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王鸣

一

“这件事儿，说什么也不行！”五十多岁的父亲，鬓角已然全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是态度强硬。久不抽烟的他，缓缓转过身去，点燃了一根烟，烟气在空中弥漫，烟味迅速蔓延至整个房间。

家里的一切都有种年代感，古老的电视机，古老的木质家具，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还有男孩儿时的一些玩乐痕迹。

“我就要去！我長大了，你管不了我！”男孩儿稚嫩的脸上，洋溢着二十岁出头的朝气与活力，是青春特有的气息。黝黑的皮肤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眼神坚定。

“送你去读大学，不是让你选择这样的生活的！我再说一次，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去！”父亲把烟头熄掉，转过身，眼神里的一阵怒火不可遏制。

“顽固不化！”男孩儿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就在几天前，他拿到了消防队的offer，虽然录用的信息很短，但在男孩儿心中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为了争取一心向往的工作，男孩儿在读大学期间，坚持锻炼，积极参加比赛，拿到了国家二级田径运动员的荣誉。点滴的坚持，终于换来了收获。

男孩儿一直记得，儿时在父亲房间的抽屉里，翻出来过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不认识的叔叔，穿着消防制服，特别英姿飒爽，这已然成为了他童年时心中英雄的模样。

“你……”父亲愤怒至极，想伸手教训孩子，年龄大了，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二

回忆在不断展开。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饭菜都还是论几分钱卖的时候，年轻的父亲和最好的朋友常坐在一起嗑花生米。

盘子里的花生米并不多，朋友常常说不饿，全都让给父亲吃。“当消防员，你疯啦？”父亲很不理解朋友的选择，眼睛瞪得很大，很想说服朋友和自己一起干工厂。

“消防员是个神圣的工作！我身体挺好，也常锻炼，没问题的！”朋友的眼睛里，是星辰大海，他看向远方，“我一直很向往消防员的生活，救人于水火，是真正的英雄！”

“可是，那很危险，万一……等将来结婚了，有了孩子，会有更多的家庭责任要扛，你有个什么闪失，家人该怎么过啊……”父亲的考虑不无道理。

“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未来的家人和孩子，我也会守护好的。”朋友很坚定，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看着他那样笃定的眼神，父亲沉默了，也一起看向了远方……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在一间挤满了十二个人的病房里，父亲逐渐苏醒过来，虚弱地睁开了双眼。旁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护士，看他醒了，正在记录。

“护士……我……”父亲还沉浸在回忆的梦里，这么多年，这个梦无数次地出现，每次都让他万分痛苦。此刻，他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大叔，不要激动。是您儿子给您送过来的，刚才他有事儿走了……老的不懂事儿，小的也不懂事儿……”护士简单解释了一下，也按照自己的判断，唠叨了几句。

“谁说的？他懂事儿！”父亲虽然把孩子指责了一千遍，但外人不可说一句儿子的不是。他看了一眼病床旁边柜子上的结算单，心里特别吃惊，“他哪里来的钱？”父亲心生疑虑。

三

小区院里的老头儿们说了好几次，让父亲跟他们一起去参加市里组织的免费的健步走活动，实在拗不过，父亲就加入了进来，打算试试。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像烈焰一样炙烤着大地。绿油油的树荫之下，成了中老年人扇扇子和聊天嗑瓜子的最好场所。健步走的活动现场周边，几棵大树下，父亲和老人们闲聊着。

“你儿子也该毕业了吧？找着工作没有？”一个老人问父亲。虽然是一句关心的话，但是戳中了父亲的痛点。“当消防员……”父亲略有些不好开口。

“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咋这么想不开？”老人随即补充着，“这些‘90后’啊，压根儿不知道啥是吃苦，那消防员能是好干的？指不定哪天把命搭上……”

父亲刚想辩解什么，突然，他看到了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强健的体格之下，是简单的素净T恤和牛仔裤，怕是已经站了半天，但是腰板儿还是挺得很直。

