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2022-05-30 10:48肖天
当代作家 2022年9期
关键词:同桌月亮

肖天

月亮这么黑,夜这么亮,这些我全不在乎。一个女人,当她失去做女人的权力时,她又能在乎什么呢?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反正月亮是黑的,反正夜是亮的,反正月亮夜是荒唐可耻的!

可耻的微笑,可耻的人生,可耻的恨与灵魂。一切都是可耻的。我的昨天,我的现实,我的头发和血、牙齿和肩膀,统统都是可耻的!

红月亮可耻,她可耻,一个刚满19岁的少女和她濒于不可救药的生命可耻!

然而,这些我全不在乎。

她喝着白兰地,一杯接一杯,她抽着红双喜,一棵接一棵。

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了,红月亮开始彻底腐烂了。再见了,good-bye!

反正月亮是黑的,反正夜是亮的,反正月亮夜是可耻的。

这样的世界,这里的世界,难道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难道唯有钱是纯洁的?纯洁得比可耻更可耻。

这是一个失去理性的世界,唯有商品最理性,理性得没有自控和凭证。

在这里,时间可以变成商品,文章可以变成商品,女孩子的贞操可以变成商品。

一条街,来来往往都是兽,都是吃人的兽,都是吃兽的人,都是对着镜子也找不到自己的兽性人。

我变成一只美丽的兽了,香港是我施展兽性最海派的地方。我的眼睛是罪恶的种子,香港是罪恶的集中营。

反正月亮是黑的,反正夜是亮的,反正一切都是可耻的。

她拼命咽着冰冷的液体,她拼命吐着火热的气流,无声之声在她的体内象野禽的哀鸣。

只有烟,只有酒,只有烟酒可以超脱,只有烟酒可以代表上帝说话。

OK!克鲁迪亚——古达。一杯、两杯、三杯,一棵、两棵、三棵……

我的青春,我的年華,我的最能证明我女性的地方,开始了最深最深的陆沉。

哈哈,笑比哭更丑,笑比现实更丑,笑比笑更丑,比丑更丑。

更丑更丑的红月亮,是在天空和大地都睡去的时候,才出窍那赤裸裸的灵魂。

这是一个撒谎的世界,每个人都有两面,更多面,魔鬼和天使组合,思想最混乱,理智最混乱。

人生,原来是上帝口中的一句谎话。

漂亮的人爱撒谎,丑陋的人爱撒谎,撒谎的人爱撒谎。生在这里的人,不撒谎是头版头条的新闻。

我开始撒谎了,我一直都在撒谎。我把太阳骗过去了,我把月亮骗过去了,我把我骗过去了。

只从我懂得羞赧后,我就开始行骗了,我在我大陆老师的眼里,是一只不安分的猫。

她恨我恨的要死,她恨我嘴上的胭脂脸上的粉,她恨我透明的超短裙喧哗的颜色。

那时我才16岁。那时我是文学的狂热者。那时我是最新最美的红月亮。

红月亮经不住窗外风景的诱惑,她的心飞起来了。她从那些半灰半黄的书里,早就学会起飞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小色歌是她越来越冲动的翅膀。

OK!那时我才16岁。那时我是自命诗人的浪漫派。那时我是有名的红月亮,是用一个粉红的微笑就能吓退百万雄兵的阿芙罗狄特。

她独特的韵姿如月神,她妩媚的眼睛赛诗魂,她微凸的胸脯奏起两峰显而不露的清唱,她柔美的秀发拂醉多少明丽的风声。

于是,我对我开始害怕了。妈妈和老师整天用眼睛锁着我。于是,我开始害怕了!我接受过多的谆谆教导,但这对于喧嚣的市场,只是一种无声的救助。

妈妈和老师是一个世界,我是另一个世界,我是妈妈和老师口中的一句谎言。

然而,我必须撒谎。

然而,她必须撒谎。

香港是谎言的再生地,连婴儿的哭声都成了谎言的种子。撒谎可以延寿,可以使生命越来越年轻。

他也在向我撒谎了,八点钟听不到他的敲门声。

我只有抽烟,我只有喝酒,烟和酒是最真实的感情交流。所以我学会了它。

耐心在发抖。

理性进入万花筒,我看到许许多多模糊的笑声。黑暗似液体,不断波起心潮深深浅浅的浪影。

这是一个太过自由的地方,比起新界要老牌得多。市侩者的笑声如昏天黑地的丧钟。

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并不知道我要来这里干什么。我失笑,仿佛昨夜的梦和此刻的现实,都不是应该发生的事。

