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山海经与卓荦的精神史（四）

黄恩鹏

五、趣谈《大地梦想》

跟诗人一样，我也是一个野外鸟类摄影爱好者。我的案头一直放着约翰·马敬能、卡伦·菲利普斯所著的《中国鸟类野外手册》。该书述录了分布中国的1329种鸟的形态、叫声、分布和栖息状况。鸟儿栖居地的地理、气候、自然环境和植被等条件都有所述及。一位鸟类摄影家毕生难能摄到所有的鸟儿，或者少之又少。本世纪初（20年前）我与摄友到滇西行走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翻越高黎贡山，行走茶马古道。带着长焦，隐伏丛林或岩缝，吃着干粮喝着矿泉水拍鸟。有大理西湖的黑水鸡，大理苍山森林中的白腹锦鸡、红腹角雉、白鹇、白尾梢虹雉、红嘴蓝鹊，等等。摄鸟人有“一鸡顶十鸟”之说。当然，也有许许多多常见的玲珑小鸟。比如：小锈眼儿、斑姬啄木鸟、冠鱼狗、草鹛、山鹨、黄臀鹎、丝光椋鸟、凤头鹈、黄苇鸻、赭红尾鸲、黑翅雀鹎、灰头鸫，等等。我也写了不少“鸟文”发表。我喜欢轻盈的鸟儿，青海的雪山峻岭，人一辈子也不能走完，可是一只鹘鹰，只需一天或者几日，就会巡遍所有的崇山峻岭，沼泽草原，江河湖海。野外摄鸟，给精神带来了无限生趣。特别是在高倍定焦镜头里的鸟儿，玲珑多姿，纤羽毕现。对人而言，只要不厌鸟就好。诸身诸灵，见性明心，与之做默言交流，沟通神明之德，心浴澡雪，哪有不好的道理？我想，如果擅画鸟儿的朱耷活在当代，他也一定喜欢拍鸟儿。第五部《大地梦想》是一部宏大的“众鸟交响曲”。此部作品以：“叙事曲，广板”“幻想曲，快板”“回旋曲，行板”三大乐章组构。其中又以“天空下的大地”“大地上的天空”“千年鸟道的追梦人”“阅读如飞鸟掠过生活”等系列组构。集叙事、抒情、思考于一炉，铸造出了金质的大片大片的鸟鸣的声音：“山地里到处都有优质的歌手/哪一个的喉咙里，才真正带有黄金的小号。”（《宫：在白鹭洲》）“儿子，听我说，不是所有的鸟，都有这份勇气和资格奔赴远方。”“远方是一个动词。梦想是一名信使。”由鸟及人，俊鸟是用翅膀飞翔，而有着高贵品格的人，则能以精神翮翔高天。诗人在文本中列举了：张骞、玄奘、郑和、李陵、哥伦布、亨利·贝斯顿等等。2500年前《诗经》里的吟唱。“大地下的事情，不都是一块芯片能够解决得了的。”神圣的大地，需要心灵来呵护。万物皆神圣，佛陀密宗如是说。神圣也是神秘，自然之镜像，照映内心，裨补精神，驱散身体内外灵魂的不洁，归还给人以本相，就是神圣。鸟儿是自然生灵，以其圣洁比衬复杂的人性;鸟儿是一种镜像，照映了人的行为。“神性的老鸹寨：乌鸦助力山民阻击匪寇，以十二座雪峰做背景，黑羽毛黑眼睛大放光芒;乌鸦护佑排工船夫平安闯滩，满谷满滩，让黑色的叫喊浮起来了;一只黑鸟在对歌人的身体内、歌声里飛翔……”太阳月亮，让身心洁净;山川草木，让人回归纯朴。山河大地，皆为圣灵之物，能为人所用，也能给人鉴示。山谷里、江海畔，那是鸟儿的天下。它们飞起来，白云蓝天，哗哗流淌着鸟的脚步;它们落下来，江海溪涧，汩汩回旋着鸟的叫声。不用购买昂贵的音乐会票，不用等待一台晚会的彩排，我就能在山林里听见众多山鸟壮观的合唱。恢宏的林涛，是配合它们最完美的乐队，演唱天下最纯净的天籁。有时候，我在山涧溪谷就有这种感觉：那些鸟鸣，多得几乎伸手就能接到几粒。置身盛大的鸟鸣中，那粒粒堆积着、跳跃着、闪亮着的，如潮淹没。行走于此，就想起了王维的《鸟鸣涧》。想起了大清老罕王当年被官军追撵，躲于树上，被乌鸦团团围裹而免遭劫难。想起雅克·贝汉《鸟的迁徙》的音乐画面。想起飞越九重海洋寻找鸟王“希穆尔格”的众鸟。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境与禅境。想起“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的天地宏阔。想起《肖申科的救赎》里瑞德夸赞安迪的话：“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实在太漂亮了！”想起约翰·巴勒斯《鸟的故事》《醒来的森林》等美妙的文字。而若是在夜晚，鸟儿所带来的意境又是如此的清幽。月光照临湖水，山谷野花绽放。《鸟鸣涧》里的鸟鸣声，和花草一起吐香，和月光一起闪亮。我在散文《鸟比人高贵》中这样写：“鸟儿没有狭窄而局促的角落，只有高扬而阔绰的大野芳菲。大地上最险要的高山峻岭是它们征服的;最俊美的花儿是它们最先发现的;最婆娑的树上有它们的暖巢;最清秀的蕙草丛中，有它们浪漫温馨的园子……古往今来最优美的文章，字里行间也都有鸟儿舒展的翅影、醉人的鸣啭。鸟儿高贵，善良，不虚伪，不媚俗。鸟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天地审美艺术家。”中国古代宗教也是从花草树木鱼虫鸟兽身上发现对人有启引意义的神性。鸟儿一无所有，却是拥有整个天地的王，是日月星辰般的“上神”。对人而言，古希腊哲学家认为：人只有一无所有并一无所求时才可为尊为王。像鸟那样远行，卸掉精神重负，一定会带来精神自悟。鸟是有情感的生灵，江河的轻漪与巨浪、林涛的静息与呼啸、天空的阴晦与晴朗，都是它们情感的另类表达。心体无滞，顿悟真如，鸟儿是真正的王者，它们经历了风雨、雷霆、雪霜，与花草树木、山河原野为伴。以形神之妙，有思无思，返照内心之焰。