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打牲乌拉衙门的“博物志”

2022-05-07 17:48李贺来
全国新书目 2022年3期
关键词:秀山乌拉吉林

李贺来

邱苏滨的长篇小说《福地》以清末至民初为历史背景,以清代四大贡品基地之一的打牲乌拉衙门为“舞台”,在大量的地方史志以及今人的研究成果等资料——尤其是多次对小说中故事发生地乌拉街的实地考察走访,甚至是后府的后人采访的基础上,呈现了清末打牲乌拉衙门总管秀山(也就是历史上第三十一任打牲乌拉总管赵云生)家族由盛而衰的历程。小说以独特的视角,全方位地展现了清代末年(大约是1896年——以秀府和圆通楼重修完毕起算至1911年)吉林乌拉独特的地域文化,用圆融宛转、曲折引人的情节推进,呈现了大量独特的、以满族传统风俗为代表的关东风土人情;用扎实的史料为基础,再现了打牲乌拉衙门的运作、皇家贡品采摘及运输等和乌拉古城息息相关的历史文化细节,堪称一部清末打牲乌拉衙门的“博物志”。

书中的大量“史迹”应该是作者从传统古代吉林地方史、志以及当代吉林地方史研究学者的学术成果中爬梳整理出来,并在小说情节的推进之中不着痕迹地予以交代的。如作者在小说后记中所说:“这期间,除了去采访后府的后人,实地踏查乌拉街,查阅各种资料书籍,我总是不停地求教于地方史研究的专家们,其中江汉力先生和高振寰先生都给予了我极大的帮助,将他们的研究成果和撰写的文章提供给我,随时指点迷津。”

总体说来,这类“史迹”在书中可以分成以下两种类型:

一是大量和乌拉古城以及“江城”吉林市城市建设相关的“史迹”。比如第一章随着情节推进自然而现的乌拉古国历史:作者用不长的篇幅将从周时起至清代的演变史铺陈展开,重点对明清之际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形成,直至乌拉部落的強盛和衰落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关于乌拉古城的城市建设,书中特意这样写道:“康熙爷所指的‘东阳钟秀之地’,正是如今的乌拉城区,康熙四十五年建,周长八里,每面二里许,墙高八尺,基宽三尺,分立东、南、西、北四门,砖瓦砌筑,每个城门外堆拨房一间,日夜有人值守;建过街牌楼两座,南北相对,各悬匾额,南牌楼两面各书:南接龙潭、北绕名区,北牌楼两面各书:山围圣地、北通凤阁;城内无论官邸还是私宅,均按天干、地支为序排列,采珠、捕鱼八旗各按角色分住,旗仆居城内,不得容留浮民,商贾集设在西门外,立为南、北、东、西大街,中间设一查街处,以免旗民混杂,尤重风化之事。”

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在小说中对城市“史迹”的这种交代,往往与情节推进或者人物塑造水乳交融,铺陈得不着痕迹。比如书中第五十二章,由于小说中的人物明毓经常要跑船厂吉林,作者便顺其自然地在书中叙述了吉林城市的建城历史,包括城市四山围绕一水横穿的“八卦式”布局、小白山上的望祭仪式,以及吉林城市城墙和城门的几度建设更新;小说更以明毓的眼光,带着读者逛了一遍清末商号横斜的吉林老城区和商业街,尤其着重提到了局子街上由清末名臣吴大澂建设的吉林机器局(吉林机器局至今犹在,并于2019年10月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书中人物尚秉致居住的蜜蜂营,也是清内务府在乌拉设置的五个官屯粮庄之一,根据书中提到的两本乌拉重要的地方志类图书之一《打牲乌拉地方乡土志》“田赋”类条目记载:“乌拉官庄,在城西北八十里,于康熙四十五年所设。尤家屯官庄一处,张家庄子官庄一处,前其台木官庄一处,后其台木官庄一处,蜜蜂营官庄一处,共官庄五处,名为五官屯。”官屯的牲丁(采蜜的叫蜜丁,采参的叫参丁)每年都有定额的采捕任务,如果无法完成,就会受到刑罚。赏,一般是赏袍布锦缎;罚,一般是鞭刑和负责官员的俸禄。

