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旁边

2022-05-30 10:48雷平阳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躯壳堤坝仙人掌

雷平阳

1.叶蓼之红

晚上把一根木头

扛到山顶

天亮前又去山顶

把木头扛回家

一生做这么一件事,我很少注意到

路边的叶蓼在深秋

弯曲的茎秆红得像吸饱了牛血的

玻璃管。而且这柔软的玻璃管

由眼前的几根逐渐扩展为覆盖

整个山体的无尽之数

直达山顶上的蓝天

能听到牛血咕咕流动的声音

但不能将其与任何肌肉组织联系起来

如此壮阔的一个整体

没有一种躯壳能够装下

如果想象这是无数的躯壳在此敞开

那么想象就是暴政——在我的

想象中——有多少头牛被赶进天空

就有多少个躯壳在这座山上

血被抽空。因此我心惊胆战

怀疑自己所走的路

一直偏离了路的本身

但又无法纠正。便一反

常态:天亮前

把那根木头扛到山顶

晚上又去山顶把木头

扛回家——上山与下山

置身于黑暗之中

2.棕树下

雨滴击打棕叶,传出瀑布的

声音。棕树和雨滴暗藏瀑布但只

释放声响。经过仔细观察

棕叶的美正在一点点进步——朝着

波涛的方向。夜色中的雨滴

有人以“祈祷时的眼泪”来形容

我觉得这不确切,再糊涂的

信徒也不会无端浪费这么多眼泪

从我的角度看,棕树根本没有

清洗的必要,就算叶片真的变成了

金属,就算方向上的波涛

转换成了巨鲨。在漫长的反自然

进程中,我们从暴烈之物身上

剥下暴烈,然后

贴上软耷耷的饰品

或者在卧室安放花岗岩孔雀

目的都是为了警告被失眠的爪子

抓住心灵的人:用这一种声音

在同一只耳朵内反抗前一种声音

那就是变节。需要吞服

大剂量的安眠药并在暴风雨肆虐的

梦境里丢掉手上紧握的仙人掌

哦,仙人掌,在仙人掌的天空下

我置身仙人掌丛,一点儿

不敢动弹。但凡遇到什么事

不生出反心,不敢设想审判标准

但凡自己绑架自己也不寻找

庞大之物为替罪羊——而雨从傍晚

一直下到了子夜。那个站在

棕榈树下躲雨的人,不是暴风雨

养大的孩子,他只能在棕榈树之间

找个洞穴躲一躲。像古人

在众神中间安插的一根拴马桩

3.夜 游

在黑夜中的堤岸上

坐着。水声似从无限遥远的大型动物的骨骼间

传来,闷响,腥味浓稠。身边的藤蓬开细碎的花

像是大象的群雕上落了一层薄雪

香气没有向着我这边飘。树和竹林

形态可见但不是你认识的样子

我以为不会有人在此出现

就我一个,屁股下是一个树桩

而树桩仿佛,顿在了青蛙背上,叫声喊魂

我可以在非常之境想些污水扬波和羡妒猜忌的揪心事。

可总有孤单的人影

不说话,静静地来到,也坐在

几米外的堤岸上,埋首于

风云图和水声,一动不动

有时,则是在荒野中长满

杂草的石渣路上夜游

朝着月亮的方向或夜鸟乍鸣的池塘

也会遇上一个黑影迎面

慢慢走近,不打招呼就擦肩而过

像某片黑云落在地上的灵魂

身上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直到他

走远了,不见了,我才发现自己

怀揣着喊他一声的念头,与他

闲聊几句的愿望如此迫切

——只身在夜里遁入野外的人到底

有多少,没人能够统计。有人

一声不吭坐在竹林中,如果你不从竹林穿过

就不会知道里面有人,而且被他吓了一跳

4.鱼 塘

在水下,鱼儿把自由

搅合在死亡之中

隔着穹顶的玻璃静静观看从壁画中

紧盯着自己的鸬鹚和麻鸭

秋天又一次找到

水烛、芦苇和叶蓼

督请它们将枯萎的财产让渡给

倒影博物馆。哦,再小的鱼儿

心中都有万丈波澜,用于生或用于死

辽阔都便于轻盈地转身

而在这座水的小教堂里踱步

肚皮擦着泥巴,食物公有制

来自不同语言和音调的召唤如此

频繁,唯独缺少声音之父

瓦解死亡的轻聲一喊

所有事情似乎都只有开始,按年月日

往前推进到某个刻度就停止不动

永远没有终极。就像任何一种美

全是美半途而废的外形。就像

任何一种语言,叙事未了

便陷入难以比喻的

沉默,且以这沉默,就此封压众多

永恒的火山口。没有一条鱼儿见过

在命运中自动增补为神的渔人

旧神不曾完成的工作无处不在

一如让堤坝冻结了流水但未曾

让堤坝成为天堂的围墙。不知道

组成堤坝的石块

会不会为此而发疯

鸬鹚之喙,反复敲击着水的门

唱起古老的《弹歌》:“断竹,

续竹;飞土,逐宍。”歌声

竟然像出自从彼岸

回来的老人之喉

——已经不用验证:在箴言与咒语

密码和祷辞统一失灵的晚上

几乎所有的鱼儿,爱上了诱饵

也爱上了垂钓者放在

堤坝中央的那盏不灭的灯

(选自《星星》上旬刊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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