?”

“靠,你当我看不出来呀!别装了。”

陈英俊眼里放射出怪异的光芒,深深地扎进了阿根的骨头里。阿根有点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不是丢人的事儿。”陈英俊说,“多看两眼能怎么的,能多块肉还是少块肉。要是真喜欢,我给你撮合撮合,南方人都喜欢北方妞,领回家多长脸呀!”

“滚一边去,你再说,我跟你急了。”阿根的脸涨红了,陈英俊的话太扎心了,拿小雪逗他,有什么企图呢?实质上,阿根早注意小雪了,更关心她的行踪。早上见了面,他用关心的语气套话,“小雪,昨晚健身去了?”小雪的回答不管真假,都令他满意,轻松地梳理出了小雪的行动轨迹。小雪嘴上说欢迎,心里怎么想的,就无从知晓了。

不论陈英俊说什么话,阿根都会在脑子储存几天,像电脑里的程序一样,小雪就是这样储存进来的。

看过“五好家庭”的脚本,阿根的心里涌起了波澜。这家的爷爷参加过石油大会战,父亲当兵转业到井队,儿子大学毕业回到油田,典型的三代石油之家。拍摄爷爷,让阿根长了很多知识,地窨子、干打垒,还有尽兴朗诵的诗:“北风当电扇,大雪当炒面,天南地北来会战,干!干!干!”这让阿根想起了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父亲中等身材,不苟言笑,他一直推脱说,有什么好拍的,日子不都这么过吗?阿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于师傅,你代表的不是你,是油田的所有家庭,这可是省里的荣耀呀!”于师傅犹豫起来。于师傅的老伴乐观,她点着于师傅的脑门说:“你怎么死脑筋呢,快退休的人了,装什么犊子。”面对摄像机,老伴特意换身衣服,侃侃而谈她如何照顾瘫痪的婆婆,解除于师傅后顾之忧;抱怨小姑子妯娌的苛刻,一毛不拔,说好的给照顾费但至今还欠着。婆婆去世两年了,阿根请陪同的工会干事张姐躺在床上装婆婆。张姐很不情愿,阿根保证不拍到脸,张姐才犹犹豫豫上了床。于师傅老伴重复着当年的孝心,情到深处,吧嗒吧嗒落下泪来。说到儿子于洋,于师傅的老伴来了劲头,还拿来几本荣誉证书,让胖子拍。

于洋在前线,阿根催促张姐联系,结果是于洋忙,没时间。三天过去了,如果再拖延下去,片子就交不上去了。阿根给陈英俊打电话,陈英俊回答得干脆,你们不会去呀!

小雪靠在沙发上看书,阿根走过去说:“明天有时间吗?上井队拍片。”

小雪头也没抬地说:“没时间。”

阿根知趣地走了,他邀请小雪,是想让她出去散散心,没想到碰到钉子尖上了。

秋风过后,草原染上了金色,阿根突然感到了冷。在滴水成冰的北方,他能度过吗?在山东上大学,陈英俊一件毛衣就过去了,他必须穿羽绒服。而现在这里,可是北方之北呀,比山东冷多了。车上,张姐得知他是南方人,就兴奋地说,她去过四川,天府之国,去过杭州,人间天堂,她问阿根为什么不到珠海、深圳发展,来北方干什么。她儿子落户南京了,她退休以后到南京安享晚年。张姐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了,说她身边的姐妹,孩子大学毕业,不是出国就是南飞,如果早20年,她早就到南方,闖出一番事业了。

阿根无语了,他只能点头奉承,心里酸酸的,感觉腹腔里有股气体在窜动游走。他欠了欠屁股,坐久了,胯骨有点痛。

草原上,银灰色的野营房摆成了口字形,拱形的大门上方飘扬着旗帜,上面印着井队的编号。门下站着几个人,清一色的红色工服,远远看去,像一团火。车子停下来,他们就迎了上来,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他先和张姐握手,而后就拍起巴掌欢迎。阿根受宠若惊,这样的接待他第一次遇到,又一想,人家是欢迎张姐,和自己什么关系呢?张姐介绍青年说,这是吴书记,阿根紧迈两步,和吴书记握手。

