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E大调夜曲

2022-05-24 12:44短篇小说郑诗哲
滇池 2022年6期
关键词:酒保纪子酒吧

短篇小说 郑诗哲

“我最近老是梦见我站在湖边,灰蒙蒙的雾笼罩在湖面上,光变得扭曲、诡异,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岸边空茫茫的,没有一个人影,我被大雾包围,不知何去何从。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梦能反映你的心境,可以看出你有点不安、缺乏安全感。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父母有联系过你吗?”

“没有。”

“你的朋友呢?”

“只有阿狐。啊,你也知道,他偶尔会叫我去酒吧。那里的酒保是我们的朋友。”我轻轻抖落烟灰,微弱的火星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被孤寂包围,唯独我手指间感到一丝温热。

“尽量别喝太多酒,清醒才有助于你解决问题。”

“我知道,医生。我只是……只是那个酒吧肯放滚石乐队的歌。”

“嗯。平时最好听点轻音乐。吃饭的时候,如果没有食欲,不妨听听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好的医生。”

“亚瑟,坚持住,生活总会好转的。”

“我明白,”我抿着嘴点点头,“我会坚持住的。”说着站起了身,拿上了我的衣服。

离开了心理医生的诊所,夜晚已为城市打上了深蓝色的底色。路灯亮了,昏黄的颜色,和诊所里一模一样,灯光的交错下,我的影子被拉长,又变短。

回到家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些吃的和一罐百威,从杂乱的桌子上腾出一点空间。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播着新闻,哪里出现了自然灾害,哪个乐队的成员被杀了,我觉得烦躁,调到了电影频道,却发现只有无始无终的广告。关了电视,我想不如把电视卖了吧,拿来凑下个月房租。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看夜景,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夜景,从窗户看过去,只有对面另一栋楼,窗户像是荧幕,演绎着故事,又像是监狱,囚禁着每个人。百威一罐接一罐地喝,没过多久再去冰箱拿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了。想起医生告诉我要保持清醒去解决问题,便打开电脑进入招聘网站,总之先得为下个月房租想想办法吧。可心里始终还是烦躁。楼顶的天台因为上个月有人跳楼而被锁上了,之前烦闷时还可以上楼顶看星星。怪事情,锁上一个天台就可以阻止自杀了吗?破录音机里放着鲍勃·迪伦的老磁带,放的是混入了叽叽喳喳的杂音的《重返61号公路》。

十点的样子,我出了门,向着常去的L.A酒吧走去。没有约阿狐,只是想去听会儿滚石。

半年前第一次去这家酒吧时,并没有和阿狐一起。当时来这个城市并没多久,还在进行些写作。那天去的比较早,还没几个人,点了杯莫吉托,坐在吧台,为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子发愁,尽管去酒吧这件事本身与发愁就很矛盾。实际上当时在写一篇小说,但却没有任何思路,写作是我喜爱的事,但却是一种快乐的折磨。

酒吧里放着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红色的灯光中海绵宝宝似的音乐闹得我很心烦,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听披头士的歌,但也不想听悲伤缓慢的无病呻吟的流行乐。

“我不喜欢披头士的这首歌,尽管很多人喜欢。”我没注意到谁在说话,其实是我没注意有人在说话,“嘿,你是学生吗?”

我还是没注意到他在叫我,只是自顾自的刷着手机。

“嘿嘿嘿,”他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你是学生吗?”

“啊啊,”我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毕业了。”

“哦,做什么工作呢,看你一脸忧愁的样子,还是独自一人。”

“没什么,搞点写作,算是无业游民。”

“嚯嚯,酒吧里的作家,下一个村上春树呢。”

“哈哈。”我对他的调侃并没有反应,虽然也能意识到他并没有恶意,不过我这也才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他。这酒保长得五大三粗,看面相应该是中年,剃了光头长着络腮胡,裸露的皮肤间隐约可以看到尼龙上衣想遮掩住的纹身。

“你当过兵吗?”我问酒保。

“当过,好多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感觉。”

“你们这些作家真奇怪。”酒保擦拭着杯子,一边用着见怪不怪的语气说。

“你们这可以点歌吗?”《黄色潜水艇》后仍然是披头士的《永远的草莓地》,我实在想听别的了。

“哈哈,我刚才就和你说我不喜欢披头士的歌,你也一样对吧?”

