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楚尾:潮汕地区卷草脊的造型艺术及民俗文化解析

2022-05-11 03:25王丽梅陈松凯姜方瀚赵国良WangLimeiChenSongkaiJiangFanghanZhaoGuoliang
家具与室内装饰 2022年4期
关键词:山墙潮汕装饰

王丽梅,陈松凯,姜方瀚,赵国良 Wang Limei &Chen Songkai &Jiang Fanghan &Zhao Guoliang

(西华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四川成都 610039)

卷草脊是以卷草纹为原型,装饰于建筑屋脊上的一种屋脊装饰纹样,在潮汕地区,被称为“飞檐楚尾”。笔者通过文献搜集和图像对比发现:卷草脊纹饰在我国南方地区的寺庙和民居中有广泛运用。川渝、云贵等西南地区的卷草纹以二方连续的形式装饰于屋顶飞檐,并逐渐向“翘角”尖端消失;湖南地区多以单独纹样装饰于“翘角”,融合了楚巫浪漫飘逸的特点[1];潮汕、闽南以及汕尾等沿海地区则强化了“漩涡”形式的表达,并配合嵌瓷工艺表现出恢弘、绚丽的艺术特征。其中,潮汕地区的“飞檐楚尾”在结构造型上与“同族”其它地区的卷草脊相近,但又自成一体,具有较为典型的地域特征和艺术表现力。

1 飞檐楚尾的演变

“飞檐楚尾”的形成经历了从山墙“楚花”到飞檐“楚尾”的过程。“楚花”,一般指山墙“腰肚”之下的团花式图案。该图案常以卷草纹“S”形波状曲线枝干为主体,并辅以忍冬、荷花、兰花、牡丹等花草装饰。晚清的大型民居常在“楚花”之上再对称浮塑各种祥瑞动物,如狮子、麒麟、蝙蝠等,并在表面装饰彩色嵌瓷[2],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卷草纹变体(图1a-图1b)。

图1 墙头“楚花”和飞檐“楚尾”装饰

然而,“楚尾”纹样的应用不限于墙头“楚花”,在宗祠、寺庙等大型传统建筑的屋脊装饰也呈现出丰富的艺术形态,尤其是火式山墙飞檐上的“楚尾”。火式山墙是潮汕五行山墙之一,常见于宗祠家庙,有家族兴旺、子孙昌盛之意[3],该式山墙顶部呈尖顶三角状,常搭配起翘的燕尾脊。“楚尾”常被作为火式山墙上的飞檐脊饰,与“翘角”共同构成“火星”式山墙(图1c)。随着潮人审美的变化,匠人将生活经验与民俗信仰融入飞檐“楚尾”的创作,进一步衍生出如今多元而个性的“飞檐楚尾”装饰纹样。

2 飞檐楚尾的造型结构

2.1 卷草楚与“S”形结构

“卷草楚”是潮汕最典型、应用最广的一类“楚尾花”样式。在中国传统的卷草纹中多以C形来对枝叶进行抽象描绘,具体表现为倒勾或瘤结状。这在“卷草楚”中皆有所体现,尤其是卷草里的小倒勾形式,它虽不是卷草纹的主茎,却常作为主茎上的分支和与“S”形波状曲线紧密结合,成为卷草纹骨架的重要组成部分[4]。倒勾状的枝叶和牡丹花都在“S”形骨架上进行展开,保证了在有所遮掩的情况下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其脉络关系。“S”形枝干上半段大多封闭呈“9”形,而部分“楚尾”下半段亦封闭形成“8”形(图2)。

图2 卷草楚尾及手绘结构图

2.2 “龙头楚花”与“囧”形结构

“龙头楚花”是卷草楚的一种变体,多以一龙仰首回顾、口吐卷草楚作装饰,亦称为“龙头背吐草花”。在该样式中,龙头一般位于正脊脊头下的印斗部位,上接卷草纹,下接火式山墙顶部尖端,起到结构上的过渡作用。而当“龙头楚花”饰于戗脊尾部时,其龙头会直接安插在脊的末端,且整体形制也会相应地缩小。“龙头楚花”在结构上和“卷草楚”基本相同,但由于形制普遍较大,因此在“S”骨架的上半段内侧通常会长出四段C形枝叶,并指向圆心,形成动感强烈的漩涡式的“囧”形构图(图3)。这种圆“囧”形构图在潮汕民间宗祠和神庙的卷草纹脊饰中的应用十分广泛。“囧”在甲骨文中与“月”共同构成“明”,代表光明,象征幸福,含有生动、活泼、亮堂之意。在蓝色的天空下,“囧”形构图中的小钩子似乎让中心特别明亮,如把彩轮图案转动起来,也可以看到虹彩一般的光。因此,雷圭元先生将它称为“光的图案”,也有人称其“一团火”[5]。