然而,她是妈妈和老师的叛徒,她有她内心狂热的燃烧。她凭十六年的敏感,深知门外有个花花世界。

Sin,cos,tg,ctg,抵不住窗外的诱惑。

我从一些大大小小的书摊上,看到一些凌乱的红色,我看到一些不规则的图案。

《裸女》对我的勾引,比我的语文老师情感式教学的魅力更使人动心。

我知道这是一个值得脱钩的事情,可我却无能为力了,我的同桌也没有办法自拔了。他整天在《祸水》里泅渡,他被淹没的神魂颠倒了。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而他困惑的眼睛却深不可测。

他偷过我的手帕,趁人不在意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嗅着我揩在上面的少女的气息。他是一个标准的“恋物症”者。

他完全浸在红月亮的光晕里了,他完全没有心思上课了,他发誓要在她身上做一次英雄。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不是梦的梦,梦见他在梦中做我的梦。

他告诉我许多男孩子的事,他笑我什么都不懂,他给我偷偷借来一本《性知识》,他告诉我别让老师知道了,他问我我们可以试试吗?

于是,我又做了一个梦。

他热乎乎的身体移向了她,她第一次感到异性的磁力,他第一次尝到了云雨的滋味。

他把她压在身下,象云盖月;她把他搂在肉里,象月吐云。她和他第一次交换了人间的秘密。

梦是没有轨迹的电车,梦是意象派画家笔下的素描,梦是幽远的幻想,是神话的儿子和血肉的灵魂。

香港是一场梦,油麻地是一条梦的飘带。一道道招牌,给梦着上了不同的颜色。

现实是一场梦,我是一场梦,烟和酒是梦的最好解说。

爱情也是一场梦,“浮生如梦”,女人和女人的价值就在于对梦的幻觉。唯有金钱是不可改变的现实,为了它,我必须等待,等待一场梦的到来,等待不可改变的现实。

他终于走来了,九点差一分。

我要他赔偿时间损失费,他先付了50元。

他说他记错了时间,他说他忘记了时间,他说他对不起她,他说他应该受罚。

我笑了,我做笑的时候根本不是一个人。原来我根本不存在,我之所以能同他说话,是因为我的灵魂尚未散,红月亮的光晕尚未散,我发炎了的野心尚未散。

在上帝面前,我是两个自己;一个是我,一个是兽。

香港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园。

拜金者人人都是兽,虚荣者人人都是兽。

我是二者兼有的兽,我有做兽的资本。

19岁,她的年龄太轻了,19岁敢独当一面做经营,这也太显老练了。

她想起做侍应生的事,想起初到新界的日日夜夜,她不再有什么顾虑了。

我还能顾虑什么呢?那个咖啡馆的小老板说得对:“有钱能使鬼推磨”。

于是他用大把的港币把我从一个“渔民”的手里买去了。他说他身边没亲人,他说他要把我当女儿,他说他只让我做侍应。(为的是要捞取买我时花去的资本)。

这里到处都有廉价的爱情出售,她曾经幻想的花花世界,五光十色而并不温柔。侍应生的滋味她尽情地领略了。

有一个夜晚天上无月,风在窗外唱着对白。

小老板在我就寝的时候早已先我而在了。他的笑象一匹死皮赖脸的小馋猫。黑夜永远是黑夜。

她在这样的黑夜中,只能是一只小田鼠。

她没有叫也没有哭,她知道再哭再叫也无效。她把眼闭得紧紧的,她等着馋猫的美餐,等着黑夜把她吞噬。

他早已垂涎三尺了,他把她抱在床上,三下五去二的脱去了她的衣服,(包括最神圣的一件罩衣)。

这个迫不及待的小老板,还未等解开自己的裤带,一股热乎乎的生命激流,便从他的丹田底部,沿着两只大腿顺流而下。

就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无所谓了。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处境,红月亮微弱的光辉,能穿透黑暗吗?

