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讲故事
——微型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5-11 00:55上海
金山 2022年5期
关键词:讲故事小说

上海/高 健

一般来说,小说的叙事,就是以讲故事的方式塑造人物,即叙述由小说主人公参与活动的事件运行发展的过程。而微型小说的叙事,更多的是通过生活中的超常规事件来塑造人物、表现生活。

其实,包括微型小说在内的文学创作,不仅要向读者展示作者的经历和遇见,更要向读者表达自己的情感,让读者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体验。微型小说的叙事,最主要的就是如何讲好故事,在故事中塑造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美国作家希区柯克曾说:“好的故事就像人生,只是少了所有无聊的部分。”故事是浓缩提炼之后的生活。一篇微型小说中所蕴含的故事,应该能够“讲得出,听得进,记得住,传得开”,这才是好的故事。

“我不善于讲故事,也不喜欢太像小说的小说,即故事性很强的小说。故事性太强了,我觉得就不太真实。”汪曾祺先生的这段话,好多作者容易误解为汪老不讲故事,其实汪老不但讲故事,而且很会讲故事,只是他不喜欢在叙述模式上玩花样。他的《故里三陈》《唐门三杰》等都是通过平实的叙述模式讲了非常精彩的故事。有人形容汪曾祺小说里的故事有点像在清炒白菜里撒了几粒虾米——有味儿。讲故事,只是各人方式方法不同而已。

因为字数的限制,微型小说的故事叙述难以像其他体式的小说那样详尽铺陈,面面俱到,有自己的叙事艺术手法。从创作的思维方式角度,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类:

第一,留白与跳跃,表达的以一当十与想象的见微知著。留白与跳跃是微型小说较多运用的创作手法,有点类似于美术的空间想象、书法的笔断意连以及诗歌的意象跳跃。微型小说理论学者凌焕新曾说过:“微型小说具有诗一样的气质和品格,或者说它有着诗那样的美学追求,从叙事的凝练与腾挪、艺术的意蕴与容量角度看,它显现出一种诗化了的韵味。”就跳跃的语言模式而言,诗歌与微型小说倒是有相通之处。

留白是将故事的部分元素隐匿,需要读者以拼图的形式进行补充。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微型小说《丈夫支出账单中的一页》,可以说是微型小说留白手法运用的典范,全文只有寥寥七行,却巧妙地将一个家庭闹剧写得跌宕起伏,令人无限遐思。

跳跃性叙述则是选取故事的主要递进场景进行交代,其余的交给读者去想象补充。余华的微型小说《蹦蹦跳跳的游戏》,以小店老板林德顺的视角,写一对夫妇带自己的儿子去看病,最后儿子不治身亡的故事。其实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三个类似的场景:第一个是夫妇二人带儿子去看病,三人在医院门口等医院的通知,妻子与儿子在玩那种蹦蹦跳跳的游戏,丈夫买了一个橘子给儿子吃,最后因医院没有床位返回;第二个场景比较简单,在妻子与儿子玩游戏时,护士把三人领进了医院;第三个场景是七天后,只有夫妻二人出来,丈夫买了一个面包给妻子吃。三个场景加上橘子、面包两个小细节,以及对林德顺瘫痪原因的揭秘,既首尾呼应,增加了情节的丰富性,更进一步渲染了小说的悲剧氛围,让人感慨万千。

两篇小说均舍弃那种线性递进的叙述模式,但读者并不感觉故事的断裂和零散,小说叙述的指向性与多义性,为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作者的意旨也在无言中得到强化。

微型小说,由于作者的言语指向与叙述策略的营构,其“意义未定”的空白,更能够调动读者的思维与想象,非但不会削减其意义的传达,反而会诱导读者主动去探寻其作品所隐含的深刻意蕴,使作品的主题得到更好的表达,达到了“以一当十,见微知著”的效果,从而将微型小说篇幅的先天不足转变为意蕴的得天独厚。

第二,陡转与意外,表达的情理之中与想象的意料之外。微型小说由于篇幅短小,为了在阅读上形成审美的“速率刺激”,大多数作者特别注重构思的精巧独到,强调故事情节的奇妙与巧合,结尾的转折更是用得较多的手法之一,以期让读者在阅读时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审美效果。

