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吕留良对《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的解读

2022-05-16 03:27乐爱国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夫之论语

乐爱国

[摘  要] 明末清初,王夫之依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并且认为当时重要的朱子学者吕留良的解读是主见成说,与朱熹《集注》相违背,因而提出批评。然而事实上,吕留良同样是依据朱熹《集注》进行解读,特别强调平时的居敬涵养、慎独省察,讲的是“平生本领”,与王夫之强调“在此三者上用工夫”相一致,以致于他的朱子学研究,后来仍得到王夫之的肯定,从而表明他们在朱子学研究上并无根本的差别,且具有共同的旨趣,而有助于明末清初朱子学的复兴。

[关键词] 王夫之;吕留良;《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四书笺解》

[中图分类号] B24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4479(2022)03-0050-08

《论语·泰伯》载,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对此,朱熹很早就作过解读,但后来又作了修改。明末清初,湖南衡阳的王夫之依据朱熹修改的解读,对当时流行的解读提出批评。同一时期,浙江崇德的吕留良推崇朱熹学说,并据此选评时文,其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亦采朱熹修改的解读,但是却受到王夫之的批评。事实上,他们在朱子学研究上并无根本的差别,王夫之只是对吕留良“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颇有非议,而后来吕留良亦放弃了时文选评。他们对朱子学的共同维护和阐发,无疑有助于明末清初朱子学的复兴。

一、从朱熹的解读说起

今本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说:“道虽无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者也。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 在朱熹看来,君子所贵乎道有三事:“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此为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应当在平日“操存省察”而不可违。至于礼仪中的具体细节,这些“笾豆之事”,则并非君子所要看重的。

但是,据《朱子语类》“金去伪乙未(1175年)所闻”载,或问:“‘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如何?”曰:“‘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前辈不合将做用工处,此只是涵养已成效验处。……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道虽无乎不在,然此三者乃修身之效,为政之本,故可贵。容貌,是举一身而言;颜色,乃见于面颜者而言。”又问:“三者固是效验处,然不知于何处用工?”曰:“只平日涵养便是。” 显然,当时朱熹认为,《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所谓“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只是就平日涵养的效验而言。宋淳熙四年(1177年),朱熹在《论语或问》中说:“或问:曾子三言,其为修身之验,奈何?曰:……夫不庄不敬,则其动容貌也非暴即慢,惟恭敬有素,则动容貌斯能远暴慢矣;内无诚实,则其正颜也色庄而已,惟诚实有素,则正颜色斯能近信矣;涵养不熟,则其出辞气也必至鄙倍,惟涵养有素,则出辞气斯能远鄙倍矣。曾氏亦以为君子于是,持养既久而熟,晬面盎背,不待施设而自尔也。” 也就是说,朱熹《论语集注》成书时的解读认为“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者是“修身之验”,是平日修身的结果,也就是说,只有平时“恭敬有素”“诚实有素”“涵养有素”,才能做到“动容貌,正颜色,出辭气”。

然而,据《朱子语类》“沈僩戊午(1198年)以后所闻”载,问:“先生旧解,以三者为‘修身之验,为政之本,非其平日庄敬诚实存省之功积之有素,则不能也’,专是做效验说。如此,则‘动、正、出’三字,只是闲字。后来改本以‘验’为‘要’,‘非其’以下,改为‘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顷刻之违者也’。如此,则工夫却在‘动、正、出’三字上,如上蔡之说,而不可以效验言矣。某疑‘动、正、出’三字,不可以为做工夫字。‘正’字尚可说。‘动’字、‘出’字,岂可以为工夫耶?”曰:“这三字虽不是做工夫底字,然便是做工夫处。正如着衣吃饭,其着其吃,虽不是做工夫,然便是做工夫处。此意所争,只是丝发之间,要人自认得。旧来解以为效验,语似有病,故改从今说。盖若专以为平日庄敬持养,方能如此,则不成未庄敬持养底人,便不要‘远暴慢,近信,远鄙倍’!便是旧说‘效验’字太深,有病。” 由此对话可以看出,对于《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朱熹《集注》旧本解为“效验”,意思是:只要平日庄敬持养,遇事就能够“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而后来朱熹《集注》改本则认为,这三者为“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也就是说,平时就应当做到“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而并非只是遇事才这样做。

