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桃林(短篇)

2022-05-24 12:44曾剑
鸭绿江 2022年9期
关键词:锦秀宏利炊具

我岳母尿毒症去世后,我岳父没法在他们以前的房子住。他看见任何东西,哪怕一面光洁的墙,都会想起我的岳母。他不说出来,只是盯着某个地方落泪,那眼神让人害怕。我们决定给岳父换房。岳父没什么积蓄,只能卖了旧房再置新房。岳父说,他不要太大的房子,两小室,一小厅,够了。岳父现居八十平方米,我们给他选了一个六十平方米的新居,八十平方米换六十平方米,倒也容易,只是位置难选。

岳父选择了“威尼斯水城”。小区并没有水,只有两个喷泉,冬天的喷泉是冻结的,夏天象征性地涌出一点儿水,像人忍受不了苦痛,流出两行眼泪。我开车带着岳父在小区里转,岳父的目光越过车窗,寻找他的理想之地。在三棵桃树旁,他让停。他说,就这里吧,我打开窗,就能看见桃树。三棵桃树依偎着的是商业楼,三棵桃树旁有一扇窗,那扇窗的上面是“宏利莱炊具城”的巨型广告牌。桃树下是一片绿草。桃树两旁是榆树,向东向西排开去。

似乎是天意,三棵桃树斜对的一楼那套房还没卖出,岳父如愿住进去了。

岳父年岁大,身边不能没人。我在煤城某机关上班,一个小公务员,离岳父现住地不远。我住到岳父这边,媳妇在那边上班、经管孩子。我照顾老人一日两餐,晚上我睡客厅,离岳父近,有什么动静我能听见。

岳父总是和黎明一同醒来。他坐在床上,面朝窗,朝着桃树的方向,等待天光到来。天一点点亮开。桃花含苞了。桃花开了。桃花飘香。风在树梢过,桃枝跳跃一下。风走了,桃花静下来。岳父除了睡觉,就是坐在床上看窗外桃花朵朵。那是岳父一段平靜的时光,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凝望。

某一天,三棵桃树旁的那扇窗,突然被砸开,那个窗户变成了一个门,成为宏利莱炊具城的后门。它黑洞洞的,像一只瞪大的眼睛,斜视着岳父床前的那扇窗。

岳父很少出屋,吃饭也要在卧室里,一张书桌变成饭桌。这天早餐,他不拿碗筷,指着窗外,愤然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转眼望去,宏利莱炊具城墙下那片绿地加了栅栏,把三棵桃树围在铁栅栏里。

岳父走出去,面对这个砸出来的后门喊:“谁干的?”里面走出一个人,身材高大壮实,年龄约三十,身着黑色西装,扎浅蓝色领带,蒜头鼻抢尽风头,使我很难对他那张脸有个整体印象。

岳父看他一眼,说:“我不找你,我找你们管事的。”“我就是老板。”他说,“这里我说了算。”岳父说:“咋把桃树围起来?”那人说:“与你有关系吗?”岳父说:“我想看桃树,可你把它们围起来了,我看不真亮。”那人说:“要想真亮啊?你在家栽一棵呗。”岳父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小区公共绿化带。”那人说:“你是物业老板,还是社区主任?”岳父说:“不是。”那人说:“这不结啦,有什么问题,你找物业,找社区。”

我让岳父回屋。我说:“他敢建栅栏,肯定是打过招呼,得到允许的。”岳父坐到床上,凝望窗外,怨气未消,满面愤怒。

似乎没有什么坎儿是时间迈不过去的,几天之后,岳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坐在床头,平静地望着窗外。

一天夜里,岳父的窗外灯火通明,灯火来自宏利莱炊具城,岳父以为他家在装卸炊具,他关窗睡觉。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客厅里酣睡,岳父的惊叫把我吵醒。我以为他摔倒了,冲进去后,只见岳父指着窗外喊:“他们怎么这样?他们把桃树砌到墙里了!”

我朝窗外看过去,那铁栅栏一夜之间变成了红砖墙。我让岳父别吵,那是人家的地盘。岳父说:“什么人家的地盘,那是公共绿化带。”

岳父走出去,迎向他的,还是那个自称是老板的西装男人。岳父语气挺凶,说:“你们建围墙,把桃树给挡上了。”西装男人说:“桃树是我家栽的。这里原来是三棵榆树,榆树招虫子,也不好看,我们改种了桃树。我自家种的树,想砍就砍。”

“你自家的树,种在公家的土地上,就是公家的。”岳父固执地说。

西装男人说:“你是谁?公家的就得公家人来管,你算哪根葱?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远点待着去。”

我说:“你怎么说话呢?没素质!”

