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短篇)

2022-04-12 13:03胡野禅
鸭绿江 2022年2期

“那个年轻人出身卑微,家境贫寒,初入江湖却四处碰壁。可是,一个意外的机遇竟让他就此翻身。于是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最终成为人生赢家。”不久前,李文超在一个空白文档上敲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他想象自己或许可以写个关于人生逆袭的故事,他觉得,现如今这样的故事没人不爱看。那样,自己或许也可以乘着这股腾云之势名利双收了。

可是,没多久后,李文超便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半点也动弹不得了。这时,他又想起了那篇还未完成的故事,却只能依稀记得凌乱的只言片语,加起来还不够拼凑成一个他所能理解的完整因果。他想要打开存放文档的电脑,几欲起身,换来的只有眼前苍茫一片、旋转不停的世界。他想转头去看清苍白以外的更多东西,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就在这时,他发觉有什么人走进了他的房间。

那人脚步轻盈,踟蹰半刻后,将李文超的电脑锁定为目标。李文超焦急得涨红了脸,却仍旧一动不能动。犹如午夜时分梦魘降临的时刻,眼见到了紧要关头,可只得听任幻象的审判。他狠命喘着气,竟发觉有什么东西罩拢了自己的呼吸,耳中传来一些机械工作的声音,那是被消毒水擦拭过的咕噜声与嘀嘀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成了一块石头,更不明白这一切和赵晓磊还有那篇小说有什么关系。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咕噜噜,那个窃贼发现了电脑;嘀嘀,他向电脑的方向移动了脚步……李文超发疯一般张大了嘴。大声喝止的声音,咒骂的声音,以及那些责备的、怨愤的和侮蔑的声音,本该滔滔而出,可是他的嘴巴一下也动不得,整个房间安静得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没有了……

当初李文超萌生写小说的想法时,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他没写过小说,读过的也不多,不过那些脱胎于高人气小说的电视剧、电影他倒看过不少。写小说怎么样他不清楚,编故事他倒觉得自己还算在行。从小到大,没有人不被他编故事的本领折服。高中时期,他的班主任在办公室冲着他爸吼出的那句“你儿子可真是太会编故事了”,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写小说大概赚不了什么钱,这点他有所耳闻,但他才不在乎。他猜想,早晚有一天,人们也能从电视或者网络上看到他编的故事。到时候,当一群热情高涨的俊男靓女在停车场堵住他爸老李的车,请求他下来合照的时候,他可就能在老李面前扬眉吐气一把了。只不过,当真要书写这个关于咸鱼翻身的故事,他或许还得再准备准备。

在如何完成“逆袭”这件事上,李文超着实困惑过一阵子。可他并非一向如此,从前,令他烦心的只有钱包里那一打长相过于相似的黑色或金色的卡片。它们仿佛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专挑营业员热情洋溢的时候,跟他玩起找不同的游戏来。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怒不可遏地跟他说了句“滚”,之后那些卡片便全都不再来烦扰他了。他觉得,相比于降压药,时间才是治愈老李的良方。卖掉自己心爱的游戏手柄和几双限量款球鞋算不了什么,这些钱着实能够让李文超在酒吧里自斟自饮上一段时间。只不过令人恼火的是,总有那么几个时刻,在音响灯光的交相烦扰之中,李文超忽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那些穿肠而过的琼浆蚀空了般,轻飘飘地升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不见了踪影,胳膊和腿也逐渐变得透明,接着全身都成了个大肥皂泡,斑驳的霓彩迅速在身体表面流转开来,然后啪地一下就碎成了齑粉。那之后,不知是什么让李文超变得心烦意乱。他不再回应朋友们的邀约,那些嬉笑的脸孔让他莫名地恐慌。他这是怎么了?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像被一根绷脱了的皮筋不经意打中一样,那个写小说的想法一下子弹进了他的脑袋。

于是李文超在一个空白文档上敲下了那段不知所云的文字。只是没多一会儿,又停住了手指,他思索着,那到底应该是个怎样的机遇,才能让一个年轻人漂亮地翻身呢?真有这种好事的话,什么时候才能落到自己的头上?这个问题令他大伤脑筋,随即关上了那个闪着迟疑的光标的文档。

后来李文超回想起这些,总是责备上天没有眷顾自己。恰恰相反的是,自小在乡下长大的赵晓磊最常感叹的不是天意,而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

