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周旋与拔节生长

张双

作为一本植根于荆楚大地、有着73年悠久历史的纯文学期刊，近年来，《长江文艺》依托自身品牌效应和影响力，一直致力于对湖北本土作家的培养和推介，既有2012年改版以来的常设专栏“刊中刊”，意在从省内各地内刊发掘有创作潜力的基层作者，通过更进一步的培养和拔高，提升基层作者的写作素养和创作水平；也有自2021年起开设的新专栏“新鄂军”，旨在推出湖北更多优秀的青年作家，展示他们在小说创作上的新样貌，为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和审美体验。2022年“新鄂军”共推出宜昌80后作家马南，黄冈90后作家李星锐、马亿、废斯人，武汉90后作家兔草、倪江六位势头正旺的青年作家，他们以笔为马，从个体经验出发，凭借鲜明的个人风格、多元的写作题材、新质的结构表达行吟驰骋，不断开拓并丰饶着各具特色的文学景观，并在文学现场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认可。

马南的《万物回春》是2022年“新鄂军”专栏最早收获的一篇作品。近年来她的小说聚焦于女性幽微的情感世界和精神成长，以晦暗曲折的故事和深刻动人的细节建构自己的情感美学。《万物回春》讲述了与两个母亲之间的故事。主人公骆玉幼时因邻居豁嘴的猥亵及其母亲黄秋英的辱骂，心灵的阴翳和不孕的隐痛无尽交织。而自己母亲却以德报怨，收留并悉心照料昔日的仇家黄秋英。这种不可理喻的情感付出像一条横在暗处的沟壑，分割离间着母女二人的情感联系。直到黄秋英病危，送医途中当车上仅余她俩时，一股埋藏已久的恶念涌出骆玉心间——“只需伸伸手，就可让她当场断气或者将断气的时间延迟到担架上”，恩怨两断，天衣无缝。一念之间，来自骆玉腹部的生命律动攻克了人性的弱点，让本已松动、风化的仇恨消散殆尽——是生命拯救了生命，小说不断积蓄的紧绷感与激烈情绪，在此刻得到了松弛与释放。而母亲最终说出的因复仇心理间接导致豁嘴死亡的凌厉真相，既是母亲一生爱与恨、罪与罚的注脚，也让三个女人之间的情感逻辑和行为动机形成了完美的闭环结构——彼此伤害、彼此救赎、彼此成全。多重交叉的罪与罚、救与赎的设置让小说规避了传统单一的和解式结尾，并以深沉、隐秘、克制的情感力量营造出更加丰盈的叙事张力。

李星锐的《雨山公墓》则是一篇关于友情、死亡与成长的小说。故事从我辞掉工作回到老家、重逢旧时好友霍明展开，儿时的同窗记忆和现实际遇成为彼此的最佳话题：翻墙逃学过程中偶然目睹的一起跳楼事件、肆意挥霍的游戏时光、霍明姥姥心照不宣的照顾以及促膝长谈的珍贵夜晚，亲情和友情在此发酵……三场由远及近的死亡经历，成为我们生命当中隐秘的牵绊。而时隔多年来到姥姥的新墓前，我们似乎又回到被友情和亲情包裹的旧时光……小说截取不同阶段的生活碎片，呈现生命中的诸多无常，畅达而从容的文字消解了死亡的凝重，并在一种疏离感和破碎感中窥见人物的精神成长。

倪江的《逮鲢鱼的夏天》也是一个关乎成长的故事，但与《雨山公墓》的叙述维度和风格不尽相同。如果说《雨山公墓》是作者以隐秘、阴郁、疏离的笔调讲述因友情衍生的亲密关系中的心灵成长，那么《逮鲢鱼的夏天》则以轻盈、浪漫、温润的质地，讲述“误入歧途”的问题少年的精神成长与家庭关系的修复。小说中开大货车的父亲因事故受伤回家待业，天真年少的“我”与社会青年厮混，偷拿家里的三万块钱在赌场上放码，却因无法收回打算离家出走，被父母发现后，“我”成为了他们眼中被牵连的“逃犯”。商量之后一家人打算重操捕鱼旧业，赚钱生活，年少的恐惧、家庭的隔阂在河水氤氲的捕鱼夜晚和温馨的小插曲中逐渐被治愈修复，并度过了一个温暖、自在的成人之夜。那条跳脱巨大的鲢鱼既是成人之夜的美好馈赠，也是一家三口情感升华的现实象征。淋漓雨夜一路向南的未知奔赴，是心之所向的暂时逃离，也是开启理想新生活的冒险之旅。

