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笛早期诗歌情感空间的构建

2022-04-23 15:39刘星
青年文学家 2022年9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刘星

辛笛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杰出代表,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开始进行诗歌创作。诗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诗歌创作独具现代风味与个性,是现代主义诗歌史上独特的存在。具体观之,辛笛的诗歌以婉约、醇厚的抒情气质见长,蕴含在其生命中的情感、主体精神与客观世界的交融构成了诗人具有生命活力的情感空间。吴晓在《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诗学新解》中认为“情感空间是诗歌意象艺术中的一种高级表现形态,是主客体相对应又超越的意象关系场,是意象结构与情感的深度、广度与力度所产生的综合艺术效应”。辛笛诗歌的情感空间何以构建,我们可以从诗歌情感流动性、意象节省率以及不确定性象征三个方面来考察诗人的创作技巧。

一、情感流动性

谈到诗歌创作时,辛笛认为“善于捕捉印象是写诗必不可少的要素”,这也是九叶派诗人在新诗现代化创作道路上所追求的诗歌表达的客观性与间接性。通过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来表现情感,诗人有效地将意志、情感等生活经验转变为诗的经验,并在主客体相应又超越的关系中开拓出情感空间地带。

辛笛强调意象在情感表达中的重要性,其诗中的情感也往往通过意象的运动呈现出流动之态,并随着意象的运动而发生变化。如在《巴黎旅意》中,诗人首先通过街头的“游女”意象传达出远在他乡的悲凉,在诗的第二节,诗人继而从“游女”个体的悲凉转而联想到整个世界的动乱,“欧罗巴文明”如“病的群菌”“《巴黎夜报》的声音”使得诗人的情感逐渐激烈,由异乡再次想到祖国,“待决的死囚”展现出诗人对悲哀、低沉情绪的调整,以坚决而又乐观的心态迎接未来。由离乡的悲凉到对世界动乱的焦躁不安,再到一扫低迷,以昂扬的姿态积极入世,诗人的情感流动并不是通过情感的宣泄表达出来的,而是通过意象的运动而发生变化,呈现出情感流动之态。

诗歌情感的流动性还体现在辛笛对情感节奏的掌控,情感的节奏转化造成了情感的起伏流动感。而情感节奏的控制自然离不开诗人对意象的应用,意象疏密的选取影响着情感节奏。《刈禾女之歌》颇有谣曲风味,诗人采取的意象比较少,多是生活场景里常见的意象,如“金黄色的穗子”“镰刀”“蓝天”“白云”等展现出一幅辽阔的原野画面。在诗的前部分诗人以“刈禾女”的视角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介绍,由于描述多于意象的使用,情感持续时间较短,诗歌情感也较为平淡。诗的后两句“你听风与云/在我的镰刀之下/奔骤而来”,诗人意象视角转向开阔,情感也由平淡、短促逐渐浓烈、持久,整首诗的境界也得到升华,韵味无穷。这种由局促到开阔的情感变化是诗人对节奏的有效掌控,情感的流动也体现诗人处理技巧的巧妙。

与之对比鲜明的有《文明摇尽了烛光》,在这首诗中诗人始終都保持着浓烈的情感。围绕着“原子”“饥馑”“金钱”三个核心抽象意象,诗中派生出一系列奇诡的现象。诗歌前半部分以“白色的法则”“不义的金钱”“吃草的饥馑”等抽象意象来表现现代社会文明的丑陋,诗人的感情随着紧密的意象逐渐浓烈,并达到绝望的顶峰“失去的不再回来”。后半部分诗人以“草”这个充满丰富象征意味的意象来传达寄托,“涂着绿色梦寐的草野”与“干瘪了的麻”作为对比意象给读者以极大的冲击力。由整首诗观之,诗人以意象来传达情感,比纯粹以情感抒发有更长的时间感。因为,读者在接受的过程中需要一定的理解力来体味意象,意象密度越高,越脱离于现实生活中的意义,读者就需要停驻较长的时间。

诗人在诗中展现情感流动时往往是有限的释放,而不是无止境的宣泄。艾略特认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艾略特所说的“逃避”是对感情的有效控制。情感通过意象来表现,情感意象化本身就是情感控制的方式,此外控制情感还需要对情感进行冷处理,从而使情感得到沉淀。如诗人在《风景》中面对人民的苦难并没有进行铺排描写,而是通过“茅屋”“坟”“土地”“瘦牛”“瘦人”等意象展现出中国社会问题。诗人观察到之前的江南一带将矮小的茅屋与坟墓混在一起,用“比邻而居”强调了人的生活距离终点是如此相近,大大缩短了生与死的时空距离,从而对生死有了更高层面的认知,诗人情思的向度也得到拓展。