十几岁就离开家乡的赵晓磊觉得自己没有念完高中就来到城里闯荡还真就对了,这多出来的社会经验,足以让自己比老家的伙伴们提早好几年开上小轿车。幸运的是,没几年后他就做到了。当眼见自己小时候的同乡还苦哈哈地挤在硬座车厢里迁徙于老家和城市的大学时,他赵晓磊已经把他们只在老式挂历上才见过的高档跑车的钥匙随手丢在聚餐时的酒杯边上了。车钥匙下面,自然是若无其事地摞在一起的两部最新型号的手机,以及一包写满外文的香烟。他仰起脸对老家的人讲述自己在城里的故事,从鼻尖的两侧望去,老家的那些低矮的平房都会俯下身来。

遥想这些年在城市里的打拼,他赵晓磊抬过预制板,发过小广告,卖过盗版碟,也推销过蟑螂药。省吃俭用攒下每一笔钱,看它们变成银行卡上逐位跳动的数字,是他最为关切的事。后来,由于自己的某些优秀品质,他得到一家皮具护理公司销售经理的赏识,又从事起皮鞋护理的工作。西装笔挺的经理在拥挤烦热的过街天桥上一眼就看中了他赵晓磊,他说小赵一看就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这话让赵晓磊心里喜滋滋的。“现在不努力,将来当小弟;今天干得多,明天开豪车!”赵晓磊一直不忘每日晨会上经理挥着两只笃定的拳头大汗淋漓地喊出的人生格言。经理还告诉他说:“机会不从天上掉,要靠自己来创造!”

“经理的话还真是灵。”赵晓磊这么对自己说,那是在他被一家大公司的老总重用之后。

那天,赵晓磊照常在商场里推销皮鞋护理产品。一位中年模样的男顾客,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坐到了商场的休息凳上。赵晓磊瞅准时机立刻冲上前去。倘若是他的同事或是几个月前的自己,这个时候肯定会哕唆着“不好意思,耽误您几分钟时间”这样的傻话。当时,只见赵晓磊两步上前,扑通一声半跪在客人面前,捧起对方的一只脚便说:“叔,您的鞋脏了,我给您擦擦。”讲着电话的顾客吓了一跳,转而又被电话的那一头牵去了心神。可不一会儿,这位顾客忽地就对电话里的人不耐烦起来。赵晓磊瞧见他瞪起一双牛魔王似的红眼,唰啦一下站了起来,自己几乎被踹了个跟头。只穿了一只皮鞋的顾客站在镜子般的大理石地面上,对着电话大吼道:“滚,你这个逆子!”

许久,那客人摇着头唉声叹气地坐下,这才看清楚跪坐地上的赵晓磊。

“叔,别生气。来,我给您把鞋穿上。”赵晓磊说着,把那只愤怒的脚上褪去一半的袜子给顾客穿好后,又把皮鞋仔细地套上。

“孩子,”那顾客看着赵晓磊问道,“你多大?”

“19,叔,我把两只鞋都给您擦干净吧。”

那顾客略显疲惫地准备离开的时候,走出去没几步,竟又折了回来。“走,上我那儿去。”他抓着赵晓磊说,“你这孩子,能有出息。”于是赵晓磊跟上了这个被人喊“李总”的人。小跑着赶过来的司机撇了撇嘴,赵晓磊爬进了车子的后排。他记得,那天从那个气派车子的后视镜中,他瞧见了那个鼻孔朝天的司机露出了一副狐疑的脸。

“究竟怎样才能彻底地咸鱼翻身呢?”赵晓磊心里合计个不停,“看来还得继续努力才行。”烈日下,一家大公司的门卫岗亭里,赵晓磊挺了挺濡湿的身板,雪白手套包裹的硬朗的手指拉了拉黑色制服的衣襟,扶正了腰間的对讲机,仰起头,继续将他这个“候选保安队长”昂扬向上的面貌保持下去。

一阵震天轰响的引擎声传入耳中。还没等赵晓磊反应过来,一辆大红色跑车掉转车头,向着大门口冲了过来。那不是才刚驶进院里没多一会儿的李总儿子的车吗?可别提那车有多横了。只见它一下就撩开了碍事的闸杆,一边“轰隆隆”地吵嚷一边撒下大把黑色和金色的卡片,打算扬长而去。