“我没素质?谁叫你们吃饱了撑的,跑这儿管闲事。我没叫他滚就不错了。这小区里老人有的是,别人不扯闲管屁,就他能耐。告我呀,有本事去告我呀!”

岳父显然听见了那个“滚”字,气得直哆嗦。岳父是个体面人,从少年到现在,没人在他面前说过“滚”字。

我不擅长吵架。我把岳父劝进屋,给他沏了茶。我说:“爸,你喝茶,消消气。我去找社区,社区不行找街道,再不行,找市政。”

我去了社区。社区主任说:“不是你一家,有人反映过。他家有批文的,你想,没有批文,他敢吗?告诉你爸,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管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我回家,对岳父说:“人家有批文,咱们不管他。好歹那桃树梢还看得见。树还会长,等树长高一些,他家想挡都挡不住。你别操闲心,该吃吃,该喝喝,我这就去给你买羊汤馅饼。”

我拎着羊汤和馅饼回来时,岳父还坐在床头。我喊他吃饭,他起身,却迈不开腿。他说他腿麻,转不了弯。我打电话把大舅哥找来。大舅哥说:“莫不是中了风,赶紧上医院。”

检查结果,岳父脑子里有血栓点。

岳父出院后,右手多了一根拐杖,右脚多了一个动作,每走一步,要在地上画个半弧,典型脑血栓后遗症。脑血栓之后,岳父越发喜欢哭。以前,他只是默默流泪,现在,却是咧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岳父的脑血栓应该与宏利莱炊具城有关,他们挡了他的风景,堵住了他的心,他的血流不畅通。但这似乎怨不得别人,只能怪岳父心眼儿小,与窗外那片天地过不去。

一天晚上,大舅哥来看岳父。岳父咧嘴大哭,这让我很不快,好像我虐待了他。幸好大舅哥理解我,他说:“老人老到一定程度,就老成了小孩,要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哄他。辛苦你了。”我把宏利莱炊具城盖毛坯房,遮掩了三棵桃树的事告诉了他。大舅哥说:“没办法,人家财大气粗,肯定与城建、市政有勾结,咱不惹他。多安慰老爸,转移他的注意力。”

大舅哥拿出一个播放器,打开,传出单田芳沙哑的嗓音,播放的是《童林传》。大舅哥说:“没事让爸闭目养神,听评书,别老瞅窗外。”

岳父说:“三人成群,三木成林,那是一片桃林呢。宏利莱的老板不是东西,把一片桃林围在自己家里,据为己有。”

岳父如此痴迷桃树、桃林,这让我不理解。我想其中也许隱藏着某个故事,甚至是秘密。我试探着问他,他不回答,仰头,看一眼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姑娘平静地笑。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像电影明星一样。与她紧挨着的那个男人,穿着中山装,围着浅灰色围巾,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这是我岳父岳母的结婚照。黑与白,彰显着他们身上独特的气质。

敲门声响起,是岳父的几个老同事,他们来看岳父。腿脚不便,岳父在卧室里接待了他们。岳父指着窗外说:“你们看,那里有三棵桃树。我是春天住过来的,那时桃花可好看了。现在,只能看到树梢了,他们把桃树围起来了。”

紧挨岳父而坐的那位叫杨林,我叫他杨大爷。他冲我笑道:“你爸呀,命犯桃花。”一屋子里男女哄笑。我往外走,杨林叫我坐下。他说:“听听你爸的风流韵事吧。”身为女婿,我觉得不好意思,就走了出去,在客厅里坐着。他们开始讲我岳父的故事。房门敞着,我听得真切。从杨林的讲述中,我知道岳父年轻时性子就直。他们那时的歌舞团,有个叫包海青的,蒙古族,独舞是他一绝,抖肩抖的,像触了电似的,带着波浪。他的骑马舞跳得浪。他喜欢穿马靴、马裤。马靴锃亮,马裤瘦小、紧身,把他的裆兜得丰满硕大。那个年代,演员要一专多能。包海青不但会跳,还会唱,唱长调,唱京剧,唱评戏,是民族歌舞团的男一号。

岳父不喜欢包海青,说他没正形。包海青年轻,身段灵活,常在戏曲选段里扮演童生。与他配戏的女子,他喜欢的,总会全力表现。这样的戏,往往女主角先在台上唱几句,他随后翻着筋斗上场。他一连几个筋斗后,骤停,干净利索地亮相。他不喜欢女主角,就整景,哗众取宠。他翻着筋斗上场,亮相的同时,冲着背后的女主角一个响屁,台下一阵哄笑。女主角受此奚落,演出大都难在状态。包海青是个奇才,那响屁,说来就来。

岳父说:“包海青老兜着个裆,让人烦。”歌舞团女性居多,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他穿成这样,成何体统。有一天,岳父指着包海青的裆,对他说:“包海青,你道德沦丧!”

