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我”的追寻与坚守

2022-05-15 12:15吕慧媛宋睿雪晴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孙犁自我

吕慧媛 宋睿雪晴

摘要:作家孙犁可谓当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异类”,其从未放弃对“自我”的追寻与坚守,这对当代社会核心价值体系的深化建设也具有更为积极的意义。孙犁在创作中刻画理想中的人物和理想中的“自我”,实现其“自我”形象的投射和对美好人性的追求。孙犁的“自我”意识潜移默化地体现在不被时代认可的“问题人物”形象上,这种不合时宜的龃龉也正是作者自我追求与实现的可贵所在。除了对“自我”人性生方面的坚守,孙犁在文艺事业上对原则的捍卫也足以看出其“自我”对艺术的体认和执着的追求,这种信笔直抒、真情流放的风格也影响了新—代的青年作家。孙犁“自我”意识和文人气质的研究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学史上,更体现在社会史上,其独特的精神追求和审美取向能够促使當代人重新审视和反思自己的创作和生活,其影响远远大于某—个作家或作品对时代的震撼力。

关键词:孙犁 追寻与坚守 文人气质

“自我”概念的界定众说纷纭。有人将“自我”等同于柏拉图的灵魂概念,而笛卡尔的《方法论》中的“自我”本质上是一个思维实体。20世纪后半叶新历史主义的代表学者格林布拉特则认为,“自我”通常指自我意识,强调人能进行自我对象化和自我区分,在认识活动和道德活动中具有主体的作用。本文提出孙犁所坚守的“自我”便属此类。“自我”问题实质上就是‘人的主体性”问题。人的主体性是在生命活动中力图塑造自我而实现真正的善。孙犁作为一个作家,在其文品和人品中都显出了同时代作家少有的对自我的追寻和体认,并在此过程中达到了做人、作文的善与美。他不是单纯融入时代,书写一己的战斗豪情,而是在时代中努力寻找自我的位置并实现着自我的价值。在特殊的年代,他机敏地规避态度和“无愧于心”的信念也毫无疑问要归因于对“自我”的守持。新时期以来,孙犁对创作的态度,对年轻作家的鉴议及书衣文录、云斋小说的创作等,都体现了作家对“自我”的坚守。

如米德指出:“自我是逐步发展的,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社会经验与活动的过程中产生的,即是作为个体与那整个过程的关系及与该过程中其他个体的关系的结果发展起来的。”①孙犁“自我意识”的追寻、彰显与坚守也是一个渐进渐深的过程,在不同时期显出不同的特色和风貌。但无论何时,这种“自我”意识都是孙犁区别于其他作家的重要标识,也是孙犁留给后人最宝贵的价值所在。

一、文人创作中理想“自我”的映射

孙犁是一个活在特定历史时代和社会人群中的“全人”。正如叶君所说:“在孙犁的主体性构成上明显存在三个平行的层面,即革命战士、怀乡游子和知识分子,他们形成了三种不同的文化身份,共同规约着孙犁的言说。”②的确,在抗战时期,孙犁并不只是战士,而是以文化人的视角来看待和诠释战争的,他的笔触没有血雨腥风,却充满了对人性、人隋、人生命运的密切关注。这种有意规避丑恶、只写美好人性、人隋的创作褊狭正是孙犁对“自我”的一种追寻和体现。孙犁性情细腻而敏感,因此他很少触及豪言壮语的书写和惊心动魄的场景的描摹,而是以细致的笔触刻画人与人之间细腻的情思。作品中的人物可以说是孙犁“自我”特征的映照。如《荷花淀》开头,水生嫂听到丈夫报名参军的消息时,“女人的手指震动了-,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在嘴里吮了一下”。与其说是手指的震动,不如说是思想上的剧烈震动。这一细节逼真地反映了水生嫂初闻丈夫参军之事,感情上骤然转不过弯来,心中涌起的大波澜。而“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的问话,确切地表现了家中父老子幼的实际困难,恩爱夫妻间的依恋之情。孙犁十分擅长对人物心理的细微体察和描摹,而这些人物又无一不是具有美好人性和革命热情的淳朴百姓。这是孙犁理想中的人物和理想中的“自我”。虽然有条件的艰苦和个人利益的牺牲,但这种奉献无一不透露出人物(或者说是作者本人)对善的追求和对美的体现。