还没驶出去几十米远,一辆装满快递包裹的三轮车在路口摇晃着出现。“呀”的一声,真是万幸,跑车及时站住了脚,三轮车只被它轻轻碰了一下,但一头栽倒,大大小小的包裹跟大风后的杏子那样滚落一地。一个身穿花外套的年轻人从跑车上跳了出来,冲着倒在地上的送货员就是一脚。接着,两人扭打在了一起,他们一边踢打一边咒骂,那声音远远听起来就像赵晓磊他们老家村头上土狗在掐架。赵晓磊赶忙跑了过去。白色手套从血和灰土的泥泞里捞起两条“丧家之犬”的时候,两人都哭得不成个人样。尤其是那只身披彩色花纹的,鼻涕和着血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在嘴里和成一声声鬼哭狼嚎又往外淌了出来。

赵晓磊有点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李文超就这样结识了赵晓磊。在电脑前伸了伸疲惫的腰,李文超感觉自己应该喝上一杯。翻了翻手机,那帮混蛋,肯定又得寒碜老子。最后他还是决定拨给赵晓磊。几次接触下来,这小子给他的感觉倒还不赖,至少能听他发发牢骚,或是给自己跑个腿。

他们一起走进酒吧。音乐声很大,李文超问喝点什么,赵晓磊搓着膝盖回答说都行。

眼前的这个穷小子坐在椅子里东张西望的样子,活像动物园里蹲在树上吃着游客投进去的零食的猕猴,直逗得人发笑,李文超想。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他爸老李从前不也一样不计较这些,从泥灰堆里拽上来一众鞍前马后的家伙们嘛。他感觉两人还算投机,像是小时候相识后来又断了联系的哥们儿。虽然说起现在流行的那些电竞、游戏,赵晓磊一窍不通,但要是说到小时候,他们两个仿佛就来到了同一个世界。什么拉弹弓、弹溜溜儿,就连拿泡泡糖粘女生头发这么有创意的项目都如出一辙。然而,最令李文超感到惊奇的是,这个浑身冒着土气的傻小子居然信誓旦旦地跟他说,他的理想是要翻身成为有钱人。哈,可真有趣!瞧他那副笃定的劲儿,说什么只要肯努力就能有回报,说什么要在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不过,从他那双攥在一起搓来搓去的双手的粗大关节看来,想必是个能干的家伙,但也的确是个好运气的家伙,李文超这么觉得。

“那个布衣青年,虽然生来样貌平平、资历平平,但难得生了一双有力的大手,可就是做起事来尚显愚钝。不过好运总是降临在这样的人身上。谁能想到,正当年轻人为自己的前途愁眉不展的时候,竟然遇见了一位武林高人。高人说自己一身武功盖世无敌,想寻一位有缘的徒弟相授……”李文超终于打开了那个被搁置的文档,回车键一敲,打出了这些没头没脑的文字。不一会儿,光标又开始原地闪动起来。李文超挠了挠头,必须好好介绍下这位高人才行,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他的本领有多么高强呢?

从酒吧回到出租屋,赵晓磊又起开了几听啤酒。他咂巴嘴里翻腾的啤酒沫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比酒吧里那些好几百一杯的外国酒差在哪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李文超叫去陪他闲聊了,怀着兴奋和好奇的赵晓磊就跟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样。那个天旋地转的世界叫人眼花缭乱,人就跟陀螺一样在五彩的霹雳中转啊转的,然后仿佛憎恨自己卡上余额似的把它们狠狠地甩给店家。“那种感觉应该挺好的吧?”赵晓磊琢磨着,“不然怎么人人都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大声?”可每次回去后,他都会独自再喝上两听啤酒。他心说,这个富二代可真是不讨喜,不怪他老子要教训他,讲起话来的动静跟田边的蝈蝈没啥两样。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专挑他赵晓磊没听过、没见过的玩意儿聊,瞧不起谁呢?当说到人生理想的时候,本以为像他这样有钱的公子哥儿能有什么高深见地,没想到他的回答是“我跟你一样”。

“没错,我和你一样啊。”李文超说,“就像你说的,干点像样的事儿。”

“我没明白。”赵晓磊摊手。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人马。”李文超往沙发里一靠,跷着二郎腿点了根烟,“不瞒你说,我早就计划好了。我……嗯,我正在写一本小说。不,不是图书馆里那样的小说,是那种谁都想看、谁都抗拒不了的故事。到时候还会成立影视公司,再找几个大咖过来捧场,很有得赚的。”赵晓磊看着李文超用力挤出一脑袋的抬头纹,眯着眼睛吐出烟圈,在灯影和烟雾的陪衬下,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变成半个业界精英了。

