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向西:从张掖到玉门关

2022-05-06 03:04杨献平
江南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掖

杨献平

作为甘州的张掖

西汉时代开辟的疆域,意思是“张中国之腋(掖)”,这是汉武帝的想法,也就是从这个时代起,张掖—甘州,就成为了河西走廊的一个重要城镇。宋元时期,此地设甘州路,明朝则是整个甘肃的治所所在,当然,斯时的“甘肃”,疆域也没有现在的大,清时期称为甘州府,后来还叫甘凉道。这一座城市,起先抵达的人不一定是长孙晟,但长孙晟对于西域的了解,特别是人种和突厥、吐谷浑等游牧民族的研究成果,直接构成了隋文帝和隋炀帝父子再度开拓西域的主要决策依据。据说,当年的长孙晟在张掖一待就是十几年。他身体力行,搜集了许多关于西北军事力量和人种的资料呈报给杨坚和杨广。

这个长孙晟,就是李世民的老丈人,长孙无忌的父亲。后来,和魏征、房玄龄、刘文静等人一样,由隋转唐。单单就长孙晟的勇气和谋略,就值得赞扬和推崇了。隋朝享国时间太短,但杨坚和杨广父子,从一开始,就对西北进行了有效的恢复和经略。陈寅恪先生在《隋唐论稿》一书中说:“隋唐本是一家。”确乎如此。唐帝国的一切,几乎都是建立在隋帝国基础上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姓氏而已。而在隋帝国之前,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乱纷纷的大地,到处都是残酷的杀戮,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个军事力量,体现的是大纷乱之中,最真切的政治、军事和人性本质。而杨坚甫一登基,就把目光瞄准久违了的西北地区。这也是一种战略眼光,更体现了他的帝王胸襟。

我第一次去张掖,大致是1997年的秋天,同行的有几个人,到达已是傍晚,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西边的夕阳,就进了饭店。饭店的窗外,正是鼓楼,修建于公元1507年,名为镇远楼。夜晚的灯光将它装饰得金碧辉煌,几乎看不到一点旧朝的痕迹——饭店的名字叫作汉武大酒店,具有浓郁的兵戈之味,也霸气十足。汉武帝刘彻和他的名将们留在河西走廊的影响是深远而厚重的,没有时间可以泯灭,也没有什么可以篡改。这大致就是人们感念他的根本原因。吃饭时,当地朋友说,张掖城西四十公里处的临泽县昭武10队驻地,曾经是史前时期西迁胡人的故乡,所谓的西迁胡人,大致是昭武九姓国,也就是粟特人,这个民族的人尤其善于经商,活跃在中亚和东方帝国的疆域,也穿行于欧洲各国和部落。

粟特人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们可以用财富来左右其他国家和部落的政治和军事,突厥乃至吐谷浑、回纥、铁勒、拔汗那等国与汉唐帝国的战争,大都是粟特人挑起的。粟特人的作为,正好验证了一点,那就是,经济是可以左右一切的,一切的力量,都建立在经济的基础上。粟特人还特别会跳舞,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以及胡姬等等大都来自昭武九姓国。当然,突厥、吐谷浑、回纥等部落和民族的女子,也能歌善舞,初唐和盛唐时期,这些人几乎占据了长安的每一个娱乐场所。太子李建成便特别喜欢穿“胡服”,常常梦想“披发猎苑”,像游牧民族那样狂放地生活。

张掖最起初的居民大致是大月氏,这个“与匈奴同俗”的部落,其战力和政治能力一度凌驾于匈奴之上,著名的天之骄子冒顿,就曾被其父亲“入质”大月氏,尔后趁乱乘“善马”逃回匈奴。许多年后,冒顿派遣其子,即后来的老上单于攻击大月氏,大月氏败逃。几年之后,老上单于再度出兵大月氏,一举成功,且割下了大月氏汗王的头颅,做成了“镶金酒器”。这一连串的军事战争,迫使大月氏西迁,进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民族迁徙运动,牵连到了整个欧亚大陆。而匈奴在军臣之后,开始败于西汉的军队,以至于被迫退入漠北,把河西走廊乃至祁连山、焉支山等重要军事基地和牧场,拱手送给了西汉。

历史的每一次大规模的推演,都不存在怜悯,也是文明进程中必要的步伐。

我第一次到张掖,也像在其他古城,对它的历史异常感兴趣,张掖,也肯定像是一本浩繁之书,其中的故事,特别是人物的命运,实在是叫人浮想不已。我觉得,张掖和甘州的历史,也是幽深无尽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其中水草众多,绿苔遍布,呈现的是民族相互交融的颜色和枝叶。喝了酒后,我们几个结伴在街道上行走,头顶街灯照耀着陌生的路面,风中飞扬的尘土和现代的垃圾充满了干燥气息。或许是喝酒多了的缘故,我总感觉自己走在古代的街道上,就连那些穿着时髦的时尚女子,也像是从唐朝走来的,落落大方的脚步,优雅的姿势,迥异神情之中,有着一种浓郁的雍容。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他们匆匆离开了张掖市区,路过一片墓碑后,张掖就被河西走廊阔大的戈壁和村庄之上悬挂的苍茫遮盖了。至此,我才真的明白,在大地上旅行,与更多的人一起是糟糕的,无论到哪里,都只能浮光掠影,点到即止。心里充满遗憾,直到2002年,我再一次从酒泉乘火车前往张掖,沿途的戈壁之间,散落着数十座土色的城镇,祁连山在南边,犹如一堵天墙,不断地送来青海的长云。

到达仍旧是黑夜,到市区,我又一次看到了矗立着的鼓楼,也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匾额题字:“金城春雨”“祁连晴雪”“玉关晓月”“居延古牧”,这些题字,每一句都有一个具体指向:南边的金城兰州,西边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东边贴身的祁连雪山,北望黄沙浩荡的居延故地(额济纳),而且,每一片地域都具有极其丰饶的历史,如同古老的甘州,也都曾被丝绸的光亮和战争的马蹄大幅度践踏与照亮。

当然,照例喝酒,酒酣耳热之际,窗外的一切都很隔膜,在连续不断的话语声中,留下一只只空瓶子,横七竖八地堆在房间一角。这一次,我们不仅认识了柯英、刘虎两个现代张掖人,还见识到了他们笑傲江湖的泼天酒量。

第二天醒来,窗外是夜色稀薄的黎明,我大口喝水,干涸如枯井的喉咙,不断发出极其嘹亮的响声,然后去吃张掖有名的小吃,名叫马石子,是当地一种刀切的,状似小石子的面食,带汤,味道很足,有一种纯粹的民间的味道,很深刻,也很隨意。

早晨的张掖有些安详,行人步速相对匀称,神情悠闲。到著名的大佛寺门前,在一棵刚刚披上朝阳的柳树下站定,抬头看到一副镏金对联:“睡十年睡百年睡千年长睡不醒,问十问问百问问千问长问不明”,我想了一会儿,觉得第一句最后四个字有点直白,也不管里面的佛祖是否会怪罪,便擅自在心里将之改作“似睡非睡”。从介绍中得知,这座大佛寺是西夏时期建造的,原名迦叶如来寺……殿内现存有彩塑三十一尊,正壁佛坛上卧有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侧身涅槃像。

西夏这个由党项羌组建起来的帝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北宋分庭抗礼,李元昊等人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盛大时候,西夏的疆域占据了今河西走廊、居延海、青海湖,以及西宁等大片地区。当然,这个帝国存在期间,也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和文化,使得北宋根本无力染指黄河以西地区。两宋武功其实不弱,是它的政治体制限制了武将的发展,也成为了它始终无法恢复盛唐疆域的一把锋利匕首。