那个灯幌狡黠的咖啡馆,那个疯狂的小屋,那个歇斯底里的小老板……

我必须责备自己,我必须控制自己,我必须原谅自己。(如果别人不能原谅我的话。)

我必须再喝白兰地,我必须再抽红双喜,我必须要让他赔偿时间损失费,我必须向他做笑。(如果他不是小老板那种人的话。)

昨天已经死去,明天也未必就好,今天也会变成昨天的。

然而,我要抓紧时机杀人了,我要动用我最原始的资本杀人了,我要在每一个男人的身上,充当一次杀手,包括今夜的他,眼前的他,负约一个小时受罚50港币的他。

我开始剥他的上衣,一层一层地,剥他裹着赤裸欲望的伪装。

她变成一条蛇了,很美很美的蛇。

她咬着他的胸脯,一口一口的,点点齿痕是她似醉非醉的情绪,是她似窘非窘的心理。

她不象当初她对她的同桌,那般的文质彬彬而又姗姗有礼了。

只有星星知我心。

我恨我的同桌,我气我的同桌,我爱我的同桌。

因为我的同桌是给我幸福最多的罪犯,他教会了我所不知道而想知道的一切,并且指导我如何去做。

他说他也是从书里学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小书摊和租阅部学来的,他说他是花高价学来的,在午夜深巷里的录像厅学来的,他说他也想让我见识见识。

很快我们就从妈妈和老师的视线里溜出来。我们有了一场瞒天过海的约会——杨树底下两个灵魂贴在一起了。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影子。

他的十指開始向我身体各个部位问好了。他说他想我想得太深了,他说他多次做梦梦见我,他说他一梦见我就激动。

他知不知道她在梦里的激动呢?

她也开始探测他身上的秘密了。她把手插进他的衬衣里,她摸他摸得很仔细。当她的指尖触到一蓬草坪时,她的手再也不敢往下移动了,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用力往下猛一推,我的灵魂顿时飞散了。我的头晕在了他肩上,红月亮照出了他的影子。

他把我搂得铐一般的紧,连风也别想扮演第三者。

她轻轻的解开了他的钮扣,把头埋进他怀里。

她吸着他、亲着他、吻着他,只是轻轻、轻轻。不象今夜这样疯狂,这样放肆,这样野性和轻妄。

原因是今夜不是昨夜,他不是他。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夜色,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理由不去不正经呢?

这是人吃人的世道,这是鬼吃人的世道,这是人吃鬼的世道,这是为了一息生存可以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世道,这是一个只有野兽和鬼魂才可以居住的世道!

她向他喷一口烟雾。

她继续向他进攻。

她要在他身上做一次英雄!

我完全知道我的处境,我完全知道我该怎样去做,我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活着。

我是飘零的孤舟,我是望乡女,我是有家难归自甘沉沦而又不得不如此的流浪儿,我是饥饿与生存的卖身契,或者是被虚荣和轻信裁断的判决书。

她实在不能自拔了,她实在不可救药了。

她亲他、咬他、用头发裹他。

他抱着她,他承受了她的疯狂。

她解着他的腰带,老老练练的,象给一位犯人在松绑。

他的心里痒滋滋的,从未感受到的那样富有快意,那样神魂颠倒,那样罪该万死。

她用手抓住他的腰带,往下一扒,他赤裸裸的灵魂暴露了,暴露在红月亮微醉的光晕里。

她看着他那最男性的生命支柱,她看到了高高的大陆架,看到很远很远的夜色里那段丧心病狂的红尘。

我是被我的同桌拉进录像厅的,那是中國最暗最暗的角落,那里的夜色特别浓,不亚于今天的香港夜。

我的同桌让我坐下来,我的同桌打开录像机,我的同桌和我坐到一起。

屏幕上出现一个裸体人。屏幕上出现两个裸体人。屏幕上出现一群裸体人。屏幕上出现了罪大恶极的人性。

我捂上了眼睛,红月亮懂得害羞了。

他拼命捉住她的手,他对她说没关系,他说这样才是真正的人。

我大开眼界了,我彻底认得人了,我彻底了解人了,我完全知道什么叫男人和女人了。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外国人,都是大香港,都是租界。

我也是租界了,我是大陆母亲和老师最可怜的仇恨,我是应该让人千年唾弃的人。

然而,我不能没有今夜,我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和他要做的事情。

她被他租去了。他是油麻地最肥最肥的夜景。他是香港有名的一条龙,他是她的罪人和恩人。

这里没有人性,爱丁堡的风光可以杀人,麦当劳和士多可以杀人,女人的眼睛可以杀人,钱是凶残善良的刀子。

他被她脱得精光了,从头到脚是一条龙,从脚到头是一条龙。

她准备对他下手了,她准备谋财害命了。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夜色四合,这里只有狞笑和呻吟。

我不知道我是否存在,我的理性被酒替代了,我完全走进了另一种人生。在这绝望得叫不出声来的异域里,我不能也无法再能顾忌什么了,在饥饿困扰的喘息中,我不得不跟死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此时此地,生存大于欲念。