赵晓磊可不懂那些,他不知道李文超说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总是觉得有些不着边际。有一天他跟李总请求,让他去一线吧,下车间、跑市场他都可以,但李总只说慢慢来。显然李总变得更加器重他了,还帮他报名了驾驶证考试。哼,那些整日朝天的鼻孔——后视镜里的、保安室里的,还有满大街随处可见的——都叫他们等着瞧吧,机会肯定是留给他赵晓磊这样的人的。

电话响了,是李文超打来的。“好,放心,我这就去办,保证完成得漂亮。”赵晓磊说着出了门去。

说干就干,这做事情的效率要是让老李知道肯定得高兴坏了,李文超心里盘算着。过不了多久,就不光是老李自己主动出钱了,没准还能拉上他那些生意上的朋友,谁叫他的宝贝儿子这么给他长脸呢?

李文超转念又想,赵晓磊那小子虽然挺能干,可他办事的笨拙样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干大事的料。要不是他,事情没准还能进展得更快些呢。就说这执照、手续什么的,竟然前前后后给他搞了两个多月,还说什么钱能省则省。那小子似乎还没意识到,很多捷径可是人家巴巴地等着你去走的呢。就说这个办公楼——一想到这事儿李文超就烦得要命——跟他说了多少遍,这公司的地点一定要像个样子,最起码也得从市中心那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大厦里租个几层下来。赵晓磊那小子可倒好,找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一个不景气的四层酒楼竖向隔开的一半!天哪,就这穷酸相,可怎么谈业务?那小子肯定是扛不住酒楼老板的几句忽悠,就擅自把合同给签了,回来还兴高采烈地说:“瞧这气派的装修,就跟古装片里的皇宫一样呢,真带劲儿!”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还要和剩下的那一侧半死不活的酒楼共用一个后院。那些穿着傻里傻气衣服的服务员,那些胡乱停放的电瓶车,还有那些每天早上拖着鱼腥味、大葱味儿和韭菜味儿的厢式货车,简直能要了他李文超半条命去。

“我们目前不就只需要两间办公室吗?再怎么说,这上千平的地方也用不完地用啊。而且这可比预算省下来太多了,我可是缠了酒楼老板一周的时间,天天帮人家卸货、搬东西才谈下来的呢。”赵晓磊说。

真是跟他讲不明白,李文超白了赵晓磊一眼,心想算了,头一年就先这样吧,没准哪天酒楼倒闭了,他非得把另一半也给收了不可。不过他还是再三叮嘱,红酸枝木的办公桌、手工真皮沙发、金丝楠木的整体茶台可一样都不能给他少。哦,对了,还得整个玉雕的白菜,要挑最大的来,岫玉的可不行,要就要进口的,就摆在这儿,算命的说他李文超的财位在东南。还有啊,这儿还得有个书架,一个怎么成?得弄他个一整排才行,再买点书摆进去,就要图书馆里那样儿的,怎么说他们也算是个搞文化产业的。

“师父,徒弟看您耍的这些厉害的招式,真是威力无穷,什么样的敌人都能制胜。但徒弟就是悟不透这里面的门道,恳求师父指点迷津,如何才能一招制敌,以不变应万变呢?”

“那么为师就来教你内功心法,你可要听好喽。”那个计划占领流量榜首的故事,终于在磕磕绊绊中另起了一行。敲键盘的人开始变得兴致盎然,“不过如此嘛。”李文超心想,原型出现了,现在不正是他的绝好机遇嘛。

红木办公桌送来了,真皮沙发、楠木茶台和一箱接一箱的书籍也都送了过来。好家伙,这些书得有几百斤重吧?赵晓磊心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么点儿大的小箱子装满书居然能有这么沉。什么《红楼梦》《鲁迅全集》,他把看上去厉害的全都买了一遍,管他呢,反正加起来都不抵茶台上那个趾高气扬地叉着腰的茶壶的嘴儿贵。李文超跟他说碰坏了那玩意儿把他赵晓磊卖了可都赔不起。

最令赵晓磊惊讶的还属李文超办公桌上那台怪异的电脑。那电脑的屏幕足足有他在网吧里见到的两倍还长,键盘的样子也奇怪得很,通上电后,每个按键都发射出炫彩的光束。赵晓磊琢磨着,李文超坐在这样的电脑跟前写小说,那还不得跟开宇宙飞船一样。

看了看表,安装空调的人已经比预约的时间晚了足足一个小时。给安装师傅的电话也打了好几遍,对方只一个劲儿地道歉,叫他们再等等。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笨呢,”李文超白了眼赵晓磊,掏出手机,“学着点儿。”

“喂,给我接投诉客服,”李文超对着电话说,“我在你们商场购买的空调,这都送了一上午了还没有送到,电话也打不通,也没个准信儿给我,是要叫我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等上一整天吗?”