“也不完全是,只是现在不想听这两首。”

“想听什么,你点吧。不过如果点的不好,就不让你再点了。”

“嗯……我想想,滚石乐队的《死亡和忧愁》吧。”

酒保只是会心一笑,拿起一支酒杯放在我面前,倒了半杯威士忌,说:“小伙子,这杯我请。”说着,走到电脑前切换了滚石的歌单,“如果你想听滚石,只管来就好,我每天都能请你喝一杯。”

“谢谢,”我忧愁的脸终于才露出了一点微笑,“你也喜欢滚石吗?”

“当然。对了,你叫什么。”

“亚瑟,你呢?”

“不重要。”

“哈?”

“名字不重要。”

“我总得有个称呼来称呼你吧?”

“那,就叫‘酒保’吧。反正以后我们交集的空间只有在这个酒吧。”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纯的,很劲。

酒保给我倒上了一杯威士忌,我手中的烟一根续一根没有停过。沉溺在红色的灯光中,昏暗的色调掩盖了一切暧昧与不堪,让人觉得心安。

“今天去看心理医生了?”

“啊,对啊。”

“有好转吗?”

“没有吧。我跟医生讲了我的梦,但他似乎什么都没理解到。”

“梦能反映心境。”

“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觉得我的梦反映了我的心理问题和现实问题,可我在梦里很安心。”

“这么告诉你吧,我才从越南回来那几年,经常梦见战争,但在梦里我并不害怕。战争毁了一切,但没有毁掉我。”

“然后呢?”

“然后医生觉得我心理有问题,以至于我没法像正常人,至少说是正常退伍军人一样就业,所以我才来了这里当酒保,这里的老板和同事并不在意我这些。你知道吗,大家都在奔着一个合理的目标去的,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只想要对着个合理的目标有用的人或物,他们在意的是达到这个目标,而不是我们每个人。”酒保拿着一个大杯子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但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什么目标的,可以说是没有目的的,只是为了践行某种信条。”

“嗯。”我把杯里仅剩的威士忌一口喝干。我看见更远的一桌一个女人在独自喝酒,暗红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发色,只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一种相似的氛围。

晚些时候,阿狐来了,他说打我的电话打不通就知道我在这里了。从很早以前我就和阿狐混迹于酒吧了,这家是我带他来的。他一开始说不太喜欢这家酒吧,他不喜欢这家酒吧的灯光,太暗了,不喜欢这里的厕所,太臭了,但到后来他也常来这里了,由于常来,我们和酒保成了朋友。阿狐毕业后在这里一家公司上班,常常加班,我记忆中的阿狐油滑活泼,现在的他却时常憔悴不安。

“最近还好吧?”我问他。

“还行,”阿狐吸了一口啤酒沫,发出满足的声音,“就那样,你知道吧,永远都是那样。”

“周末开车去附近玩玩吗?”

“不太行,他妈的,不太行。”他咂巴了一下嘴骂道,“永远都是这样,那些傻瓜希望永远都是这样,他们不管我们想不想。”

“行吧,”我吸了一口烟,“那以后吧,总会有时间。”

“希望如此。”

“嗯。你今天怎么来了?”

“你不是每周三都要去看心理医生吗?”

“这样啊,谢谢关心了。”

“准备重新开始写作吗?”