图3 “龙头楚花”及手绘结构图

2.3 花枝楚

花枝楚以刻画细致、写实而取胜。花枝楚不具有卷草楚规律的结构特征,因题材和造型多变而给人带来“千楚千面”的视觉感受。在众多花枝楚样式中,梅花楚最具代表性(图4a)。梅花常和喜鹊配合使用。《西京杂记》记载:“乾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将鹊叫与客至联系起来,或以鹊叫为喜,示团圆相聚。所以,鹊成为喜兆和吉兆的象征,形成民俗[6]。鹊与梅的组合取“喜上眉梢”的吉祥寓意,成为中国传统装饰中常见形式(图4b)。此外,牡丹作为富贵吉祥的象征,也是潮汕匠人钟爱的一种装饰题材。汕头潮阳赤寮林氏大宗祠的楚尾采用了写实技法,把枝叶、牡丹刻画得栩栩如生,表现出十分强烈的世俗韵味(图4c)。

图4 花枝楚

2.4 方曲楚

方曲楚是一种形制较小的“楚尾”样式,由若干不规则的回纹图案组合而成,重在表现回纹结构的曲折变化。该样式多以形态规整的四边形饶片镶嵌,边缘成锯齿状,常见于屋脊的垂带上(图5a);或和龙头结合,作为正脊或戗脊的脊角装饰(图5b-图5c)。几何纹样独立于其他题材性纹样,除其抽象的特征具有特殊的审美意味外,还象征着永恒及轮回,暗含着连续延伸,生生不息[7]。方曲楚在闽南和台湾地区庙宇的应用上比潮汕普遍,多以简单的灰塑和彩塑加以表现(图5d)。

图5 方曲楚

3 飞檐楚尾的艺术特征

任何一种民间工艺的产生和发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潮汕民间工艺属于文化一体的产物,经历了古代中原汉族文化的传入,并与闽越文化和外来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以中原文化为主体,兼有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质的民间工艺[8]。

3.1 因势利导的装饰结构

在艺术面貌方面,潮汕民间工艺大多具有“精雕细琢”的审美取向。潮州木雕以层层叠叠、精巧细腻、玲珑剔透、富丽堂皇的艺术魅力而著称,是一代代木雕艺人精益求精匠心独运的结晶[9]。“飞檐楚尾”作为屋顶装饰题材中少有的结构性装饰构件,与潮州木雕一样兼具装饰性和实用性,也存在较大区别。首先,从制作流程上来看,制作“楚尾”前需要实地测量,并以彩画图样为基础,采用灰泥塑基形,在装饰面上塑图案后再用瓷片镶嵌[10]。潮州青龙古庙的飞檐楚尾便是在平面彩画的基础上,强化了“楚尾”内部藤蔓枝叶的遮掩关系,创造出了丰富的空间层次(图6a);即便是造型朴素的方曲楚,实质上是彩画艺术中“软变硬”画法的一种延续(图6b)。其次,“龙头楚花”一改闽南“串角草花”中“夔龙”的彩画画法(图6c),转向对“龙”与“楚尾”的形态、大小、位置以及互动关系的巧妙运用,力图创造一种匀称而富有视觉冲突的内部结构。最后,通花式的脊饰结构一方面降低了构件的风阻,提高了使用寿命;另一方面突出了装饰与背景的图底关系。