赵晓磊本以为李文超会冲着电话发火,可他发现李文超的语气平和得很。李文超说:“我不管你们货车出了什么状况,既然是提前约好了的,就不该让我多等一分钟。”电话里传出客服人员快速解释的话语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窗外微风穿过树叶的摩擦声。

接着,李文超往椅背上一靠,说:“我对你们的解释不是很满意。麻烦你看下我这儿的送货地址,本市20年来最有名望的几个大饭店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想必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吧?就在前两天,我还和你们商场的那个……你们的……那个曹董事长就我们饭店升级改造的事情一起吃饭来着。曹董你认识吗,哦,你可能未必见过,但他手下的那个……嗯,就是那个,让我想想……哦,对了,鲁总,你总应该知道吧,人力资源这块一直不都是他负责的吗?”

20分钟后,空调送来了。安装师傅一只脚刚迈出车门就赶忙连声道歉,他撩起泛着汗渍的襟角,擦着脖子,解释说是因为开车的司机昨晚喝了点酒,都过去一个晚上了还是被认定为酒驾,于是一整车的家电都给耽搁了。为了不被继续投诉,他只好自掏腰包打车送过来,这一趟多花的钱他不知得多干多少……

“酒駕?!那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跟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李文超瞪起眼睛说,“真是一个比一个没用。看什么呢,说你呢,磊子,还不赶紧把桌上这些书收拾利索了!”赵晓磊赶忙捧起一摞摞的书往书架上摆,这些精装的硬壳子可真是够沉的了。

教训别人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事情,李文超开始有点羡慕小时候课堂上那些突然止住声音、用粉笔或直尺指着最后一排嬉笑的自己的老师们来了。当他开始说出“你必须这样”“你不能那样”的字眼的时候,他察觉到一丝狂喜,于是忽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远比老李口中的那个“不肖子”厉害多了。他终于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轻飘飘的肥皂泡了,最起码也不是那般透明的了。在赵晓磊面前,他已然是那小子的老师了。

李文超给赵晓磊拿去一堆衣物,那是他没穿过几次的衬衫和皮鞋。再配上那小子从前在保安部里得到的黑墨镜,顷刻就变了个样儿。之前那个浑身上下写满没见识的傻小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就连李文超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坐在他跑车副驾驶位上的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除了不会打电竞,不会在KTV里佯装与自己抢着结账,也不会拿他爸收拾他的事儿当作笑柄之外,看起来就跟那帮不够意思的混蛋哥们儿没什么两样。

这时李文超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开悟了——这个啊,不就跟他写小说一样的嘛。你可以任意让那里面的人听命于你,他们听你的教诲,行你的安排,因为他们不过是生活在一张张空白文档一样的世界里的仰视着你的如字符般纤细微小的人物啊。你呢,你比他们和不被他们所理解的那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得都多,他们是喜或是忧,他们是安乐或是愁苦,那还不全由你说了算?

想到这儿,李文超把胳膊肘往他跑车的窗口上一架,嘴角和真丝衬衫的皱褶一齐向上扬起。他扭头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赵晓磊说:“这才像个人样嘛。抓紧把你那驾照考完,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你的司机呢。”

当李文超感到自己终于掌握了写作故事的技法后,那个进度缓慢的文档终于有了下文。文档里的年轻人学会了招式,也学习了心法,本以为会就此成为一名盖世侠客,可他仍然籍籍无名。路过村镇,人们吃茶的吃茶,听戏的听戏,就是没有一人对他这位厉害的“大侠”侧目。年轻人愤愤不能忍,他一下子跳上戏台,刚巧打断了正在发威的屠岸贾。他向台下众人宣布自己乃是武功高强的大侠,五步杀一人,万里不留行。台下众人哄堂大笑,有人说:“瞧你那熊样儿,里外都不像是个大侠!”随即把他撵下了台去。他回头瞧见台上那个紫金冠、红蟒袍的人物威风凛凛,直引得众人屏息注目,于是他猜测,自己离真正的大侠,差的不过是副像样的行头。