“不,写不出来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阿狐点燃了一根烟。

更晚些时候,乐队驻唱来了,是本地的乐队。他们唱了一首《像一块滚石》,然后是一首《寂静之声》。他们休息的片刻,阿狐凑在我耳边低声跟我说:“看到那个女主唱了吗,她叫乔安娜。”

阿狐离开后,我坐到了深夜,在吧台和酒保聊些有的没的。当我环视酒吧,发现之前看到的那个独自喝酒的女人还在这里,我便问酒保认识这个女人吗?酒保说认识,也是这里的常客了,只不过常常坐在角落,也不和人说话,一般稍早时候就走了,所以我以前没有注意到她。

“我要去和她搭话。”我和酒保说。

“去吧,祝好运。”酒保只是这样说。

我走到她跟前,她也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在那几秒钟不到的时间里,我仔细地审视了她的样貌:靓丽的黑色长发,坚挺的鼻子和下巴,咖啡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白色的高领毛衣,混合着平淡的香水味和微微的烟熏味……直到我在她面前坐下,她都没有注意到我。

“你是一个人在这喝酒吗?”

“嗯……算是吧。”

“为什么这样说?”

“取决于你用什么方式认识我。”

“这种方式呢?”

“那算一个人。”

“那就对了。”我说完,她就笑了,笑得很甜、很纯净。

“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太想认识我。”

“为什么呢?”

“你会知道的。”

结束了这段云里雾里的对话,我们又开始了下一段云里雾里的对话。

“酒保说你一般走的挺早,怎么今天待到现在了?”

“没有原因,只是想。”

“和工作有关吗?还是爱情?”

“算是吧。”

“失业还是失恋?”

“失业吧。”

“那你之前什么工作?”

“没有工作。”

我不知道这段对话的意义,但我觉得这段对话比任何的对话都有价值。最后,我问了唯一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你叫什么?”

“纪子。”

“纪子。你是日本人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世界,是什么人真的有什么关系吗?”

她的问题问到了我,我没有回答。暗红的灯光随着旋转的灯管映在酒杯上流转,纪子一人静静地泛着笑。我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大概凌晨两三点,她说她该回去了,我说我送她回去,她沉默了几秒钟,说好。

走在大街上,出了游荡的幽灵外,已是空无一人,车灯映在下过雨后的积水上,为黑暗的底色打上了些许斑驳。空旷的街道像是曾在我梦境中出现过,空荡荡的,却是这个城市难得的可以看得很远的时刻和地点。我跟着她在街上走了一个小时,却还没有走到她家。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她:“你家住哪呀?”

“我不知道,或许我没有家。”

我愣住了,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来我家吧。”

她停住了脚步,过了几秒转过头来,还是那个字:“好。”不过这次,我看到了她眼里泛着光,或许是泪光。

到我家时已经快天亮了,她在洗澡,我在窗边看着楼间的天际开始渐渐变蓝,微微透露出红光。我给她找了件我的旧睡衣,她换上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内衣扔了一地,我困得要命,也没有管,也倒在床上睡了。

当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纪子已经醒了,坐在窗边拉开了窗帘在看外面。我不知道她醒了多久了,便问她,她回答说有一两个小时了。我寻思她也饿了吧,看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去加热昨天剩下的披萨。简单的用餐后,我们在一起找了部电影看,我看出了她的困乏,因此几乎没有交流。

看完电影后,她说让我帮个忙。她让我躺在床上,趴在我身上头埋在我胸口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又睡着了,我没有睡,我很清醒。她睡着后,我出了门,买了点面包和速溶咖啡,在旧书摊看见了一本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杂志,封面印着玛丽莲·梦露,便也买了。

回到家后,随手放下了杂志,把面包和速溶咖啡扔进冰箱。发现她还在睡,我打开了电视,无所事事地切换着频道,没过多会儿关了电视,一如老样子,但考虑到她在睡觉就没有打开破录音机。又过了大概三个小时,她还没有醒的意思,我便也加入了睡眠的行列。