岳父若是开玩笑,这话也不叫事,包海青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我岳父一脸严肃,是在批评人家。包海青不干了。你一个搞乐器的,为我们打下手,竟敢这么同我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的家伙小,像个蚕蛹,撑不起自己的裆,嫉妒别人。这句话骂得狠,两人自此有了嫌隙。

那时候,我岳父喜欢田锦秀。田锦秀是歌舞团的台柱子。她嗓子好,唱评戏是一绝。岳父是乐队中普通一员,他不敢追求田锦秀,只暗恋她。

岳父不知道,田锦秀其实也喜欢他。

一次全省范围内的交流演出,煤城歌舞团到丹东送戏下乡。他们到达河口时,桃花正开。那天的压轴戏是评剧《小二黑结婚》选段。包海青演小二黑,田锦秀饰演小芹。

包海青知道我岳父暗恋田锦秀,故意让她难堪,让我岳父心疼。那场戏,演小芹的田锦秀先出场演唱了一段,该包海青上了,候场处却不见他。后台人员到处找人。台上的小芹不见小二黑登台接戏,只得将开场的唱词再唱一遍。包海青还没上。乐队把乐器奏得震天响,是掩饰,也是暗中催演员登台,却依然不见小二黑。危急之时,我岳父放下手中三弦,冲到舞台中央,与田锦秀接戏救场。

我岳父说,就是那片桃林,那次演出,让他和田锦秀的恋情浮出水面。那天黄昏,他们乘马车去另一个村庄演出。人多,东西多,六七辆马车形成一个车队。岳父和一个赶车的坐最前面那辆马车,车上装着乐器、道具,足有两千斤。赶车的坐在马车头,岳父坐在他左边。在山道上,他们面前的那匹马跳跃了一下,好像是被石头硌了脚。马车颠簸,岳父摔下来,马车碾过。

我岳父毫发未损。他躺在地上,张嘴打着呵欠,原来他刚才睡着了。岳父没事,田锦秀却因此受了伤。当时,田锦秀与几个女演员正坐在岳父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上,看见岳父掉下车,田锦秀倏地跳下来,冲向我岳父,结果把脚弄伤了,脸上还剐破了一块皮,直淌血。看到岳父站起来,啥事没有,田锦秀激动得扑进他怀里。岳父拥抱着田锦秀,他的目光越过田锦秀的肩,看到了泛着白光的鸭绿江水,看见江畔成片的桃树,在马灯下泛着青幽幽的光。

十年之后,蒋大为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风靡全国。那时候,岳父家只有一台黑白电视,他听见蒋大为唱这首歌时,高兴地对田锦秀说:“老田,快看,他身后是丹东河口,我们演出的那个地方。看那大片大片的桃花,真美。”这个时候,田锦秀早已成为我岳父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的女儿丽质,后来成了我的爱人。

老同志的谈话,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岳父。我前一阵子还觉得他对桃花的关注有些矫情,现在,我理解了他。桃花已深深楔入他的记忆。我岳母田锦秀走了,那三棵桃花或许就成了一种象征,成为他对岳母回忆的依托。现在,窗前的三棵桃树,被宏利莱炊具城围起来,阻断了他记忆的河流,把往昔堵在他脑海里,他能不“血栓”?

脑血栓后的岳父喜欢哭,常常没缘由地哭得很伤心。他哭泣的样子让我害怕,用巴掌大的一块手帕捂着脸,不让眼泪掉在地上,也不让我们看见他落泪,他就那么闷头抽泣。

岳父那么喜欢哭,让我担心他身体缺水。我甚至认为,他的便秘,就是因为流泪过多所致。那段时间,他常常三四天不大便,吃芦荟胶囊也不管用。每次如厕,他得在马桶上蹲半天,完成后,浑身汗淋淋的。曾经那么干净、讲究的一个人,狼狈不堪。那排泄物坚硬如石,将马桶堵住。我只能用马桶抽子,将它们捣碎,再放水冲。抽子脏不忍睹,清洗时需要戴着口罩,屏息憋气,眼斜瞅而不能直视。那段时间,老岳父如厕成为牵动全家人心的问题。那时候,我妻子丽质只要到岳父这边来,第一句话就是,爸,你大便了吗?听到老人回答说大便了,丽质会长吁一口气。

这终究不是办法,得从源头解决。岳父心里有火,心里的火不撤,如厕就不会顺畅,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那几天,岳父天天叨咕桃树的事。我说,你就别管了,不只是我们长眼睛,小区的人都看得见,都不说,都知道说了也没用。他家上面一定有人,没人他敢这么猖狂?