赵晓磊回想起自己跟着李文超的这几个月,心里总是不大能够平静。他常常在凌晨不知几点的时候,从一个天摇地动的世界里把李文超搀扶出来,有时还得帮出租车司机清理后座到天亮。有时候终于不去酒吧了,却叫他连夜跑去临市,仅仅是为了一家巷子尽头不起眼的小店里的两把烤串。

那个装饰豪华的办公室日益悬浮起的灰尘,让赵晓磊几度对李文超和他那个天花乱坠的创业项目心生疑窦。他有时想起从前皮具护理公司经理的话,想起曾经时时挂在嘴边的“努力”二字,心里总有那么一丝无所适从。

不过一转身,赵晓磊又给那些没完没了的饭局上的热闹吵嚷抢夺去了耳目。他听见他们侃侃而谈,个个都自信满满。他们说他们认识这个地产大亨,认识那个金融巨鳄;说他们行走市场如履平地,投资经营炉火纯青;说他们结交权势出神入化,平息事端登峰造极……最令赵晓磊在意的是,他们每个人口中都有一个幸运的家伙,那人白手起家,过去可能是摆地摊的,也可能是卖煎饼的,而现在资产千万。他发现李文超也不输别人,只不过他口中的“曹总”和“鲁总”一直在更换产业。那些故事让赵晓磊无法自拔,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口中那些人。”但他可不相信耳中传来的“幸运”两字,他猜想那得付出许多努力才行。

但李文超每次把他这个跟班带出门时,总是要对他的衣着嘲弄一番,这着实让赵晓磊心里不痛快。直到有一天,当赵晓磊终于穿上一件自己狠心花了几百块钱买下的新衬衫,而那个自以为是的人却叫他当即脱掉,换上那家伙丢过来的旧衣服和旧鞋子时,他感到心里难受极了。要知道,那件价值几百元的衬衫可是他下了巨大狠心、咬碎了后槽牙才买下的。他远在农村的老父亲折腾一年的光景,在跟田垄和风雨的战斗与妥协中挣来的糊口钱,也不过千八百块。可看到李文超倚着那辆扎眼的跑车露出嫌恶的眼神时,赵晓磊吓了一跳,那样子怎么会跟前一天商场里卖给他衬衫的那个丑陋的营业员一模一样呢?“细糠不找山猪喂,”李文超说,“好饭也不找叫花子给。不,这怎么能叫虚荣呢,这叫‘展示实力,弯道超车’,你明白吗?”

赵晓磊感觉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太清楚。他只觉得自己胸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火般灼热的斗志,那斗志仿佛一个所向无敌的剑客,他锦帽貂裘、骅骝在骑,刀一出鞘,回手砍了那个可悲的从前的自己。

不久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从天而降,落在了赵晓磊的身上。

这天,赵晓磊叫了辆出租车前往酒楼隔壁的那个蒙尘的办公室。刚到院门口,还没等车子站稳,歪在后排打盹儿的赵晓磊突然感到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险些扭了他的脖子。一并传入耳中的是哐啷一声巨响,出租车司机丢下一句咒骂下了车。原来,是一辆正在后退的冷冻货车不慎碰了出租车的后侧,顶出了个不算小的坑。

赵晓磊趴在车窗上朝外边瞧,货车上跳下来的那个皮肤黢黑的小子一直挂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他几次按下出租车司机握着电话的手,点头哈腰地用他那黑不出溜的手给司机递烟。哎哟,这说着说着,怎么眼睛还红起来了呢?那黑脸叫他那黑手一抹,跟长了疥子的癞皮狗儿似的。出租车司机抽了两口烟,对着车上被撞的地方指指点点了一阵后,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的样子。然后司机打开手机划了两下,伸到了黑小子面前。

“怎么个情况?你们就这么私了了,是吗?”赵晓磊下车几步迈到两人跟前。

“哥,理解理解,警察来了的话肯定得扣我车。咱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飯碗可不能丢啊。”

“我明白了,你这货车怕是没有营运手续吧?”赵晓磊说。

“哥,你听我说,这车的手续已经在办了,这两天就能下来的,要不是今天这趟活儿急……”

“他这都非法营运了,你怎么不报警呢?”赵晓磊对出租车司机说。

“我这不也是怕误工嘛,今天我才跑了两单呀!”