从大门到大佛殿,地面上铺着一些青色的带有花纹的小石头,两边种植着几棵常青松树,很小。树外一片草坪,上面落着一些灰尘、枯叶和白色的垃圾——进入殿内,首先感觉到的是一股阴凉,在大殿内穿行的,似乎可以穿过骨头的凉风,不知从何而来。在身上的感觉,像是冬天的河水。迎面的大佛雍容博大,腰间不着一物。头枕莲花,慈眉善目,优雅从容,微闭的眼睛似睡非睡,好看的嘴唇微微启开,欲说不说。一只手置于腿侧,一手放在脸下。宽大灵秀的佛指上可容纳一个成年人躺下。

从一侧走到另一侧,睡着的佛千万年神色不惊,面容安详,其中的安然、睿智与大慈悲,叫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心生惭愧与不安。回身看到矗立在大佛殿四周墙壁上的十八罗汉和十大弟子塑像,一个个栩栩如生,面目慈祥或者凶神恶煞,表情乖巧或者憨直可爱。卧佛背后的薄墙四壁之上绘有壁画,其内容多为菩萨、弟子、天女、天神、天将等,还有有关《西游记》和《山海经》内容的绘画。大佛殿檐下的额枋上雕有龙、虎、狮、象等;殿门两侧嵌有精美砖雕,涂金绘彩,其中的《祗园演法》是现存唯一的西夏时期优秀砖雕作品。

从大佛殿后面出去,再一座建筑是藏经阁,进到里面,虽然也觉得凉爽,但没有大佛殿那样阴冷。藏经阁极为宽敞,左边的墙根下竖立的柜子内,放置着六千多卷五百年前的佛经,其中的大部分由纯金、银粉所书。早年间,在大殿右边墙角还出土了不少波斯银币。正厅摆放着元、明、清等朝皇帝、文人和京都官要的书画:发黄的纸张,清晰的文字,于今都不过是逝者的遗物。墙壁上悬挂着岳武穆的书法“还我河山”,那一个个的字,笔力铿锵似有杀伐之声。此外,还有几面皇帝的诏书,长长的文字,一色工整的小楷,我想它们大都出自书生之手,经由太监之口流传的。

短短的几十分钟,感觉却很漫长。走出大佛寺,扑面而来的嘈杂市声在张掖的上午喧哗,绕道广场,老远看到高高矗立的木塔寺,灰旧的建筑,在一色青绿的树木之上,成群的燕子围着它上下翻飞,清新的阳光使得黑色的塔身更为黝黑,站在塔下,头顶的天空湛蓝深邃,如同被清水洗过。这木塔寺建于北周初年,原名万寿寺,《重修万寿寺碑记》说“释迦牟尼涅槃时,火化三昧,得舍利子八万四千粒。阿育王造塔置瓶每粒各建一塔,甘州木塔其一也”。据说,北周期间,这木塔寺有过一次倒塌,夜晚,只听斧凿声声,铁木鸣响,次日凌晨,木塔寺神话般地恢复原貌。

这种奇异之事,在大地上随处可见,这也说明,很多事物都是有自身规律或者说特殊能量的。缓步登上,站在最高处,古典和现代的张掖尽收眼底,楼宇与民房相间,炊烟与油烟同起。喧嚣的市声似乎从地底传来,有一种令人内心发凉的悠远意味,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个人站在这木塔的高处,仰望或者俯视,一切事物都似乎与己无关,肉体也变得轻盈,思绪类似云朵。

可回到地面的一瞬间,这样近似澄明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

当日下午,落日西行,我们开车去往黑水国。出张掖市区,到处都是杨树和田地,自然的青翠和绿色。路过一道桥梁时,几乎每个桥墩上都用石头压着一些黄纸,据说,这是生者留给那些在路上出车祸罹难者的亡灵的礼物。同行的朋友柯英说,每条道路上都有一些人遭遇横祸,生命不再。这句话让我伤感,也觉得了某种脆弱和不确切。

半路上,看到一个砖场,一些四轮车沉重轰鸣,载着红色的砖块,向着城市和乡村的方向,缓慢而行。看到几个人,在炽烈的阳光下拉着架子车,汗水打湿的脸庞上满是泥垢。再后来是一道破败的黄土城墙,稀疏的断草在风中微微摇动,似乎被刀刃划开的旗帜,偌大的古城空空荡荡,到处都是荒草和黄土,弥漫着一种彻骨的荒凉的气息。右边有一大堆一丈多高的黄沙,被阳光照得惨白。柯英告诉我,现在的张掖人,习惯把黑水国遗址叫做老甘州或者旧张掖——我觉得这些叫法很有诗意,还有些无奈和悲怆。

城墙杂草之中,有一朵蓝色的花朵,只有指甲那么大,弱不禁风,给人一种羸弱的美感。再转道黑水国南城,城墙大致还在,虽然断裂塌毁,但仍旧具备城墙的形态。从一边连绵的黄沙向上行走,沿途看到埋在沙中的红柳灌木和稀疏的沙枣树,发红的树枝与惨白的黄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到山岭上,忽然发现一种全身开满粉色花朵的沙生植物,不知道应当叫它们什么。刘虎说,这种植物,张掖人叫花棒,花朵可以用来染指甲,涂红嘴唇,就跟焉支山的胭脂花一样。我觉得神奇和亲切,想起古老的匈奴人,那些游牧的女子们,用最朴实的植物装点自己的美,若是現在,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啊!

而美丽的想象之后,是不可忽略的现实。作为废墟的黑水国早已不见了匈奴和月氏人的影子,只留下这样一个废墟,在时间当中被风消化。站在城门垛口上,俯视的黑水国遗址之内空空荡荡,只有城墙上的风,携带着粗糙或者细腻的尘沙,从我们身上掠过。从城墙向下走时,耳边忽然传来嗡嗡嘤嘤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黑色的蜜蜂趴在它们的黑色巢穴上,不停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熙熙攘攘,对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不理不睬。这时候,我忽然想:自然的流变是一种强大的命运,人类不可驾驭,而这些小小的生灵们,却能够在这里乐此不疲,活跃异常。

城内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汉代子母砖和不知何年的青色瓦片,摸起来手感很好,光滑、细腻,非常有质感。砖瓦之间,长有不高的骆驼刺和芨芨草,白色的焦土上有成群的黑色蚂蚁和甲虫,有条不紊地行走和搬运。走在已是废墟的古城中,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寂静,每一步都像是踩着了别人的胸膛,进而感受到侵入骨髓的凉意,坚硬而柔软,且有着不可抵抗的力量。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曾经在这里高高飘扬的旗帜和流苏,柔软滑动的丝绸和铃声叮当的驼队,还有醇香的葡萄美酒……征战之后的士兵、骄傲的将军、语如画眉的妓女和腰缠万贯的巨富商贾,他们在黑水国白昼观望、夜晚沉醉;骑士的刀锋在酥油灯下磨亮,飘飘大雪之中,也肯定有人彻夜不归,夜逾城池……然而,任谁都逃不过此消彼长的争夺,甚至终极的灭亡。众多的繁华和喧嚣都不过一个瞬间,一个携带了风沙与美妙情景的梦幻。残留下来的黑水国遗址,所有的遗存只是黄土瓦砾,唯有与此有关的神话和事实是永恒的。

走下城墙,坐在杨树的荫凉中大口喘息,抬头,突然看到两只巨大的野鸭,从一边的莜麦地里飞起,我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下落,我只看到,它们飞行中的阴影,快速而优美地掠过黑水国。日暮之时,在回市区路上,心情莫名沉重。进入繁华市区,也觉得陌生。一次废墟之行,所造成的某种情绪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的。到宾馆,我并不急于洗掉在黑水国沾染的灰尘,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或许,无论是迢遥的过去还是可触可摸的当代,生者和逝者,无论在或不在,很多时候,其实都还可以相互感觉到。