在挂满奖牌、锦旗的会议室,吴书记介绍了队史,创造钻井多少个纪录。胖子傻乎乎地坐在那儿,面前摆着摄像机。阿根注意到,吴书记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摄像机上,他想提醒胖子拍几个镜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4

冬天来了,北方的景致凄苦无比,满目苍凉。树木光秃秃的,阿根的心情也变得沮丧,还被一种不祥的感觉困扰着。昨天下午,小雪进屋说有事,就走了。过了一会儿,程菲菲也过来请假,郁郁不乐地离开了。

这些日子,小雪和程菲菲见面,没了以往的嬉笑,有意相互排斥。阿根或多或少感觉到了某些苗头。陈英俊很少带小雪应酬了,是不是要走马换将了呢?两年前,小雪大学毕业,通过朋友介绍来到公司,那时陈英俊刚创业,小雪称得上元老了。阿根来了大半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小雪做错了什么,陈英俊为什么要冷落她。有时他想,陈英俊是不是劝她跟自己处对象,遭到了拒绝,被惹烦了呢。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林徽因散文精选》丢在沙发的角落里,现在的年轻人对书不感兴趣,小雪应算个另类。阿根翻着书,想着《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阿根闻到了一股香味儿,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抬头看到了小雪,正笑微微地瞅着他。他想,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在网上买了几本张爱玲的书,如果不是遇见了胡兰成,她的人生不会那么孤独。”小雪脸上的笑消失了,变得忧郁起来。她与阿根保持一定的距离坐下,很自然地从包里抽出了一支烟,熟练点着了。烟雾从她的嘴里慢慢涌出来,一跳一跳地弥漫开来。

阿根想劝小雪,林徽因和张爱玲虽然是民国时期的才女,但那都是过往的烟云,有必要痴迷吗?追追“小鲜肉”的神剧,心情就会好起来。

小雪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你说,张爱玲说得多好呀?”

“我还是喜欢林徽因,她理智,不追求天马行空的灿烂,而是一杯白开水,虽无味,但解渴,能品味简简单单的美好。”阿根引导着小雪,他不想小雪步入张爱玲的后尘。

“现在还有金岳霖这样的男人吗?不,不会有的。”小雪自我否定,把烟蒂扔在地板上,狠狠踩了一脚,起身走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动在阿根的脑海,是喜是忧,他无法解答,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树叶凋零的时候,陈英俊就劝阿根说,冬天没什么业务,回家吧,明年开春再来。阿根心生感激,他知道,陈英俊怕他受不了北方和冷。可阿根不走,想看雪,雪是北方的衣裳,如果看不到分外妖娆的大东北,就像到洛阳没看牡丹、到黄果树没看瀑布一样,令人失望。

早晨九点多钟,程菲菲哼着小曲来了,她嬉笑着探进头,和阿根打了声招呼,就踩着节拍走了。高跟鞋敲打着地板,如同叩在阿根的心头。小雪比她来得早,不知为什么,招呼都没和自己打。阿根假装到机房找资料,小雪读着张爱玲的书,用眼睛剜他,很不友好的样子,他知趣地离开了。

休息室里传来了吵闹声,阿根急忙赶了过去。

小雪站在程菲菲面前,手指凌空点着程菲菲:“你他妈的要不要脸了,昨晚跟谁睡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程菲菲坐在椅子上,抱着肩膀,嘴角咬着笑。

“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陈英俊来了吗?”小雪扯开嗓子喊,“陈英俊,你滚出来。”泪从小雪的眼里涌出来。

“这是怎么了?”阿根站在门口,惊讶地瞅着:“陈总年底忙,好几天没来了。”

“我看到他车了,把这个小婊子送回来的。”小雪尖叫起来,“今天我就跟他摊牌,别以为老娘好欺负。”