由此观之,辛笛在诗歌创作中以意象的运动来传递情感的运动,并通过意象的密度来展现诗歌情感节奏,并在节奏的转换中形成了诗歌情感的流动之态,有利于建立起真正的情感空间。

二、意象节省律

意象节省律是要开辟诗歌中的描述空白,通过有限的意象传达出无限的韵味,也就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所讲究的言外之意。在古典诗词熏陶之外,辛笛也接受了以艾略特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派诗歌技巧,通过跳跃、省略、想象逻辑等技法使得意象与意象间出现描述空白,有利于读者在阅读诗歌时进行二次创作,从而开辟出广阔的情感空间。

意象的有限,感知的无限,这是辛笛诗歌创作时一种常见的手法,即不需要写出所有意象,读者便会在纯粹的意象之中体会到言外之意。辛笛在《辛笛诗稿》自序中说道:“以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给想象留下空间的容量,这才能增强诗歌的魅力。”如《秋天的下午》:“阳光如一幅幅裂帛/玻璃上映着寒白远江/那纤纤的/昆虫的手昆虫的脚/又该黏起了多少寒冷/—年光之远去。”这首短短几行的小诗并没有铺展开来,但是诗中意象落差很大,由“阳光”“寒白远江”到眼前“昆虫的手昆虫的脚”,远景和近景形成了强烈反差,却似乎涵盖了万物。连小昆虫都如此,世界的情状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辛笛也常通过意象与意象之间关联性词语的省略、跳跃以及陌生想象逻辑开辟出描述空白。如《印象》中诗人以流水开头,又以流水结束。诗人通过官能通感将常见的意象赋予新意,这里流水带来的听觉、蒲藻带来的视觉以及微风带来的触觉将诗人的心理感觉外化,继而抓住河里的星星构成主体错觉,天地再次融为一体。接着诗人由眼前星星的错觉联想到老年人的老花眼,并由花眼引起了盛年时的笑,或是草萤。诗人的联想跳跃度很大,需要读者在空白中进行填补,但诗人的联想并非毫无逻辑可寻。诗人通过感官对一些看似零碎且无关联意象的捕捉,展现了诗人对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心理感觉。这种知觉空间从老年追溯到盛年再到童年,都是通过“流水”得以贯穿,其中“流水”又包含着诗人对人生命流逝的体悟。

诗人在写作时也常常运用非特指词语,不加任何限定修饰词的非特指词语充满了不确定性,使得读者可以将自身的人生经验与理解不断补充进去,丰富诗歌的情感内涵,从而开拓情感空间的广度。如《秋思》中诗人对落日、鸽音、芦花、路、行人、秋风等意象并没有加入限定修饰词,读者也不会考虑秋思是谁,发生在何时何地,只会体味到诗中思念的意象关系,从而这首诗以短小的篇幅蕴藏了廣阔的情感空间。

非特指物象使得意象抽象化,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往往注重在纯粹意象关系中呈现情感空间,此时诗歌表达的不仅是诗人的感受,也是整个人类的感受。《孩子》一诗中主要意象有“孩子”和“老人”,这两个意象单独呈现在读者面前不会引起广泛的联想,或者觉得太过具象化。然而,纵观整首诗,我们就会发现“孩子”“老人”之间有着对循环轮回的人生本质性问题的揭示。“孩子去了/贝壳如故/天地惟一老人/坐对此光此海之圆之寂”,从诗的表面来看,小孩带着好奇心走了,已经参悟一切的老人留下了,然而小孩游历后也可能变成下一个回答小孩问题的老人,他会给予同样的答案。由此,“小孩”“老人”抽象化了,展现出循环生命中的两种人生状态,诗人个人的感悟已经上升到整个人类都存在的哲理。辛笛的另一首诗《航》也呈现出这一特点,诗人不仅仅以理性经验流露出沧桑感,更以强烈的情感体验将人类有限的生命与宇宙无限的生命做出比照,“圆圈”所象征的循环、宿命意味呈现出超越时空的人类共通感。