这是一种奇妙的联系,只是很多人不怎么想,或者不愿意精心觉察而已。再一日,我们去到了“甘泉”所在之处,一眼泉水,一种人为的自然,曾经的汲水者你来我往,但都不见了身影。甘州的名字缘由于此。而这只是一个名字,对于张掖更为广阔和遥远的历史,它的重量和蕴涵似乎远远不够,史书记载:禹分天下为九州,张掖属雍州,后有西戎、氏羌、乌孙、大月氏、匈奴等族居住……而到现在,其中有些民族已经在中国西北这片地域上完全消失了。这是令人伤感的,再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消失更能触动人心了。因为,这世上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世界越是驳杂,就越具备生机——关于甘州张掖,我还知道的一个事实是:公元609年,作为文学鉴赏家、诗人、忤逆者、亡国之君,荒淫无道、横征暴敛的反面典型隋炀帝杨广,带着他的臣子和卫队,长驱千里,从长安到张掖,在这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万国博览会”,这期间,杨广会见了西域乌孙、大宛、月氏、突厥、楼兰、高昌等27国的君主和使臣,亲自主持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国际商品交易会,“西域诸国悉至张掖交市”。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一个皇帝,尽管他的本意是炫耀帝国的富有和兴盛,但就像他开凿大运河一样,荒谬无道的个人兴致导致了伟大的历史事实,皇帝主持的一次盛大的贸易会,仅凭这一点,被人用口舌唾骂了千年的杨广就足以不朽了。那一天的张掖,所有的仕女都聚集起来,以盛装艳服,夹道奏乐,笑面迎宾,焚香歌舞……我相信,这在张掖的历史上是唯一的,也是迄今仅有的一次——这一件事,对于杨广,除却暴虐和奢华,又何尝不是一个创举呢?

杨广大抵是唯一一个到达张掖的大国皇帝,而在五胡十六国时期,段业、沮渠蒙逊等人似乎在张掖短暂停留过,他们起初的都城在今高台县的骆驼城。段业是被部下拥戴,稀里糊涂坐上皇帝之位的外来者,他极其平庸,且很糊涂,不久,便被沮渠蒙逊杀死。出身于今肃南县临松山脚下的“卢水胡”沮渠蒙逊,就此做起了皇帝。这种相互屠戮、你下我上的政治推演景观,从没有如此频繁和剧烈过。但这些人,似乎都好景不长,长则三五十年,短则区区十年就分崩离析,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好像是第三个夜晚,几天的游历和体验后,陌生的张掖逐渐熟悉起来,走到街道上,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古典的感觉,似乎处在一个虚拟的年代。对我这样的过客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对一个地方的深度了解更具有行走的意味了。躺在床上,我忽然想到一个词牌名《八声甘州》。觉得很是浪漫,主要是“八声”,蕴涵着一种令人迷恋的诗性意蕴。《新唐书》记载说,唐教坊大曲有《甘州》,为边塞曲,因以边塞地甘州为名。《八声甘州》是从大曲《甘州》截取一段改制的。因全词前后片共八韵,故名八声,慢词。

这又是一首边塞曲名:边塞,旌旗半卷,刀刃映月的疆场,氤氲不散的悲怆与幽怨,剜割人心的灾难与疼痛令人惊悸。依稀记得柳永在他的一首《八声甘州》中这样写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颇有边塞的凄凉意味,还有苏轼、辛弃疾、周邦彦、秦观等等词人,也都曾以《八声甘州》为题,写过很多的词,但内容似乎大都和张掖(甘州)没有直接关系,我想这会令张掖感到不安的,至少是令人遗憾的。但我依旧热爱辛弃疾的《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辛弃疾无疑是南宋最好的词人和军事家了,只是他一直未得重用,他的报国之心、恢复中原之志,实在是可以和岳武穆相呼应的。并且,辛弃疾的词作,无论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还是“佛狸祠下”、农事稼穑、儿女情长,都具有独创性,是其他宋代词人所不及的。只可惜,这样的一个词人、一个战术家,最终也不得不怀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怆之心,与一个王朝一起,走到了终极。

念及前辈,很多的伤感和无奈,唏嘘之余,也只能强装欢颜,因为,每一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这是生命的铁律。

需要说起的是,大致从2002年开始,我先后多次去过张掖。当时,前小姨子在那里的河西学院读书,我去帮她和看她而已。还有一次,和铁穆尔、柯英、刘虎等人再次去到了黑水國,那也是一个秋天的正午,空旷的废墟里依旧落寞难耐,荒草残败,流沙高耸,我们行走、叹息和感慨,在高高的城墙上照相,与此同时,在张掖,我还认识了梁积林、宋云、苏黎、武强华、刘海霞、王锐、哈建军等朋友,他们都很热情,在一起的时候,极为投缘。那些年的张掖,对我来说,似乎只是醇美的酒液、黑夜的光,以及旖旎或者苍凉的想象。很多人事和情境瞬间闪过,无论微醉还是沉沉睡去,所有的痕迹和言语都有一种单纯的美。似乎还有一次,和马青山、孙江等在宾馆喝得昏天黑地,满地都是酒瓶。

2005年在张掖的一个凌晨,睡梦当中,忽然听到一声清澈的钟鸣,悠扬均匀,满含禅机与预示,从大佛寺,越过古老的甘州天空和现代的张掖,敲醒我的睡眠。那种感觉,既禅意,又清醒,还特别有意味。我想到,历史上几乎所有与西域有关的人,都在张掖留下过自己的深刻痕迹,法显、玄奘、张骞、班超、霍去病、苏武、鸠摩罗什、长孙晟、杨广、王昌龄、岑参、高适、马可·波罗、左宗棠、林则徐等等,这些人物,使得张掖的精神和文化厚度,无意中层层累加,以至于高不可及。

这些人,不论是佛家或者政治家、诗人与将军、皇帝和普通人,他们在张掖的行迹,大抵是珍贵的,而且是永恒的。一个地方,一个城市,倘若没有一些隆重的人的德行、思想与精神留下来,并且持续招摇,那将是可悲的,也是暗淡的。而张掖,包括其周边的县市,几乎都有着繁华而又明确的历史,特别是那些影响力极大的人和事,用以加持和光大。这对于我们所在的国土和世界,肯定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而我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在当代,虽然多次来到张掖,但我终究只是一个来了就走的人……尽管,我也想留下点什么,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对于张掖,张掖于我,像极了一阵风中的树叶,戈壁表面的一只蜥蜴和蚂蚁,甚至,连这些都是奢侈的。所幸,作为大地的一部分,张掖—甘州永在,于祁连之下、黑水河边,更多的人于此生生不息,并且始终与这个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

西边的高台上

远远看到历史的城墙,蜿蜒、巍然,大有遮挡一切的气势。世上所有的关系,大抵如此这般,它们的目的就是要阻挡一切不利于自我的东西。如果可以,当然還想斩断天和地、风和雨雪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座关隘,是中国封建时代修建的最后一座边关了。它崛起于明代大致也终于明代,随后的清帝国,似乎没想着用工事来保卫什么。事实上,所有强大和坚固的东西,向来不需要外在的“保卫”,反之亦然。

从酒泉到嘉峪关,也就是20分钟车程。这两座城市,前者以农耕著称,至今仍旧未脱稼穑与黄土气息,尽管,它在很长时间内,特别是丝绸之路兴盛时期,也作为边城,而长期存在,酒泉当然也有过繁华与嘈杂。后者则是一座新兴的现代化城市,和近代工业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从根本上说,农耕文化和特性在西北的痕迹不是很明显,或者说,农耕和游牧并存的混血,才是整个西北地区的底色所在。