阿根走过去,挡在程菲菲的前面,右手背到身后,用手指杵程菲菲的肩膀,暗示她冷静。这种情况下,把两个人分开,是最好的方式了。程菲菲心领神会,快步向门口走,但还是被小雪看到了,她一把推开了阿根,冲上去抓住了程菲菲的头发。程菲菲身材小巧,小鸟依人的那种,在小雪的面前,如同落进鹰爪里的小鸡。小雪的手掌拍在程菲菲脸颊上,啪啪的,惊心动魄。阿根顾不得多想,上前抱住了小雪,程菲菲挣脱出来,跑了出去。小雪挣扎着要去追赶,但她无法脱离阿根越来越紧的臂膀。她感觉呼吸困难,转身抓阿根的脸……小雪号啕大哭起来,嘴里骂着陈英俊,肩膀抽搐着,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把小雪扶坐在床上,阿根感到脸上火辣地疼,到卫生间照镜子,看到脸颊上有两道血痕,从眼角滑落下来。他没有恼火,为平息了一场争斗沾沾自喜。回到办公室,心里惦念起休息室里的小雪,她还在哭吗?什么委屈让她如此悲哀?曾经的好姐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他想给陈英俊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了。手机是最新款的苹果,他来的第三天,陈英俊送他的,说他的破手机成古董了,当着客户打电话,丢的是英俊公司的脸。阿根没多想,就收下了。

阿根听到了关门声,就快步走到窗口。他看到了雪,看到了小雪,紫红的羽绒服、青蓝的围巾、橙黄的绒帽移动着,融入纷飞的雪花里。阿根注视了许久,甚至想冲出去追上小雪,可是,追上了又能说什么呢?

下雪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怎么刚看到呢?这就是他期待的雪,为什么激动不起来呢?他突然想到那个叫于洋的钻井工,他的故事里就飘着雪,看到雪就想哭。为什么看到雪会哭呢?于洋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深沉地说,我感到了冷。

于洋的爱情萌芽于大学,憧憬着比翼双飞,他被固执的父母逼回了家,如同折翼的鸟儿,再也飞不起来了。阿根问他女朋友呢?于洋苦笑着说,成了别人的新娘。采访结束的时候,于洋突然说:“我要找就要找爱我的人,虽然工作苦点累点,但我不觉得空虚,身边还有那么多哥们儿。我现在正读研究生呢,拿到毕业证,我要到国外打井去,很多国家都有咱们的井队,我们班长就去了,我差什么?”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小雪发来的微信,一个哭脸,后面跟着六个字:让你看笑话了。阿根心生暖意,呆呆地看着屏幕,良久,再没进来信息。小雪肯定没注意到阿根的脸,否则,不会连一句歉意的话都不说的。

阿根突然同情起小雪了,她孑然一身漂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曾经的希望破灭了,踽踽独行在雪花里,她的心情会怎么样呢?阿根脑海里浮现出唐代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阿根又一次想去找小雪,和她一起漫步,享受上天赐予的纯洁雪花,或是找一间茶馆,品一壶老茶。

阿根怨恨起陈英俊了,觉得他难以理喻,他拨通陈英俊的电话,平静地说:“英俊,我看到雪了,明天回家。”

陈英俊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十多秒,才说:“阿根,我一会儿过去,给你饯行,你通知公司里的人吧!”

“不用了,大家都挺忙的。”

“也行,就咱俩。对了,我说的事想好了吗?”

阿根愣了,心里疑惑着,小雪的身影飘进了脑海。

“靠,跟我装是不?十天前,晚上在电话里说的。”陈英俊提醒着。

阿根想起来了,他是在梦中被电话吵醒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喝多了,是酒话吧?”

“文件下来了,公职人员不能经商,执照得换法人,用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陈英俊不是以前的陈英俊了,他洞察秋毫,深不可测,目标是更高的位置,这个小公司不过是他对外的窗口,收不收费,收多少,怎么收,都在他的股掌之中。他没对陈英俊说今天发生的事,更不会说他和小雪去廣场的事,他想起初见小雪时,小雪没说完的话……

“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人是否都这样,不论你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同气连枝、患难与共,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即便慢的人努力保持着步调,也会落下来,因为路过的风景相同,每个人驻足的时间、看到的角度却截然不同。

窗外雪花飘荡,浩如烟海,目力所及之处,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阿根有一种走进去的渴望,而且愈发强烈了。作者简介:

丁龙海,笔名龙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一部、长篇小说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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