这种由女人引起而又由她们承担的过失,不能不予以最低限度的同情。

欲念就在激起欲念的女人身上,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谁也没有出卖欲念的合理执照。

我发现我老了,不再年轻了,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有想过,只是自以为想过;我发现我从未爱过,只是自以为爱过;我发现我从未做过,只是自以为做过,只是在紧闭的门前徘徊。

在他的面前,我要发泄自己了,我要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了,我要把爱情当野餐开始向魔鬼宣战了。

他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她的侵略,一种兽性的渴望在红月亮的艳晕下,痛苦地嚎叫着。

她从他的小腹吻下去,用她开始咬他的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她由野性的疯狂,渐渐变得温柔了,她是一只温柔的兽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是怎么突然改变自己情绪的,只觉得此刻有一种潜在的呼唤,自她的乳房一直向她的腹下缓缓移动。

她意识到她的理性完全被本能吞噬了,她复仇的欲念完全屈从于她失控的心态了。因为,她毕竟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她继续吻下去,吻下去,直吻到世界上最坏最坏的祸根。

这是她愿意做的,象她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看录像那样。

我在我同桌的殷切帮助下,我渐渐喜欢上了录像的颜色。

什么《风骚女老板》,什么《酒吧裸情》,什么《温情世界》《人与兽》《嫖客与艳妓》,特别是那鲜血淋漓的《色女》与《新婚之夜》,简直太叫人走投无路了。

我的同桌却为此绝命地惨叫着,他看着看着倒下来了,他倒在我的身上,他说他激动得快要死了,他说一定要我救救他。

他把他那一大把热乎乎的男性送到我手里了,他要我学着屏幕上的动作,一上一下地、不能停顿地划动着。

我做了。他拼命的呻吟着,哀叫着。直到他那生命的热流,从我的指缝泛滥成灾的时候,他才从绝望中苏醒过来。

屏幕上又出现“夜宿九夫”的字样,又一批人倒下了……

她也忍受不了了,她吸吮着他留在她指缝的激情,她的身下早被祸水浸透了。她第一次品出了性的滋味,第一次品出了男人的最终奥秘。

在见不到阳光的阴暗处,一批一批的人,被来路不明的毒品毒死了。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瘟疫,沿着入口处传来了。可怜的多半是青年,他们一批一批地身受其害了。

然而,我带着这种病菌潜逃了,逃在这个远了“香”近了“臭”的岛屿上,逃到妈妈和老师再也盯梢不了的地方。

眼前的他,不是我的同桌,我的同桌被人毒死了,他死有余辜。他的灵魂和血液,完全成了夜色了。我的同桌,你在哪里呢?

这赤条条的躺着的,你能代表什么呢?

我开始咬他了,他“哎哟”一声用手捂着他的小把戏。他没有发火,他对我说要轻点,再轻点。这时,我发现他的确是个人。

这里能有一瞬间的人性,这是多么不易啊!

一切罪恶都起于无知,世界是邪恶的造物主造的。其中存在的善事,反而加深种种恶念。造物主创造了若干好人,为的是让恶人惩治他们。因此,世界比本来没有好人要坏得多。

情感比人体的构造更复杂。

这里的罪恶不是起于无知,这里早就有知这是一种罪恶了,而这里的情感却简单得一文不值。

这里的肉欲不代表情感,也不代表罪恶。

这是一种纯非时尚的东西,令你无法惊奇。

家乡的小河水,不会照见我的影子了。可爱的扶桑花再也开不出我纯洁的童年了。

我想我的妈妈,我恨我的妈妈,我爱我的妈妈。

比起今夜,我的明朝又能好多少呢?不过,我没有想得太多,我没有想到死。我要沉沦下去,活下去,我要沉沦地活下去,为这丑恶的世界做人证。

我干嘛要想这些呢?这世道,有钱便是娘。

他有钱,他有很多很多的港钞。他就是娘,就是今夜最亲最亲的娘。

他有钱,他最真实,他躺在红月亮微醉的温馨里,显得格外漂亮。

她不再咬他了,她用手轻轻地揉着她第一次给他的微不足道的创痛。他很感激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把他的把戏拿在手里,她端端正正地看了又看。她让他继续闭上眼睛。他按她说的做了。

她学着录像里的动作,她把他的把戏含在嘴里,她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她津津有味地舐舔着,她大口大口的吞吐着,象丑陋的乞丐偷吃带皮的香蕉。

