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湘西题字

2022-04-16 00:22范诚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芷江吉首题字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专家。同时,他还是一个书法家,他的章草和蝇头小楷写得特别漂亮,很见功力,俨然一位书法大家的字。但他非常低调,极少题字,所以题字不多。下面就他湘西的一些题字,做一些介绍。

凤凰的几处题字

凤凰古城是沈从文的故乡,沈从文自幼在凤凰生活到十四五岁,然后从军外出,期间多次返回凤凰,因而对凤凰很有感情。但他对凤凰的题字不多,有些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凤凰的南华山下,有一所百年名校——文昌阁小学。这是凤凰县第一所新式学堂,也是沈从文的母校。

校园内有一个藏书楼,门上挂着一块“藏书楼”的木匾,是沈从文先生亲笔题写的。

1982年5月,沈从文最后一次回故乡凤凰探亲。这次是在黄永玉、黄苗子夫妇等陪同下回来的。当时沈老已八十高龄,特意参观了母校,心里非常高兴。

沈老返回北京后,对故乡的事物情牵梦绕,总想为母校出点力,做点事。这年12月,《沈从文文集》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联书店联合出版,共得版税9700多元。他在此基础上再加平时积蓄,补足一万元,整数捐给母校,并给校长写了一封信。

后来,学校用这笔钱盖了一座藏书楼,准备命名为“从文藏书楼”,来信请他题字。他知道后,赶紧回信说:“绝不能以我的名字命名,这与我希望的完全不同,就叫‘藏书楼吧!”他只题写了“藏书楼”三字寄回去。

后来,“藏书楼”三字深深地镌刻在藏书楼的木匾上。

在凤凰,还有一种说法。有一年,文昌阁小学想请沈老题写校名,沈老沉思一会说:“我的老师田名瑜先生还健在,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应该请他写。”便推辞了。

田名瑜是沈从文的老师,也是文昌阁小学走出去的诗人、学者和书法家,早年加入南社,解放后任国务院文史研究馆馆员,是“湘西老一辈人的道德学问精神代表”(黄永玉语)。

沈老的推让,既表示对老师的尊重,也是沈老一贯谦虚为人的风范。

现在文昌阁小学的校名,是后来请同是该校的学生黄永玉题写的。

凤凰县山江镇,有一个苗族博物馆,馆名系沈从文先生亲笔题写。

上世纪80年代初,龙文玉任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副州长,分管文教卫工作。他曾经写过《屈原族别初探》《苗语与楚语》等论文,引起了沈从文先生的关注。

1982年5月,沈从文先生回到湘西,专门要州政府办的同志约龙文玉面谈。他们都是凤凰苗族文化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沈老嘱咐龙文玉,搞学术要耐得住寂寞,要深入民间,掌握大量的民间素材;要另辟蹊径,可以搞一个苗族的博物馆,以收藏苗族文物,再现苗族历史文化。临走时,沈老兴致勃勃题写了“苗族博物馆”,交给龙文玉。

沈老回北京后,还专门给龙文玉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描绘出未来的苗族博物馆的模样:“能看到一部苗族简史的轮廓,见到一个苗族社会的缩影,保留下一批苗族文化遗产,成为民族文化交流的窗口,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作贡献。”

1999年,龙文玉退休后,便开始筹建苗族博物馆。2002年,是沈从文先生诞辰100周年。这年3月,苗族博物馆在山江镇苗王府旧址上进行改造建设,10月1日,正式对外开放。沈老题写的“苗族博物馆”匾额,赫然挂在大门上。

现“苗族博物馆”已成为山江镇一个重要景点。

“凤凰电影院”的牌匾是沈老题写的。

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凤凰电影院重新修建,时任电影公司经理方昌成,1929年生,凤凰人,曾长期在凤凰县文化部门工作。他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北京找到沈从文先生,请沈老为电影院题字,沈老题写了“凤凰电影院”几个字。后来凤凰电影院一直挂着这个牌匾。