我说这话的时候,天空正在下雨。细密的雨絲,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岳父像是被网在网里。我心收得紧紧的,好像被谁拿捏着。

真正击倒岳父的,是宏利莱炊具城那片红色屋顶。也是在一夜之间,宏利莱炊具城在那狭长的围墙上加盖了红色铁皮。岳父看不见那三棵桃树了,彻底看不见了。岳父不知道它们是被宏利莱炊具城砍了,还是罩在那里面,他要去问个究竟。我拦住他。我说,长在那里呢,他家再厉害,也不敢砍树。我说,等下一个春天来了,天热了,他们家就会揭去这屋顶,你就会看见桃树。为了让岳父相信桃树还在那里长着,我去花鸟鱼市,花五百元买回一株夹竹桃,养在客厅里。我对岳父说:“室内一样可以种桃树的。”

夹竹桃买来时,还开着花,几天就枯萎了,不久树也干成枯枝。岳父望一眼那干枯的夹竹桃,拄着拐杖,开门往外走。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拽着他。可我拽不住,他那么倔强。

宏利莱炊具城后门紧闭。岳父用拐杖敲他家的铁皮后门,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像是看门的。岳父问:“为什么把它围起来,还要盖上顶?我看不见桃树。”他用拐杖敲打着毛坯房的墙,表达着他的不满。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那本来是我家种的树,我想把它砍了,我就砍了。”他说。

岳父说:“你栽的,你就能随便砍?莫非没有王法,你想咋的就咋的?”

那人没理岳父,伸手要关那道铁门。他脸上的不屑刺痛了我,一定也刺痛了岳父。岳父伸出拐杖,别住铁门。岳父说:“这么霸道,你想咋的?”

“我要你死!”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老人家快八十多岁了,你不怕报应?”他冷笑。岳父说:“走吧,咱们回去。”岳父表面平静,内心一定是翻江倒海,我感到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我说:“爸,你冷静下,不要与这种没素质、没人性的人计较。”岳父说:“我不计较,老天会跟他计较。”

我要他向我岳父道歉。他说:“你算哪根葱?”他鼻孔里出气,朝着我哼了一声。我血管里的血像千军万马朝着头顶奔涌。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板砖,快步奔过去,准备弯腰捡起它,朝着他的脑门拍过去,但意识里的另一个我拽住了我,他指令我伸出我的右脚,将那块板砖紧紧地踩在地上。瞬间之后,我拽着岳父回了屋。

我坐在岳父床前。我后怕,回想刚过去的那一刻,想象一砖头拍在那人头顶出现的情形,我倒吸一口凉气。

岳父回屋后,倒床就睡。他一直在睡。我喊他吃晚饭。他起床,往饭桌边走,一下跌倒在地上。我想扶他起来,扶不动,岳父有一百七十斤。他一只脚动弹不得。岳父再度中风,重患脑血栓。

医生说:“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吧。”我问,“他不行了吗?”医生说:“那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他可能会很长时间在床上生活。”

我知道医生的话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想象。

听说要住院,岳父艰难地挤出几滴眼泪。他痛苦的表情让我难受。他要去上厕所,在马桶上蹲了很长时间,满脸是汗,什么也没排出来。他说:“屁都没放一个。”

医生给他输液,吊瓶里透明的药水在瓶子里不紧不慢地滴着。岳父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醒了,就成了话痨。他说:“现在的人怎么这么自私,想当年,我们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都愿意帮助人,而不是给人添堵。”

岳父给我讲了白小平的故事。一次下乡演出,他们几个人合奏乐曲《崖畔上开花》。岳父拉二胡,他仰头扭动脖颈时,看见一个少年在不远处看他。他表情安静,沉浸在他们的乐曲里。他有着一双渴望的眼睛。他的眼神感染了岳父。演出结束,岳父去林子里撒尿,看见刚才那个孩子倚着树干,用树叶吹奏《崖畔上开花》,调子准确,欢快动听。

岳父惊讶于那个孩子惊人的记忆力。

岳父哼一段《白毛女》选段,让少年用树叶吹。少年吹了,与岳父哼的曲调一样,情感上似乎更凄凉。

少年叫白小平。

岳父想把白小平带走,可他只是乐队队长,有时在乡村演出,客串演个配角,主角都算不上。他没权,这事还得团长说了算,团长这次没来。那时没手机,请示不方便,只得这么算了。