图6 “飞檐楚尾”中彩绘技法的应用

3.2 不拘一格的色彩应用

“飞檐楚尾”的色彩以暖色调为主,常用大红大绿的色彩,以达到对比强列、鲜艳明快的效果。其中,传统彩画“勾边”和“点色”技法的应用对色彩调节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嵌瓷装饰色彩丰富、饱满,为了避免过于强烈引起人们精神紧张,匠人常用白色边线勾勒图纹,在一定距离观看时,可以降低色彩的饱和度,使色彩统一、和谐[11],也有直接以灰塑质地为底色凸显楚尾轮廓,但视觉效果不似白边勾勒那样清新、活泼,而是形成了一种沉稳而明亮、凝重而辉煌的风格。其次,“点色”这个特征在飞檐楚尾上也得到了转译。“点色”是用颜色有规律地点拨在色块上,产生独特的装饰效果[12]。在飞檐楚尾的细部,常见点状色彩规律性的排布,或以铁丝连一瓷片排布于“楚尾花”外。这一技法的应用打破了纯色的沉闷感和艳俗的气息,为瓷片增添了几分光感和呼吸感,体现了陶瓷材料与环境相融合的“恰当感”[13](图6d)。

3.3 恢弘烂漫的空间渲染

“飞檐楚尾”在空间位置的经营上深受潮汕传统建筑的影响,善于表现浩大繁复的空间布局和具有纵深感的透视秩序。从装饰立面来看,建筑正脊两端常装饰带有龙头、飞鱼等的“楚尾”样式,而垂脊和戗脊末端则多以简洁的方曲楚装饰。错落有致的“楚尾”造型突出了空间节点的功能。观者在空间体验中能通过相似性原理对节点加以连接,从而奠定了屋顶立面的轮廓特征(图7a)。从建筑的进深空间来看,“飞檐楚尾”对不同的立面屋脊分出主次与前后并加以连接,使得建筑连体不松散且富有韵律,强化了这种层层递进、严格对称的秩序(图7b)。而戏曲题材在飞檐附近的应用渲染了建筑空间烂漫的氛围。戏曲人物常装饰于厝角头向前后延伸的垂带末端上,具有观赏性。正脊和戗脊上的“飞檐楚尾”恰好为戏曲人物划定“演出”空间,进而强化三维空间的叙事格局(图7c)。与岭南瓦脊的戏曲人物相同,潮汕嵌瓷戏曲人物造型生动传神,注重细致的刻画与雕琢,使得人物表现更突出舞台造型[14]。不同的是,岭南地区的戏曲场景搭建方式为以实景布置为主,“连环画”式的叙事模式[15],而潮汕建筑嵌瓷对戏曲人物的情境处理上表现为“抽象”“开放”以及“充满力量感”的舞台空间特征,突出画面的力量感、冲突感,以及与观者的互动感。

图7 “飞檐楚尾”的空间布局

从结构、色彩到空间,“飞檐楚尾”本质上与传统建筑木构件彩画中卷草纹、回纹的“景框”功能相似。然而,传统建筑彩画中的“景框”装饰往往是平面的、独立的,与建筑结构没有必然的关联[16]。相比之下,“飞檐楚尾”营造出的“景框”则更加突出飞檐多维度的结构特征,以及与其它嵌瓷作品主题与风格的空间延续性。

4 “飞檐楚尾”的民俗文化内涵

4.1 “厝角头”中的男性文化

“厝角头”是潮人对山墙的俗称。潮人对“厝角头”的重视程度简直可以说以“身家生命系之”。古越族人自古就有在屋顶上竖柱安角的习俗,据《隋书·东夷传》载:“流球国,居海岛之中……王之所居,壁下多聚骷髅为佳,人间门户上必安头骨角”。在门上安角是古越族人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是雄性的代表[17]。而这种文化象征在集体无意识中积淀着本民族的种族基因。五行山墙从元代开始盛行。至明清,潮人为了彰显自家的身份地位,便将山墙人字形边沿肚线部位装饰得五彩缤纷[18]。随后,匠人将山墙的“楚花”装饰和飞檐结构组合,派生出结构更为复杂、装饰更为丰富的“火星”式山墙。山墙形制与装饰的不断演进,是潮汕民间一项集体无意识的创造。而卷草纹因其装饰寓意以及结构的适应性,促使其成为潮汕山墙文化基因的重要符号表征。从艺术形态看,“飞檐楚尾”普遍轮廓粗犷、线条刚劲有力,追求远观的整体大效果,基本延续了潮汕“厝角头”造型相对夸张而富有恢弘阳刚之气的特质。

4.2 世俗文化中的吉祥寓意

民间艺术虽然具有造型程式化、符号化的特点,但绝不意味着千篇一律的复制[19]。卷草纹虽然是随佛教东传而成为中国的传统纹饰,但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随着民间世俗应用增加,其寓意不断得到扩展。如今,该纹样的含义已由佛教的灵魂不灭、轮回永生转化为子孙繁衍、财源滚滚等民俗含义。在潮汕民间,除了象征吉祥的牡丹、梅花以及荷花等植物纹样外,“飞檐楚尾”还常与凤凰、狮子、鹿等瑞兽组合出现,表达了潮汕人对吉祥幸福生活的期盼。