半夜的时候,我被嘴唇上一股炙热惊醒,当我意识过来才发现她拥着我疯狂地亲吻着,我也渐渐搂住了她的腰,黑暗的房间里,两个躯体缠绕在了一起,透过些许穿过窗帘的微光,我看见了她的身体的曲线,温热的赤裸的身体在臂弯间滑动着,呼出的热气被彼此吮吸而消化。

我大概是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一片草地上,不远处是一个小湖,湖面上漂着几只天鹅,阳光软绵绵的。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湖边,是个女人,黑色的长发,穿着轻薄的纱衣,看到背影我以为是纪子,但我内心深知其实不是。她眺望着湖面,我朝她走去,但在五十米处不知怎的我停下了脚步,她注意到了我,只是望了我一眼,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她随即朝着湖里走去,越走越深,水淹过了她的膝盖,那之后她停下了,我想往前走但却挪不动腿。我看迷了眼,不知不觉中泪水满溢出眼眶,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词:“莎士比亚!”

早上醒来时,纪子一丝不挂坐在床上,她在翻看着什么书,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我昨天买的玛丽莲·梦露封面的杂志,尽管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杂志。她注意到我醒了,放下了书,微微笑了笑,我坐起了身,又搂住她的腰,吻了上去。大概几十秒后,她推开了我,下了床,我也跟着下了床。我们一起吃了点面包,喝了杯速溶咖啡。

吃早餐时,她问我:“我可不可以在你这住一段时间呢。”

我说:“可以,你已经这样做了。”她笑了。

“今天天气真不错,想去哪玩吗?”我问她。

“当然。”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

“我的秘密基地。”

吃完早饭后,我带上了破录音机,开车载着她出发了。沿着海滨公路走了大概四十六公里,拐进一条乡间小路,再在这条路上坎坷地行驶了十三公里,远离了文明的烟火味,我停在了一个小木屋前。

“这是哪?”

“我的秘密基地。”我打开房门,小屋的装修一如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装潢,“这里以前是个伐木场,后面变成了护林员小屋,我的一个护林员老朋友以前住在这,我上学的时候常常溜出来到这里和他喝酒,我和阿狐一起,阿狐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光棍了一辈子,没有妻子或子女,去世后把房子和车都留给了我。”

“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这里是我的乌托邦,阿瓦隆。”

我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瘫倒在沙发上,屋子里没有电视,木茶几上放着几本书,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杂志,封面印着鲍勃·迪伦、披头士乐队和肯尼迪总统之类的。整个屋子静悄悄的,阳光映射在浅色的窗帘上,暖暖的。

“喝点吗?”我问纪子。

“有什么?”

“只有些啤酒和威士忌。”

“来点啤酒就好。”

给她递了罐啤酒后,我打开了破录音机,随便找了张老旧的标签已经磨白的磁带放了进去,结果是鲍勃·迪伦的《工人蓝调》,铁锈般的嗓音飘荡在整个屋子里。尽管仍旧是无所事事,但我在这里感到很惬意。不知不觉,在散漫的时间中,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斜阳已经愈发昏黄了。我从沙发上起身,环顾四周,发现纪子已经不在屋里了,突然间我感到脑袋一股子眩晕。我找了杯冰水喝下去,这股眩晕感才得以消散。我不知道纪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出了门看见惨淡的红日,像末日审判一样照在我的脸上,一瞬间,我又感到眩晕,扶着墙吐了起来,在呕吐物中依稀能看到早晨吃下的面包。等我再缓过神,抬起头来,看见远处纪子正向我走来。

我们在小屋里吃了晚餐,吃的是煎牛排和超市买的通心粉,用餐时,她说:“下午我在林子里看见了熊。”

“对,这林子里有熊,你害怕吗?”

“不,只是只小熊。”

“小熊最后也会变成杀人的野兽。”

“它们天性如此。”

“所以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害怕它们解放自己的天性吗?”

“但它们的天性会……会杀死我们。”

“人无论天性与否都会杀死我们,不是吗?”