著名的嘉峪关,明朝的第一个皇帝朱元璋登基不久,就下令在嘉峪关,即文殊山与嘉峪山之间修建这座关隘,其目的,肯定是为了防御蒙古其他部落以及来自西北的军事力量的威胁。游牧民族对于农耕地区始终有着不竭的激情,从史前年代开始,就与中原地区的部落和帝国进行着历久弥新的战争。他们所要的,无非是从富庶之地抢掠一些日常用品如盐巴、茶叶以及其他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以及其他财富。但蒙古和满族是一个例外,也是唯一弓马长城多年之后,进入“冠带之室”进行大规模统治的游牧民族。

这嘉峪关,算是明代在河西走廊与“西域”之间强行垒起的一座高墙,除了军事管理的效能之外,还有屯田。这嘉峪关,由内城、外城、城壕,形成重叠并守之势,大部分地方由黄土夯筑而成,唯独西面是砖包墙。明代的防御体系也大致是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墙的构建,唐帝国时期西北边塞,也大抵如此。那个时代,通信技术不够发达,军事消息基本上是靠人力和书信递送的。这样的一种军事设置,是时代的产物,当然有其所长。

走近嘉峪关,可以清晰看到,外墙壁上,有不少类似子弹或者炮弹打击过的创口,显得很陈旧,但对于熟悉西北历史的人来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期和五十年代初期,这西北之地也曾经炮火隆隆,特别是至今令人扼腕叹息的西路军,数千将士,唯有李先念等数百人穿过嘉峪关到新疆,获得了新生。董振堂、杨克宁等人,大部分牺牲在了高台县城和张掖的倪家营子等地。记得我去拜谒西路军纪念馆的时候,内心是悲愤的,也是冰冷的。战争对于生命的摧残力度,很深刻,很残酷,令人心痛。

站在城墙上,左边祁连,右边荒山,两山之间,雄关横峙,凌厉的风从宽阔的河道,汹涌激荡,万千马蹄一样轰鸣而来,其中的事物,似乎都不堪一击,沙子在飞速移动,灰尘四起,犹如古代的狼烟与滚滚战尘。祁连山的积雪总在高处,洁白得令人心生忧伤;可不幸的是,近些年来,雪线明显抬升,这说明,气候变暖是一个全球性的事实。山根部则呈铁黑色,山上,没有游弋的羊只和牦牛,只有几座单薄的村庄,在山脚下纸片一样晃动。偌大的戈壁上的卵石似乎被洪水冲刷了千年,每一颗都像是刚刚从海底裸露出来的一样。

从明到现在,这座声名显赫、扼守要塞的城楼,近千年的历史,穿越无数战争的马蹄和硝烟,曾经阻断无数春风途程的嘉峪关,矗立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昔日刀光闪烁的守城将士早已不在,只留下一堆仍旧坚固的青砖巨石。

游击将军府前,长着一小片红柳和沙枣树,因为少水,即使在夏天也显得无精打采。高高的城楼上悬挂着赵补初先生题写的“长城主宰”的匾额。下面的关帝庙柏香缭绕,一座石碑竖立于前。好多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个陌生的人名,在日光和风沙当中让每一个观看者看见。众多的游览者不知来自何处,高鼻蓝眼与黄色皮肤,华丽或者朴实的衣装,让我感受到一种源于全世界范围内的繁华与和平。还有一些兜售工艺品的人们,坐在城墙的阴影下,像是一只只善于守株待兔的老虎,以难以琢磨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对面的悬壁长城,大致建于明嘉靖时期,蜿蜒于光秃的黄色土山之上,远看像是一道水渠——也可以看到万里长城第一墩,黄土夯筑的明代建筑,卧在戈壁之中,原先峥嵘的头角已经浑圆,有的地方业已坍塌。融在嘉峪关和祁连山之间的偌大背景当中,有一种强烈的败落感和悲怆感。

城墙下凉风如洗,深深的拱门,除了几个验收门票的人,都是安静的,甚至有些破败和腐朽——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以一座高大的城墙作为战争的壁垒,冷兵器时代的终结和火器乃至核时代的到来,日新月异的现代军事科技可以轻松逾越古往今来的每一座王朝的中心和外围——这些都是古代的皇帝和名将所想象不到的。走出关隘,我站在宽阔的戈壁滩上,回身仰望这一座古关,心里仍旧觉得雄伟。想到古代的那些人,不管是军士、商贾还是游客,都必须在这关中“被验明正身”,方才可以入关或者继续西行。由此来看,世上所有的阻隔,其实都是人为的。

现在这种状态,我觉得是最好的。出关,可以继续大漠落日,甚至可以直达中亚和欧洲诸多国家和地区;入关,就可以回家或者去看陕北的黄土乃至江南的繁华。人的行动自由从没有像我们今天这般通达,甚至无疆。生活在这样的年代,何其幸运?

顶着烤人的烈日回到市区,正是正午,现代化迹象明显的嘉峪关市区内,到处都是火焰,车辆和行人浑身冒着油腻的汗水,在街道上匆匆而过。我走在其中,看到路边的槐树叶子微微打卷,有的甚至干枯。再看树根,凝结的黄土仿佛石头——我知道,这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尽管守着近在咫尺的祁连雪山。

吃东西,在嘉峪关最方便的,大致还是面食。尽管,相对于酒泉,嘉峪关人成分比较复杂,各种吃食也较多,但一方水土一方人,最能令人饱腹且口感不错的,一个是大盘鸡,另一个是各种面食,当然还有酿皮子、烤肉和豆腐等等。对于这座城市,我之前来过数次,每次都觉得很开心,其中一些时候,我曾带着大儿子杨锐,来嘉峪关,找韩爱民的儿子韩越等人玩。那时候,韩越还是一个中学生,现在据说已经娶了媳妇了。人在世间,果真是一梦千年,再好的青春,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这一次,我没有惊动韩爱民、赵成松、魏雄广他们,而是一个人,像个毫无目的的流浪者,在嘉峪关这座城市,一条鱼般游来滑去,倒也轻松自在,少了应酬的负累与欠人情的不安。

乘车向南。沿路的杨树十分整齐,绿色的叶子在312国道两边织出两排整齐的阴凉,有风吹动,微微摇晃,好像是一群黑色的影子在焦灼的柏油路上跳舞。远方的戈壁就像是一面巨大的舞台,平铺在合黎山和祁连山之间,苍灰的薄雾不知由何组成,偶尔看到一段隐隐约约的土墙,蜿蜒其中——我知道,那是早已断毁的长城,黄土的长城,路过戈壁、沙漠、村庄和河滩,在时间当中隆起,又在时间中败落。这是必然的,没有人在意,也没有挽救。

这时候的阳光是白色的,与更远处戈壁上的白色卵石一起,构成了嘉峪关郊外正午的颜色。一些鸟儿在空廓中低低飞翔,没有鸣声,灰色的羽毛缓慢并且忧郁,一些车辆,拖着浓重的油烟,轰鸣着奔向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再后来,车子还没有减速,树木就在忽然之间消失了,余下一派卵石堆积的戈壁,那些不肯挪动的石头,一颗颗紧密相连,它们显然是一个整体,似乎是一片硕大的梦幻的疆场,让我想到真实的忧伤,可以用手触摸,但永远不可能深入。我想,在它们下面,会有一些什么样东西深埋呢?