当然,小说当中最重要的一处建筑“史迹”,就是秀山大人的府邸——秀府,也称后府。作为清代皇家贡品“基地”四品总管的府邸(今绝大部分旧建筑已不存),秀府当年的“豪华”或许是今人难以想象的。今人张晓光曾在《关于永吉县乌拉街“后府”遗址的调查报告》(收录于吉林文史出版社《打牲乌拉志典全书注释及研究》)一文中绘制了后府的复原图(原书误标为“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从图中可以看出,后府是一座长方形的民居建筑群。它的大门朝东,直通居住区;南侧有一便门,直通花园。居住区和花园,也是后府院落的两大部分。其中,居住区被一座院落内部的“倒座”隔开,顺着“倒座”的大门向北直行就是传统院落常见的垂花门,之后便到了居住区,居住区分为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再往后是两处仓库了。后府修建于秀山(也就是赵云生)就任打牲乌拉总管之后,无论是设计,还是选料,都十分精美。今人于海民先生在《乌拉建筑钩沉》一文中这样评价:“‘后府’是吉林地区清代工艺最为精美的一处民居建筑。”作者也特意在小说的开篇,用了一定的篇幅做了交代。而且在小说中,有多处的行文都可与张晓光绘制的复原图呼应。为了吸引读者的兴趣,作者还充分发挥了小说这种文体的特色,将民间传说穿插其中,在行文中提到了秀府“上屋的炕沿是用水晶制作的,内中有水,还养着二寸来长的金鱼……”

二是关于满族或者东北文化风俗的“史迹”。作者在小说中铺陈的这些有关满族或东北文化风俗的珍贵遗留,是带着浓重的文化情结和责任感的。因为这些“史迹”中的很多风格——诸如鲟鳇鱼捕猎、东珠采捕、萨满仪式、皇家贡品的制作以及进京等,或已随着王朝的覆灭而灭亡,或因物种的灭绝而盛况不再,再或者是因为时间的更迭湮没已久。它们大多只是存在于《吉林通志》《大清会典》,以及书中秀山主持修订的《打牲乌拉志典全书》等传统志书之中,也有部分化成了今人的研究成果——如尹郁山《乌拉史略》等(该书收录于吉林文史出版社上世纪由李澍田先生主编的“长白丛书”)。而由于吉林省本身的地方志整理于上世纪的“长白丛书”之后少有大规模的推进,一般的地方志、史、政类图书如《吉林通志》《永吉县志》《东三省政略》等,或者没有整理注释本而仅有影印本,或者整理注释本的发行量和影响有限,一般的读者很难见到,对于书中记载的相关风俗便很难有直观的了解。而在小说《福地》中,因为小说的题材与上述“史迹”息息相关,其中有大量的情节均以打牲乌拉衙门日常的运作展开,尤其是涉及诸多皇家贡品的采捕、制作和保存等。比如书中第二十三章的鲟鳇鱼采捕,作者不但在开篇交代了鲟鳇鱼的种类和分布,也用一定的篇幅叙述了打牲乌拉衙门对鲟鳇鱼的“捕打”方式、捕鱼时节、地点,以及采捕后的储存甚至是“注意事项”:“若是旱年水浅,圈养的鲟鳇鱼会有熏热之灾;若是水大河涨会冲倒栅栏,鲟鳇鱼就顺水跑了,所以牲丁要看水势的大小修圈……等到十一月出圈鲟鳇鱼,‘挂冰运京入贡’之后,看守鲟鳇鱼的牲丁才会被撤走。”作者于书中对这些“史迹”的叙述,几乎是事无巨细,有不少是一些常见的文化史料中较少交代的,比如“蜜贡”的包装方式:“无论是生蜜、熟蜜、白蜜、蜜尖还是蜜脾,都用篓盛着,篓是用柳条编的,里边糊上高丽纸,篓口用猪皮封固然后粘贴印花。”其实,除了在清代乌拉朝贡的史料中常见的鲟鳇鱼,以及东珠的采捕等“成建制”的“朝贡”,作者对打牲乌拉衙门的各类“功能性”建筑也做了详细深入的发掘考订,并在书中以适当的“时机”向读者交代,比如打牲乌拉衙门所朝贡贡品重要的“果子楼”。在一些传统的地方志中,“果子楼”是有简要说明的,一般是在“官署”部分说明,比如《吉林外纪》卷七“吉林”之下的“果楼”条目:“存贮楼三间,晾晒楼三间,看守堆房五间”;清末刊印的《吉林纪事诗》中,作者曾在考订中提到:“万寿贡之不同由果子楼打牲乌拉总管吉林将军三姓副都统各处呈进。”