我赞成她的回答,但我没有说话。等我们回去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子沿着海滨公路,右侧的大海在夜幕下像是低音炮轰击着耳朵,随着潮水的鼓点有节奏地起伏。

“我……我是不是太神秘了。”纪子在黑暗的车内,突然说。黑暗像是一股磁力,把我和她的距离拉近了。

“是的。”我说。

“那,你想知道我的事吗?”静谧黑暗的车内,我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

“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我说,“它塑造了你的世界,但却构成不了我的世界。”

“我假装我听懂了。”她说罢一如既往地浅浅地笑了,不同的是,我也浅浅地笑了。

“能带我去个地方吗?”她问。

“哪儿?”

“加州。”

“挺远的地方。为什么想去那儿?”

“因为……因为我可能也有个加州梦吧。”

“谁没有呢。”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狗屁地方都是他妈的一个样,我很清楚,这点我很理性,这个世界在吃人,但我总觉得加州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里就是这样想的。”纪子说。

“嗯,或许我们去了加州后也会发现那里和这里还是一个样,但,那是加州啊,或许说我们想象的加州并不在这个星球上。”

“是的。”

晚上回家后,等纪子睡着了,我出门和阿狐见了面,还是在L.A酒吧。我告诉他,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我想摧毁一切。

“我明白。”阿狐只是这样说。

“我还想逃离,远离这个混蛋地方。”

“世界上哪都一样啊。”

“我知道,但我还是这样想。”

“你是恋爱了吗?”阿狐突然问。

我沉默了一下,说:“是也不是。”

“嗯。”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黝黑的大楼遮蔽着一切,阴暗在富丽堂皇下滋生,潮湿像是印章一样盖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湿漉漉的街道裹挟着醉醺醺的人们,朝着不知何处的方向,席卷着这个城市。回到家,看到熟睡的纪子,心里升起一股慰藉。坐在窗边,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显露出一丝暖意。我想我得写点什么了。

第二天,阿狐来了我家,见到了纪子。我们一起吃了午餐。阿狐问纪子是否是我女朋友,纪子说不是,我也点头。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值得赞赏的关系。”阿狐点评道。

“哇哦,谢谢你的肯定。”我笑着说。

下午阿狐留在我家和我玩电子游戏,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去了酒吧。酒保仿佛是恭候多时了。

“今天让你点首歌。”酒保对我说。

“你觉得我还能点什么?”

“什么都行,不是滚石也可以。”

“我想想,那就吉米·亨德里克斯的《石之自由》吧。”

阿狐说今晚他很开心,仿佛是回到了从前,我问他是哪个从前,他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那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是啊,所以令人向往,不是吗?”

“是,令人向往。”我抽了口烟,纪子倚在我的臂膀上,她已经有点醉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告诉阿狐说:“我打算写点东西了。”

“那挺好啊。”

“是吗?”

“其实,我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我就知道。”

“但,不妨活得尽兴一点吧。”

“在这个扯蛋的世界里不可能活得尽兴。”我骂道。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想做就做吧。这个社会是不可能从精神上战胜我们的。”

“真的吗?”

“假的,”阿狐叹了口气,“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上,人都会输给这个世界。”

“那不代表不挣扎,对吧。”

“我不知道,兄弟,我没法给你提供建议。”

“没事。”

和阿狐分别后,我和纪子回到了家。我把醉醺醺的她扔到了床上,不省人事的纪子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我不是玛丽皇后。”

“亚瑟,说说你最近做的梦吧。”心理医生说。

“我最近梦的,很奇怪。”我说。

“怎么个奇怪?”