一张张传单之下，是无数的拒绝、嘲讽和白眼儿。男孩儿依旧保持着笑容，耐心地讲解着。兼职的小伙伴递来了一瓶矿泉水，男孩儿简单喝了几口就放下了继续派单。

远处的父亲起身走了几步，他问着身旁的传单员：“你们发传单的，待遇咋样啊？”传单员苦涩地笑了笑：“最底层的兼职活儿罢了，按发的量和效果计钱，一天能有五十块就不错了。”

父亲沉默了，他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心里想着：或许，这孩子早就知道社会的不易了，他没那么草率。可当消防员……我怎么也不会同意！

四

家里木质的老抽屉里，放着几张泛黄的照片，被夹在了一本日记中。父亲抚摸着这本日记，心里泛起了波澜，泪水落了下来。“朋友，我对不住你！”父亲难受地跪了下来，膝盖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回忆在泪水中不断涌现，朋友的订婚、结婚，他全程参与，见证着属于那对新人的幸福。婚后，一个小生命顺利地来到了朋友夫妻身边，一家人是那样和谐美满……

但是，由于朋友要全天候坚守执勤，父亲和朋友见面越来越难了，但他得知，朋友常常第一个冲锋陷阵，勇敢坚毅，获了很多荣誉。那时是喜悦，父亲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

最后的一次，父亲是被朋友爱人通知来的，他带了熟悉的花生米，以为朋友回来了。但得知的却是噩耗，在一次救援行动中，朋友为疏散群众，壮烈牺牲……

怎么也无法接受的现实摆在眼前，父亲在灵堂失声痛哭，儿时一幕幕共同玩耍的场景浮现，柔弱的父亲常被欺负，是朋友一次次帮他解围。

“走了……走了……”朋友的爱人在遗体火化前，久久地坐着，红肿的眼睛已经哭不出来了。父亲拿着一个信封走了过去，放在了朋友爱人身旁。

“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给你吧……早知道，当时就该让他跟我一起去工厂干活儿……这家伙，死脑筋，顽固不化……”父亲说的时候不是气愤，是一种浓浓的悲伤。

“人走了，什么也都没了……”朋友爱人很平静地说着，曾经灿若星辰的双眼，已没有了光。

五

转眼几天，已到了男孩儿去队里报道的日子。男孩儿很开心，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背上一个大书包就准备出发。父亲和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此时，他走出了自己的屋门，看看父亲的房门还紧闭着，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临出发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屋门，还是紧锁，一种伤感浮上心头。但男孩儿最终选择默默离开，没有和父亲告别。

男孩儿的背影，恍惚间已然有了大人的模样，给人一种力量和支撑感。遥远的三楼窗台，父亲深沉地望着孩子的背影，沉甸甸的书包里，装的是孩子全部的梦想与希望。

父亲啥也没说，只是望着望着……他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多少人为名利所困，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追逐。而为人父母，其实只希望孩子可以健康平安。

二十年前，朋友的妻子在病床前把不到两岁的孩子托付给了父亲，父亲含着眼泪拉住了孩子的小手，泣不成声。毫不知情的孩子，那一刻紧紧地握住了他，让他坚定了抚养他长大的信念。

周遭的不理解，亲人的反对，妻子的离开……这二十年，父亲经历了太多太多。为了这个娃，他放弃了很多。想到后来工厂倒闭，自己下岗，开小卖部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情形，父亲心里的感伤更深了一步。

好不容易，他的小卖部经营得有了起色，孩子读完了大学，日子有了好转，这一个打击，把父亲弄得措手不及。朋友鲜活的生命还在他脑海中，儿子又踏上了同一条路。

“都是命……不认不中……”父亲沉重的悲哀里，夹杂了太多太多往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孩子了，但他无法表示认同，更无法支持。

六

一场大病，把父亲又拽回了现实里。已经连续几个月吃东西不舒服了，他都强忍着不说，以为休息一下就会好。这一个细节，被轮休回家的儿子发现了。

拗不过儿子，父亲选择了去医院做检查，这一下子检查出了食道癌，而且已经扩散了。“已经向上扩散了，原则上只有一半希望治愈。”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的心里一颤，但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健康，而是巨额的治疗费用和谁来照顾儿子的问题。“农村里都说，喝农药可以很平静地去另一个世界。”父亲想到了死，想到了了结自己，不给儿子添麻烦。