据《朱子语类》“叶贺孙辛亥(1191年)以后所闻”载,朱熹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是指夫道之所以可贵者为说,故云道之所以可贵者有三事焉,故下数其所以可贵之实如此。……旧说所以未安者,且看世上人虽有动容貌者,而便辟足恭,不能远暴慢;虽有正颜色者,而‘色取仁而行违’,多是虚伪不能近信;虽有出辞气者,而巧言饰辞,不能远鄙倍,这便未见得道之所以可贵矣。道之所以可贵者,惟是动容貌,自然便会远暴慢;正颜色,自然便会近信;出辞气,自然便会远鄙倍,此所以贵乎道者此也。” 又据《朱子语类》“潘植癸丑(1193年)所闻”载,朱熹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以下三节,是要得恁地,须是平日庄敬工夫到此,方能恁地。若临时做工夫,也不解恁地。” 在朱熹看来,“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并不是遇事时临时做工夫,而是平时就应当就这三者操存省察,并且庄敬涵养而贵乎道。

对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改本与旧本的差别,朱熹门人陈淳也说:“《集注》旧本以为‘修身之验,非庄敬诚实涵养有素者不能’,则申程门平时涵养之说也;改本以为‘修身之要,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则申程门临事持守之说也。今考之,平时涵养之说虽有根原,然却在三言之外起意,其工夫全在日前,而目下则疎阔,有任其自尔,……不若改本工夫缜密亲切,既可以包平日涵养在内,又从目今临事以至于将死一息未绝之前,皆无有顷刻之违。” 陈淳认为,朱熹《集注》改本注“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既讲平日涵养,时时做到“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又是就遇事而言,以致于“无有顷刻之违”,因而更为缜密亲切。

关于《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汉儒郑玄已作解读。据《唐写本论语郑氏注》,郑玄注“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说:“此道谓礼也。”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旧本认为三者为“修身之验,为政之本,非其平日庄敬诚实存省之功积之有素,则不能也”,与郑玄解并无不同。但是,朱熹改本则强调该句是就平时操存省察、庄敬涵养而言,与郑玄解大有不同:朱熹改本强调就平时而言,郑玄解以及朱熹旧本则只是就临事而言。

二、王夫之的解读

明代王阳明(1472-1528年)讲良知之说,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说:“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 而且还将义理与礼乐名物分割开来,说:“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 王阳明虽然没有否定“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但是他更强调“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这样的说法,很容易被理解为只讲良知,只讲义理,而忽视礼乐名物。

明代高拱(1513-1578年)撰《日进直讲》,其中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对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的注释作了进一步说明:“……此三者乃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君子所当操存省察,不可顷刻违者也。……曾子告孟敬子之善言如此。然容貌、颜色、辞气皆本于心,使能涵养此心而有所得,则三者自得其善。不然,虽欲勉强为之,而亦有不能也。” 可见,高拱对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改本的说明,以为“涵养此心,而有所得,则三者自得其善”,很可能与当时盛行的阳明心学有关,如同朱熹《集注》旧本的解读。与高拱一样,焦竑(1540-1620)撰《焦氏四书讲录》,其中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说:“三者亦是说道之见成的,不是用力。……三者之道都从心上出来,养得心里至精至一,自然一以贯之矣,何有于三者亦何有于百行何有于千变万化哉?” 高拱的《日进直讲》和焦竑的《焦氏四书讲录》都是专为朝廷讲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而作,流传很广,掺杂了阳明心学,其中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强调心中之道,而讲“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者为“道之见成”。

王夫之(1619-1692年)撰《读四书大全说》(1665年),对朱熹后学各家解“四书”多有质疑,其中在讨论《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时,说:“后人释书,于字句上作奇特纤新之解,薄古人为未审,不知先儒固尝做此解,已知其非而舍之。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现成说,而以为存省之验者,朱子盖尝作此解矣。然而《集注》不尔者,以谓作现成说,则是动容周旋中礼,自然发见之光辉,乃生知安行、化不可为之事,既非曾子‘所贵乎道’、言‘远’、言‘近’之义;若谓三者为化迹,而道之所贵,别有存主之地,则所谓存主者,岂离钩三寸,别有金鳞耶?此正圣学、异端一大界限。” 在王夫之看来,当时有学者把“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现成说,而以为存省之验”,实际上不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改本,并非曾子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之义,是只讲道而谓“三者为化迹”,属于异端之说。

后来,王夫之《四书训义》(1679年)依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训释“四书”之义理,其中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说:“曾子之学,以诚身为大者也。事物皆有至当之理,内而修己,外而治物,俱不可遗。而舍己以求详于物,则大本不立,而所治者末矣。故物有自治之理,可任人以为功,而求之于身为正己率物之本,则有不容稍踰者。君子奉此以终身焉,所为先立乎大以卓然不易者。……天下无物而非道,则无事而不以道也。乃君子酌乎有其善,而无不善,舍此而求善于物,则虽备美而不善者先在吾身,故以此为贵焉。而所贵者三,行之终身,不能离之须臾者也。” 王夫之认为,朱熹《集注》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讲的是曾子之学,“内而修己,外而治物,俱不可遗”,其贵道,体现于“所贵者三”,强调平时要在三者上做工夫,“不能离之须臾者也”。

