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2022-05-27 12:46李小坪
星火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东升妮妮群里

○李小坪

1

要不是因为小区加装电梯这事儿如一根刺扎进肉里,让人隐隐作痛,胡杏对自己的生活挺满意的。幸福没有标准,让她舒坦的是不欠外债。

胡杏对生活比较克制,一分钱当一分钱花,习惯用现金购物,没有开通支付宝上的花呗功能,喜欢的东西,很久以后还是喜欢,那就买下。经历生活的动荡,胡杏活得理性而平静。

她也不喜欢玩手机,总觉得手机十面埋伏,丝丝缕缕,盘根错节,无形渗透,慢慢把人套牢了,哪天没了手机就跟丢了魂一样。她偶尔会怀念从前:人与人之间有事打个电话,说了就完了,没那么多工夫扯闲篇。

微信里的楼栋群,不知是何时建起来的,也忘了是谁把她拉进群的。反正她很少玩手机,潜水是常态。偶尔看到微信上群聊里的未读信息数字,她连点开的欲望都没有,直接删掉记录。里面无非是一些心灵鸡汤,促销宣传,或者是拼多多上请人砍一刀,最讨厌的是那种“速转,不然X全家”的无脑帖……胡杏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生活如此具体,为什么会信乱七八糟的信息。

但是,最近老有人在群里@她,让她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了。不用看,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年开始,夷水市兴起了老旧小区改造,除了路面铺平,外墙装饰,巷道出行畅通等基础性改造外,一些年份不老的小区,开始加装电梯。这是大事。胡杏所在的邻苏苑,是03年建起来的,当时买邻苏苑房产的,大多数是端铁饭碗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电梯。十多年过去,电梯房笋子般拔地而起,一些老业主纷纷鸟枪换炮。但说起房屋质量,还是公认邻苏苑好,外观也不落后。为了出行方便,有人建议装个电梯。起初响应的业主并不多。

胡杏是四年前搬进邻苏苑的。买下这套二手房后,胡杏就决定,这辈子就老死在这套房子里算了。不折腾了,累了,也够了。前业主是个讲究人,装修都是上好的材料,家具还是七成新。只因急于要去国外投靠女儿,给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爷子治病,才急着低价抛售这套房子。这一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胡杏清楚,但凡不急着出国,这套房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占便宜。

记得老太太将钥匙交给她的时候,满眼不舍,泪汪汪的。下到二楼,又转回来,小心征得胡杏同意,在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擦擦。一缕阳光斜映在墙上,老太太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默立许久,像是告别一样。还叮嘱胡杏,地板一定要用液体蜡,防滑,光泽度持久;抽油烟机年底要请人做个保养,不然会堵会脏;桌子看上去旧,却是实木的,别轻易扔,是好货;那个咖啡机,看着像个老古董,是女儿从意大利淘回来的,别送人了,以后可以学着用……老太太说话慢条斯理,一字一句,温温婉婉。胡杏跟在后面,心里既欣喜又自卑,她断定,如果不是因为老人家有急事,低价抛售,凭她的能力,至死也难得走进这样的房子,并将它归为己有。这点狭隘的喜悦说不出口,但真真是托了老爷子的病福啊。

听着老太太温柔中带着难过的颤音,胡杏能感受得到那种灵魂散发出来的温度。老人家吐出的每个字眼,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深情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年深月久,处出感情了,迫不得已丢下它们,有不舍,不甘,还有歉疚,仿佛自己没有照看好它们,半途让它们易主,是一种罪过。温柔中带着悲伤,胡杏心中盈满了深深的感念,恍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生活。

为了让老太太放心,更像是怕老太太反悔,虽然房子过了户,签了合同,但万一呢……胡杏跟在老太太身后,点头如啄米,恨不得拿个小本子将老太太的话记上,再给老太太写个保证书。她就是想让老太太放心。

为了和女儿有个栖身的窝儿,她在陶瓷厂车间40多度的高温里,和男人一样,一年四季,挥汗如雨,来回穿梭了十多年。直到膀子疼得受不了,实在扛不起材料包了,她才告别了陶瓷厂。机缘巧合,她将这浸满了汗水和血泪的钱,换来了三房两厅,不过是二手的。好在这二手房是在夷水市最好的小区里。拿到钥匙,钱一分不剩,兜里比脸还干净。过户费还是找姐姐借的。用钱换安逸,以后就是窝头就咸菜,她也认为值。

在胡杏眼里,这不仅是房子,是个窝儿,更是她的青春哪。只要一进门,哪怕是一脚踏进小区,她的内心就变得平静而温柔。

有了房子后,她就近找了个在餐馆帮厨的活,每天四点起床,下楼,穿过小区,再经过一条马路,就到了餐饮店。风雨无阻。比起陶瓷厂,帮厨让她的收入大打折扣,但她很满足。毕竟,每天还有大半的时间,她可以待在家里,自由享受葛优躺。换在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没有什么朋友,过去在陶瓷厂上班,有个死党阿红,日子过得比胡杏更紧巴,但大手大脚花钱是她骨子里的习惯。胡杏劝她,好好攒钱,才有奔头。胡杏拿到房子钥匙,请阿红来认过门,吃了饭,但从此以后,阿红就远离了胡杏的生活半径。后来发现,阿红居然把她拉入了黑名单。无所谓吧,胡杏心大,有些东西,远了就远了,随缘。