汪曾祺的《陈小手》是大家较为熟悉的微型小说名篇,小说采取平实简洁的叙述,陈小手为团长太太接生、团长摆宴感谢也都是寻常套路,及至陈小手骑马返回,团长的一声冷枪,小说才摆脱了表现封建军阀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寻常套路,上升到对中国文化中糟粕的反思与批判。

同类题材,微型小说作者徐全庆的《神医归来》,写神医肖玉楼被人陷害,因诊疗致人死亡而远走他乡。一年后肖返乡重操旧业,千方百计寻找当年被他“治死”的病人。就在众人以为肖是为了一雪前耻时,结果却是肖玉楼为了治好病人身上当年自己没有治好的另一种热证。这样的转折,既讲出了肖外出学艺的深层动因,又符合人物性格特点,提升了作品立意,摆脱了学艺归来报仇雪恨的窠臼,收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阅读效果,也使作品的人物形象得到进一步丰满和升华。

微型小说作者李永生的《狐戏》,写唐公子被阿舅引来监视一群在山洞生活的外来生人。生人时常在月夜唱戏作乐,唐公子被一个叫小翠的女生迷住。他们时常幽会,品茗下棋,渐渐产生感情。是夜,一群生人荷担挑箱准备离去,唐公子与阿舅潜伏暗处,伺机动手。就在阿舅引燃烟火招来官兵时,唐公子手中的剑向他飞去。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涞阳县最有名的捕快唐公子,进入自己编织的那个美丽梦幻,竟沉沉不能醒来。

他呆呆地望着那伙盗贼远去。

最后一笔惊天逆转,使这篇小说脱离了人鬼相遇、男欢女爱的《聊斋志异》式陈旧套路,从虚幻的野鬼狐仙回归现实人世,上升为对特定条件下人情人性的观照与呈现,赋予小说更为深远的社会涵义。

微型小说的陡转与意外,是建立在扎实丰富的生活基础之上,建立在入情入理的情节铺垫之上,为了提升主题及更好地表现和塑造人物,自然而然的转折,不是仅仅为了追求作品的戏剧效果了无意义的转折。

文艺理论学者南志刚曾说:“如何巧到自然天成,避免人为生硬的巧?如何巧得有力量,体现思想情感的力量和艺术表现的力量,避免浮泛的巧?如何在巧中见深?是微型小说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过于追求结尾的转折与意外,陷于模式化套路化创作,是不利于微型小说创新与发展的。

第三,含蓄与隽永,表达的意味深长与想象的丰富绵长。中国文学讲究含蓄内敛,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北宋诗人梅尧臣评价杜甫的诗时曾说“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同样可以运用到微型小说的叙事特点上。上世纪美国作家海明威也曾以“冰山理论”表达了同样的观点。短小的篇幅,如果文字的内涵一览无余,缺少了令人咀嚼的余韵,阅读的审美效应必将大打折扣。含蓄与隽永,既是文学作品内在的审美需求,也是微型小说这一文体受限篇幅的现实需要。

含蓄与隽永,可以是语言内涵的外溢。微型小说作者相裕亭的《威风》,写盐商东家路过盐区,见众人围着管家陈三献尽殷勤,感到被冷落的东家以靴子里一根头发,扫尽了陈三的威风,也显摆了自己的威风。小说叙述客观,语言克制,近似不动声色的第三者冷眼旁观,但读者却能够感受到语言中蕴涵的讽喻、扬弃之意。掩卷之余,东家的装腔作势,陈三的卑躬屈膝,无不历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含蓄与隽永,也可以是事件叙述的内敛。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功夫》,写“我”下乡到北台村采访,支部书记李兆祥安排“我”中午吃派饭,表面上是一家农户,实际上是自己家里。其间李兆祥夫妇不露声色又暗含谐趣的对话,李兆祥借口饭菜可口不走蹭饭,自作主张拿“主人家”大蒜下饭,等等,这些细节无不充满生活气息。及至“我”回到县城,接到李兆祥的电话——

眼镜,作为记者,你的功夫还是不到家,该看破的事情看不破,这会儿明白了吗?

读者这才恍然大悟,回过头来再看前面的种种细节,令人不禁会心一笑,品味再三。

含蓄与隽永,是以作者将足够信息量以其言语内涵和张力带来的模糊性、多义性为前提,进而达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效果,通过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造,从而丰富阅读的信息量。缺乏这样一个前提,容易陷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境地,让读者陷入漫无目的的猜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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