“那你们俩就这么把我这个乘客晾在那儿?好歹我也是个大活人。”赵晓磊瞪起眼睛说。

“不是,哥,你看,车损也不大,这位大哥也同意了,我这就给他转钱,这马上就完事儿了。”

“你要知道你这干的可是违法的事儿!”赵晓磊揉着脖子说,“我这脖子都给闪着了,脑袋还一阵阵地迷糊,我合计着是不是得做个鉴定什么的,要不然我看咱还是报警吧。”

几天后,赵晓磊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外套。这件外套既没什么花纹,也没什么配饰,只不过胸前那个他也看不出什么形状的商标冒着金光,格外耀眼。赵晓磊从没想过自己能在一件衣服上花这么多钱,不过结账的时候,他觉得格外轻松。他对镜子里那个昂首挺胸的影像说,这钱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他自己努力争取来的!

这可真是一件绝好的外套啊,说来也神奇,这衣服就跟带着魔法一样,和它挨在一起的其他衣物,不论是从夜市买来的15块钱的腰带,还是网上邮来的仿冒裤子,统统被它传染了金光,身价成倍地翻。而那件他早前下了狠心买来的衬衫,在这一片金光的映照下只能沦为不入流的衬里了。他感觉到自己这才算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走在路上,腰也直了,腿也顺了,保洁大爷都主动帮他扫去脚前碍眼的纸屑,就连斑马线上的女孩,不停地东张西望,那也是为了要多看他赵晓磊一眼。从今往后,想必人人敬畏他,人人恭维他。尤其当他再次走进李文超父亲的办公楼时,从前那个鼻孔朝天的保安队队长亲手为他打开大门,迎面遇见的某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竟然主动跟他打起招呼来:“赵总好!”啊,可不是吗,原来他赵晓磊如今是赵总了。

赵晓磊觉得自己终于参透了成功的奥义,等他将来也有一个跟班儿的时候,他一定要跟他好好讲一讲自己这个拼命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走向成功机会的赵总。

李文超和老李之间早已言和,或者说老李已经习惯于血压的波动了。“父子没有隔夜仇”,李文超最爱听朋友们跟他说的就是这句话。倒也都怪这句话了,使得他那个关于“逆袭”的故事以及他宏伟的创业计划一直停滞不前。虽然“逆袭”二字在李文超眼里似乎已经黯淡了下去,但在他看来,那故事的结尾就像这白纸上鲜明的黑色字符一样显而易见。

赵晓磊显然算得上逆袭了,李文超这么认为。那小子可真是个幸运儿,可笑的是,他似乎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自己,要知道,当初要不是老李犯了病,头昏脑涨地就把他从那帮擦皮鞋的里面给捡了回来,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儿撅着呢。就算那家伙是个马前卒的料,可如今整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儿,走起路来两只手怎么都不肯离开裤袋的样子,实在叫李文超心生反感。甚至有几次,那小子还趁李文超出门,私自把他的跑车开回乡下的老家去显摆一通。

“你可别忘了自己是谁。”他对赵晓磊说。他觉得,无论如何是他教会了那个曾经微不足道的无名鼠辈翻身的招数,他理应感恩戴德才对。可那小子不知怎的,愈发得意忘形了,有一次居然还斗胆跟他质问起那篇故事的进度来了。他以为他是谁?如果他李文超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他回到地上跪着擦他的皮鞋去。在李文超看来,那小子似乎想要的更多,贪婪的家伙!

文档里的年轻人,如今再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纤小字符。他鲜衣怒马,横行万里,只是天地间一片宁静丰稔,扰了他一心青云直上的意志。他不甘心,他说自己徒有一身武艺和满腔热血,只是天不遂人愿,没有生逢乱世,否则必是个万人儋畏、举世拜谒的大英雄。于是,他扬鞭催马,剑指四方,四方漂杵;刀向千里,千里无鸡鸣……

就知道这个富二代干不出什么名堂来,赵晓磊合计着,如果是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早就接他老爸的班了。别看李文超投胎的运气比他赵晓磊好,但半点也不如自己,将来说不定还得指望着自己去替他劳心卖命呢。看得出来,李总还算器重自己,只要跟定了他,将来倘若能把他那摊生意接手过来,哪怕一部分,那就什么都有了。赵晓磊还依稀记得从前那个经理告诉他的话,他可不想只是“当小弟”。至于李文超的那个什么小说,就权当一乐吧。