胡杏最大的心愿就是不折腾,不奢求,四季三餐,陪妮妮长大,考个好大学,自己慢慢老去。只要不生病生灾,往后的日子就这样简单重复,好得不得了。正因为心态好,尽管日子平淡无奇,熟悉她的人,都说她越活越年轻了。

房子加装电梯的消息,起初在业主间流传,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毕竟,爬惯了,能锻炼身体,体力消耗并不大,有没有电梯,并无多少影响。再说小区里上班族居多,有人打趣说,再豪华的家,享受时间最长的还是宠物。所以大多数人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对胡杏这种人来说,只要腿还能动,她就能爬。爬十年二十年,都不在话下,她有的是腿劲儿,爬楼还能爬出生产力,何乐而不为呢。

说穿了,她舍不得钱。

虽然她并不清楚加装电梯摊派到各户头上,到底需要多少,但肯定不会是个小数目。但凡过万,对她现在的日子来说,就是负担。妮妮眼看就高二了,再过一年,上大学,如果是一本,负担会轻一些,她能承担。如果是二本三本呢,甚至高职高专呢?想想都头大。胡杏并不想给女儿太多学业压力,这几年,老听到一些孩子因为学习压力大,父母不理解,而跳楼蹦水的,她就会主动将期望朝内心里收一收。孩子平安健康就是福,管他几本呢。

所以,潜意识里,胡杏希望加装电梯这事,就像一种潮流,叫嚷一阵子,拖一拖就过去了。她实在不想给自己再增添任何额外的负担。

但三楼搬进来一户新邻居后,这事突然快马加鞭起来。三楼业主叫马文明,和她一样,也是买的别人的二手房,据说很有钱。家里有两位老人,看上去年纪应该很大了,但身体还算硬朗。以前的楼栋长是二楼的住户,姓曹,人老实,说话声音很轻,生怕得罪人。不久之后,楼栋长由马文明接替,这事不知如何发生的,胡杏也不清楚。反正她不关心。马文明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微信群里谈论这事儿,给大家科普装电梯的各种好处,然后展望未来,大家老了,爬不动了,会如何如何……胡杏才发现,马文明成楼栋长了。

不久之后,马文明搞来了一张表格,里面罗列了每家每户加装电梯的摊派方法,要求业主都到他家里签字同意。看样子,马文明是认真的。但附近的几栋楼,都没有加装的迹象。胡杏就在心里骂,急个什么急,反正我们还爬得动。

2

这天晚上,马文明开始在群里@胡杏,问她什么想法。胡杏闷声不吭,她不想说她的想法。的确,她不想装。她不愿面对那些数字,它们张牙舞爪,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看她不表态,马文明也没有继续在群里追问。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透过猫眼一看,是马文明。胡杏在门里犹豫了十多秒,不情愿地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儿。没想到,马文明身后,还站着好几个邻居。胡杏独身多年,习惯了保护自己。不随便让人看到自己生活的细节,便是习惯之一。那几个人踮着脚,试图从门缝里瞅胡杏家里的状况。胡杏在门里搂着门把手,她明显感觉到,门外有人在使力,试图将门缝扯得更大一些,以证明自己对胡杏家境的猜想。胡杏恼了,被冒犯感油然而生,她重又关上了门。马文明在外面嘀咕说,小胡你这人咋这样呢?我们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

毕竟是邻居,不时要打个照面,关系搞太僵了没好处,也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毕竟舆论对单身女人并不公道,尤其是离婚带着孩子的女人。热情了说你风骚,离婚活该,冷漠了说你变态,离婚更是活该。怎么活着,都顺不了别人的眼。说穿了,背后无人撑腰,只好任人三寸不烂之舌上下翻飞。咬牙思忖,做个深呼吸,胡杏重又打开了门,并挤出一丝笑容。

那个,小胡,我们楼栋装电梯的事,你也看见了,始终没看到你表态。你到底是个啥想法,我想了解一下。马文明说。

哦,我平时很忙,也不爱上网。装电梯这事,我没意见。女儿马上要考大学了,以后她回不回夷水,都是个问题。你们要装就装吧。胡杏平静地回答他们。

那你到底是装还是不装呢?马文明有点不耐烦了。

我说了呀,你们装,我不反对。但我可以保证不坐电梯,这没问题吧。胡杏依旧很平静。

马文明不知怎么回答了,像截原木杵在那里。这时,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伸长脖子朝门里望。胡杏索性将门打开,客厅全景呈现在众人眼前:光洁的地板,起码52寸的电视机,最新款的立式空调,精致的座钟,简洁清淡的软装饰,一套蓝色真皮沙发,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它的光泽与质地……总之,超过了想象。这一下,门外的几个人不好意思了,怏怏下楼去了。

