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泉永颐

2022-04-14 10:16周裕锴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稿

周裕锴

永颐,字山老,号云泉,生平未详,住杭州仁和唐栖寺。诗名甚著,有《云泉诗稿》传世,《宋高僧诗选补》卷下录其诗23首。永颐的宗派法系,诸书不载。今考《杭州上天竺讲寺志》卷十五:“钱塘释永颐,号云泉,杭之耆宿也。淳祐十年冬十一月,闻上竺佛光法师以左藏薛师普占廨院欲作厅,佛光勿许,辄渡江东归。颐甚高之,遣书慰曰:‘公幡然高举,佛祖所谓毋自辱也,顾恋乎何有?昌黎公所讥语刺刺不能休者,当愧死矣。’”佛光法照法师(1185—1273)是天台宗僧人,永颐作书信安慰他,应当是同属天台教门的缘故。姚镛(1191—?)《王别驾访天竺颐晔二师》诗曰:“青山久不逢坡老,玄鹤亲曾识辨才。”(《两宋名贤小集》卷三百十六)天竺颐即指永颐,《云泉诗稿》有《天竺秋日》可证。诗中的“辩才”法名元净,为天台宗讲师,住杭州上天竺寺,苏轼与之交往甚密。姚镛以辩才法师类比永颐,亦可证明其当属天台宗。

据《云泉诗稿》和其他文献,可知永颐与周文璞、周弼(1194—1255)父子以及姚镛、李龏(1194—1273?)等多有唱和。永颐有8首诗赠与周弼,而周弼《汶阳端平诗隽》亦有《留别唐栖云泉上人》《赠唐栖寺僧》《留题唐栖寺》《寄云泉僧永颐二首》。永颐有《寄姚赣州》,姚镛《雪蓬集》则有《怀云泉颐山老》。李龏《寄云泉颐上人》称“酬唱诗筒系海藤”(《江湖后集》卷二十)。据永颐诗友的生卒年推测,他大约生活在宋宁宗、理宗朝(1195—1264),淳祐十年(1250)后尚在世。其时江湖诗风盛行,永颐交往的周、姚、李的诗集均被收入《江湖后集》,所以他也勉强可算作江湖诗人。此外,《云泉诗稿》中还有《和韩涧泉韵题周晋仙山楹》《悼赵宰紫芝甫》两首诗,韩涧泉即韩淲,“上饶二泉”之一,为江西诗派的殿军;赵紫芝即赵师秀,“永嘉四灵”之一,这说明永颐诗不专主一格,取径较宽。

《云泉诗稿》及《补遗》共收诗115首,其中五古15首,七古8首,五律27首,七律15首,七绝50首(含古绝2首)。永颐作诗的题材较为广泛,风格亦多样。五律主要继承北宋晚唐体僧诗的传统,爱写清寒冷寂之景,尤其善于发现寻常景物的新奇之处,以显示冥搜独造的诗思。试看以下几首:

山房十日雨,仰栋看行蜗。笋暗风庭竹,萱凝晚砌花。罂红留夕火,焙绿荐春芽。滴滴西窗下,清泉满石洼。(《久雨》)

寺忆清溪绕,舟移曲岸分。塔昏飞雨怪,殿黑隐雷文。锡挂秋房冷,香浮夕帐熏。藓庭闲望过,碧鹤下晴云。(《送甬上人归仙潭寺》)

荷叶倾香露,山池见早秋。石凉幽蟹过,枝晚雨蝉休。废堰凭虚涨,荒泉入乱流。水花红漠漠,相对渚云浮。(《山池早秋》)

谷寺掩高扉,松亭雪侧垂。石幢围隐兽,野殿没寒鸱。路转空林积,风惊老树危。草堂香火静,山鹿到荒墀。(《雪中》)

诗中的意象如竹笋、萱草、昏塔、黑殿、雨怪、雷文、秋房、夕帐、藓庭、废堰、荒泉、寒鸱、空林、老树、山鹿、荒墀等,大抵色调灰暗,一片荒寒幽寂之意。特别是行蜗、幽蟹、雨蝉等小动物的形象,体现出诗人幽微细致的怪癖,颇有几分贾岛的习气。写雨而用“暗”“凝”,写雪而用“垂”“围”“没”,皆准确贴切。《雪中》诗共二首,似乎有意使用“禁体物语”,如“石幢”一联,写寺中石幢围栏、野殿屋脊被雪遮盖的情景,有状物之功。另一首中的颈联“鹤怪云黏石,僧疑月照扉”更为传神,雪铺石上,恍若一片白云,雪积门前,仿佛满地明月。鹤之所以怪,是因为有“孤云将野鹤”的联想;僧之所以疑,是因为有“僧敲月下门”的故事,其构思可谓精巧奇特。