此外,潮汕民间崇文尚学的风气盛行,当地官学的建筑装饰也体现了敬祀先贤、涤澈心神的人文意境,起到教化、榜样世人的作用[20]。在潮汕,“飞鱼楚尾”被学宫、宗祠等建筑广泛使用,人们藉此寄望子孙能勤学上进,通过科举取士、光耀门楣。与北方的鸱吻不同,“飞鱼楚尾”色彩上更加明艳,造型上常被塑成在海浪中游弋的姿态,并搭配反曲带钩的燕尾脊呈现(图8a),颇有乘风破浪、力争上游之势,诠释了潮汕人民浓浓的劝学情节。同样被作为“飞檐楚尾”题材的还有凤、孔雀、鹿等其它吉祥图案,在个性化的形象的选择和表达上充盈着特定时代的世俗生活气息(图8b-图8c)。

图8 其它题材组合的“飞檐楚尾”

4.3 海洋文化下的地域性表达

潮汕地区位于我国东南沿海区域,一面向水且三面背山。该区域海洋文化经历了十分漫长的演进历程,在其独特发展轨迹中逐步形成自身特性。从装饰特征来看,闽南地区的卷草脊主要有经典的“串角草花”、海藻式以及回纹式三种图案样式[21]。“串角草花”在形制特征上主要沿袭了传统“夔龙”和忍冬的彩画技法,形制相对严谨;海藻卷草纹形似海草,不饰枝叶,体量上稍显单薄(图9a);而回纹卷草在闽台应用多于潮汕,应与闽越族的蛇崇拜有关[22]。粤东汕尾地区的海洋文化受妈祖文化和传统“渔文化”影响深远,喜用鲤鱼作为“楚尾”的主题。在工艺上,嵌瓷片亦多呈饱满的水滴状,具有浓厚的海洋气息(图9b)。相比之下,潮汕地区的建筑装饰较少折射传统的渔业文化,更多地隐含了历代潮人远洋谋生、刻苦经营所形成的潮商文化。这种文化一方面表现为海洋的气质与精神,即潮汕艺术家喜爱以浓烈的美感形式传达海洋审美意蕴的艺术表现心理基础,形成喜爱壮美的审美情结和范式以及粗犷、强悍、雄浑的质色[23];另一方面,表现为以潮商为代表的名门望族世俗的“炫富”心理。他们便如同潮汕艺术一般,不求静,而求动;不求内在与含蓄,而求光鲜和张扬[24]。

图9 沿海其它地区的卷草纹脊饰

5 结语

建筑嵌瓷若想要获得新生,亟需突破自身形态和内容的局限,而“飞檐楚尾”中所蕴含的空间逻辑和文化认同对我们重新认识嵌瓷艺术具有重要意义。作为潮汕建筑嵌瓷艺术的一个缩影,它浓缩了灰塑、彩画以及嵌瓷技艺,又充分考虑了屋脊特殊的空间布局和环境因素,为建筑屋顶装饰奠定了基本的空间架构和氛围;作为潮汕文化的一个缩影,它延续了历代潮人在家族观念、海洋贸易中形成文化认同,折射出在人口迁移和多元文化交融等因素影响下形成的包容性。透过“飞檐楚尾”这一微观的艺术形态发现,建筑嵌瓷发展的基础是民间手工艺,发展的主题是“求同存异”,发展的推动因素是民间信仰与文化认同。因此,未来对建筑嵌瓷的研究与应用应朝着更具时代性、启迪性以及包容性的体验发展,以提升建筑构造中的文化体验。望本文就飞檐装饰的点滴思考可以为今后的古建筑装饰及相关构造文化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

猜你喜欢
山墙潮汕装饰
潮汕牛肉火锅
鲤鱼旗装饰坠
“贵州木纹石”装饰之美——以几座建筑装饰为例
装饰或空间/堆砌或创造
潮汕为何让人欲罢不能
舌尖上的潮汕美食
绿山墙的安妮(五)
绿山墙的安妮(四)
绿山墙的安妮(三)
绿山墙的安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