这事一户不签字,就没法向上面汇报进展。当然,这话是胡杏听马文明说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马文明在小区门口和人聊天,正好遇到买菜回来的胡杏,便拦住她又说了此事。马文明甚至还提到了团结就是力量,大家住在一起,必须团结,齐心协力才能把这事儿办好。言下之意,胡杏听得明白,她要一个人不同意装,就是在扯集体的后腿,就是在闹不团结。

胡杏依旧淡淡地回了句,我再考虑考虑吧。

一路走回家,胡杏心里很乱。不知马文明这么急吼吼地装电梯是为什么,难道真是为了给大家提供方便吗?可各家各户的锅底是黑是白,只有各人自己才明白,他凭什么要强求别人同意这事儿呢?就是上街买件衣裳,也还要考虑一会儿。无论好坏,强买强卖总是不对的。

胡杏脑子里闪着这些念头,滴一声,手机响了,又是微信消息。她拿起手机一看,女儿班主任在群里发出来的,要求明天早上到校时,上交试卷费资料费合计342元。胡杏叹了口气。群里立马有家长接二连三地回复:收到,收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多么和谐。胡杏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她也会换位思考,如果这时候群里跳出个家长,要和班主任较个真,让班主任摊晒出资料费的明细,想必班主任一定会如实打出明细,请家长过目,那是他的素质,但班主任一定会不高兴,那是人性。从小到大,生活给予她的教育就是要听话。听话才可能有糖吃,甚至比能力更重要。想到这里,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她在群里回复了两个字:收到,并加上了一杯热茶,冒着滚滚热气。生活再怎么难,总是不能拿孩子的前途置气的。

自从上高二以来,妮妮的各种学习费用增加了不少。孩子懂事,生活上从不提过分要求。有时候,明明很想要某件东西,但她欲言又止。胡杏看在眼里,心里镜子似的。去年过年的时候,餐馆老板给她包了个大红包,整整八百元,够妮妮一个月的伙食费了。但胡杏咬了咬牙,跑去专卖店,给妮妮买回一双最新款的耐克。好在是断码的,妮妮脚小,35码,正好就赶上了。店家上下扫了一眼胡杏,慈悲心大发,给了她最大的优惠额度,八百元还找回几十元。回家路上,提着那双鞋,胡杏并没有觉得生活压力巨大,反而有一种成就感:付出是一种能力,被人需要本身就让人幸福,这种幸福让她美滋滋的。妮妮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过年总希望有礼物的。她顺路将那几十元零钱,买回几斤打折的阳光玫瑰。巨甜,无籽。妮妮吃过,念叨好几回:那种香甜,无边无际,是吃过的最好的葡萄。

妮妮见到那双鞋子,欣喜若狂,赶紧试穿了,大小正好。说班上的班花王珊珊,前不久也买了一双同款的,美极了。过一会儿,她又脱下来,放在了鞋柜里。说先放着,等考上了大学,穿着它上大学去。听着妮妮这番话,胡杏没有坚持,只是鼻子发酸。她并不想给女儿画大饼胡许诺,诸如那种:你穿吧,妈妈以后会给你买很多同款的鞋子,别人有的,我们也会有,只要肯努力,什么都会有的……这种话,胡杏说不出来。她只相信手里有一分钱,就只能买到一分钱的货,想买更多的东西,必须手里真有钱。

前夫陈东升已经大半年没给妮妮抚养费了。换在以前,胡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那时候,陶瓷厂景气,满勤的话,每个月工资有五六千,比亲戚里的一些公务员还高。她自嘲,这叫辛苦讨得快活吃。车间主任是她中专同学,念她艰难,偷偷给她安排加班任务,这样就可以挣到更多钱。后来,风言风语到处乱窜。再后来,买了房子,风言风语简直成了铁打的事实。好在她离开陶瓷厂了。不是不想继续挣钱,是身体不允许了。脱下那身工装,将手伸在阳光下,满是老茧,风烛残年的样子。她流泪了,也轻松了。

总有人说她自找苦吃,放着好好的靠山不要了,为了争这口气,累死累活的,何必。女人有几载青春可以耗,总是要有个男人才行的。可她心思透亮,既然靠近火塘还感觉到寒冷彻骨,那跟着男人还图什么呢?就图他有个稳定工作吗?是在财政所上班就很了不起吗?胡杏那时候也有工作,虽然不是编制内,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当她第五次撞见陈东升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吃饭后,她连解释都没要,直接要求离婚。那个女人从乡下来,偶然和他相识,发疯般爱他,把他当偶像。胡杏劝过她,陈东升就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光阴,没有结果的。如果想找个靠山,可以帮她在城里找个工作。胡杏说了,也做到了。胡杏以为他们断了,却是她的一厢情愿。不是女人断不了,是陈东升不想断。撒泼打滚不是胡杏的强项,她只能选择分开。