或许是基于上述文字,吉林地方史研究学者高振环(寰)先生在《春风秋雨果子楼》(该文收录于吉林人民出版社《船厂记忆》一书)一文中指出果子楼是“储存送往北京皇家各类贡品的重地”;而小说《福地》中对于果子楼的功用的说明,出现在第五十三章,或也借鉴了上述成果——是借着明毓“往省城跑”的情节交代出来的。(关于“果子楼”问题的关注,在此感谢十八期古籍培训班的同窗赵太和同学;另外,吉林人民出版社曾出版过杨川《清代吉林机构印张图录》一书,其中有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初八日“果子楼年例应进”粘单,从该单上可以看出,果子楼进贡的物品非常博杂,有水果、坚果、野菜、肉类、鱼类、香以及各类武器的材料等)除了与打牲乌拉衙门贡品相关的这些“史迹”,书中也有很多满族特有的风俗,很自然圆融地出现在小说的情节当中。比如满族特有的用来祭祀的“索罗杆”、萨满教的仪式、自雍正年间废止的乌拉选妃,还有狍子骨头做的嘎拉哈(书中的人物素韵“哗啦一声倒出来,竟是八颗,每一颗的珍儿、坑儿、包儿、轮儿,都染了不同的颜色”),等。小说中更有大量的词汇保留了满族的语言的发音,如“玛珐”“嫩嫩”“窝集”“玛玛”“拨什库”“苏拉”,等。以上种种,丰富了小说特有的文化氛围和特色。

另外,作者在人物塑造上也花费了大量的心血,高度还原了特定时代和身份下人物的性格特点——这也是作者邱苏滨老师一贯的写作特色和强项。在她上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喜连成》中,对于其中一位虚构人物——裴金凤的形象塑造,就非常符合当时旧时代下伶人的境遇和性格。

小说《福地》当中的人物,总体上其实可以分为以秀山、福儿、萨林保、富祥、赖德才乃至那苏、明毓等為代表的乌拉当地的“旗人”和以尚秉致、素俊和素韵为代表的“流人”或“民人”。虽然这种分类并不符合当时人物“力量对比”,但却符合小说对总体人物塑造所下的功夫。这里仅以尚秉致为代表的“流人”稍作展开叙述。

被发配到东北的“流人”,应该是清代特有的文化现象,其中尤以清代初期为多。学者谢国祯先生曾著有《清初流人开发东北史》一书,对于流人的发配地点做了简要的总结:一般是最初发配到沈阳,后来由尚阳堡到宁古塔,最后是黑龙江等地。据谢国祯先生考证,除了“尚阳堡、宁古塔而外”,被发配到东北的流人还有以下几个去处:铁岭、抚顺、伯都讷、齐齐哈尔、船厂、黑龙江、三姓、索伦、达呼尔、拉林。这其中的“船厂”,即为今天的江城吉林,距书中尚秉致被发配之地——蜜蜂营六十多公里。被发配到东北的流人虽然很多九死一生,直至客死他乡,但也将优秀的文化种子撒播到了关外。这也是作者在《福地》一书中塑造尚秉致这一人物形象的初衷之一。

作为没有自由、仅仅作为打牲乌拉衙门牲丁存在的流配文人,书中的尚秉致一直谨言慎行,在最大程度上保留文人的尊严。所幸以秀山大人为代表的官员,对他尚属尊重。书中在尚秉致首次出场时这样写道:“尚秉致虽是钦犯出身,在乌拉地界上却受人尊敬……官员见了他都要下马见礼……”书中还用这样的情节体现秀山对尚秉致的态度:福儿因一时生气,将尚秉致的女儿素韵赶回家,秀山得知消息后,要求福儿亲自去蜜蜂营接素韵回到秀府,继续担任福儿的“家庭教师”,还邀请回府后的素韵同他以及后府的家人一起用餐。书中对于尚秉致的人物形象塑造,尤其是对他的遭遇、性格、心态等方面的刻画,颇能令人想起清初因“科场案”被发配东北的文人吴兆骞。很多情节上的细节也在现存有关吴兆骞的资料中有迹可寻。比如小说开篇交代说“尚秉致不仅有学问,还会很多本事,他教会了当地人种桑养蚕,这是南方人的看家物事,如今乌拉地方的满人也可以做了。他还教过乌拉的满人养蜜蜂,以便解脱蜜丁采蜜的辛苦……”又说他被秀山请过来给儿子当“西席”,还做了乌拉官学的教习等等。在吴兆骞的儿子吴桭臣的《宁古塔纪略》一文中,曾写道“予父惟馆桭为业,负笈者数人,诸同患难子弟”,又说“(当地土人)不知养蜜蜂……汉人教以煎熬之法,始有蜂蜜蜡”,与上述关于尚秉致的文字颇多类似。在文化传播和积累上,作者将清末乌拉地区非常有代表性的两部重要志书《打牲乌拉志典全书》和《打牲乌拉乡土志》的主要编纂者“安插”在了尚秉致名下,以这样的方式提升了“流人”这一群体的文化价值。