赵晓磊早就用不着跟李文超請示便能任意打开他桌上的电脑了。电脑中那文档的幽光映进赵晓磊的眼里,竟也令他坠入其中。他看见文档里的那个年轻人,出身贫寒却大志在胸,凭借着自己过人的才干在江湖上闯荡立足,杀出一片天地。

后来,年轻人大行四方,杀伐天下。他走过荒原,部族们烹羊宰牛;行至田野,农人甘拜他为族长;踏入市井,商贾们纷纷拥立他为领袖,甚至还得到了皇帝的册封。

“哈,真是有趣!”这故事赵晓磊读得津津有味,“厉害啊!这样下去,那不就真成人生赢家啦!”赵晓磊看着屏幕,被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团团围住。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年轻人竟然得到了一个惊天的大消息。他被告知自己原来竟是贵族的后裔,他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上天为了他尊贵的出身所设下的历练……

“去他妈的出身!李文超,你这个混蛋,老子就看不惯你这一套!”赵晓磊愤怒地骂道,并大力按下了删除键。

现在,已然躺在病榻里动弹不得的李文超,只能听见制氧机和心率仪单调重复的工作声。比起他当时从天旋地转中醒来看到的一片苍白混沌更加可怕的是,每当午夜梦魇袭来,他仿佛都会听到有什么人走进他的房间。他不敢想象这人是谁,他最怕见到梦里面赵晓磊站在股东大会中间慷慨陈词的那种景象。或许还没有人忍心告诉他,那场突然而至的交通事故早就帮他跟赵晓磊之间做了了断。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红色和黄色的光斑布满于晚高峰车水马龙的路面,它们呻吟不宁,趑趄不前。只见一辆大红色跑车,载着两位衣着光鲜的青年,从湍急的霓虹河道向灯火淤积的交会口一路驶去。两个年轻人之间显然有些不快,甚至近乎争执。开车的那位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用力掐着烟,烟雾从他嘴里愤懑地喷出。旁边的那位则不住地挥舞着双手,连同臂膀也跟着颤抖,仿佛正在拨弄一个无形的武器。他们不时把脖颈扭向对方,两张嘴开合不停地露出四排獠牙,好似在大口啃噬彼此方位上两只无形的猎物。

一秒,仅仅一秒,其实只需要再多等上一秒的时间,那个骑电动车的外卖送货员就不会撞上那辆暴躁的、与秒表竞赛的红色跑车。他趴在一堆白色垃圾包裹下的珍馐美馔里,号啕不止,它们有的锋利,有的滚烫,有的已然鲜血淋漓。他一抬头,看见一个纤尘不染的鞋底朝自己头顶袭来,那上面的花纹残忍而醒目,紧接着又是一个。

“不长眼的东西!”一个声音咆哮起来。

“敢挡老子的路!”另一个声音怒吼着。

詈骂的洪水倾泻而来,每一句打在身上都狠狠地烙上瘀伤。

“好好看看这车,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一辈子你也甭想翻身!”

“回老家继续当你的狗去吧!”

“你他娘的说谁呢?!”

“说的就是你!”

“你才是,狗东西!”

不知怎的,两个鞋底干净的人忽而扭打在了一起。一个抓了另一个的衣领,一个掐了另一个的手腕。他被薅住了头发,他被扼住了喉咙,他们被捶打、撕咬,他们要你死我活。他们两个在地上一圈圈地翻滚,在烦躁的红色与黄色光斑的河流里,两具年轻的身体弱如浮萍、软如藓藻,怎么可能耐得住铁船荡过时一下无心的剐蹭。

那位坏运气的外卖送货员泣不成声地拨着每一个店家和消费者的电话,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为自己今天辛苦一日换得的成绩暗自欢喜。而与此同时,李文超和赵晓磊两人之间的所有恩怨交情都已在那个混乱拥堵、你争我抢的路口被碾轧得血肉模糊,渐次化作乌有了。

有什么人打开了那个尚未写完的文档。此人身着青衿而戴冠,手中执辔但不掌剑。他大抵不像李、赵两人那般繁忙如燕,也断不似执鞭跨马的江湖武士。他身纤弱、面如霜,眼见这写满横逆与奔袭的文档行至要隘,一半崩坏一半雪白。此人究竟如何才能让这半部残败的文稿悉数收场,那些纤小字符的剪影又如何才能在那片荒唐凌乱里安得苟活,或许无人知晓。

作者简介:

胡野禅,女,1987年生于黑龙江省农垦,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