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泰藏的虚空之白

2022-04-21 22:18宋禹霏
上海工艺美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陶艺家白瓷器皿

宋禹霏

黑田泰藏46岁时才开始触碰之前一直崇尚的白瓷,彼时他已经制陶多年。这份等待使得他对白瓷有足够的节制与敬畏,也因为创作出了一种微妙但永恒的生命形式。正如他在阐述自己的作品“圆形筒”时所言:“正因为它最纯粹,我的个性才能从中显现”。

相遇白瓷

1966年,20岁的黑田泰藏在旅法期间结识了陶艺家岛冈达三,并在日后成为其弟子。岛冈达三是日本民艺运动代表陶艺家滨田庄司的第一弟子,两位陶艺家日后皆被奉为日本人间国宝。其时因黑田泰藏表达出对陶瓷艺术的兴趣和想要去美洲游历的想法,岛冈先生便为他介绍了一位加拿大陶艺家友人,由此黑田泰藏便开始了与其相伴一生的陶瓷制作生涯,并在1981年回到日本建立个人工作室。

1991年,正值日本泡沫经济破裂,政府下令采取金融紧缩政策,大量企业倒闭,失业率飙升,各行各业都在重新思考该如何为经济的振兴而作出改变,这种情形也影响了身为艺术家的黑田泰藏。黑田泰藏第一次在滨田庄司的工作室看到李朝的白瓷时,便本能地喜爱上白瓷,像是一颗种子牢牢扎根在心里。岛冈达三和滨田庄司皆曾对他说过:“白瓷不是年轻时该考虑的东西”。因对前辈们的信任与尊敬,黑田泰藏多年来一直将对白瓷的喜爱沉淀于心。或许因为困境之中会让人更加诚恳地审视自我,这场危机虽然将黑田泰藏的生活推入谷底,但也唤醒了他更为纯粹的创作激情——黑田泰藏决定正式开始制作白瓷。

历经了多年在材料和风格上的试错,1992年,黑田泰藏的白瓷作品初次问世,于东京的桃居艺廊举办了其白瓷初个展,现场展品一售而空,这一年黑田泰藏已46岁。

确定与白瓷结伴后,黑田泰藏决心今后只在“拉坯成型、器皿、单色”这三个条件下进行制作。他声称这样的限制,反而带给他自由。用陶轮制作器皿时,作品能够触及的空间和呈现的形态,都在于陶瓷作家的操控,看似一种有所限制的手法,但其中包含着无穷的可能性——运用手工拉坯制成的器皿在手与泥土、与空间和时间共同协调下,更容易展现陶瓷作家的审美、技术与理念,刻上制作者最为独特的烙印。

虚空之境

作品所包含的语言越纯粹反而能提炼出更多的可能性和欣赏空间,凭借最单纯的方式,黑田泰藏的白瓷脱胎出了甚为空灵的质感。他曾自我解读:“我不是在做白瓷,我只是不断置身于创造白瓷的过程,让我向人们介绍那个地方。白瓷并不是最终的制成品,它只是我对那个地方的一种感觉呈现的方式。”

日本文化的根在中国,日本文化的魂是禅学。早在公元五世纪,中国的陶瓷就已经传入日本,中国的书画作品注重留白,也擅长在未竟的表达中潜藏深刻而博大的真理,这种对玄秘存在的认识,根植于东方人的内心。万物负阴而抱阳,在阴阳、有无、黑白之间保存着来自宇宙之源的写意;而对两者之间关系的认识,使人们学会平静而谦卑地看待万物,并保持着自心的纯粹与敬畏,以致张弛有度地顺应自然,透过微小的存在去认识整体,正如黑田泰藏以单纯的白瓷作为虚空之境的呈现载体。

日本的陶艺作品常常能在无意之间展露自然、淡雅、质朴、清新的气质,这是禅意的体现;禅学思维为日本文化提供了对“无”的认识;所谓无,包含着从物质到思维的终极虚空,是万物的源头、存在诞生的起点和终点,能够清晰地参悟“无”,会使人在坦然之中感知“有”。在黑田泰藏的语境中,他将这种虚空之境称为“零”,因为想要创造虚空,所以选择了白色。