当然,作为“流人”,尽管秀山在最大限度上给予了尚秉致关照和尊重,甚至是信任,不过一旦有些许的风吹草动,这种信任也极易在背负极大责任的地方官长心里烟消云散。在得知尚秉致通过儿子素俊暗自联系关内的故人时,秀山不但在政策上调整了对尚秉致的待遇,在心理上也多了一重提防,这也正与书中尚秉致等人的心态互相呼应。除了尚秉致,小说对其女尚素韵的刻画也非常有特色。在人物身份上,尚素韵首先是流人之后,但更重要的是读书人之后。她的一举一动无不体现着江南文化渊薮之地(书中尚秉致的祖籍为江苏丹徒)大家闺秀的特点。书中有这样两个小细节令人印象深刻:一是素韵第二次回到秀府,被秀山请到上屋吃饭。因为福儿要陪秀山喝酒遭到了拒绝,因此“三口两口地便吃完了”。而这时,“素韵本来饭量不大,见福儿撂了筷子,便也放下饭碗”。随后书中借着富察氏的口,嗔怪福儿“客人还没吃完呢,主人咋能先撂筷子”。这一细节,一方面体现了主人公福儿大大咧咧的性格;另一方面,体现了尚素韵良好的教养,也体现出她对自己的身份时刻有清醒的认识。另外一个小细节是春节前,素韵被福儿放了假回家过年。素韵原计划“破五回来”,可福儿说,可以让她过完正月十五再回来,或者二月二回来也不晚。但到了大年初二,福儿因为骑马摔伤了脑袋,素韵得知消息后,竟放弃了难得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于初四之前就赶回了秀府。

虽然《福地》一书是以相当的地方史等资料和采访所得的素材等,最大程度地还原各种人物的心态甚至是形象,但总体上将人物的命运走向紧紧捆绑于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这也使得《福地》中的人物和情节在总计仅仅十多年的历史跨度中,生出许多沧桑之感:从小跟福儿等一起玩到大的“哈哈珠子”富祥,在长大成人后,逐渐变成了在官场游刃有余、为了敛财不择手段的“坏人”;在福儿眼里朴实胆小的尚素俊成了身份不明的“革命党”,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妹妹素韵,奔着他的民族大义一路绝尘而去。很多人物在经历了王朝的没落等大的历史变故后,仿佛都变了一副面孔生活,只有那个秀府的五格格福儿,仍然保留了一颗赤子之心。只是她的行动做派也不再像多年前那样无忧无虑,她认认真真、带着笑容地把这世道横加给她的血泪吞进肚子里,用心地对待朋友,甚至是曾经的下人……

总之,长篇小说《福地》是一部极其厚重和极富历史和文化价值的作品,更是作者怀着对家乡历史、文物的热爱写出来的一部作品。它在满目繁华中开头,在余音袅袅中收尾。作者没有选择用更多的笔墨继续书写秀府在民国后的故事,因为那段后来的故事来得更加让人悲伤和猝不及防……今天的乌拉古城里秀山的后府,在小说收尾的民国初年尚还完好,可到了伪满时期已经“仅残存后院一套”(《女真史略》),院墙倾颓;1950年,永吉机械迁来为邻,拆除了两个烟囱;1979年,东厢房失火,现在仅存西厢房和正房(于海民《乌拉建筑钩沉》);秀山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今天已经不存;乌拉古城里三宵殿和圆通楼,分别毁于1947年的战火和1949年的拆除,昔日清人富森笔下的乌拉八景,早都风流云散。在小说《福地》中,它们的身影在作者严谨的叙述和考索中又“活”了过来,也为读者平添一份思古之幽情。在文字中让乡土文化、人物、建筑等“复活”,正是作者邱苏滨老师对作家身份和责任的深刻理解,更是吉林这片土地之幸。

邱苏滨在写作上从不跟风和哗众,从不选择那些热得发烫、红得发紫的题材,她只是凭着自己对家乡的热爱,对乡土文化历史的责任,一笔一画,用心地去讲好家乡的故事,然后静静地等待着读者去认识,去阅读。为家乡的文化存根是作家的责任。我一直认为无论是创作水平,还是对作家境界的认识,乃至笔下作品,邱苏滨老师一直是吉林乃至全国范围内最被低估的当代作家。

愿《福地》能够被更多的读者阅读。

(作者单位: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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