当然,前夫是不想离的。家是避风港,是玩累了休息的地方,外面再潇洒,也当不了饭吃的。再说,有孩子在。妮妮是胡杏的软肋,是可以被拿捏的七寸。因此,胡杏提出离婚时,前夫以让她净身出户相要挟。哪晓得,胡杏个子不大,志气不小,净身出户就净身出户,扛着箱子,拖着妮妮就离开了。有什么可留恋的呢?那套房子是婚前公婆建起来的,肯定不会分她半毫,就算分了,如果不给现金,也还要上下楼住着,玩离婚不离家那套。胡杏受不了那个刺激,怕得失心疯。想当初,因为怀孕,胡杏自降标码,生怕陈东升不要她,啥都没要求,催着扯了证,买了一对不到1克的耳钉,就算嫁了。耳钉后来也搞丢了。婚前承诺的那些风花雪月,一样都没到位。后来,胡杏看到一句话:谁高考结束后,还看复习资料啊。她肠子都悔青了。

想明白这些俗气的道理时,胡杏已低下了骄傲的头,在陶瓷车间里穿梭了几个春秋。只有在车间休息的间隙,她才会偶尔想起那些婚姻里的细节。但想想也就算了,她没工夫去咀嚼残渣剩饭。她的目标就是攒钱,不停攒钱,买房子,给女儿稳定的生活。

…………

咬了咬牙,胡杏给陈东升发了条短信:该给妮妮生活费了,要自觉。

她一向就是这种口吻。寥寥几字,既不沾染过去是非,也不给他任何嬉皮笑脸的机会。她也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后来有过多少女人,发了多少财。妮妮偶尔会去爷爷奶奶家吃顿饭,去就去了,那是血缘,切割不了,她从不拦着,具体聊了些什么,她从不多问。那些似乎与她无关。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好受。那种被人轻慢的痛楚,说出来都显得虚飘,只能藏在心里,假装不在意。她的平静,带来了反作用力,妮妮什么都愿意巴巴地跟她讲。好几次,妮妮对胡杏说,爸爸还关心你呢,爷爷奶奶也是。胡杏淡淡地说,以后爷爷奶奶问起来,就说很好。在胡杏心里,如果真心有悔,起码应该对孩子有责任心。可这么多年,给生活费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朝外挤。她也不让妮妮跑去要,对孩子来说,那是巨大的伤害,和讨米要饭没什么区别。没有完整的家庭,够冤了,还要让孩子手心朝上向父亲乞讨,太残忍了。胡杏明白,不过是她的决绝,让前夫有愤恨之心,想通过生活费,来卡她的脖子而已。越是这样,胡杏越是一声不吭,安心地在陶瓷厂搬那些马桶面盆,钱挣得干净敞亮,让人心安。

胡杏见过不少男人,离婚后反而对前妻和孩子更好,那是良心的补偿。每每听到有人谈及此类事情,她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然后迅速走开。自己没那个命,就别得那个病。

自从买了邻苏苑的房子,她才会偶尔想起来,前夫该给生活费了。尤其是妮妮上了高中,各种费用越来越多,她必须得俭省着花销才能保证不出现财政赤字,她这才开始讨要生活费。但并不会多讲一句话。甚至,她有时候做好了前夫不理睬的打算。

快走到楼梯口时,前夫的短信来了:知道,过几天就打过来,把妮妮照顾好。

3

马文明又在群里谈起了加装电梯的事情。回应者仍只有两三户。这时,七楼一户回了一句:把详细情况放在群里,让大家看看嘛。

胡杏心想,看来,大家关心的依旧是价格问题。这是个大工程,说是政府有补贴,可那是补贴商家的。说穿了,就是众筹。

马文明说,12栋马上就要开工了,10栋也签合同了。我们也要团结一致,争取早日坐上电梯。这时,六楼有业主说,装没意见,可我目前经济不宽裕。看到这句话,胡杏心里像喝下一杯温水,暖融融的。这么久,她一直没在群里公开回应此事,一是因为不想说话,二是因为她吃不准,她究竟是不是这栋楼里最穷的一个,是不是真如马文明所说,只有她胡杏一个人在扯后腿。一个人的队伍是孤独的,一旦有人加入进来,胡杏底气顿时就足了。

就像溪水溢出了堤面,紧跟着,四楼一个业主也说,我也是缺钱。婆婆癌症刚做了大手术,还要化疗很多次,医保部分少得可怜,全靠自己支付;公公又摔断了腿,前几天接到城里,要请保姆看护;儿子读的创新学校,一个月要大几千。如果能拖到明年,也许经济状况就缓和了……

这时,马文明发了语音,说不要紧,大家实在困难,我可以先垫资,以后你们慢慢还给我……

胡杏心说,哼,说得好看,欠了总要还的。欠债的日子,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夜不能寐,比没地方住还低人一等。不装电梯并不影响生活,但装了,就绝对在短时期内,会让生活质量缩水。