再转过一个岔路,出租车掉头向西,沿着窄小的公路,进入到一片戈壁。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细碎的卵石铺排成海,一颗颗泛着剧烈的太阳的光。车子在其中,像一只爬行的乌龟,闷热的车厢里面,只有风在搅动,它们从戈壁而来,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带着尘土、油烟、哭笑甚至血腥,在此刻,掀动衣襟,顽皮的孩子一样。

炽烈的阳光,晒得人头皮发疼。踩着粗大或者细小的石砾,向魏晋地下墓行走,脚下有一些坚硬之物,在敲打着腿骨。卵石太过灼热了,稍微站得久些,皮鞋会有烧灼的危险。抬头看见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在偌大的戈壁中矗立,毫无生机,身边一棵树也没有,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老人,面色灰旧,太多的风沙,太多的变换,体现在它的身上,却只是一种颜色的削减。

走近时,看见一个女孩,红色的上衣,站在房门阴凉处。进了一边的房子,首先看见一面墙壁,白色的,毫无气质的墙壁,面孔生硬,顶角悬挂着一些细碎的蛛网。下了几个台阶之后,看见一个巨大的空洞,黑黑的,似乎一张巨口,纹丝不动,持久连贯。而在一边寬阔的土台子上,居然摆放着一面床铺——我感到惊悸,这是古人的墓穴,而生者怎么可以在他们灵魂的门口如此摆设呢?单以胆量论,我肯定不及在古人墓穴口睡觉的那个人。地下的那些距今数千年的人们早已没有了知觉,也似乎习惯了他人于门边安卧的事实了,可作为后人仍旧感觉一阵寒意。

站在通往墓底的台阶一头,冷风打在脸上,堵住了我的呼吸,那种另类的凉爽感觉,在我们的内心和皮肤上,划出一片贴心的幽冷。这座魏晋墓,是公元220-419年之间众多砖墓中的一座,称为六号墓,它的建造方式,也是采取先挖墓道和墓室洞穴,然后再用干砖垒砌墓室的方法。

沿着甬道向下,冷风飕飕,通彻身心。从地底不断吹来的风中,似乎含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人体腐朽之后的,又像是衣物被干土捂烂的气息。两边的墙壁上嵌着红砖,与台阶浑然一色——大致是后人帮忙砌垒的,为游人提供进入墓穴的通道。我把脚步放轻,每下一个台阶,就多一层寒冷,心脏的跳动似乎也开始迟缓……在第一层墓穴站稳,迅速涌起的陈腐气息,进入到了我们的肠胃,以致贯通了全身的各个部位。不作飘浮的细碎尘土,在墓室中缓慢缭绕。

整个墓道宽两米,长二十米左右,呈斜坡形,地面上也铺有各式的花纹砖。墓门采用拱券的方式,有点像先前中原地区人家的大门,上端建有砖砌的门楼,门楼上除绘有彩色的青龙、白虎、朱雀、蜚蠊、麒麟等寓意吉祥动物图画之外,还镶嵌上各种类型的造型砖,如托梁赤帻力士、一手持连鼓一手持槌的雷公画像、托梁兽,以及鸡首人身、牛首人身像等造型砖。每一幅图画都栩栩如生,令人惊奇的是,这么漫长的岁月,这么幽深的土地,砖上的颜色竟然新鲜如初,没有一点黯淡。

前室较为宽敞,砖画表现的大都是当时人民的各种生产生活、妇婢仆从的杂役和墓主人奢侈豪华的享乐场面等。我想这墓穴的主人,一定是当时的一个达官贵族——有人说是当时主政酒泉的地方官,还有说是当地的巨富商贾和文人学士——但不管任何人,生前如何,所有的事实和猜想都已成为了无可奈何的过往,只是留下的这些砖画,让我们的目光探触到了遥远年代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

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来自魏晋,颜色青冷,质地坚硬,在现代的灯光中,闪着幽蓝、潮湿的光芒。一块块青砖,从地面开始,一直延伸到墓顶。钻过一道拱门,到中室,我首先看到一口空空的红木棺材,依旧完好无损,那种神态,令我想起它的主人——这里共有砖画65幅,展现了墓主人与一众人等的贵族生活。

看着看着,我竟然忘记了寒冷,每一块砖画都给人一种联想:旖旎、高贵、自由而诗意,也忍不住羡慕,遥想那个年代的生活,想象自己也在其中该有多好。后室大致是墓主夫妇合葬的地方,干净如炕的土台上就像一张织毯,盛放着生前为夫妻的两人的尸骨。其中的砖画表现的是墓主生前所拥有的财富情况和社会地位。有放牧、农耕、采桑、养蚕、狩猎、屠宰、出巡、奏乐、博弈、舞蹈、进食、宴饮、庖厨、酿造、服饰、梳妆、布帛、丝束等等,每一个画面都非常严谨工整,每一个动作都细腻入微,活色生香。最有趣是一块反映人类繁殖的砖画——男女交合的姿势和神情,看起来庄重而又富有情趣。还有一些画面记录了当时的农牧业生产情境,从种子的选拣、下种,以及土地的翻犁、耙耱,到庄稼收割、打场,乃至采桑、养蚕等等。

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砖画,连放牧、屠宰、狩猎和牲畜的交配都刻画得详细备至,无一疏漏——这是一个有心的人,也肯定是一位相信死有灵魂、死有所知的人。把俗世的生活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肯定也是一个渴望永生乃至再次出生人间的人——虽然只是梦想,但我相信它们都是美的、永恒的和不朽的。

沿台阶向上返回,阴冷的风似乎没有了,站在台阶上,我再回头,青砖图画消失,余下的是逼人的幽静、不动的尘土和些微的恐惧,我似乎真切感觉到了地狱的温度,像冬天怀揣石头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进别人的墓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一个人的最终都是墓穴,我也相信,在酒泉漫长的过往,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这座魏晋墓的主人一样,如此豪华地将自己在泥土下收藏。

在一边的工艺品商店里,我看到了其他没开放墓穴当中出土的大部分砖画临摹纸,所表现的图景是:出巡的马车、对水梳妆的女子、狩猎的男人、烹饪或者烧制腊肉的妇女、奔跑的九色鹿、俘获的野兽、看不清面目的行者、挂满葡萄的藤架、摇蒲扇的仆从、行进中的马匹、轮子高大的木车、颜色不一的旗帜、人类乃至牲畜的交配情境、吃树叶的骆驼、守门的猎犬、被追逐的青羊、奔驰的骏马……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牲畜在内,都是安详和幸福的。我忽然觉得,这些魏晋墓的主人们,应当是生活在唐代的,那种富贵和奢华,似乎只有唐朝那一个较为开放和雍容大度的帝国时期才能够完全具备。

但这只是一种猜想,事实上,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相对于战乱不断的中原,西北地区可能要平静一些,人们生活在天高地远的戈壁沙漠之间,没有受到当地各个政权和军事集团的牵连,因而生活可能是稳定而富足的。这也暗合了一个道理,即盛世入城、乱世遁野的民众生存策略和传统。

戈壁依旧热烈,到处堆涌着火焰,一边的祁连雪山隐隐约约,向着整个河西,炫耀着她白色的胸脯和头颅。到魏晋地下墓廊博物馆,突然又看见了一口尚完好的棺材,两侧绘有世人举杯庆祝的场景,棺顶则好像是劳动的场面。整个棺材看起来简陋,一色的白木板,厚约5寸,由8块柏木板子组成;也看到了从这里的墓群当中出土的水罐、酒杯、木勺、逝者的鞋子和袜子残片、黑绸和白绸的采样……感觉陈旧而新鲜。生死一念间,在魏晋时期,人们可能都以为,死亡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生活,活着时候的一切,也都会随之迁往。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在一千多年后,会有人扒开他们的墓穴,带着惊奇的目光,去打量和想象他们的生活。当然,这些都是已经消失了的,而其中一些,如生殖、吃喝、追求享乐、人的境域和命运的不同等等,到现在仍旧没有多少改变。