当然,永颐五律中也有明快的笔调,如“白浪翻红揖,青山映碧莲。鸟飞荷叶下,人散柳条边”(《秋日泛西湖》),“碧溪沿谷口,晴柳护塘坳。波静鱼吹沫,林深鹊隐巢”(《春日泛舟》),皆色彩明丽,可谓诗中有画。又如《防风王庙》诗:

万国方尊禹,防风殒殿趋。应怜舞干戚,独不碍唐虞。祭豆侵田鼠,灵幡触井乌。椒浆春奠罢,箫鼓押村巫。

《史记·孔子世家》谓“禹致群臣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后为山川之神,守封禺之山,在湖州武康,宋末董嗣杲有《武康防风王庙前入西乡山中旷游归看邑志偶成》诗。《舆地纪胜》卷四《两浙西路安吉州》武康县有防风氏庙,即指此。诗的前四句写防风氏被禹所戮之事,正如舞干戚的刑天,尽管被黄帝所杀,并不妨碍唐尧虞舜之贤。后四句写村民祭祀的场景,可视为一幅民俗画卷。

《云泉诗稿》中七绝数量近乎一半,也颇有佳作。永颐往往能在平常题材中别出心裁,写出新意。比如《送天竺僧还乡》:

月冷云深天上寺,桂花千树绕楼台。归时若对闲人说,莫道身從月里来。

这本是送僧诗,但构思非常巧妙,前两句写天竺寺的环境,仿佛如桂树环绕的天上寺院,僧人离开此寺还乡,犹如离开月宫,下凡人间,所以诗人特别叮嘱他切莫泄露天机。这就巧妙地赞美了天台宗的名刹天竺寺,而归乡的僧人足以为之自豪。诗的首尾意境高远,给人神清骨爽的感觉。又如《湖上春晚》:

水边三月芳菲晚,杨柳楼船拥万家。浩浩歌钟迷白日,不知烟寺落桐花。

中间两句写杭州官民游西湖的盛况,尾句呼应首句“芳菲晚”,描写了另一个寂寞萧条的场景,在俗与僧、楼船与烟寺、繁华与零落的对照中,流露出对时间流逝淡淡的忧伤。这种伤逝的情绪在面对荒废的宫寺时表现得更为冷峻:

渺渺笙歌散石筵,霓旌吹断网蛛悬。经年不锁青鸾殿,野鹤飞来玉几前。(《废宫》)

子规啼在乱山中,废寺春深暮阁重。门外永安潭上水,朝昏惟送一楼钟。(《宿永安潭上》)

永颐生活的时代,南宋王朝正走向衰落,诗中的废宫、废寺已成为一种世纪末风景的象征。前一首诗令人想起李白《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的叹息。后一首诗结尾,惟有一楼钟声打破废寺的荒凉和潭水的沉寂。与此相联系,永颐各体诗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怀古情绪,除了《越溪吟》“越王霸业秋山头”这类直接怀古的诗篇之外,在纪行、送别的题材中也有不少对故迹的哀悼,如“故王宫井已无闻”(《送僧归茜径》),“故苑烟花百草香”(《过吴门》),“君王不宴芳春酒,空锁名园日暮花”(《过聚景园》),“千载青山绕故宫”“春水多愁旧垒空”(《送王以通之官金陵》),“废馆夕阳寒柳动,古宫芳草白云多”(《姚震父自剡来喜晴郊行》),“行殿不开尘锁合,至今风雨暗金铺”(《寄行宫监门王以通》),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在永颐的诗中,可看到民生和寺院凋敝的情况和原因,“岁晏民物耗,霜枯鹰隼击。寂士无丰姿,空田罄尘积”(《将别旧山寄伯强》),“前修不可见,法社渐雕毁。名山半征徭,祖塔乱獐麂”(《葺唐栖旧庐》)。这既与天台宗的衰落相关,但更来自日趋严酷的赋税征徭。比废宫、废寺、废馆更灰色昏暗的是这样一些诗,如《观乌鸢山下滕树》:

一株老树蔽荒林,下有藤悬巨蟒身。几度日斜乌鸟散,山昏鬼哭断行人。

老树枯藤,如巨蟒般缠结,不祥的乌鸢,再加上山鬼哭声,比贾岛的“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更为恐怖。“山鬼”的形象在永颐诗中也一再出现,如 “山鬼移灯上树头”(《宿村庄》),“山鬼昼无影”(《山乐官》),“山魈个个归”(《山行与伯弜同赋野庙》),这在其他僧诗中是很少见的。

在《云泉诗稿》中,有几首七言古诗值得注意。一首是写自然灾害的《乾元山洪水》:

乾元山头洪水发,溪有长蛟潜伺察。两岸居人莫等闲,年深物怪终腾拔。往岁邻封遭水变,只道溪流静如练。倏忽人烟数里间,夜半平沉皆不见。东南地坼乾坤浮,几番赤子葬洪流。神龟去后不复返,休看浪打石人头。

诗中记录了一夜之间数里人家被洪水吞没的惨剧,表达了对“赤子葬洪流”的悲悼与无奈。一首是写江浙一带商船贸易的《苎渎夜泊》:

吴城水冷秋风高,迎霜枫叶飘城壕。吴侬射利如射虏,高帆大艑横江涛。黄昏不顾风水恶,篙儿怒击何轻豪。苎渎人家惯迎接,憧憧来往无停艘。水上悬灯招夜泊,沙头认客相呼号。人生富贵多不足,亦有稗贩当勤劳。万斛高装谋重利,斗升未给轻浮舠。吾生最爱鲁仲连,封侯不受海上逃。轻世肆志甘贫贱,谁能富贵诎辱遭。夜歌新诗喜达旦,起看征雁飞云皋。

商船为追求利润出入风浪,苎渎码头人家悬灯招客船夜泊,这里既有万斛大船装载多,营利丰厚,也有小艇不能满足升斗利润。诗的前面部分描写了稗贩者的辛劳,而最后六句表达自己爱自由、甘贫贱的价值观,这更类似士大夫的贱商轻利,并无明显的佛教立场,诗中的情怀更像高士而非高僧。

永颐描写的人物形象也值得一提,如“嗫嗫枯吟如有失”的聋僧,“或时兀坐何堆豗,或时手把古书帙。帙中明星不复记,案上吟篇已忘律”,“僧今老矣无别怀,时梦响潭清汩汩”(《杉下聋僧》);又如“僧服而胡须”的江湖术士,“闲来古寺看画壁,醉去夜店烹寒鱼。击竹有时谈九命,无钱踏雪过千序墟”(《赠术者王髯》)。这些下层人物组成的群像,与吴越之地的风俗画,使得永颐部分作品具有反映社会现实的意义。《云泉诗稿》中还有两首禽言诗《山乐官》,借鸟声写山居之乐。

永颐作诗师法较广,突破了晚唐体僧诗“清苦工密”的五律的限制,尝试各种体裁和风格。如《伯弜出示新題乐府四十章雄深雅健有长吉之风喜而有咏》,这首句句押韵的柏梁体,追求雄深雅健与瑰丽险怪的结合:

伟哉吴人周伯弜,国风雅颂今再昌。钧天洞庭不敢张,楚芈暗泣嗟穷湘。庆祚三百多祯祥,呜呼四十乐府章。春宵剪烛飞兰香,浩歌激烈声洋洋。贞魂义血流精光,奸鬼妒魄诛幽荒。土森闪怪踏雪僵,茫茫万窍塞鼓簧。再洗律吕调宫商,金玉振耀齐铿锵。一清一浊均阴阳,风霆变化始有常。咏歌唐虞及商汤,矇瞽献纳皆赞襄。煌煌天子朝明堂,永被金石无哀伤。

其中“春宵”“贞魂”“奸鬼”“土森”数句酷肖李贺(长吉)诗风,而其格调又逼近韩愈、苏轼之作,僧诗中较少有如此气魄和辞藻的诗篇。五言古诗或有意学南朝二谢的风格,如《咏怀》的“晨风荡原野,高林摩苍条”“紫烟凌石峰,绿云生桂标”,《食新茶》的“至味延冥遐,灵爽脱尘控。静语生云雷,逸想超鸾凤”,《雨后对月》的“光飞激洞户,彩莹栖云塘。芙蓉杂羽盖,暗水流瑶芳”等等,讲究辞藻和对仗,但音律不谐。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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