她想起那次找姐姐借钱,哪怕姐姐一直安慰她,不着急,她不等钱用。可只要姐姐在群里有意无意地展示购买的小物件,她就心酸难过,总觉得姐姐在暗示什么。她想不通,一个妈生的,为什么一个成了另一个的债主,她到底错在哪了,输在哪一截了呢?那一年多,她没买一件新衣服,能省则省,咬紧牙关,把姐姐的钱提前还清了。那晚有风,还钱回来的路上,她感觉自己像某种动物,不知不觉中蜕了一层皮,厚厚的壳被她扔在了后面,那层细皮嫩肉,是新长出来的自己。她迎风流泪,从此以后,不再欠任何人一分钱,有房子住,妮妮乖巧,还愁什么呢?

这几年,她每个月坚持往卡上存500元钱,一年就是6000元,等过几年妮妮上大学,刚好可以置办入学必要的东西:电脑,手机,新衣服,新书包……不在人上,不在人下,普通孩子该有的,妮妮也要有,甚至,当年她咬牙砸出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这套房子,就是看中了小区的环境。毕竟,邻苏苑是夷水最老也是最好的小区。

夷水市人有一些民间观察经验,是这样将人分类的:体面人都在邻苏苑,城郊拆迁户都在静亭湖,而阳光小院里,住的则多半从乡下举家搬进城里的农村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时候并不需要过问职业,从举手投足,说话腔调,眼神面相,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细节里,就区分得明明白白,若再提及住在何处,那简直就是身份证明了。这些,胡杏从来没有对妮妮讲过,是她心里一直暗暗使劲。

一会儿过后,马文明又发了一个表格在群里。胡杏点开一看,血压顿时就高了。她一眼就看到501室,最终摊派费用35000元。这还是补贴之后的数额。胡杏感觉到心跳得特别厉害。这么多钱,去哪里筹集?这几年省吃俭用,那个卡上的数额,还远远没达到这个数字。

这次,没有人再说话。群里沉默如一潭死水。这半年来,马文明已经发了好几个表格在群里,每次数额都不一样。胡杏吃不准,大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这样一桩大事,难道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吗?关键是,那个所谓的佳天电梯公司,到底长啥样,公司在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而这价钱,也是由佳天说了算。买个小物件还要货比三价,生怕上当呢。为啥这事儿,硬是没人反对呢?胡杏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发作。毕竟,群里啥人都有。

她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是习惯。

看大家都不说话,马文明说,大家如果没有意见,就找时间上我家喝茶聊天,顺便把字签了。

依旧没人接话。胡杏退出了微信。

妮妮昨晚就说,今晚放学回家,让她加餐给她做蛋炒饭,里面要加火腿肠,胡萝卜丁,青豆,饭要用粳米。妈妈,你将鸡蛋打碎了混在米饭里,细细揉,让它们彼此粘连,炒出来的饭就又好看又好吃。胡杏温柔地答应着,好的好的,我记住了。胡杏在餐饮店里做事,早知道这样做出来的蛋炒饭好吃,但从妮妮嘴里说出来,她很受用。天大的事,在妮妮面前,都是小事。胡杏要提前去准备食材。

她自己的晚饭,却很随意,一般是中午的剩菜剩饭,装在一起,推到微波炉里热一下,然后一粒不剩地消灭掉。然后开始做卫生。小区里很多家庭都是请的保洁员,一周做一次,一次两百。她不想请,也请不起。她总是想起那个老太太对屋子一桌一椅的珍视,那种眼神上的爱抚,是内心无比温柔的人,才具备的呀。老太太多爱这个家呀,她给每个桌椅板凳都织上了脚套,拖动的时候,既不影响楼下,也减少地面磨损。关键是,那些脚套真是可爱呀,周围用钩针挑出细腻的花边,套面上还绣上了小动物,为了套上后显得严实,还钉上了纽扣。胡杏以为老太太就织了一套脚套,一次做卫生的时候,拉开墙角那个抽屉,天啦,居然有好几套,每套各一个造型,分装在不同的袋子里。当时,看到这些,胡杏眼泪就下来了。她觉得她是有福的,是没被上天忘记的人,在她迫切需要一个家的时候,上天就安排了这样一套房子给她。虽几乎让她倾其所有,但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比钱还重要。

胡杏本就不爱凑热闹,自从搬进来后,她更喜欢宅在家里了。她很享受有家的感觉。这个家是她的,完全属于她,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了。只要置身其中,她就有一种被温暖的气流托起,稳稳上升的感觉。老太太何止卖给她一套房子,更是将一种幸福温柔的气质整体打包,统统留给了她。她要用半生的心神去消化,去领受,去吸收,让那些成为她自己的东西。