王夫之解“四书”,除了《读四书大全说》《四书训义》,较为重要的还有《四书笺解》。该书是“船山为他的家塾弟子讲解‘四书’时,随意所作的笺释,目的在使读者涵泳原书,因文见道,以免受明季高头讲章、俗滥时文的恶劣影响,并非正式著述”,其中对《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笺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此节只为三‘斯’字,俗解因之悖谬,将‘斯’字作见成说,言有道则三者自咸善,却不说如何是道,……‘笾豆’亦有道,自然整齐,俗解不通。近来吕用晦亦主此说,皆讲章之痞,自心与《注》相背。《注》云‘所重在此三事,皆修身之要’,明明在此三者上用工夫。……是修身切紧工夫。” 这里对于“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的解读,与《读四书大全说》《四书训义》是一致的,都强调“在此三者上用工夫”。但这里对当时的朱子学研究者吕留良(1629-1683年,字用晦,號晚村)提出批评,明确认为吕留良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讲“有道则三者自咸善”,主见成说,而与朱熹《集注》相违背。

据查,王夫之《四书笺解》多次提及吕留良,除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之外,还有:解《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章,笺曰:“此章俗讲及时文拈一‘中’字作血脉,甚是无谓。近日吕用晦辨之,是也。” 解《论语·八佾》“巧笑倩兮”章,笺曰:“此章自金正希以禅家‘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作解,做一篇活动文字,艾千子、吕用晦俱堕其中,殊为鄙陋。” 对吕留良的解‘四书’虽有肯定,但批评较多。

然而,王夫之在吕留良去世后所撰《搔首问》(1688年),说:“近有崇德人吕留良字用晦,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是已。乃其称道三苏不绝,苏氏岂敢望陆王之肩背者!” 既对吕留良“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予以肯定,又对其“称道三苏不绝”提出批评,而且还说:“俗学之遵朱子,适以亵侮朱子为大慝耳。朱子之注圣经,初非为经生求名计,况倚(川)[以]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乎?若吕生者,读陆子静白鹿《喻义章》讲说,不知尚有耻心存焉否也?……君子出处之节,岂雌黄时文、教人作倚门妆以射书贾之利者(不)[所]能识邪!” 显然,王夫之虽然肯定吕留良“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但明确反对吕留良“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

三、吕留良的解读

吕留良早年热衷于时文选评,被称为“时文选家”,然而,吕留良的时文选评,更多的是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依据,并由此阐发朱熹的思想。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他的《晚村天盖楼偶评》出版。该书选编了有关《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的时文三篇,以“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六句为题,分别署名:李来泰、费达、李士竑;时文之后又有吕留良的评点。

需要指出的是,李士竑的时文说:“历观道之所贵,功无大于修己也。夫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颜色、辞气者皆善也,讵谓三者易致哉?”又说:“正乎一身章于百度,非曰正乎百度章于一身也,此平日之功欤,而又不啻平日之功矣。”在李士竑看来,修身之根本在于修道,而“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颜色、辞气者皆善”。对此,吕留良说:“三者修身之要,为为政之本。‘动’‘正’‘出’正有工夫,‘斯远’‘斯近’乃得其所止耳。未动、正、出之前,有居敬涵养;临动、正、出之际,有慎独省察。此修身之本于诚正也。如此说,方与曾子平生本领切合。”此外,吕留良还评点费达的时文,说:“‘斯’字合下便须如此,所以可贵。其根本全在存养精熟乃能得此。”

相较于以上王夫之《四书笺解》批评吕留良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讲“有道则三者自咸善”,主见成说,而与朱熹《集注》相违背,李士竑的时文讲“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颜色、辞气者皆善”,应当属朱熹《集注》旧本之效验说,或王夫之所批评的见成说;而吕留良的评点,强调“三者修身之要,为为政之本”,讲“‘动’‘正’‘出’正有工夫”,“未动、正、出之前,有居敬涵养;临动、正、出之际,有慎独省察”,因而讲的是“平生本领”,显然与朱熹《集注》相符,也与王夫之《四书笺解》强调“在此三者上用工夫”大体一致,并非如王夫之所批评的那样。