你家在哪儿住?岳父问。白小平指着远处的两间土房子说,最南面那家。

演出回来,岳父一直忘不了那个孩子。到家天黑了,他等不到第二天,拎了七八只苹果去团长家。

团长说,行。

那是1979年深秋。岳父回家,一夜没睡,第二天天还黑着,他骑上自行车就出发了,好像耽误一分钟,那个孩子就会像鸟一样飞走了。出了城,天还未亮开。那时树林繁密,深山里能听见狼的嚎叫声。岳父不敢下车,就着微微发着白光的砂石路往前走。他不时摇响车铃给自己壮胆。他知道狼怕火,他很想给自己点支烟,深秋的丛林,他没敢,怕引起火灾。

岳父唱歌,唱《骏马奔驰保边疆》,一遍又一遍地唱,他骑在自行车上,像骑在马背上,那么豪迈。

天慢慢就有了光亮,继而亮开。他远远地望前一个高耸的山峰,那就是有名的乌兰木图山。

岳父把少年白小平接到了歌舞团。白小平天赋异禀,几年后,在一次全国性的会演中,被中央民族歌舞团相中,入京。他一把马头琴,能演出万马齐奔的气势。

天才!岳父说。白小平进京,他无限喜悦,又万分不舍。

白小平的故事,给人感觉像是编造的,我也就没把岳父的话太当真。我怀疑白小平这个人的真实性。

这年的煤城春晚,文化局给了岳父两张票。他拄着拐杖能站起来,但腰常弯成直角,上半身与地面平行。看他走路,我难受。我不想让他去,但他坚持要去,我只得陪着他。

最后一个节目是马头琴演奏,演奏者西装革履,留大背头,很有艺术家的气质。这真是一位高人,他一把琴拉出万马奔腾的感觉。岳父说:“好,真好!”他激动了。舞台上的灯光照过来,他脸上闪着亮光,他竟然哭了。我问:“爸,你怎么了?”他说:“他就是白小平,他就是我那个学生白小平。”岳父眼花,舞台两旁的屏幕上有演奏者名单,他不叫白小平,他叫白吉祥,不是白小平,岳父的身体可能出现了新的症状——妄想症。

演出结束,白吉祥走下台,走到岳父身边。他朝着岳父喊一声“李老师”,岳父叫了一声“小平”。他拉起岳父的手,想把岳父请上舞台,我示意岳父行走不便。他笑着点点头。他把观众献给他的一大束鲜花递给岳父,我替岳父接了。白吉祥朝观众挥挥手,说:“请大家把掌声送给这位老人,他就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李秉银,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把我从农村带到煤城学琴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岳父是个老演员,面对众多观众,一点儿不露怯,他说:“我算不上演奏家,算不上!我只是一个二胡演奏者。”

看来他真的是白小平,白吉祥应该是他的艺名。

岳父向白小平竖起大拇指,说:“好!真好!”他再度落泪。白小平说:“李老师,我本该登门拜访,但时间太紧,我得赶往沈阳,那里还有一场演出。”

他指着我问:“你是——”岳父说:“他是我女婿。”他说:“那好,你跟我来一下。”

我让岳父坐着等我。在文化宫后院,白小平打开黑色奔驰后备箱,拿出一提茶叶,尽管灯光昏暗,我还是能看见它的包装极其精美。

司机启动小车,他们出后院,向着沈阳方向疾驰而去。

我们到家,打开灯,岳父的目光扫向那提茶叶。他说:“这么精致,是好茶,他的茶,都是高档的。”我看那包装精美,但似乎并不很新,我把茶叶盒侧过来细看,茶叶三个月前就过了保质期,但我不想告诉他这个事实。我打算悄悄把茶叶扔了。我说:“爸,这茶真好,你给我行不?我送给我们领导。”岳父不舍。我明白,他不是小气人,只是这茶送的人特别。岳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拿钱,你到茶庄买一盒好茶送你们领导,这茶是我的学生给我的,我谁也不给,我自己留着喝。来,现在就打开,现在就沏。”

我犹豫了一下,只得实话实说,告诉他茶过期了。岳父显得很惊讶,他说:“怎么可能,他从北京带来的。”

失望的表情立刻笼罩在岳父的脸上,我安慰他。我说:“白小平一定是拿错了,你想,他那样一个名人,给他送茶的人多,他喝不完,时间一长就过期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岳父脸上的表情突然回暖,他说:“没事,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茶不像吃的,过期了也能喝。”

茶叶箱带暗锁,像乡村医生背的医药箱。按开暗锁,里面是红色绒布,轻轻揭开绒布,露出一只青花瓷壶,壶肚上写着“竹叶青”。

竹叶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像一个个身着绿装隔空舞蹈的女人,很是漂亮,但我没闻到那缕应有的茶香,岳父却说,香,真香!