妮妮下课回家,坐在暖黄的灯下,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炒饭,胡杏像欣赏一幅油画一样远远地看着。小丫头回家后总是很放松,将一条腿搁到旁边的椅子上,有时候又盘腿坐着,像个女汉子,吃着吃着,会露出满意的神情。偶尔,妮妮会搬个板凳坐着阳台上,看楼下的车水马龙,久久不说话,那是一种知足。以前,母女俩租住在朱家巷的民房里,那里没有阳台,连窗户都是破旧的。出门,右转弯,再过几十级石板路,就是清江,那里风景如画,但妮妮很少单独出去。母女俩总是早早关上门,将世界挡在门外。

后来,当胡杏将这套房子的钥匙拿出来的时候,妮妮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妈妈,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住在这个小区里。

4

微信有人加好友。一看,是四楼的业主。两人平时常打招呼。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胡杏知道她姓张,于是给她备注四楼张。

小张问她:你怎么看加装电梯这事儿?胡杏没吭声。她害怕流言会长出翅膀,飞过整片森林。

过一会儿,小张发来一段语音:胡姐,我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这么整,现在单位就是买台打印机,购置个水壶,买包抽纸,都还要对比个价格。电梯这么大个事,为什么我们要听马文明安排?胡杏照实说,我确实是经济不太宽裕,明年女儿就考大学,还在给她攒大学学费呢。我实在不想欠债,怕没能力还。

小张安慰她说,钱是小事,我主要是心烦。最近家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处处闹心。胡杏心说,你们日子确实好过啊,钱都是小事。可对我来说,钱是天大的事儿,能用钱解决的事,我现在一件都解决不了。但她只发了一束玫瑰和一杯茶,以示礼貌。

小张继续说,胡姐,你知道吗,听说马文明的亲戚是建设局的,还是小领导。我曾问过马文明,能不能给装电梯的那个什么破公司说一下,我们先付一半定金,等验收合格了,再付余款。按理说,这不过分吧?可马文明很生气地说,那人家的材料怎么买得回来?嘿,胡姐,你说,现在做生意不都先垫资吗?哪有全额付款的,那不是把头伸过去挨宰吗?

胡杏回了个问号。

小张说,嘿嘿,胡姐,你是装不懂吧?直说吧,我怀疑他是在给别人拉生意,要不然他咋就那么积极呢?还挨家挨户动员。

怎么,他还找了你们?我以为就只我一个不积极呢。马文明好几次在楼道里遇到我,都责怪我拖后腿,不积极。胡杏说。

嘿,你有所不知吧,这栋楼里,日子过抻头的没几个。有一户儿子去吃“国家饭”了,搞高利贷,逼得人自杀,把自己搞进去了,现在到处筹钱给人赔偿。还有一个,女儿吸毒,也不知戒掉了没有,那男的还是当官的呢,天天教育别人,却没教好自己的女儿……总之,你别看他们人模人样的,背后都一地鸡毛。小张说。

胡杏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怪不得平时大家都不怎么在群里说话。

此后好几天,小张没再和胡杏联系,群里也一片沉默,偶尔有人发个夷水在线的公众号信息,也像石头扔进了水里。

那天,旁边楼栋搞了个电梯加装开工仪式,马文明将敲锣打鼓的照片传到了群里。又催促着,亲们,我们要加快进度啊,看看别人多团结。然后,他又上传了一个电子表格到群里,说这是与电梯公司沟通好后,重新拟定的价格清单。大家看看,有没有意见,大家畅所欲言,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

胡杏打开一看,价格又变了。这次她家的分摊金额减少了一万元。

这时,有人在群里嘀咕了一句,价格怎么这么大的变动,像儿戏一样?

马文明态度很诚恳,说上次把楼层算错了,把我也吓了一跳,这次没有出入了。

群里又一次沉默了。

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胡杏父亲73岁了,从企业退休后,拿着两千多的退休金,和母亲在农村生活得还算安逸。父亲在电话里说,杏儿,人家都装电梯,就你不装,是不合适的。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装,你是怕孩子上大学被钱耽误。别怕,我和你妈商量了,我们给你出一半,另外一半,你能不能想法凑凑?我们一起把这事儿给办了。杏儿,遇事别扛着,那剩下的一半,你要实在也凑不齐,我们就把养老钱取出来,帮你一把。只是你嘴巴紧点,别让你哥哥姐姐知道。他们呀,厉害着呢。说实话,他们就盯着我这点退休金,可我捏得紧紧的,我得攒着钱。我担心你哪天扛不下去了,还可以拉你一把。杏儿,听爸的,好不好?这几夜,我和你妈硬是为这事没睡好。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杏儿,过去呀,我们还怪你脾气倔,硬要离婚,想看你能折腾出个啥样儿,杏儿,现在我都看明白了,你脾气和我一样,是我的好姑娘。

胡杏像坐在温柔的沼泽里,越陷越深,眼泪决了堤一样,牙槽骨酥软得无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反复说,嗯嗯。

第二天,胡杏照例早起,送妮妮到小区门口,天阴,起了雾,能见度极低。妮妮扯着胡杏的衣襟说,妈妈,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爸爸?