兔草的《穿过鲸鱼之腹》同样是以“鱼”命名的叙事，这是一条来自神秘海域的鲸鱼，体型硕大，子宫象征重生之地，是孤独灵魂的安放之所，也是心有灵犀的语言连通器。小说中两个才华横溢、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电影学院的年轻人，因毕业创作组成了拍摄组，打算拍摄一部人类与鲸鱼隐秘联系的原创电影。但关于如何抵达，无人知晓，整个过程遇到了诸多挑战：资金、选角、勘景……故事中当过飞机修理师、背井离乡、大龄求学的樊谷，是一个孤独而虔诚的电影追梦人，亦或是现实生活中的“斯特里克兰德”，电影和绘画对于他们是美好而遥远的“月亮”，世俗的琐碎和孤苦便是俯拾皆是的“六便士”。整部小说叙事耐心沉静，就像文中一以贯之的电影风格：以缓慢摇曳的镜头展现当下文艺青年抱团取暖、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挣扎与坚守。

这种无法逃离的孤独和迷惘气息也弥漫在废斯人《与小黑同居的日子》中。小说讲述了独身蜗居在城市一隅的打工青年阿铭与一只名为“小黑”的蟑螂的故事，从发现蟑螂、消灭蟑螂到与蟑螂共同生活甚至到最后打算购买蟑螂蓄养，以获取患得患失的精神愉悦。而挣扎反复的心理和无法改变的现实境遇让他彻底意识到，“蟑螂的生生死死和他的喜怒哀乐已经紧紧地融入到他的生活，不可分割了”。市场上灭蟑养蟑的隐秘产业链是资本逐利收割的工具，无数像阿铭一样的底层打工人正是微渺且理想的被收割对象，收割青春与梦想，换之以并不匹配的微薄报酬。灭蟑养蟑的原理机制与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如出一辙，小说以戏谑的表达和精巧的隐喻，力图呈现底层青年在重复生活中的压抑与扭曲、迷茫与逃离，荒诞离奇又极具现实肌理。

马亿《咖啡时光》则是一篇观照都市男女情感的小说。几个敏感多情的文学青年，在一段短暂的文学培训时光中心心相印、暗生情愫，离别之后虽互不打扰但依旧彼此牵挂。一次偶然促成的临别咖啡之约，让男女之间黏腻的情感、纠缠的心思、光鲜浮华背后的情感暗伤，纤毫毕现。小说避开了单一的线性叙事，让回忆与现实交相闪现，成年已婚男女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欣赏，互相懂得又困惑于其中，并且各自隐忍克制的幽微关系，是婚姻裂隙中的暗影横斜，也是困顿灵魂片刻的避难与逃离。

“新鄂军”专栏六位青年作家极具现实感的小说创作，是他们表达自我、关注他人、诘问世界、对抗虚无的方式，且六篇小说彼此既有不谋而合的“暗通款曲”，又有各自独特的气息质地和表达空间。他们将广阔丰饶的现实生活、自由丰富的阅读经验、不断积淀的学识涵养，混合发酵，从中提取、培育小说的种子，并以新奇的想法、扎实的细节、沉稳的耐心、真诚的情感浇灌其中，让小说文本既有探索生活真相、触摸人心人性的深沉之思，也有青春灵魂肆意飞扬的轻盈之姿，从题材到行文都充盈着新鲜、蓬勃的基因。关注青年写作既代表了对当下文学现场的一种凝视和发掘，也代表了对文学未来的长远思虑和期待。期待这些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在与自我周旋之后，突破惯性，行稳致远地向历史和时代深处探寻，“在文学传统与时代历史、现实指向与精神维度中不断拓宽內核与外延”，奔赴更为广阔深远的文学场域，向阳而行，拔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