“爸，你得积极一些，我们教导员知道了我的情况，还安排轮休的大家轮流值班照顾你呢。你放心，我在队里过得很好，吃穿住都不花钱，大家也都很照顾我。你就安心养病，不用记挂我。钱的事情，我这些年兼职有一些积蓄，组织上也说帮我众筹。”

别看只去了消防队一阵子，男孩儿的脸上已褪去了稚嫩，有一种担当的力量。困难很多，但他的眼睛里，还是有光，像星星一样耀眼。

大概是第一次，父亲感到了一种支撑感，居然源自儿子。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认知可能是错的，孩子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经长大了，而且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七

“孩子，其实你是……”父亲想告诉孩子一些事情的真相，但是被男孩儿阻止了。

“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懂。这么多年，我也有一些体会。你对我要求严格，是不希望我走弯路，你送我读大学，是不希望我将来没饭吃。你自己的家，都没有……”

原来，偶然的一次机会，男孩儿看到了父亲的日记。多年了，父亲和朋友一样，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不善言辞，把所有的苦都咽进了肚子里，但日记仿佛是他和自己、和朋友、和家人对话的方式，承载了他所有的辛酸。

“孩子……”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父子俩深深地拥抱在了一起。那一刻，彼此的心都被理解了，两个人都成为了彼此最强大的依靠。

“孩子，我支持你去当消防员，你好好干……爸相信你会很棒的……”父亲朴实的话里，承载了二十载的岁月，那些磨难，都不重要了。此刻他知道，这是儿子最爱的事业，他有一腔热血，而自己愿意化身为他背后的力量，默默守护。

“爸，你一直是我爸，是我永远的爸……”儿子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低下了头，扎进了父亲的怀中。

“别这样，消防员是要保护人民群众的，要刚强！”父亲虽然言辞严厉，但是心里暖暖的，他的眼里有了笑意，癌症似乎也不那么折磨了。

临走的时候，父亲看着儿子的背影，满目的欣慰。儿子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叮嘱了几句，还是离开了。病友们看着男孩儿，纷纷说着：“你孩子长得真俊，是做啥的呀？”

父亲骄傲地说着：“我儿子，是消防员！很棒的那种！”

八

父亲所在的老旧小区里，有一些安全隐患，平日里来进行消防宣讲的消防员们也不少，但落实起来有难度。这一天，父亲刚吃过药，在屋里睡觉。

突然，一阵尖叫声传来，随即是消防车的声音。父亲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下楼，看看怎么回事儿。刚到一楼的时候，一个没踩好，跌了过去……被一双手紧紧撑住。

父亲抬头一看，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消防员，刚从火灾现场救人出来，正好看到自己快跌倒，顺道扶了一把。“谢谢你啊，消防员同志！”父亲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那邊，一个背着人的消防员全副武装地冲了出来。他背上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宝妈，手里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母子平安得救！

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沉默了，自己或许太自私了。如朋友在世，或许一开始就会支持儿子的决定。没有人说消防工作一定会失去生命，消防工作真正的意义在于拯救生命！是生命的延续！消防员们更加懂得生命意味着什么！

那个冲出来的消防员的眼神和父亲的眼神在一瞬间对住了，父亲认出了儿子，儿子也认出了父亲。但在紧要关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父亲看着儿子继续在火场灭火忙碌的背影，眼神中有了一丝敬佩。儿子一个不经意的回头，父亲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儿子，好样的！”儿子随即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碌着。

一切结束后，消防队要离开，父亲也不再多说什么。男人，无需多言，他都懂。父亲的心里这样想着，于是缓缓转过身去。

此时，儿子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想到了那个大拇指。这么久以来，一直期待着父亲可以从心里认可自己，认可自己的工作。原来，他在支持！并且会永远地支持下去！成为自己身后最坚定的力量！

一抹微笑，像夏日里的清风细雨，让他和父亲彼此依靠的种子在男孩儿心中生根发芽。在消防的天地里，他想做的还有很多。有了家人的支撑，他前行的道路便不再布满荆棘，他可以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