正说着,那个人慢慢靠拢来了。胡杏一看,果然是陈东升。

妮妮按捺着欢喜,小碎步迎了上去,叫了声爸,说你这么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东升笑了,说正好跑步路过,想着能不能碰上你,真巧,还真碰上了,妮妮,路上骑车注意安全。

妮妮乖巧地应了一声,回头朝胡杏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跨上自行车,一头扎进晨雾里去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只看到远处十字路口的路灯,依稀泛着红光。

说实话,离婚这么多年,这是胡杏与陈东升有限的几次碰面之一。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不想触碰已经结束的过去,胡杏有意回避了太多见面的机会。陈东升站在路灯下,看上去老了许多,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发际线已差不多跑到头顶中间去了。胡杏也老了,虽然她一直不在意自己究竟老了多少,但看到陈东升赫然立在面前,像不动声色的参照物,时光不言自明,答案昭然若揭。

胡杏很不友好地说,你该不是在跟踪我们吧?房子可是靠我自己买的,与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你看你,还是这样的硬脾气,能不能好好说话。陈东升语气比胡杏软,但明显带着不满意与无可奈何。

与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呢?对我有意见,我认了。但你对女儿总该有个好的态度吧,你就不怕妮妮长大了,也遇到你这种男人吗?嗯?胡杏说着说着,有了哭腔。

其实当年,你要是不那么倔,我们根本就不需要离婚。我那时已知道错了,希望你给我个机会,可你孤注一掷,我能怎么样?陈东升说。你那样做,就是把我朝外面推,正好着了别人的计。

胡杏冷笑道,陈东升,作为男人,不要两面讨好,这样真的不好。你现在能做的,是尽量对妮妮尽一点父亲的责任。

我离婚了。陈东升缓缓说。

胡杏愣了一下,说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些?与我有关系吗?

我知道与你没有关系了,你早就看不起我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帮她养大了儿子后,他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嗯,杏子,我知道,我罪有应得,自作自受。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配得到你和妮妮的原谅。我常常借故路过这里,就是想着能不能看到你们。

擤了下鼻子,陈东升继续说,我给妮妮带了一张卡,里面有五万元钱,是我这些年背着她攒下的。和她在一起后,我把烟酒都戒了,也不打牌了。都是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我知道太少太少,以后我会弥补的。密码是妮妮的生日。

陈东升将一张卡交到胡杏的手里,转过身,在晨雾里沉默了几秒,然后猛地跑了起来,渐渐地,只看到一个黑点,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胡杏坐在石凳上,抱着双臂,脑子一片空白。那张卡在她手里翻来覆去,看了正面看背面,好像这么些年,她居然不认识这阿拉伯数字一样。

她想起刚离婚的那些年,为了生活费,有一次她和陈东升差点在电话里吵起来。那个女人说胡杏是在破坏她的家庭,想勾引陈东升。从那一刻起,胡杏知道生活中许多道理都是歪理,她决定打落牙齿和血吞。看明白真相之后,不擅长吵架,更懒得论输赢的她,选择去陶瓷厂下苦力。和男人一样,在一年四季的高温车间里忙碌,旺季的时候,恨不得和男人一样赤膊上阵。后来收入稳定了,她也不再主动找陈东升讨要生活费。

不知坐了多久,天大亮了,雾水沾湿了她的头发,一滴水从额前的刘海滴到唇边,她舔了一下,凉凉的。

起身,胡杏决定去买点菜,中午父母亲要过来,她难得有机会,亲自为父母做顿好饭菜。最近一段时间,餐饮店生意不景气,老板也有了松懈的意思。可能是钱赚够了,也可能是干这行太久,腻了,于是放员工一周的假。胡杏吃不准,一周之后,自己还是否有班可上。

不管了,先把中午的饭菜安排好,这是眼前紧要的事。

父母进门的时候,胡杏做好的四菜一汤刚好端上桌。除了刚搬进新家的时候,二老来过一趟之外,这是第二次登门。父亲很喜欢胡杏家里的陈设,说老太太真是个体面人,啥样东西都看起来顺眼。母亲说,可不是,因为有钱嘛,有钱啥都能办成,出气声音都比别人粗一些。父亲嘿嘿一笑说,这钱哪,能救火,也能咬人。母亲哈哈一笑,说,可不是,早上还看到一个抖音说,一个银行的女员工,被清点钞票的机器咬住了手指,在那里哇哇直哭,唉哟,看着真叫一个疼呢。父亲摇了摇头,三个人便笑着坐到了饭桌前。

胡杏看到父亲端碗的手有点抖,心里酸楚,眼睛也跟着发胀起来。她没吱声。母亲倒是看出来了,说,你爸最近抖得是越来越厉害了,张医生说是帕金森。我想起那个隔壁的江老太,也是得的这个毛病,炒菜的时候,锅铲在锅里捶得轰轰响,那时候,不知道这是啥毛病,家人对她都嫌弃得不得了。后来,老太太给了自己一条绳子。说着,母亲叹了口气,给父亲碗里夹了青菜,让他多吃点。