本世纪初,凤凰县电影院一带被开发,修建新的影视城,“凤凰电影院”牌匾已经停用,沈老原作存于有关部门。

方昌成老先生于1989年退休,现已经92岁高龄,住在北京儿子方明家中。

《凤凰县志》的书名曾经请沈从文题写。那是1982年,《凤凰县志》开始编辑时,聘请沈从文等为顾问,并请沈老为县志题名。当年十一月,沈老题写了并寄给凤凰。该题字中,沈老按章草书写习惯,将“凰”简写为“皇”。结果出版时,国家有规定,正式出版物书名不能用不规范字体,该题款不能用作书名。后来,县里决定将该题名用作扉页,书名另请凤凰著名书法家刘壮韬题写。该县志于1988年正式出版。

凤凰县图书馆上面悬挂的“图书馆”几个字,并非沈老亲笔题写,系从沈老墨迹中集字而成。

凤凰的著名景区齐梁洞本来请沈老题名,沈老因为生病,没有完成。

1983年,沈从文得了脑血栓病,左半身瘫痪了。有一天,凤凰籍同乡、原中宣部副部长刘祖春登门看望。恰好,那天家乡凤凰来了三个人,请沈老为家乡新的一个旅游景点——“齐梁洞”题名。沈老听了几位老乡的乡音,听到“齐梁洞”这个熟悉的名字,心潮起伏,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这时,沈老因为身体原因,用毛笔写字已经很困难了,夫人张兆和便叫刘祖春代笔。刘祖春在沈老书桌上写了“齐梁洞”三个字,上款题“沈从文先生嘱书”,下款落上自己的名字。字写好了,拿给沈老看,沈老这才露出笑容。

吉首大学图书馆

在风光旖旎的湘西吉首大學校园,有一座美丽别致的图书馆。该馆坐落于吉首大学的风雨湖畔,“吉首大学图书馆”馆名系从沈从文先生的赠书题词中复制放大而成。

作为湘西的最高学府,吉首大学对沈从文先生十分敬重,沈老对家乡的这所大学也情有独钟。1982年5月,沈老一行回湘西探亲时,应邀专门到吉首大学参观并做专题讲学,受到吉首大学师生的热烈欢迎。

沈老每出版新书,都要给吉首大学图书馆赠送,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签名。

“吉首大学图书馆”七个字取自沈老赠送的《沈从文小说选集》一书。1982年,该选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沈老得到样书,即在书的扉页上用毛笔写下“吉首大学图书馆,沈从文赠,八二年八月”字样,寄给了吉首大学图书馆。该馆后来从几本书中,选择认为写得最好的题字,用作馆名。

2018年,吉首大学建校60周年之际,学校把图书馆前面的空地,打造为宽阔的从文广场,并在广场中央,立有沈从文先生的半身铜像。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底座上方,雕刻着一本本叠起来的图书,在图书上面,塑有先生半身像。这是先生晚年像,抿嘴微笑的脸上,写满了慈祥与倔强。在底座的后面,刻有先生的座右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永顺的三个题字

1979年11月,时任永顺县文化局文物管理所所长的向渊泉,为了搜集整理“红二六军团”在永顺的有关史料,专程来到北京,走访肖克等老将军以及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物。

11月16日,向渊泉在好友、原《大公报》著名记者、北京出版社老编辑萧离(湘西古丈籍)的陪同下,去拜访沈从文先生。

他们一行5人来到沈老家中,当时沈老的住房是一栋三间小木房子,门前是一个葡萄架,虽然房子很小,但环境还算雅致。

沈老的住房靠西,一个大床铺几乎占满整个房间,床前是一条过道,靠内壁是一长条书架,上面堆满各种书籍。沈老笑着说,这些都是他青年时期的作品,家搬来搬去,只保存这一些了。