返回嘉峪关的路上,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从墓穴到人世,经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种滋味是耐人寻味的,也是有着某种惊醒意味的。越过嘉峪关市区,直接到嘉峪关市西北约二十公里处的黑山峪谷,看到了著名的黑山岩画。高高的峭壁之上,大约刻有150多幅的图畫,刻画的时间,从战国一直延续到明代,内容有人物、动物及其各种各样的活动场面,马、牛、羊、鹿、狗、鸡、鱼,还有虎、狼、蛇、龟、雁、鹰、骆驼等,都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表现当时人们劳作、娱乐、狩猎的岩画当中,既有游牧民族放牧家畜、农闲嬉戏,又有弯弓射箭、操练演习的场面,还有动物角斗和人们组织大规模的围捕活动的日常生活情景。

在四道沟,我看到了一幅围猎图:许多徒步引弓的猎人,围住了几只野牛和长角鹿,这些牛和鹿个个体态硕健,扬尾抵角,作困兽犹斗状,除猎人箭矢横飞之外,外围还有骑手引弓以待,防止突围,右侧还有人神情激越,呐喊助威。还有一幅,表现的是演武场景。整幅画面共分为上、中、下三层,共有三十个人,其中上层九人,中层十二人,下层九人,人物的形象大小不一、神情姿态各异,大都长裙束腰,头顶有尖状饰物,有的身着短裙……画风粗犷、手法古拙、境界高古——与魏晋墓砖画比较起来,这似乎才是真实的古代西域的民众生活。

白昼渐趋安静,这一座城市,大抵是河西走廊现代化特征最为明显的了,无论是街道的规划,还是建筑的样式、人们的生活习惯,当代性很强。我喊了一台车,径直去往长城第一墩。这名字,起得倒是凌厉大气。越过荒芜的戈壁滩之后,在靠近祁连山之处,看到一座只剩下半截的黄土墩子,其实也是夯土版筑的军事设施,矗立在骆驼草稀疏的戈壁滩上,那一种孤独和落寞,像极了所有穿越时间,到达今天的古物和古建筑。时间这个东西,它消磨与摧毁的,永远是有形的生命。转到长城第一墩之后,我忽然看到一道峡谷,很深,其中有水浩荡,方才知道,这就是著名的讨赖河,因为发源于祁连山中段的托来山,融化雪水,一路汇集,在生硬的戈壁之间,开凿出了一道宏大的峡谷。河谷一侧,峭壁如切。河水泛着洁白的浪花,一路向东,沉郁而又欢快的样子。

举头仰望祁连,尽管看不到积雪,但我瞬间明白,嘉峪关乃至河西的一切城镇,包括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强大的背景,物质的、现实的,甚至精神的和灵魂的,那就是纵横千里的祁连山。傍晚的嘉峪关,浓重的黑夜被强烈的灯光稀释,众多的车辆在饭店停靠,众多的人,脚步敲着水泥路面。远处的火车喊出长长的声音,向着西边的新疆和南边的兰州,以钢铁的形式离开和到来。这时候的嘉峪关城墙金碧辉煌,众多的霓虹和彩灯将它装点得像是一座偌大的私人宫殿。但我又忍不住想到,在现代,只有流过古城墙的风是孤独的,还有戈壁上大小不一、连绵无际的卵石——而距离不远的黑山岩画以及魏晋地下墓则是安静的,宛如另一个世界:没有灯光照耀,在又一个黑夜之中,仍旧像在古代一样,落寞之中透着喧哗,阴冷当中也包含了些许温度。

站在宾馆的窗前,我忽然发现,这嘉峪关的地势,好像是在一座高台上,尽管这高台很是荒凉,但它却是高出四周戈壁和乡村的。这一个发现,使我想到,修建嘉峪关的人,大抵也看到了这一点,高处建关隘,当然是有利于防守,也有利于进攻。只要水源不断,其中有田地耕种,当然就是一座完备的军事建筑。夜晚渐趋安静,以至于无声。尽管这座城市在河西走廊诸多城镇之中是最具有当代性的,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堪称领一地之风骚,但由于人口稀少,使得它不怎么喧闹和紧张。可以说,嘉峪关仍旧是一座深陷内陆的城市,这是一种宿命,即便是在冷兵器年代,特别是陆上丝绸之路兴盛之时,此地也只是一个较大的驿站而已。

想起一天匆匆的浏览,觉得很是神奇。地下墓的幽冷与深邃,砖画的鲜艳如初乃至表现内容的富庶与欢乐,有一种古怪的阴阳倒置的荒谬意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真切和虚妄之感。而黑山岩画的种种场景,则提示了西北地区自古以来的民众生活方式,特别是人和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在其中表现得尤为真切,也具有警醒的意义。当下的人们,早已经疏远了真正的自然不说,且对自然进行着肆无忌惮的开掘与伤害。这是有违天道和人道的。至于嘉峪关这座并不算古老的关隘,现在已经彻底地成为了一处风景,一种纪念历史的方式。它的巍然存在,只是为了向时间和前来观瞻、登临的人们,提供一个怀古的平台与幽情的“出口”而已。

俯视全城,只见灯火连片,到处通明,唯有四野,还是黑压压的,整个天空,看起来更如古人所说的穹庐。此情此景,站在高台上的嘉峪关某处,不由得想起纳兰性德的,“夜深千帐灯。”这种古情境,于今天的西北城镇而言,似乎还是可以用来形容的,尽管灯火早已换了方式和来源,但其根还在大地。再者,就生活方式而言,人类几千年来,除了工具的使用,嘉峪关矗立在苍茫之中,群星照耀,我忽然想到,在这样的夜间,黑山岩画与魏晋地下墓砖画之中的人物和器物,包括动物和牲畜等等,可能已经复活了,在亘古的黑夜,依旧保持了最古老的动作和生活方式,甚至,那些人事物,仿佛还在当时年代之中,或者转移到了另一个时空。由此我也觉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永生不灭、万古长青的。比如人类创造的种种艺术,一以贯之的精神方向、命运轨迹,以及思想和灵魂的质地等等。

玉门和玉门关

在风中,废弃已久的玉门关是安静的,当然只是内部的安静,它已经不再回想,也不再眺望。它的形体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模糊的遗址。这玉门关,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和智者,它所經历的,都成了风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人类文明史当中的某些点滴。站在荡然不存的遗址上,任谁都会想起这座关隘于迢遥时光中曾经的历史。“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等等诗句,是天才的诗人们,对这座古老军事建筑,乃至其标志性的边塞意象给予的最大敬意。

玉门关已经风化和传说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它的存在显然始于汉武帝时期,即霍去病率兵迎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之后,整个河西地区,便进入了汉帝国的版图之中。玉门关的建造和使用,大抵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西汉帝国在今天的瓜州县锁阳城建立了名震一时的安西都护府。所谓的“安西”,顾名思义,充满了汉帝国对于西域的军事和政治要求,即安定玉门关以远的疆域,永远与中央帝国连成一片,并以臣服的姿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所幸的是,自汉武帝之后,河西乃至整个新疆,甚至中亚,都成为了汉帝国的疆域。

在这样的一座具有深邃历史意义和文化象征的古迹面前,无论是谁,都应当以十足的敬仰之情深深致敬,向着这古老的消失了的关隘,向着这关隘之间穿过的每一个古人。很多年前,我也曾以《玉门关》为题作诗:“玉门关,上帝遗落在戈壁上的一块黄色骨头/那么高大的城堞,春风的途程之中,羌笛含血吹响。”这样的诗句,当然是矫情无力的,相比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它境界狭小,缺乏气度,这使我觉出了自己与天才之间的根本距离。