大地之鸟，天空之鸟，其行为准则无不给哲学家或诗人以启悟。诗人举证诸多作家关于飞鸟的思考，亦是以鸟论道，以鸟说理。“遥想当年，三只眼的仓颉先生‘视鸟迹之文’造中国汉字，惊天地泣鬼神而普降粟米，恍若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的那些灿黄灿黄、金亮金亮的，在我眼里不是粟米，全是汉字在熠熠发光呐。上苍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启大地之上——撰写中华文明的盛大狂欢！”（《大地上的神性》）上下环视，俯仰古今。文学与哲学，有我与无我，本我与他我，全是人生之况味。而诗性哲学的追求其意义在于：一是洞见自然物象;二是观照人类自己;三是认识人的精神本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哲学家从鸟儿的身上读到了神理的存在。音乐家从鸟儿的鸣唱中听到了清隽和纯粹。画家从鸟儿的身上看到了俊逸和清澈。比如八大山人画鸟儿，《鸟画册之八》一只鸟儿单脚独立，正在回眸，姿态动人;《杂画册之七》的两只鸟互不理会，似乎在闹情绪;而《双鸟》中两鸟非同类，互不干涉，一派平和。再如《荷花翠鸟图》轴画，两只鸟在一定距离上对话，双眼相视，似有交感。《鱼鸟图》也是，鸟儿望鱼，蓄势待发，神态专注。《孔雀竹石图》鸟儿是静的，石头却似动的。这使得画面有一种“情志”的味道。其实，也是在暗喻他对社会及政治的态度。“隐语”是八大山人的最大特色。他怪僻的连笔落款和花押印即可见其端倪。画家是智者，用心若镜。便是“无我”之境。诗灵感触发时机，在于自身的一切都纷纷退位，留下来的一定是自由的笔触。万象奔涌，杂念全消;深入观照，涤除玄鉴。清楚了本质，就有了左右逢源的道场。因此，文本中有许多联类“人性”思考的地方，求证鸟之理学与人之理学。《戴胜鸟·戴胜叔》《麻雀怨·麻雀婆》《喜鹊误·喜鹊婶》《乌鸦书·乌鸦山》《乌鸫鸟·鸟媒子》《鸬鹚帖·鸬鹚爷》《燕归来·燕子客》等等，人与鸟，鸟与人，相携相挽，相映相衬。“天空播种梦想，大地长出翅膀。”诗文本或白描，或素写淡绘的工笔，或墨渖浓酽大写意。“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思如飞鸟，如形影之随，如鸣响之应，乘奔腾迅，绝无间隙。天才卓荦者，由物象及人象，联类生发，思考如鸟飞鸟跃。“一只只鸟儿蘸着阳光，闪闪，烁烁，开成了萼片、花瓣、雄蕊，雌蕊，随队形变化而变化，而或曲干型而或球体型而或垂枝型而或孔雀开屏型;而或对称型而或不对称型;而或装饰性风格型而或自然风格型;而或具象型而或抽象型……飞鸟每变化一次队形，花儿就绽开一种造型，阳光与蓝天就绽开一种背景，如诗人所赞美的——比时间更单薄，比光更轻，比想象更美。原创出节目单册页里的春秋剧场和二十四番花信……”（《光：候鸟在阳光中飞》）唯美的叙描，有如画家对于细部以纤毫轻触纸绸。当然，诗人知晓纯粹的写实没有意义，但是，“意在笔先”则是必要。老笔纷披，墨迹浓淡，万虑皆消，直握天机。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抽象与具象之辨，以意象而得神韵。是《神曲》之天堂，是“满天空都是古时候鸟的影子啊”，是《山海经》里的太阳，是阿多尼斯慨叹的“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是鸟儿所展现的梦想的美学……鸟儿所在的地方，都似故乡。就该有苍苍蒹葭的岸畔和雎鸠的鸣唱;就该有参差荇菜的河洲和黄雀飞舞的灌林;就该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秀姿和素朴女子采采藻的南涧之滨。天空，大地，世界，人类。千年的鸟道就是千年的人道。鸟儿能够推移时空，把不同时令、不同地域的风物带动起来。鸟儿的起起落落，高高低低，望之览之，心胸醒豁。鸟儿飞起来的一瞬，其势，其态，其韵，与天空、与大地缝合得如此完美。它们是智慧与灵性的超脱自然的存在。鸟儿让一整座山律动起来，让一脉静水推涌起来，让一大片草原充满质感。阅读飞鸟而知生活本态应该是什么样子。飞鸟阅读人间大地——只有它们，能够知晓一切，且能够时刻警醒自己。我思故我在。我亦如八大山人笔下那只缄口不鸣、孤独寂寞的“瞑鸟”。整整十天，扃牖而居，早起晚睡，潜心阅读，戴着花镜，坐在电脑前给未曾谋面的诗人罗长江的作品写评，有时候思路滞碍，便趺跏闭目，在一片天籁中，块然“坐忘”，或者“吾丧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人与物灵，惟达知通，惟通适得，无然无不然，无可无不可。虽是卮言蠡说，终究一家之言。我所阅读的文本，已然将历史的，过去的，现实的，未来的，全然托出并及诸多思考：庄子、雨果、鲁迅、卡尔维诺、《海国图志》、“醉里挑灯看剑”的那个将军、汨罗江畔的那个沉江前与渔父讨论“沧浪之清浊”问题的诗人、《山海经》里的九个太阳、《充乐》故事里的女娲氏、哈姆雷特的关于“生存”问题、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魔幻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林林总总，锦绣文采，浩荡笔墨，尽落斛中。