吕留良去世后,周在延编《天盖楼四书语录》(1684年),其中“君子所贵乎章”载吕留良说:“朱子曰:‘“斯”字来得甚紧。斯远暴慢,犹云便远暴慢。’又云:‘道之所以可贵,惟是动容貌,自然便会远暴慢;正颜色,自然便会近于信;出辞气,自然便会远鄙倍。所以贵乎道者,此也。’盖所以能一动正出而自然便会者,皆操存省察、无造次颠沛之违所致,非生安之质之所谓自然也。曾子举个现成样子,谓君子必须如此,‘所贵’二字即勉敬子以此三者操存省察,平时以此涵养,临事以此持守,亦非以生安之不易几者责俗吏也。只将‘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一句重看,即得其旨矣。”同时还包括《晚村天盖楼偶评》中的评点。后来,陈鏦又编《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1686年),其中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与《天盖楼四书语录》大致相同,也包括《晚村天盖楼偶评》中的评点。

问题是,既然对于《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解读,吕留良《晚村天盖楼偶评》讲“未动、正、出之前,有居敬涵养;临动、正、出之际,有慎独省察”,因而讲“平生本领”,后来的《天盖楼四书语录》又讲“平时以此涵养”,《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也有同样的表述,与王夫之《四书笺解》强调“在此三者上用工夫”大体一致,那么,为什么王夫之会批评吕留良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主见成说?为什么王夫之《搔首问》又说“近有崇德人吕留良字用晦,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是已”,肯定吕留良“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这就牵涉到王夫之《四书笺解》的著作年代。

四、關于王夫之《四书笺解》的著作年代

关于王夫之《四书笺解》的著作年代,学者争议颇多。如上所述,王孝鱼《〈四书笺解〉编后校记》认为该书是“船山为他的家塾弟子讲解‘四书’时,随意所作的笺释”。近来,深圳大学教授黎业明发表的《王船山〈四书笺解〉著作年代考略》(以下简称黎文)通过考察王夫之《四书笺解》所提及同时代吕留良的有关材料,推断《四书笺解》是1684年或以后完成的。黎文根据吕留良的有关材料推断《四书笺解》的著作年代,固有新意,但是,推出的结论仍有可商榷之处。

黎文考定《四书笺解》的成书时间,主要依据书中王夫之提及吕留良的两条材料:

第一条,对《论语》“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章,《四书笺解》笺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此节只为三‘斯’字,俗解因之悖谬,将‘斯’字作见成说,言有道则三者自咸善,却不说如何是道,……‘笾豆’亦有道,自然整齐,俗解不通。近来吕用晦亦主此说,皆讲章之痞,自心与《注》相背。《注》云‘所重在此三事,皆修身之要’,明明在此三者上用工夫。”

第二条,对《论语》“尧曰咨尔舜”章,《四书笺解》笺曰:“此章俗讲及时文拈一‘中’字作血脉,甚是无谓。近日吕用晦辨之,是也。”

关于第一条,黎文引述吕留良《晚村天盖楼偶评》两段评语:“‘斯’字合下便须如此,所以可贵。其根本全在存养精熟乃能得此”;“三者修身之要,为为政之本。‘动’‘正’‘出’正有工夫,‘斯远’‘斯近’乃得其所止耳。未动、正、出之前,有居敬涵养;临动、正、出之际,有慎独省察。此修身之本于诚正也。如此说,方与曾子平生本领切合。”但却认为“这两段评语亦非与船山所评论完全吻合”,而是认为与吕留良去世后周在延编撰的《天盖楼四书语录》中的相关段落基本吻合。

关于第二条,黎文只是引述《天盖楼四书语录》:“此章原无以‘中’字统贯之义。自不通讲章造之,迂陋者遵之以行文。后遂著为不刊之典。” 而没有引述《晚村天盖楼偶评》的评点。

其实,吕留良《晚村天盖楼偶评》选蒋扶晖以《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章“宽则得众,信則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四句为题的时文中有:“自古帝王肇兴,其本一中,为运量者,宁有殊烈哉!中之体,非一理可名;中之用,则群德咸备。”对此,吕留良评论说:“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只在个‘中’,浑浑尔,噩噩尔,最得典谟之体。” 可见,吕留良《晚村天盖楼偶评》赞同时文的说法,“只在个‘中’”,而后来《天盖楼四书语录》说“原无以‘中’字统贯之义”,实际上不同于《晚村天盖楼偶评》的说法。