不仅如此,孙犁还有意运用“减法”写作,省略了大部分战争过程的描绘,每每涉及战斗过程的情节,作家往往用非常简短的叙述几笔带过,甚至对战斗过程不着一词,直接交代战斗结果,不让它呈现在读者的视野里。譬如在《藏》中,对战争过程的描写只有这么几句话:“谁来解救?一群青年人在新卯的小菜园集合了,由那外路人带领,潜入了村庄,趴在房上瞄准敌人脑袋射击。”③没有叙述青年人怎么集合,又怎样跟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战。敌我双方的生死搏杀是血腥的、丑恶的,而孙犁这种有意省略与其说是唯美的写作风格使然,不如说是作家对作品的主体介入,他主观营造了一个没有杀戮和血腥的战争,以“自我”的主观意愿来统照自己创作的世界。

孙犁取材的褊狭是其创作倾向所致,而作品中人物的品格和美德却是孙犁“自我”的映照和体现。他借主人公的一言一行来彰显他作为战争中的文人独有的视角、情思和追求。可以说,孙犁是一个甘愿生活在自己打造的美好世界中的人。他不愿正视人性的任何瑕疵,即使遇到了,也会用艺术的手法美化并改写(如《山地回忆》的创作),从而使他的主体性可以在作品中彰显。他的文人气质与情怀也作用于笔下的人物,实现他“自我”形象的投射和对美好人性的追求。

二、“问题人物”中潜在“自我”的体现

孙犁作品大多是短篇小说、通讯、散文随笔一类,屈指可数的中、长篇小说当属《铁木前传》和《风云初记》。且不论两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对主流话语的回应情况,单就作者对问题人物塑造的态度看,如对小满儿和李佩钟形象的态度矛盾之处便是在应有的批判上更多的是怜惜和关爱。孙犁虽然是“体制内”的作家和解放区宣传机构的一名重要成员,但他在主流话语的挟裹之下仍然坚持“自我”的声音,不断地表现人生、思索人生,与无形的权力、权威对抗。以《铁木前传》中的小满儿为例,这个十九岁的女性形象在月白风清的文字间向我们走来。作者把她定位为“落后青年”,亟待改造。但隋不自禁地,孙犁却让她“生动”起来。一切规矩和道德都束缚不了她,包容不下她。她被看作是有待改造的“后进分子”,但小满儿的“无耻”在孙犁笔下却越来越凸显为“无邪”之美。小满儿似乎是作者一个性格侧面的体现。同在权威话语的支配下,孙犁无可奈何地突围、抗争却摆脱不了,“自我”无处释放与安身。但他不愿让笔下的人物也囚困于主流话语之下,所以孙犁极力地想放走这个“精灵”,同时也释放自己。小满儿在时代的裹挟之下发出异样却真挚的声音,这种声音不但是人物的,更是作者的。孙犁以独特的眼光打量着现实世界,以清醒的笔触揭示新时代中旧思想的遗留及其潜在而深入的影响,也让干部发出“了解一个人是难的”的感叹。或许失落了对时代也有类似的感叹,即感叹个人对时代的认同同样也是难的。④这样,孙犁完成了人物形象对“自我”的体现,同时也借人物表达了自己的心态、处境和对时代的感慨。

无独有偶,孙犁对《风云初记》的创作本来是为了符合当时的主流话语形态,歌颂和维护当时的政策和制度,批判和改造不合“潮流”者。可是,作家却在一种不名力量的牵引下,深刻地牵挂着那个有着不能被容纳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人一一李佩钟。李佩钟这一女性形象无疑再次触碰到了_一种禁忌,那就是已经教条化了的阶级意识与阶级观念作为一种强势的意识形态力量的参与。“李佩钟‘个人的发展’无法为某种‘社会秩序’提供充分的辩护而失去了‘合法性’”⑤。正如孙犁本人也因其“小资情调”“作家主体性层面的介人”等“不合时宜”的姿态不被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所认可一样。可以说李佩钟身上有几分孙犁的影子。在主流话语作用的时代下,他们的处境同样微妙:一个是地主的儿媳,一个是战争中的文人;他们的情感同样微妙:一个在乱世中敏感、多情、内心世界十分丰富,形成动荡与细腻的反差,一个在尖锐冲突中努力追求宁静、和谐,形成文弱与暴力的反差。因此,作家更能以己度人地刻画李佩钟这“半个”人物(因强势文化移入而夭折)。虽然着墨不多,但从读者对其的关注和反应上看,这半个人物的艺术价值已经远远胜于春儿、芒种等“进步人物”,这也可以看作孙犁真正创作能力的体现。孙犁本想以批判“问题人物”的姿态来顺应主流话语的制约,但一种本能的“自我”意识却潜移默化地体现在不被时代认可的人物形象上。表面看这是孙犁“自我”与时代的疏离,但这种不合时宜的龃龉也正是作者自我追求与实现的可贵所在。