结语

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文本手法其实并不陌生。鲁迅的《野草》中有寓言文本和剧场文本，言说现实，批判现实。比如，以对话为主体的剧场文本《过客》《失掉的好地獄》，寓意或反讽的《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墓碣文》《死后》，自然人格化、悲壮且彷徨的《秋夜》，对“暖国的雪”和“朔方的雪”隐喻的《雪》，以及具有象征意义和理想主义的《好的故事》等等，隐喻精妙。上世纪20年代的作品有不少这样的力作，如沈尹默、刘半农、许玉诺、庐隐、许地山、焦菊隐、郑振铎、王统照、高长虹等作家的作品。更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后期彭燕郊的有关大生命本质之哲学思考的《混沌初开》，以及灵魂漂泊和精神征跋的《漂瓶》。刘再复以“人性”与“神性”相融合、营造圣美天地的《读沧海》，以及彷徨追怀梦想的《寻找的悲歌》等等长篇散文诗作品，开掘了“人本精神”探寻的问题，也验证了“散文诗是大诗歌”和其文本可具备的阔绰容量。因此，在文本的“扩容”上，罗长江显然受到上述文学家的启发。或许如同安德烈·纪德《大地的粮食》受到《圣经》的影响：“从《圣经·福音书》中获得了诗的灵感，通过音乐的形式捕捉到了对‘人的命运’的思考”的感悟。还或许受到了圣-琼·佩斯跌宕起伏的《海标》的变奏，尤其是精于节拍、抽象思维和叙写中无不浸透着渺漠的生命沧桑感与宏大的宇宙感的影响。于是，就有了气脉充足、涛流壮阔的《大地五部曲》。其盛大的织体结构，弥荡着强烈的歌唱性。笔无空发，墨无虚掷，以变幻结构与内涵有效地扩展了文本容量。以生命的关怀，灌注无尽的遐思。文本策略是以小说的语境、剧场的效应、电影蒙太奇等等手法安排和架构整体。不拘一格，并葆有诸多新文体“杂糅”。让语言的绵密与思想的布局相关，与理想化了的风格相关，当然，也不妨碍从整体的概念、风格、结构、人物、情节等，来求证独特的语境对散文诗文本的适用，甚至是开掘性的。

《大地五部曲》的文本立场明显，根基坚实，从而枝叶纷披，思情饱满、想象充沛，也让诗的意象璨然生光。诗人一方面受“物色”感知，喻写自然;一方面运用主体之思，关怀人类的处境。以含蕴“事典”（历史民间事件与现实民间事件）的文本，打造生动活脱而又卓荦不凡的“大湘西”意境，抒写了人类生命大地之形态。在一部作品里，驰骋自由自在的精神品格。《大地五部曲》还穿插零碎的片断，或者说一些“随笔式”的思考。思理绵密，格局开阔，不为表象所滞，而是把哲理性的思辨与叙事性的诗歌融为一体。关注人类的整体命运，将一种广义的“人类学”完美地呈现出来。其思考是与自然合拍的，是与人文精神相契的。因此，从这些意义上讲，《大地五部曲》是散文诗坛又一个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