他们聊了一会,因为聊的是湘西历史话题,谈得很投机,沈老也十分高兴。后来,向渊泉提出请沈老为不二门摩崖石刻题词。沈老问,题什么呢?向渊泉说,题“石门天凿”,好刻在石门进口的岩壁上。沈老说,我虽没去过永顺县城,待我有了时间,一定要看看不二门,再看看溪州铜柱等。

接着,沈老取出一个小铜墨盒,又取出一支小毛笔。家里也没有宣纸,沈老找到几张新闻纸,说就在这纸上写。当时房间里没有书桌,沈老坐在床铺上,将一块木板放在大腿上,摆平,然后书写。

沈老写到“门”字时,开笔点了几点,接着一个大转弯,拖下长长的一笔,再完成弯钩,显得很洒脱。沈老停下来,仔细看了看,笑着说:“这个字写得好,寫出了风格,写出了情趣。”其后,他一口气将一幅字写完,落款“沈从文七十八岁时手书”,放在空隙处晾干。

向渊泉想到“溪州铜柱”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当时县里准备在王村修建一个铜柱馆,于是又请沈老题写“溪州胜迹”作为匾额。沈老也很快题写了,并落款“己未秋沈从文书”。

然后,向渊泉提议大家与沈老合影留念。于是,他们站到葡萄架下,照了几张合影。

在此之前,1978年,向渊泉就写信托萧离出面,请沈老题“不二门”三个字。当时沈老身体不太好,躺在床上,因为出鼻血,鼻孔里还塞着棉花。沈老是躺在床上题写“不二门”的,并落款“沈从文题不二门,时年七十七岁”。题好后,萧离将题字寄给向渊泉,并在信中介绍了沈老题写时的情况。

因为不二门的石门上,之前已刻有名家“不二门”的题款,后来县里选择了沈老的“石门天凿”,刻于中间石柱的醒目位置。而沈老题的“不二门”并没有刻上去。“溪州胜迹”因为铜柱馆一直没有落成,后刻于不二门观音庵上一处门上。

边城的题款

边城镇原名茶洞镇,是沈从文小说《边城》的原型地。这里有一个著名的渡口,一端在湖南这边,一边是重庆的洪安镇。以前两镇之间没有桥梁,交通往来,全靠过渡。两边码头之间连着一根钢绳,渡船过渡,都用人工拉,又称为拉拉渡。

拉拉渡湖南这边码头,背靠着数十米高的绝壁,绝壁上题有“边城,沈从文”五字,这是采用沈老的亲笔题字。

说起沈老这个题字的来源,很有一番故事。

1991年5月,著名军旅作家彭荆风带着女儿、作家彭鸽子专程来花垣边城采风,花垣县安排宣传部副部长石新征全程陪同。

彭荆风曾任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中国作协云南分会副主席等职,代表作品《解放大西南》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今夜月色好》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著名的军旅作家。其女儿彭鸽子,1957年4月出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也是一个作家。

彭荆风父女是沈从文的忠实粉丝,此次来湘西,完全是追随沈从文的足迹而来。他们先期到了凤凰,看了凤凰古城,参观了沈从文故居、沈老墓地等。然后,转道花垣茶洞,来到沈老《边城》的原型地看看。在石新征的陪同下,他们参观了花垣的茶洞镇、重庆的洪安镇、翠翠岛、拉拉渡等。

在游览过程中,石新征介绍说,花垣县正准备在茶洞镇边境修建一座门楼,上面题写“边城”二字,最好是用沈老的题字,可惜沈老已经去世,至今找不到沈老的题字了。

言者无意,听着有心。彭荆风听了后,对女儿说:“鸽子,你那里不是有沈老亲笔题写的‘边城吗?可以给他们复印寄来。”彭鸽子听后,当即答应回去后一定复印寄来。

彭鸽子手上怎么会有沈老的题字呢?