“唔……我昨晚梦到我在开飞机,所有的乘客通通都在发酒疯,结果飞机坠毁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然后我开枪打僵尸,不过我倒占据了上风。”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我说着,语气里还带着些许轻佻。

“亚瑟,你得从你的幻想里走出来。”

“好的医生。”我一口一个答应,但其实根本不在意。

“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好的医生。”

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公司面试,但他们的人事部门知道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后都默不作声,愁眉苦脸,最后决定不对我予以招聘,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无可奈何的样子跟我说:“没办法,这就是经济。”我离开的时候对着他们骂了一句:“资本主义的狗。”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傻瓜们面面相觑,我心里很是满意。

晚上我和纪子还有阿狐一起去了酒吧,我提到了我白天的面试,我激动到又大骂了一句:“妈的资本主义!”纪子和阿狐也是喝多了,跟着我一起高呼着大骂着,引来了酒吧里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只有酒保一人在旁边静静地笑着。骂完后,阿狐直呼过瘾。

“我在公司里可不敢这样,哥们儿你这个太爽了。”阿狐说。

晚些时候,酒保问我们周末是否有空,想让我们跟他去一个地方办点事。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但还是爽快的答应了。

离开酒吧的时候,阿狐说要和我单独聊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神情很严肃。他把我带到酒吧旁边的小巷子里,确认了周围没人,才告诉我:“我和酒保打听了那个女的的事情。”

“谁?”

“纪子。”

“她怎么了?”

“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吗?她有跟你说过吗?”

“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以前是个色情演员。”

“哦,叫‘玛丽皇后’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是的,看来你知道啊。她跟她经纪人解约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没什么,无所谓。”

阿狐明白了我的心意,只是说:“好吧。”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纪子问我她喝醉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一个名字,我说是的,她问我是“玛丽皇后”吗?我还是说是的,然后她没有说话了,我说我不知道也不在意那是什么意思,再过了一会儿,我渐渐睡着了。

我们三人坐在酒保的车上,一辆林肯轿车,在海滨公路上行驶着。这天天气很差,乌云从海上滚滚而来,绵绵细雨把空气染上了阴郁。海上浪很大,船只随着浪漂泊起伏,雨水织了一张网,从天上笼罩到地上和海面。

车开了大概两个小时,我已是昏昏欲睡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说是目的地,其实是一片荒郊野岭。酒保停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了铁锹,开始在旁边的地面上挖坑。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便去问他。

他说:“举行一个葬礼。”

“葬礼?”

“嗯哼。”

“谁的葬礼?”

“我的一个朋友的。”

“没看见他啊。”

“在这里。”说着,他从腰间拿出了一把手枪。

“哇哇哇。”我叫着,纪子和阿狐也看呆了眼。

“这是苏联的TT33手枪,”酒保端着这把手枪说道,“我在越南得到的。”

“缴获的?”

“不不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战友?”

“战友?按他们的话来说,敌人还差不多。”

“敌人?”

“是的,他是个越南人,军官。”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打仗的时候,他俘虏了我,然后又把我放走了,临走的时候把这把TT33送给了我。”

“他为什么放走你?”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或者说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一种预先的判断。比方说打仗的时候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敌人,或者说我们总是认为真善美就是好的,不是真善美的就不是好的,总是有一个或者一群人在教我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其实,这种先验的判断是一种霸权。但他没有实行这种先验的判断,而是践行着自己的信条。”

我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

酒保接着说:“我前几天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于是打算把这把枪给埋葬了,就像《敲开天堂之门》里面一样,我再也不需要用到它了。”

酒保举起枪,对着天空连开数枪,直到子弹打完,把枪扔进了坑,埋了起来,他惊叫着、欢呼着、舞蹈着,比划着空气吉他,嘴里唱着不成调子的《生在美国》和《幸运儿》,像是萨满的仪式,仿佛他的什么东西解放了,升华了。我们站在一旁,观看了整个仪式。酒保开枪的时候,他每开一枪我就愈发的兴奋。