岳父对那只青花瓷壶爱不释手,让我把它们摆在他的床头柜上。外包装他也不让扔,他费力抠掉里面的海绵胆,说要用它装药品。

岳父端详着那对青花瓷壶,眼泪再次涌出来。我说:“你至于这么激动吗?白小平出息了,这么多年不来看你,他应该登门拜访。”岳父说:“他在北京,他忙,他是国家一级演奏家。”我说,“一级演奏家怎么啦?没有你,他能有今天?”岳父说:“是他自己有天赋。没有我,他早晚也能出来。”我说:“乌兰木图山下,卧凤沟,那么偏僻,没有你,他未必就能被发现。”岳父说:“孩子出息了就好,咱们不讲那个。”岳父管白小平叫孩子,这时候的白小平已经五十有四,我岳父把他带出来至今,整四十年。

我说:“白小平忘了恩。”岳父说:“不讲那个,那个年代的人都不讲这些,我也是这么进到歌舞团的。”岳父说:“我当年被选到歌舞团,比他还意外。”

那年,煤城民族歌舞团计划招收一批学员,与煤城师专联合培养。学员在煤城师专学文化,煤城民族歌舞团的老师教他们声乐,毕业后,拿煤城师专文凭,到民族歌舞团工作。

他们到岳父所在的第二中学招生。初中没有礼堂,考点设在操场南侧,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学生排着长长的队伍候考。我年少的岳父不会乐器,不会跳舞,没敢报考,站在队伍外看热闹。报名的学生考完后,岳父抬腿要走,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师叫住了他。老师说:“那位同学,你留步。”岳父站住。他走过来,说:“这位同学,你五官长得不错。”岳父红着脸,不吱声。老师说:“你唱首歌吧。”岳父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该唱什么歌。老师让他随便唱。岳父红着脸,唱了一首《东方红》,老师说:“不错,男中音。”他举起双手,拍打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让岳父照着他的样子打出节拍,岳父拍打完毕,那位老师说:“乐感也不错。”

那年夏天,我十五岁的岳父接到了煤城师专文艺特长班的入学通知书。

老师叫金宇光,什么乐器都会。暑假,他让岳父每天下午两点准时到他家楼下,然后,他骑车,带着岳父,到森林公园练习吹长号、拉二胡、演奏马头琴。九月一日到师专特长班报到时,我的岳父已经学会几门乐器。

岳父说:“那时候的老师,教学生都是免费的,不像现在,即便是自己的学生,也要收钱。”

岳父又说起了去考沈阳音乐学院的事。这事我听妻子丽质说过,岳父是和岳母一起去的,两人都没考上。岳父说,其实,我一只脚已踏进了沈阳音乐学院的大门,但我放弃了。

岳父说:“那年三月,我们在煤城师专的墙报上看到沈阳音乐学院的招生简单,有声乐系、民乐系。田锦秀想考声乐系。我那时就开始暗恋她。她一个女生,第一次去沈阳,我不放心。我对她说,我也想考。说到我也想考时,我的脸火烤一般。我知道我考不上。我知道我这借口很牵强。”

岳父说:“现实总是让人不可捉摸。田锦秀条件那么好,满以为能考上,没想到第一关就被涮下来,而我,稀里糊涂,通过了初试,还得到考官的表扬,让我准备五月份的复试。我拿着复试通知书,在声乐考场外等田锦秀。我看见她走过来,脸色阴沉,知道她没考上,我就把复试通知书掖进口袋。”

岳父说:“天快黑了,我带田锦秀上小吃店。田锦秀心气高,受了打击,什么也不吃。我们赶到火车站时,当日的最后一趟火车已发出,离得最近的一趟,是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们没有介绍信,不能去住旅馆,另外,孤男寡女也不方便。我们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三月中旬的天还很冷。我把我的棉袄脱给田锦秀,她不要。候车室的椅子像冰块,根本不能坐人。我们站一会儿,蹲一会儿,总算等到上了火车。是路过的车,没座位。那罪遭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问岳父:“老妈后来知道你为了她放弃复试了吗?”岳父说:“不知道,没告诉她。”我说:“如果她知道,该多感动。不过,不告诉她,她应该也能感觉得到,否则就不会嫁给你了。”岳父低头笑,那笑带着羞涩。他似乎回到了他的年轻时代。他笑着笑着,变成了哭,抹着眼泪。