除此之外,以上提到王夫之《四书笺解》解《论语·八佾》“巧笑倩兮”章,笺曰“此章自金正希以禅家‘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作解,做一篇活动文字,艾千子、吕用晦俱堕其中,殊为鄙陋”,批评艾吕留良以禅解“巧笑倩兮”章。《论语》“巧笑倩兮”章原文为: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对此,吕留良《天盖楼四书语录》说:“‘礼后’句一写悟境便入禅,一着高解便入老庄。‘礼岂为我辈设耶’,只此一句便是魑魅禽兽之言,然其弊未尝不从悟处过高来也。依他说,只成礼外、礼伪,非礼后矣。要知‘后’字是重礼之义,不是薄礼。” 可见,吕留良《天盖楼四书语录》是反对以禅解“巧笑倩兮”章,反对“从悟处过高来”,不同于王夫之《四书笺解》对吕留良的批评。

问题在于《天盖楼四书语录》为吕留良去世后周在延所编,其中有不少内容,尤其是对于“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的解读,来自吕留良《晚村天盖楼偶评》,当然也有差别,因而我们无法断定王夫之撰《四书笺解》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而言“近来吕用晦亦主此说”,解“尧曰咨尔舜”而言“近日吕用晦辨之”,是针对1684年出版的《天盖楼四书语录》而言,还是针对1672年出版的《晚村天盖楼偶评》而言。因此,推断《四书笺解》所提及吕留良的两条材料可能只是针对《天盖楼四书语录》而言,与《晚村天盖楼偶评》无关,恐尚需作进一步的论证。

重要的是,后来王夫之《搔首问》不仅说“近有崇德人吕留良字用晦,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是已”,而且还说吕留良“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就此而言,王夫之读过吕留良选评时文而作的《晚村天盖楼偶评》的可能性很大,而且由于《搔首问》对于吕留良“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的肯定,此前“为他的家塾弟子讲解‘四书’时,随意所作”的《四书笺解》对吕留良解“君子所贵乎道者三”以及对解“巧笑倩兮”章的批评,也可能属于误解。

五、余论

明末清初,朱子学继阳明学衰落之后得以复兴。据晚清理学名家唐鉴所撰《国朝学案小识》,明末清初的朱子学由陆陇其、张履祥、陆世仪、张伯行“传道”。吕留良与张履祥多有交往,曾聘请张履祥到他家设馆讲学,因而在学术上受其影响。同时,吕留良的学术又对陆陇其的学术有所影响。陆陇其在《祭吕晚村先生文》中说:“先生之学,已见大意。辟除蓁莽,扫去云雾。一时学者,获睹天日,获游坦途,功亦巨矣。……陇其不敏,四十以前,以尝反复于程朱之书,粗知其梗概。继而纵观诸家语录,糠秕杂陈,珷玞并列,反生淆惑。壬子、癸丑,始遇先生,从容指示,我志始坚,不可复变。” 可见吕留良对陆陇其的学术取向影响之大,钱穆甚至有所谓“稼书议论,颇多蹈袭晚村”之说。因此,吕留良无疑是明末清初重要的朱子学者。

王夫之对于朱子学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如前所述,他依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训释“四书”之义理,批评当时各种错误的解读,并且认为吕留良解《论语》“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是主见成说,与朱熹《集注》相违背,因而提出批评。然而事实上,与王夫之一样,吕留良也是依据朱熹《集注》进行解读,并且强调“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指的是平时的居敬涵养、慎独省察,讲的是“平生本领”,并非王夫之所批评的主见成说,以致于他的朱子学研究,后来仍得到王夫之的肯定。可见,在“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上,吕留良与王夫之并无差别。

至于王夫之《搔首问》批评吕留良“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其实,张履祥曾劝阻吕留良进行时文选评,后来,吕留良自己也于癸丑(1673年)后,“立意不复评点”,放弃了时文选评。吕留良去世后,他人所编《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天盖楼四书语录》也并非按照时文选评的方式进行编撰,亦可从中看出这一时期朱子学者的共同旨趣。

应当说,在明末清初朱子学得以复兴的背景下,王夫之与吕留良都对朱子学作了深入研究,对于继承和发展朱子学有过重要贡献。不可否认,王夫之早年尤其是他的《读四书大全说》对朱熹的学说亦有过质疑,对朱子后学多有批评,但“仍然承认朱熹为正统思想的代表”,尤其是他晚年自称“僭承朱子之正宗为之衍”,且认为“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体验之实”。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王夫之不仅是“十七世纪的中国启蒙学者”,而且也是那个时期重要的朱子学者,因而唐鉴《国朝学案小识》称王夫之的学术“由关而洛而闽”,为“翼道”,后来的《清儒学案》称之“神契横渠,羽翼朱子,力辟陆、王”。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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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建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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