我们回到了酒吧,酒保拿出了他珍藏的香槟,我们一起举杯,酒保大喊着:“致天堂!”我们也跟着喊:“致天堂!”那晚我们喝了很多,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我说我要写一首诗,没有原因也没有押韵;阿狐大骂着纪子,纪子笑着说那又如何,说完亲了一口阿狐的脸,阿狐随即说:“我收回那句话。”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次日,我和纪子马上又去了林中小屋,我打算下个月不再续租了。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馅饼,喝了点威士忌,纪子从来没喝过这个。喝完酒后,纪子问我酒保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大概是人应该活着的样子。”

晚上我又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我站在一个红色的大门前,但我想把这扇门刷成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惯,我觉得它天生就该是黑的。我把门推开,里面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家具,还有龌龊肮脏的床,我想把它们通通砸烂掉,放火烧掉,我想毁灭这里的一切。

第二个梦是,我站在一个很深的油井边,我往下看,里面一片漆黑,却唯独没有油,我再往下看时,发现里面什么都有,里面所有人也在抬头看着我,可唯独没有油。

第二天醒来后,我不知道这两个梦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久。再向窗边看去时,发现已经是红日映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了,纪子也不在床上了。我起了床,发现屋子里也没有她的身影。我走出了门,在门口的砂石路上看见了一串脚印,我猜是纪子的脚印。

我循着脚印,走到了树林深处,跟着蜿蜿蜒蜒的小道,我不知道这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但我觉得它指引了我一个方向,我对此深信不疑。熹微的晨光穿过了树叶的缝隙,变得温馨而细腻,不再像审判的光芒。路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个小湖,阳光洒在湖面上,穿透着波光,像是碎金,湖边的小山还沐浴在黑夜和星光中。除了在梦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场景。又或许,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呢?

在这片美景旁,我看见了纪子,她光着脚站在湖边,望着湖面,穿着我在超市给她买的睡裙。她没看到我,我向她走去。大概五十米处,她注意到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占据了我的内心。可是,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朝着湖面走去,而是朝我走来。微弱的光轻柔的笼罩着她的身姿,显得神圣而又纯净,我感到我的眼眶有点湿润,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贝阿特丽切!”

她走到了我的身边,问我:“醒了啊。”

“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吧。”说着我跟上了她的脚步,虽然不知道她会带我去向何处,但我还是跟上了她,我感觉,一种感觉,她会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她赤着脚轻快地走在林间被树叶覆盖的小道上,跟着她,随着山势我们越走越高,太阳也在越爬越高,马上就要跳出地平线了。最终,我们到达了一座山顶,红日也呼之欲出,新生的黎明即将照亮这个被黑暗包围的世界。

东方越来越亮,纪子开始朝着太阳大喊,仿佛她的呼唤叫来了太阳。终于,太阳跳出了地平线,她兴奋地脱掉了睡裙,她美丽的躯体迎接着黎明,光照在她的身体上,更加神圣了。在这一刻,我看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升华了,她变成了新世界的女神。

我们回到了城里,打算跟阿狐和酒保告别。但阿狐却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我们去了酒吧,店里空无一人,没有往日暗红的灯光,只是普通的白色节能灯光,只有酒保静静地擦拭着杯子。酒保看到我们来了,仿佛知道我们总会来一样。

“你知道阿狐去哪了吗?”我问酒保。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

“你知道?”

“算是。”

“他这么说的?”我有些焦急。

“他辞职了,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城市。”

“那他去哪里了?”

“他没说。”

“这样啊。”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失落感和空虚感,但还有着欣慰的感觉,“解放,是吧。”

酒保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来,也是想道个别。”

“哦?你们也要离开?”

“是的。”

“去哪呀?”

“去加州。”

“加州好啊,去真正的L.A吧。”

“正有此意。”

“你们走了,我就寂寞了啊。”

“保重。”

“走之前,再陪我听一遍滚石的《死亡和忧愁》怎么样?”

“我很乐意。”

酒保放下了酒杯,打开了音响,又走到电脑前,点了《死亡和忧愁》,一如我们初见。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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