2005年初秋时节,乌鞘岭以南的地域仍旧草长莺飞,大地蓬勃,而介于河西走廊与新疆之间的玉门关,却像早衰的女子,秋意隆重,大地萧索,稀疏骆驼刺的星点绿意已经开始退却,就连在这里飞翔了一个夏天的燕子,也开始梳理南征的羽毛了。风吹过来,带着细微的白色尘土,让我想起善于突袭的敌人。无疑,战争是常态,所有的平安无事,都只是瞬间。眼前的龙勒冈朴素而简单,于戈壁中蜿蜒低纵。众多的车辙在玉门关的废墟下,昭示着不断有人到来和离去。这种状态,贯穿了整个玉门关迄今为止的历史,不论是出塞的将军和士卒,还是远嫁和亲的公主及其陪嫁的车辇,以及游走的流浪者和冒险的商贾与探险者等等,他们的行走都是无止境的,充满危险,但又忍不住被诱惑。

当年,李广利大军远征大宛失败,返回玉门关,汉武帝闻报,即下死命令说,敢入玉门关者,斩!那时候的李广利及其大军灰头土脸,同去的十万大军,还没作战,大部分军士便在途中困饿而死。直到来年,补充了军力和给养,又得到了沿途诸多西域小国的帮助,李广利及其大军才如愿以偿,征服大宛,为汉武帝带回来传说中的天马——汗血马。随后的班超及其兄弟妹妹,对东汉帝国经略西域有着卓越贡献,老了之后,班超曾在给皇帝的信中,言辞切切地如此表达:“臣不愿到酒泉,但愿生入玉门关。”

班超家族对于西域的经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其功效对于东汉帝国来说,其一人可抵百万雄兵。两汉时期,陕西出了张骞、司马迁、班超家族等数位影响至大,甚至超越当朝皇帝的战略家、外交家、史学家、大文豪,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一个人能够如此作为,简直有如神助,也使得他们自己的功业,完全可以藐视诸多的王侯公卿。

穿过这座古关,俨然有两条道路,其中一条由玉门关经由鄯善,过葱岭,一条则是由阳关出发,经塔克拉玛干沙漠南行。这是古老的丝绸之路的两条基本道路,在这个基础上,又有十几条道路由此敞开和收拢。这玉门关,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口袋,一方面“流放出”更多的人才和精英、技术与思想;另一方面,又收拢了诸多的外来者及其别样的文化和文明。这座古关,早不是一个军事设施可以涵盖的了,而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更像是一个张力十足的吐纳机关。

站在玉门关遗址,远处的一座烽火台也像这座古关一样,在空荡荡的戈壁之上矗立,因为风沙,很少有时间看得清晰。近处没有人烟,巨大的戈壁盛满了远古的寂寞与忧愁;再远处的敦煌像是一个千年不化的美梦,众多的飞天和佛像始终沉浸于飞天的途程。鸣沙山和月牙泉的声响,像是神仙们的飘飘衣袂,以及飘荡在空中的天乐。这时候的敦煌,依旧有很多的游客,他们大规模到来,又大规模离去。这种旅行,看起来非常仓促,更甚者,似乎是对敦煌、玉门关和阳关的不尊重。

靠近城镇的田野里,葡萄成熟,哈密瓜也是,一颗颗,一只只,悬挂在架子上,滚圆地趴在黄土地上,人们在采摘它们,装车售卖。随便抓住一颗,那种甜,好像整个世界都喜气洋洋了一般。中午还是很热,但一旦进入阴凉,立马就会觉得有点冷。我想到在敦煌的方健荣和曹建川、刘学智等人。几乎每次到敦煌,都会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敦煌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守护者。每次去,方健荣都要给我介绍一些写得好的关于敦煌的书籍,也会约上几个好朋友吃饭喝酒。我特别喜欢在敦煌夜市吃烤肉、喝啤酒的情景,几个人,一边喝,一边吃,说些东南西北的话,感觉自己就像是穿越到了盛唐时期的敦煌一般。

但这一次,我却没有停留,转身越过瓜州,到玉门镇去。这个玉门镇,和嘉峪关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即,两者都是由现代工业而兴起的。可是,近些年来,玉门石油枯竭,原先的县城完全废弃,行政机关也由老君庙又搬回了现在的玉门镇。玉门关和玉门镇完全是两个概念,之间相距差不多五百公里。中间还隔着一个瓜州。所谓的瓜州,就是原先的安西。“安西”本来是一个好名字,可外来语“安息”则使得它让人觉得了忌讳,前些年,又改使用瓜州为县名。关于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还是锁阳城,以及流传于民间的唐安西节度使张孝嵩的故事,其中多玄幻和奇异,但可以看出,西北地区人们对于唐帝国的认同,以及唐帝国在西北地区的超强影响力。

锁阳城以此地特产锁阳命名,大抵是一种比较诗意化的想法。西汉时期,此城建造,唐代仍在使用,但明后便废弃。其中也有诸多的古墓葬,曾出土了唐碑及其他金银器具。锁阳是一味中药,据说对治疗阳痿早泄有一定的作用。锁阳和苁蓉一起,被称为沙漠戈壁之中的两件宝物,甚至以沙漠人参赞誉之。我来西北之初,曾在同事房间看到诸多的自己泡制的苁蓉酒。老一点的人开玩笑说,年轻人喝了,一夜睡不着。后来又演化成“男人吃了苁蓉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的民間宣传语。

现在的玉门市,也在一片绿洲里。绿洲构成了西北多数城镇的基本“形态”。玉门的水源来自疏勒河。河流对于人类的滋养是无与伦比的。而疏勒河河水也来自祁连山。山和河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这城市,和“铁人王进喜”有着很深的联系,当然,石油是主要的媒介和推动力。斯时,正是秋天,杨树叶子开始泛黄,冷风吹过来,到处都是焦白的灰尘。玉门市区不大,看起来也比较安静,街道宽阔。西北之地,最不缺的,似乎就是土地,尽管多数被盐碱浸漫,可加以改良,也会种植庄稼。

这座城市当中,我认识的有小说家王新军和诗人马兆玉、任雪琴。王新军的小说以疏勒河、大草滩为主要文学地理,呈现出的是一种阳光暖草的亲切感,还有一种艺术上的冲突与探险。马兆玉前期的诗歌抒情风格很浓郁,调子很高洁也很激昂,后期的诗歌更注重文化含量和精神向度。任雪琴写得少,也是我比较关注的。

夜间的玉门市,人也不多,烧烤店和各种小吃摊,在明亮灯光下,以烤肉和啤酒,还有杏皮水等招徕客人。来玉门市,我的目的是去看火烧沟文化遗址。这个古文化遗址,在312国道一边,以裸露的坟墓的形式,向今天的人们,展现了数千年之前另一种文化存在。其中以陶器、铜器、金器、玉器、石器、骨器最多,其中的金耳环、陶埙、人体彩陶罐等等颇为珍贵。这说明,早在数千年前,玉门一带就有人居住,他们的风俗有别于其他地方,所使用的器具,既和中原地区同步,也与外来文化有着密切的结合。

火烧沟遗址一边,是兰新铁路,途经的火车由新疆来,或者向新疆去,钢铁的撞击声使得寂寥的戈壁有了一种人间气息,临近的疏勒河水由高向低,途经的零落城镇被它围困,牛羊在草滩上吃着一生的草。早已湮灭的疏勒国也只剩下一片废墟,靠近它的村庄当中,不时传来人喊狗吠或者牲畜的嘶鸣。