胡杏说,爸,那个装电梯的事……

哦,今天我和你妈来,就是给你送钱来的,怕你担心,今天还起了个大早,带来两万五,不知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取。父亲说。

其实胡杏想说的是,那个电梯的事,自己也想清楚了,就随大流吧,自己一个人唱反调,也没多大意思,到时候,会落得大伙埋怨。

但胡杏没弄懂自己的这个决定,是陈东升的那张卡带来的底气,还是自己真的想清楚了世道本就如此,少数决定多数?反正,她决定了。

爸,钱的事,我有办法解决,电梯我也会装的。下次过来,保证你们不用气喘吁吁了。胡杏扒了口饭,边咀嚼边说。但她自己听出来了,这声音无比的轻柔,放松,但她其实有一点等不及了,想现在就要坐上电梯。她听见心里一块石头,咚的一下,朝深渊落了下去,一种轻松漫灌全身。

母亲从鞋柜上取过来自己的小包包,从里面掏出两沓硬扎的人民币,直接放在了胡杏面前,说,杏儿,拿着。

胡杏没再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不停地给父母夹菜,说多吃点,以后要多过来玩,爸你反正也喜欢我家里的摆设,对了,那个老太太临走时,留下一台咖啡机,我不会用,怕搞坏了,爸你要有兴趣,几时过来捣鼓下。

父亲说,这玩意儿,我当年可见过。当时,厂里来了几个技术员,就喝这玩意儿,苦,过会有回甘,这汤水儿,得配着点西洋音乐,拿本书,炉子里生上火,那气氛就来了。

胡杏从没听父亲讲过这些。不禁大笑着,爸,你还懂得真多啊。

5

转眼间,就快到新年了。

大家已陆续在表格上签了字,并上交了所有的资料,说是要送去主管部门审核,争取明年春季动工。胡杏也不在意这事了,她现在一心一意,想好好陪妮妮度过高三这一年。

餐饮店果真干不下去了,她去物业申请了保洁的岗位,有五险一金,一个月到手两千多,不多不少,够生活开销,离家还近,累了可以回家喝口水。家门口实现再就业,她再一次对生活感到了满足。

她想和马文明私聊一下,哪天需要交钱的时候,就知会她一声;同时也想提醒他,别把业主们的资料摊晒到群里了,这毕竟是个人隐私。但她发现信息发不出去,马文明不知何时把她微信拉黑了。想了想,或许是第一次她婉拒分摊的时候,又或许是她提出质疑的时候。无所谓了,拉黑就拉黑吧,反正胡杏也不想和他有多少交集。

后来,她想明白了,之所以决定不再对众筹的事情较真儿,除了那张卡之外,还因为有一次,她在上楼的时候,恰巧碰到马文明的老父亲,正提着一大袋子瓜果,爬得气喘吁吁。隔着几级楼梯,胡杏清晰地听到老人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胡杏五味杂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老人爬得慢,不一会儿胡杏就从后来跟了上来。见到胡杏,老人脸有歉意,是那种怕被年轻人嫌弃的小心翼翼。胡杏浅笑一下,顺手帮老人将东西拎到了家门口。老人感激地拿出两个橘子,说谢谢姑娘,你是个好人。唉,老了,身体真的不行了,爬不动,以后要少下楼了。

也许就是那一刻,胡杏下了决心。

消息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刮出来的,传到胡杏耳朵里时,版本已非常具体了,说是10栋业主说的,电梯公司老板卷款跑路了。电梯装到一半,歇菜了。想退款找不到人,找到所谓的佳天公司,人去屋空。听说,很多人在网上发帖申诉,但回复一直说的是协商解决。至于怎么协商,没有明确的说法。更有消息说,最近夷水有人“进去”了,不知和这事有没有关系,以后要让业主们自己选择满意的电梯公司……胡杏每天认真地清扫着小区里的垃圾,空闲时刻,在心里将这些小道消息过滤一遍,然后又像清倒残渣一样,将它们通通清扫出去。每晚临睡前,胡杏会看看微信业主群里,有没有新的消息发出来,然后将那张卡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瞧一瞧,无声地笑笑,然后又塞进枕头下去。

她还养成了个习惯,每天煮饭的时候,会额外多抓一把米,好带给楼下流浪的猫狗。那些猫咪真听话啊,见到她就伸懒腰,撒娇,胡杏还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猫。日子久了,它们会按时出现在那里,等待胡杏带来饭菜。它们蹲在她脚边,吃着残汤剩饭,偶尔会有鱼骨汤,它们吃得热气腾腾,用心用力,吃急了还会呛着咳出声来。

有一次,一个老头儿挑着货担儿,喊着“磨剪子咧,戗菜刀……”,吓得几只猫三两下就蹿到树上去了。直到老头儿走远,它们才小心翼翼地溜下来,左右观望一番,觉得安全了,才继续享受美食。胡杏被它们逗得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却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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