出院后,岳父望着宏利莱炊具城外那狭长的红顶灰墙,经常黯然神伤。我心里特别难受。我觉得自己无能,岳父一定也觉得我无能。

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无能,我得做点事证明我自己。那三棵桃树的大小、模样,我是记得的。我到彩印中心喷绘了三棵桃树,我指导绘图员多次修改,直到三棵桃树无限接近我记忆中的样子。喷绘采用3D技术,立体感强,那桃花正艳,仿佛能闻见桃花的香味。

喷绘的桃树图是在夜晚安装的,它离莱炊具城那面墙有一米的距离,桃树图若是直接挂在炊具城新建的那面墙上,效果会好一些,但那是人家的墙,我没敢那么做。

清晨岳父醒了,他看到了那三棵桃树,显得特别兴奋,他让我看,说他家把墙拆了,桃树露出来了,花还开着。岳父脑血栓后,医生说小脑萎缩,犯点糊涂是正常的,何况他兼有糖尿病,眼神不好。我暗自为我的杰作高兴,然而这种心情只保留了一个早晨。早饭后,我听见窗外骂骂咧咧的,那个穿黑西装扎蓝领带的老板,正拿着一把刀,“凌迟”我那幅喷图。喷图很快成了碎片,像刮下的鱼鳞散落一地。

“谁干的?太猖狂了,多碍我家的事,这生意还能做吗?找死!”他朝着岳父的窗口指手画脚,他显然知道是我们干的,只是装作不知,借机骂街。

谎言不攻自破。岳父望着窗外,气得直哆嗦。我没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以前脾气特别好,遇事不较真,碰见麻烦绕道走,用他的话说,酱油瓶倒了他都懒得扶。可现在,他这么矫情、执拗。我很生气,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只是我的岳父,又不是我亲爹。

然而,我不能。我想起岳父对我的好,那不仅是好,是恩。

那年大专毕业,我到煤城打工,尽管我最后考上了公务员,但农村来的我,除了少得可怜的那点工资,一无所有,都不敢处对象。后来遇上李丽质,我追求她,她不同意,躲着我,而我爱她爱得发狂,非她不娶。我“曲线救国”,从她爸下手。我找机会见他,殷勤献得真诚,马屁拍得得体。他怎么劝他女儿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丽质说我个头不高,他说,也不矮,一米六六,正好,六六大顺。我其实只有一米六五,我不说破,没有必要较那个真。丽质说我右眼比左眼小,不对称,我岳父说,对称的不一定就是美,他轮廓分明,多阳刚。

岳父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她女儿说:“丽质啊,罗浩行,你就放心跟他处吧,我看人最准,他人品正,你们婚后,他绝对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到外面胡扯,这对一个家庭来说至关重要!”

然而就在不久前,我却与外地一个女人有染,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出轨,但毕竟是出轨了,用我岳父的话说,是“乱扯”。

那是全省系统内的一次培训会,单位派我去,地点在大连。七天培训,前六天都没事,第七天晚上结业晚宴,我喝了很多红酒,之后,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红酒后劲大,我有点晕,往回走,一个女士说海风凉,她也回。几千米的路程,我们走得很慢,聊得很投机,甚至有些兴奋。进了宾馆,在她走进自己房间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一般跟了进去。我说:“加个微信吧。”她说:“好。”她微信名叫风雅。

事实上,我们不只加了微信,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以致让我觉得那只是我酒后的幻觉。回家后,我时常在想念风雅和自我责备的两种情绪中徘徊,一直很好的睡眠被搅扰,多次被丽质问及:“你怎么啦,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几次想删除风雅的微信,到底还是没舍得,重温旧梦的心理,像按进水里的葫芦,总是上浮。

我多少天不敢正视丽质,觉得有愧于她。我特别觉得对不住岳父,这件事,似乎是对他那句“我看人最準,他人品正,你们婚后,他绝对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到外面胡扯”的嘲讽。正好这次岳父有病,我就主动过来,利用业余时间伺候他,一是暂时逃避丽质,以免她发现端倪;二是忏悔,把岳父伺候好了,我的负疚感会少一些。

夜静下来,暗下来。我躺在客厅里。卧室传来岳父响亮的鼾声,他总算睡着了,睡得很香甜。回想近日发生的事,岳父岳母的爱情故事打动了我,岳父对岳母的痴情感染了我。

我拿起手机,一咬牙,删除了风雅的微信。

第一缕晨光照在窗玻璃上,岳父艰难地移步到窗前,打开窗户,长时间坐着。他忧伤地望着窗外,长时间地望着。他除了打瞌睡,就是凝望。他像永远在睡,又像永远醒着。他越来越像是等待死亡,他那个样子,好像能看见死亡朝着他走来。