沿途依旧是戈壁,其中也有零星的村庄和小镇,大都分别以黄土夯筑的方式,矗立在河西走廊西端。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公共汽车,去往吐鲁番、兰州、酒泉或者嘉峪关。我在一家饭馆吃了一碗炒拉条子,上车,径自去往位于玉门市银达乡的低窝铺。当然,这个名字有些奇怪,充满了草根气息,但也是一个新的站点。它的四周也都是戈壁,近前的铁轨被持续的车轮打磨得明亮如刀,下了火车,我给甘肃矿区的诗人韩爱民打了电话。

站在荒凉路口,有风吹过来,仰头的天空一贯的高和蓝,令人心生美好,也感到无来由的绝望。我忽然想起佩索阿的一句诗句,“属于我的正在消失。”他的这句话让我猛然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一时间,思绪荒芜而混乱。它似乎暗合了我为数不多的单独旅行:从忧伤开始,往往无从结束。

再一次看到祁连山,这座宛如苍龙的大山,下身的黑和上身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的像是幽深的地狱,白的则像一尘不染的天堂,我知道,它们是一座山脉的两种世界,就像人内心的光明与阴影、仇恨和仁慈,相连一体、相互混淆又截然分明。山脚下,隐约着一段明代长城,像是一具丢失了的残缺肢体,在绵长的河西走廊西端,横贯千年。不一会儿,爱民来了,刚刚上车,却看到了不断迫近的沙尘暴,从西向东,席卷而来,飞腾的土尘和沙子混合并遮蔽了天空,大地风吹石走,破喉嘶叫。就像是一场大规模的讨伐,又像是古代的那些骑马狂奔的盗马贼。沙尘暴凶猛决绝,所有的阻挡都是徒劳。我想,在古代的西域,河西走廊西端,似乎也是常见的吧,大风掠过正在行进的驼队和军队,古老的丝绸和香料,瓷器和茶叶,也像人和牲畜一样被风沙击打……我闭上眼睛,坐在车上,任身体随着不平的戈壁颠簸,感觉像是梦境当中行走,还有一种置身汪洋之上的漂浮感。

车窗前升起一片庞大的土雾,白色的,黄色的,掺杂在一起,看不清三米之外的任何事物。司机使劲按着喇叭,对面也是汽笛声声,很是尖利,更多的是无名的恐惧,像是一群狼在某个时辰的相互警告和呼唤。灰蒙蒙的夕阳在车的前方直射,把道路映成黑色,四周平坦广阔,一望无际,没有遮拦,一个人,一辆车在其中行驰,有一种独自行世的空旷感和悲壮感。车辆减速,转过一道弯路,爱民说,就要到他们所在的甘肃矿区了。穿过一道陈旧的大门,看到两边茂盛的新疆杨,一半绿色一半黄色,秋天的意味浓郁鲜明。进入厂区,看到的楼房大抵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苏式建筑物,狭窄的街道上散布着一些门帘灰旧的商店。进入大唐电子招待所,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服务人员的热情让我真的有了一种回家的温暖。

夜幕从戈壁之上,渐渐包抄甘肃矿区。沙尘暴突然停了,空气当中还充斥着浓烈的灰尘的味道。和爱民走出招待所,在饭店又认识了当地的诗人和作家李长瑜、赵成松、李庆华和魏雄广等朋友。李长瑜这些年诗歌写得干净、精巧,意味十足。赵成松在散文写作方面有很好的天赋,只是这小子有些贪玩,写得少,又荒疏,实在可惜。一干人聚在一起,接着喝酒,白色的酒,我感觉那是一种温柔的毒药。

那时候,只要和朋友在一起,酒越多,我越高兴。这不是我特别喜欢喝酒,而是喜欢好朋友于酒中的感情氛围,尽管我患有较为严重的慢性浅表性胃炎,也害怕酒醉后的痛苦。但我相信,酒水可以让安静而单纯的心更加贴近。喝酒之间,我们手足舞蹈、唱歌,不断地谈论生命、爱情与艺术——很多年我都没有那样快乐过了。数小时后,酒水在我们的身体之内点起火焰,涌起江河。出门,有些寒冷,风从楼房之间吹过来,长驱直入,连续不断。雄广我送回房间,还没进门,我就有些晕眩了,踉跄着,一头扑倒在床上。

我第一次来到的甘肃矿区夜晚,在醉酒中消耗。黎明醒来,仍旧酒气弥漫,我想,那些躲在暗处的神灵,也会被我的酒意驱散。接着像是在沙漠行走的干渴,咽喉似乎长出来无数的尖刺,我急忙抓起昨晚的凉开水,一口气喝下去,才有了一种被滋润的快感。但却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昏红的灯光充满某种身体意味,外面的风不间歇地扑打着单薄的窗玻璃,咚咚作响。没过多久,传来了汽笛声,接着是奔驰的呼啸声,再后来是人声,早晨的人们,一夜之后,喉咙里面充满了咳嗽,皮鞋敲着甘肃矿区的地面,渐渐来到或者渐渐走远。早晨有点冷,但头脑异常清晰,爱民叫我吃饭。出了大门,看到的街道依旧破败,再转道向南,一色的街道两旁,默立着苏联援中期间修建的几幢三层楼房,红砖外表,时间的刀刃不断刮掉已经腐朽的那些,余下的仍还结实的砖块,颜色犹如尘土一般的沉郁和沧桑。

天气晴好,有一些少见的白云,在甘肃矿区——低窝铺上空,神仙一样悠闲自在。爱民带我们到他们厂史展览馆,我看到了许多的古老发黄的照片和文字,还有陈旧的机床和精致的模型……在他们当中,有“两弹一星”功勋人物原公浦和周茂功,还有更多普通劳动者和创造者,虽然都成往事,但仍旧有着足以令人心颤的感动力量。下午,我又喝了好多。但没醉,唱歌的时候,我特意学唱了腾格尔的《天堂》。回到宾馆,久久不能入眠。洗澡,温热的水在身体上像是一群疾奔的蚂蚁,又像是正午被太阳烤热的落叶,一枚一枚,从我的头顶节节滑下。

闭上眼睛,想起几天来的情景,从玉门关到低窝铺,那么多的风物和人事,都是有意味的。这时,秋天正在进行,在我的身體和内心,也在河西走廊西端、玉门关内外的大片地域,当然还有身处低窝铺的甘肃矿区,以及那一些更为遥远的地方。

只不过,在当下的年代,“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说法早已被颠覆了,玉门关内外,皆是中华大地。想起在玉门关的落寞,甘肃矿区的欢乐,只觉得这一次旅行,几天时间,自己好像变换了很多次。人在大地上,特别是那些人文古迹之前,大抵是落寞的,追古抚今,诸多的人和事,悲哀的与幸运的,各个不同,也迥然有别,不免心中戚然。而面对与自己同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则又是另外一番体验。

在这世界上,消失不一定永恒,但人和人在一起的某些瞬间,对于个体生命和内心,可能是永远的。就像我在玉门市、甘肃矿区等处。我相信,多年之后,这些朋友,依旧是亲切可爱的。事实也是如此。2020年,当我再一次回到嘉峪关、玉门、敦煌等地,再度和韩爱民、赵成松、方健荣、魏雄广、曹建川、郭莉莉、于莉莉、刘学智、王新军、马兆玉、任雪琴等人聚在一起,除了相互见老,感慨时间这把杀猪刀,连我们这样的好人也不放过之外,大家开心莫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还犹如小伙子一般。使我再次觉得,唯有生命那些无欲无求的温暖与不期然的相遇才是温暖的。只是,玉门关只剩下了遗址,人和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中变得苍老、清脆,甚至充满了疼痛的裂纹和暗中飞舞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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