综上,诗人通过意象的节省开辟出描述空白,读者得以借助个人经验去填补诗的纯粹意象关系,拓展了诗的情感空间。

三、不确定性象征

象征在诗歌中通常有暗示性、多义性以及不确定性等特点,颇受浪漫主义诗人以及象征主义诗人的看重。辛笛对象征的接触也是颇有渊源。他在大学时广泛阅读西方诗歌,如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济慈,象征诗派的马拉美、韩波,现代派的艾略特、里尔克、奥登、叶芝等人的诗篇。同时诗人对古典诗歌中具有象征派风格和手法的李商隐、周邦彦等人的诗词尤为喜爱。在对中西诗歌的吸收与交融中,辛笛很少有用“死的象征”或者欧化象征入诗的弊病,颇具现代意识以及适应中国现实国情的象征应运而生。而辛笛个人象征的运用进一步可分为定向象征和不确定性象征两类。

在定向象征中,象征体为诗人个人创造且指意明确,象征本体更多作为诗人观念的简单外壳。这种象征无法引发丰富的意味,也不能建立真正的情感空间。如《布谷鸟》一诗,诗人仅仅通过布谷鸟的啼叫这一特点便抒发自己的情感观念。布谷鸟不会啼叫永恒的爱情,也不会啼叫人民的苦难,“要以全生命来叫出人民的控诉”是诗人附加上去的。在这种象征中,布谷鸟失去了其独立自在的本性,完全根据诗人自身的需要来对其进行情感上的褒贬。这种由具象直接跳到抽象观念的构思方式,使得象征本体指义过于单一,且更具有功利化的特点,因而无法建立起真正的情感空间。

辛笛在诗歌创作中真正建立起情感空间的是他对不确定性象征的运用,不确定性象征特点是意象不作单向表白,产生多义的可能性更大。这种象征中包含着情感生命力,指义性丰厚。如辛笛这首抒情意味浓厚的《杜鹃花和鸟》,诗人在雾岛的四月由眼前的杜鹃花想到中国的杜鹃花,继而唤起诗人心中杜鹃鸟的啼声,这种心理感觉的流动是自然而然的。鸟频频唤起诗人故国的梦,但诗人也清楚地知道“你与我一样而不一样”,鸟可以跨越时空,而诗人只能在世界流浪。诗的最后两行“无分东西都是世界/合掌惟有大千的赞叹”更是开拓了诗歌的情感空间。诗中不仅仅流淌着诗人思念故国的情绪,诗人与鸟的异同也在不断丰富着诗的质感,诗歌总体的情感超过了具体的意象,情感与意象之间产生相应而又有所超越的距离感,诗的情感空间颇有现代精神与风范。

不确定性象征更多出现在事件性象征中,如《再见,蓝马店》是一个事件性象征,诗人省略了送别前后,单以送别时的场景进行铺展。在诗的开头与结尾,店主人举起灯火送“我”并给予“我”祝福,这种行为颇具暖意。继而诗人由眼前的“夜风”“星光”“白露的秋天”展开一系列丰富的联想,“玛德里的蓝天”“隔壁的铁工手”“吉诃德”等意象更是蕴含诗人丰富的情感,诗中展现的主客的惜别,对侵略战争的愤慨,对工人力量的歌颂,对黎明的期待,吉诃德式的大胆勇气和脱离现实等都展现出现代人复杂的内心世界。

此外,辛笛从自身的生活体验出发,通过丰富的情感将整体意象组合从而暗示多重意味,用几个物象以及物象与物象之间的关系来构成生命力的象征。如《寂寞所自来》书写现代人心灵的空虚寂寞,但正文并没有提到“寂寞”一词,而是通过一系列意象如“矗立的大墙”“垃圾的五色海”“城市的腐臭和死亡”书写寂寞的来源。所以我们要将所有的意象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看高楼林立的都市生活现状以及现代人所面对的严峻事实。

总之,诗人对不确定性象征的运用使得诗歌的情感浸透意象而又超越意象,并在整体的象征结构上流淌着诗人的知性与情思,这种相应又超越的距离感不断开辟着诗歌的情感空间。

辛笛追求诗歌表达的间接性、客观性,注重以意象的运动来传达情感的运动,并以意象的密度控制着诗歌的情感节奏,构成了诗歌情感的流动之态。得以凭借自己的审美经验进行联想,并以个人经验去填补由非特指物象形成的纯粹意象关系,拓宽诗歌的情感广度。不确定性象征的运用使得诗歌的情感浸透意象而又超越意象,辛笛在情感与意象相应又超越的距离中建构起具有现代精神且充满活力的情感空间。事实上,辛笛一直追求着中西诗歌传统的融合,常常借助西方现代诗歌技巧以及中国古典传统意境来表达现代人的精神追求,古典文化在辛笛的诗中再现了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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