灰蒙蒙的天空下。灰色的墙壁上,“宏利莱炊具城”六个红色的字,像六颗巨大的血滴让我不适。我想动员岳父卖掉这套房子,住到带电梯的高层去,那里有一扇窗,什么也阻挡不了它。透过那扇窗,看得见高空,看得见遥远。岳父说:“不,我就要住在这里。他们违建,该离开的是他们。我是有着五十五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文艺工作者。我在戏里净演锄奸除害的人,我还演过少剑波、洪常青。我怕他?我非得把他搞垮。”我说:“爸,那是演戏。现实比戏要残酷得多。”

趁我上班,岳父拄着拐杖,找过社区,找过街道,打过市民热线,宏利莱炊具城那灰色狭长的毛坯房依然挺立在那里。这气坏了岳父,那天他不顾我阻拦,拄着拐杖,蹒跚到宏利莱炊具城后门处,等那个老板出来,他一拐杖抡上去,敲向那人后背,说:“你这个恶人,别人管不了你,我来教育你!”然而,他毕竟太老了,腿脚也不便,那只拐杖只是很轻地碰在那个老板身上,无关痛痒,反倒差点把自己摔倒。老板没理他,仰着鼻孔哼道:“老东西,没事在家老实待着。”

“王八犊子!我总算给了他一拐杖。”回屋后,岳父得意地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骂脏话。

我劝岳父不要自找麻烦,不知人家什么背景,弄大了,说他是上访,再把我牵扯进去。我一个小公务员,弄不好会失掉饭碗。岳父不听我的。他看上去越来越老,好像死亡正逼近他。他现在的样子,不是生活,是活着,是煎熬。他时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常常需要喊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地从睡梦的旋涡里浮出来,醒过来。

一天黎明,宏利莱炊具城的仓库着火了。火灾并没导致人员伤亡,但招来了消防、公安、市政、城建……宏利莱炊具城违建问题暴露在媒体面前。

众人离去后,我看见宏利莱炊具城那个穿西装的老板,他带着两个员工在那里拆卸已经烧黑的铁皮屋顶,接着拆围墙。我走过去。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他问:“是你干的?”我说:“我要是敢放火,能被你欺负成这样? ”

这时,一辆白色路虎停在我身边,它的出现吓我一跳。那个西装革履的老板冲到路虎前,给副驾驶开门,副驾驶那人并没下车,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指着他骂:“你他妈的一个库房都管理不好,能不能干,不能干滚!”

车里人每骂一句,他就矮下去一截,最后完全像个孙子。他的样子让我心里特别痛快。他原来不是炊具城老板,只是一个普通员工。他狐假虎威,欺骗了我。

路虎开走了,自称老板的蒜头鼻继续干活儿。我故意盯着他看了足有十秒钟,他没理我。我收回目光,仰望头顶,乌黑的烟已散去,白云自由飘荡,天空一片蔚蓝。

岳父打开窗,凝望着窗外。他使劲吸着鼻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焦煳的气味。岳父说:“咋还着火了呢。没死人吧?烧成那样,地都烧焦了,还能种桃树不?”吃过早饭,岳父脸朝向窗外。他说:“这毛坯房烧了,不会再盖了吧?他们还会在这里栽上三棵桃树吗?”我说:“能,肯定能。”我说这话时,心里发虚,像在说一个谎言。

下雪了。岳父打开窗,雪中的窗外一片朦胧。岳父红了脸。他说:“你看,那片桃花盛开了,那是我要去的地方,你妈在那里等我呢,我要去与你妈约会。”

我知道,那是岳父脑子里的幻影。他上火,双眼充血。我本想带他去做白内障手术,他血糖降不下来,就一直拖着。他的左眼几乎失明。

我找了物业,去了社区,打算开春后在那片火焦的土地上种三棵桃树,他们说得向街道请示。我不知道街道最终会不会同意,我不知道岳父能否等到那一天。一种悲凉侵蚀着我。这冬日的寒风让我周身布满寒意。我脸上有一股冰凉滑过。我落泪了。

抖音里,一个叫符艺迪的流浪汉翻唱着《朋友别哭》,岳父跟着哼唱起来。岳父脑血栓后,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记忆力减退,但音乐方面的天赋还在。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人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

……

岳父音域宽广,充满感情,唱得我心里酸酸的。他唱出了我的眼泪。我恨不得那片烧焦的土地上现在就长出桃树来。我迎着风,迎着纷飞的雪花,走到那片土地上。我看见了桃树,它们的确被砍,但并没连根拔去。三株桃树,像三个残缺的假肢。我在中间那根树桩的横切面上发现了一朵叶芽。它在阳光下泛着青绿的光。

【责任编辑】安 勇

作者简介:

曾剑, 湖北红安人,从军二十七载。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及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學》《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出版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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