原来,彭鸽子自幼爱好文学,“文革”中,彭荆风受到冲击,彭鸽子的学习也深受影响。长大后,彭鸽子想从事文学创作,要父亲给她指点。父亲便叫她多读沈从文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边城》,有时间的话,可以抄写几遍。彭鸽子于是利用业余时间,将《边城》抄写了三遍。

“文革”后,彭荆风复出,有一次带着女儿去拜访沈从文,女儿特意带上一本自己手抄的《边城》送给沈老看。沈老看后,非常激动,当即为该手抄本题写封面,写上“边城,沈从文”五个字,这就是沈老题写“边城”的由来。

彭荆风父女回去后,彭鸽子很快就把复印件寄给了石新征,石新征又把它交给了茶洞镇政府。

边城旅游兴起以后,花垣县在与重庆秀山县洪安镇的交界边境,修建了一座门楼,上面刻上“边城,沈从文”几个大字,又在拉拉渡的石壁上,刻下“边城,沈从文”,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石壁上的“边城”。

张家界的题字

1982年5月底,也是沈老一行回凤凰探亲之后,应张家界有关方面邀请,沈老携夫人张兆和一起去张家界看看。第一天,他们步行看了山下的金鞭溪,觉得很美,沈老称金鞭溪为“张家界的少女”。第二天,准备上山去看黄石寨,沈老因腿脚不太灵便,没有去。结果,夫人和陪同的人去了,他留在宾馆里。张家界管理处的同志拿来纸和笔,要请他题字,他答应了。对方说到要派人陪他时,他说,我写字有个习惯,要一个人写,不愿意别人在旁边看。管理处的同志想,你一个80岁的人了,让你一人在宾馆,我们怎么放心?所以说了句,怕你一个人不方便。沈老很敏感,说,至于身体,我最近才检查的,没什么大毛病,你们放心吧。

下午,沈老夫人和陪同的人回到宾馆时,看到沈老写了“张家界”“金鞭岩”“展卷”等好多幅字。这时,他已是一身疲倦,见了夫人便说,今天是真正写累了。

看到一沓题字,管理处的同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真累了您老人家了。

后来,这三幅题字分别刻在张家界主要景点的路口。

芷江书碑

在怀化市芷江县的文庙,至今保存着一块由沈从文书丹并篆额的巨碑,这是1921年沈从文19岁在芷江谋职时书写的。

沈从文因为家庭变故,1919年卖掉凤凰的房子,举家搬迁来到芷江,投靠时任芷江县警察局长的五舅黄巨川和姨父熊燕龄(熊希龄弟弟),在警察局谋得一份“税官”的差事,主要在县城内征收屠宰税。闲暇时,在芷江熊家公馆藏书阁博览群书。后在熊燕龄的举荐下,他拜师爷邓其鉴为书法老师,练就一手好书法。

1921年,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治贤因参加剿匪而不幸殉职。芷江各界名流呼吁为段树碑立传,以惩恶扬善,县府同意勒石纪念,由芷江名流邓其鉴撰写碑文,其高徒沈从文篆额并书丹。

这是一块两米多高的墓碑,碑额刻有“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君治贤墓志铭”15个大字,字体为长形篆体。碑刻正文部分为楷书,内容详细记录了段治贤的生平和为剿匪而牺牲的事迹。碑文共641字,字体匀称,苍劲有力,是一幅很好的书法作品,也是沈从文青年时期唯一留世的碑刻书法真迹。

1985年6月,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时,此碑在芷江县城郊村民院内被发现,经鉴定,为国家二级文物。

1987年11月12日,中国著名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黄永玉获悉芷江保存有沈从文墨宝真迹,专程从北京赶赴芷江,拓印保存,并将拓片特意送给沈从文看。沈从文注视了好一会,默默无言,静静地哭了。这把黄永玉夫妻吓坏了。黄永玉妻子张梅溪说:“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

范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广播电视台一级文学编辑。已出版散文集《崀山走笔》《本色凤凰》《阅读湘西》《崀山乡土》《走玩湘西》《凤凰:那些人,那些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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