三、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我”良心的捍卫

在特殊的年代,孙犁以其敏感且敏锐的政治嗅觉成为那一时期的“幸运儿”。然而这个“幸运儿”并没因自己的处境而欣喜或放松,反而一改往日阴柔的书生气质,大无畏地捍卫了“自我”的尊严和人格的底线。 孙犁一生身体孱弱多病,可他对“自我”的守持却显出了罕见而难得的坚毅。孙犁以其独特的文人的“傲骨”捍卫着做人的尊严和道德的底线。他明智而巧妙地完成了“大家相见,能无愧于心,能不脸红”的心愿,这是他较同时期文人最值得自豪的事。可见,孙犁对“自我”的守持是以良心为基准的,其在个人世界中对“自我”的把持无奈中不无悲壮。

除了对“自我”人性方面的坚守,孙犁在文艺创作方面对原则的捍卫也足以看出其“自我”对艺术的体认和执着的追求。他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对人格品性的坚守都使他在当时的时代显得格格不入。我们不能借此断言孙犁就是先锋战士,他一切的反抗和拒绝都来自一个文人对人格和正义的捍卫,即内心中“自我”的舒张和把持。孙犁不惜以知识分子的柔弱之躯与时代的洪流对抗,不计安危护守住自我良心的一隅田园,这对于一个性格温和柔弱的作家来说尤为难得。

四、新时期真实“自我”的坚守

新时期,孙犁没有极度的兴奋和欢乐,也没有声嘶力竭的批判与讨伐,而是在自己的文学写作中与主流文化精神保持着距离,固执又落寞地走自己的路。他远离喧嚣,创作了《书衣文录》和《芸斋小说》等清新之作,从中可以看到其美丽的心灵、踽踽而行的孤寂、对亲友倾心露胆的追忆和对真善美的呼唤。他将笔触落到对往事的回忆和品咂中,那是他永远的精神养料和“自我”的栖息之地。可以说,孙犁对以往“自我”的守持是自豪的。他一直受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文学理论双重影响。在他身上不但透着中国古代士大夫的儒雅,也散发西方文学骑士的豪情。在晚年,孙犁经历了抗战、特殊时期巨浪的洗礼后,“自我”由细腻、无畏转变为平和、深邃。他的创作虽称“小说”,不如说是“随笔”。篇幅短小却透着回忆的温馨和对世事的洞明。饱经风霜的他此时以十分平淡从容的态度看人看世,在书的海洋中寻找并提升自我,显出哲人的姿态。此外,孙犁对“自我”的规约并不完全封闭在个人世界中,他对文艺创作的理论和主张说明了他在作品中对“自我”的要求。孙犁是一位虔诚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信奉者。他从不把现实主义当作一种单纯的创作“方法”或“技巧”,而是把它理解为一种基本的创作精神,一种真实地反映现实,积极地推动现实生活前进的现实主义精神。孙犁的文学观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一真诚。在他的许多文论著作中,孙犁都反复强调:“创作的命脉在于真实,这指的是生活的真实和作者思想意态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起码之点。”他针对文坛上存在的“投机取巧,虚伪造作”的现象指出:“作家应该说些真诚的话。如果没有真诚,还算什么作家,还有什么艺术?”“而虚伪和矫饰,无论是在生活方面或是在艺术方面,都是不足取的,可耻的。”孙犁一向自谦为人愚直,但他的文章做到了信笔直抒,真情流放,率意直陈,直敢实言,从来是“对事不对人”,绝无胡吹乱捧,主观臆造。他不仅自己坚守这一做人、作文的原则,并将它传授给新一代的年轻作家,如刘绍棠、刘心武、贾平凹等新时期作家都受过孙犁悉心的“鉴议”。他对后世的年轻作家和文学创作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五、结语

不论在主观建构的文学作品中,还是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孙犁自始至终都在“自我”的彰显与坚守中显出文人可贵的傲骨和与时代无奈的龃龉。孙犁以其“自我”本质特有的“人道主义”“传统文化”“士大夫气质”给当代文学带来一种清新的气息,这对社会大众甚至是文学家们普遍感到自我的丧失,对现实也存在消解和颠覆的现状来讲,无疑是宝贵的思想与精神滋养。本文从“自我”概念的内涵着手分析孙犁做人、作文的自我意识及其当代意义,对当代人从物质的盲目回归到精神的明晰,进而找到方向、重拾自我具有较为积极的推动作用。

①[美]乔治.H.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

②叶君:《参与、守持与怀乡——孙犁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

③孙犁:《藏》《孙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页。

④葉君:《参与、守持与怀乡——孙犁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153页。

⑤孙先科:《作家的“主体间性”与小说创作中的“间性形象”——以赵树理、孙犁小说创作为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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