虚空之色

日本人对白色的崇拜,在对禅学的思惟中形成整体的审美观。日本汉学家白川静在《常用字解》中解析汉字“白”的意思是:“象形。变成白骨之后的头盖骨形状。是经过风雨洗礼,皮肉脱落变成白骨的脑袋形状。从而演变成‘空白之意。”

钟情于白色的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认为“白”不仅仅是一种颜色表现,“白”被称为一种设计理念;白是一种特别不寻常的颜色,因为它也可被视为没有颜色。在过去,日本人自古将一起事件发生之前存在的潜在可能性称为“机前”。由于白包含着转化为其他颜色的潜在可能性,它也可被视为“机前”。简言之,白同时是“全色”和“无色”。白这种能够脱离颜色的特性,还能包含“间”和“余白”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感,以及“无存”和“零”这样的抽象概念,同时还象征着高级的质感与诱发人们内心深处神圣感知的心理作用。

虚空之器

黑田泰藏的白瓷寄寓着日本的禅意精髓,他将采撷于虚空之中的抽象感知凝练为器物载体,成为具象的表达。2017韩国京畿世界陶瓷双年展骊州展区展出的是将每个人都将经历的死亡升华为艺术的作品,其中多位陶艺家的作品是由陶瓷创作的骨灰盒,黑田泰藏展出了他的作品——一个表面上有一道罅隙的白瓷器皿。

建筑师安藤忠雄认为黑田泰藏的白是一种接近精神性的白,骨灰盒是生命终结后的容器,如此结合后给予了代表着死亡的容器一份深厚的神圣感。“白”在中国东汉时期著成的《说文解字》里被解释为:西方色也。五行之中西方属金,亦属白色。古代人认为西方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因此白色常常与死亡、丧事产生关联。这件作品存在着意境上的超然和形式上近乎于内敛的高级感,与艺术家卢齐欧·封塔纳在《空间概念》中所追求的“在艺术上产生出新的次元,并与宇宙相接”的理念产生了共振;试想将其埋在土中,微微敞开的缝隙可以任空气和泥土来去自如,骨灰最终归结于大地,化为新生命的养料,是以达到尘归尘、土归土的虚空境界,黑田泰藏借白瓷完成了对“零”的完美摹写,这是一件能让人在精神中感受到禅意与庄重的作品。

若論器以载道,在工艺造物中,古代陶瓷拥有最天然的配适性——制作陶瓷的条件包含着自然五行的相生相克。来自于大地的泥土,用水淘洗揉炼,去除有机物后留下了泥土中的黏土、长石和石英,将泥料塑形后晾干,施加含有大量金属氧化物的釉料,入窑之后在木、火和空气的淬炼下,诞生出由五行元素和人类之手共同创造的器皿。

但因瓷土成分的洁白性,它的主要成分是代表着金元素的矿石,如若罩上一层透明釉烧成后,就是我们熟悉的白瓷了,但黑田的白瓷器皿并未打算遵循这一特定的传统,他的白瓷作品没有白瓷通常意义上的光亮,只是一层幽幽的微光,这种光泽感并非因为外部的釉料,而是通过打磨坯体制作出一种温润而柔和的光泽;犹如金玉藏其内,将五行中的金元素炼化于器物内部,去掉器物表面一切装饰上的特征、中心与暗示性,只留下拉坯时能体现美感的手痕,使黑田泰藏的作品形成了天然的无漏之姿,作品反而创造出了以器喻道的无为高度,展现出“如是”的整体性气场,仿佛这些作品天生就是如此模样,只是恰好有人寻觅到了它们的存在。

自然五行在人的双手中脱胎换骨却又不作矫饰,他在探寻虚空的过程之中创作了白瓷,又在白瓷的形态上抵达了圆满,形成从起点到终点的循环,至此,零与全、无与有在他的器皿中最终完成合一。

结语

与世间的任何一个成长过程相同,艺术家创作作品的过程亦是去伪存真的朝圣之路。黑田泰藏45岁与白瓷结契,此后从未改变过,他用单纯的造型、简单的事物创造出意境深刻的作品,在一件作品的内外承载更强大的境界,仿佛面对着一位强大的对手依然能保持纯然与本真。三十年来他像是一位透过白瓷寻道的怀抱着赤子之心的修行者,正如他在阐述自己的作品“圆形筒”时所言:“正因为它最纯粹,我的个性才能从中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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