他丧魂落魄了,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浑身的肌肉全部麻木了,他实在不可救药了。

她吮吸着,舐舔着,吞吐着。

在一阵痛苦的压抑中,他的激情崩溃了。

喷泉似的潮水,顺着她的嘴角漫出来。他完全倒在他所爆发的洪水中了。

红月亮照着他那可怜的影子,活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狗。

红月亮也是一条狗,我是连狗都不如的最最丑恶的一种兽。我学会了舐舔,我成了老手。我是油麻地一开始就成老手的情场老手。

我的妈妈和老师,如果知道,是会由此切齿和落泪的,而我的继父却会由此大笑的,因为我是他身边多余的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整天整天的白眼和叫骂。

我痛恨我的继父,我痛恨我的没有一丝一毫温暖的家。

唯有妈妈和老师,尚使我存有时断时续的怀念。然而,我又能怎样向她们解释呢?我能为她们而忏悔吗?我同样是绕过她们很凶的视线逃之夭夭的。我再也无脸回到我的出生地了。

人既然在上帝身上肯定了在自身中加以否定的东西,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择抉我的“不择抉”呢?

主啊!请宽恕撒旦和他的罪人吧!

上帝保佑!

我跌入黑暗的最深渊,我的作家梦和诗人梦被彻底埋葬了。我看到不少人胸前的“A”字在舞蹈,我开始游戏另一种人生了。

天地是个大剧场,我们是各种表情的观剧者,抑或戏子。唯有糊涂的人可以浅尝快乐的滋味。我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与幕后的泪水了。

清醒时,象在做梦,做梦时,一切又都极其真实。

呈现在她眼前的,难道不是梦的真实吗?他翻了个身坐起来,他把她弄到自己的身边来,他开始情不自禁地为她脱衣了。

她让他去做,他做得非常仔细。轻轻地,他解开她胸前的最后一颗钮扣,他看到太阳和月亮了。

她让他去做、去寻、去捉、去取,他抚摸着他想抚摸的地方,时而把她放在腿上,时而把她抱在怀里。

她象他的孩子,象他安详而温顺的小女孩。

他不象新界咖啡馆的那个小老板。他使她想起她的同桌——那个极不起眼而又富有魅力的男人。

那天他没有去上课,晚上他约我到剧场去看夜波。看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摇滚画面,看爵士鼓擂响的暴风骤雨,看袒胸露乳的霹雳舞和中西结合的性开放。

我的同桌早已看得春心荡漾了,我也看得周身发热了,我和我的同桌都看得留恋忘返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剧场。我们在《狂热的旋律》中跳起来了,我们尝出了共舞的欢欣。

我们跳《走近我》,跳《我需要你的爱》,跳《请勿伤害我的心》,跳《我们约会去》和《今夜心跳》和《柔情蜜意》,跳《再来玩一次》《疯狂之恋》《嗨嗨,OK》。

他架着她,贴着她,呼吸着她的气息。

她的舞步乱了,失律了。她的腹部触到了他下身的硬硬的东西,所以她的舞步乱了,失律了。

他们被异常刺激的舞曲带到没有理智的世界了。他们再也不认得自己的家了。他们在一家私人的旅社真的互相倾听起《今夜心跳》了。

他把我抱到床上,耐心的为我脱衣。他自己也脱了,脱得和我一样。

他没有马上去做,只是贪婪的看着,一遍又一遍,象欣赏一幅无以伦比的绝世之作。

他抚摸着她细腻的皮肤,抚摸着这未知的新奇,他呻吟了,啜泣了。他不可救药的爱着。

大海,没有形状,无与伦比。

他说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他说她是他唯一的爱,他说他自从懂得美就懂得爱她了,他说他爱她快要爱得犯罪了。

他还想说什么,我替他说了,我替他说时他显得特别感动。他终于做了,做了我想做却害羞而始终不敢做的事。

他让我别动,让我别紧张,让我坚持住人生不可逃脱的第一关考验。他终于以拿破仑的威武挺进凯旋门了。

雪白的床单上留下血迹,内衣上留下血迹!

我开始怜悯自己犹如孤儿一样。

我不得不反复祈祷,企图获得心灵上的平衡。

一朵玫瑰花正在快乐的枯萎中殒香了,红月亮失去往日的光晕。

他又在我身上沉陷了,大海,散开又聚拢。我们象粘在一起的两片叶子,在窗外的灯火和夜风中呻吟。

他第一次做了男人,她第一次做了女人。

我从此感到自己变老了,漂亮的珍珠霜难以抹平我灵魂上的皱纹。我变老了,如《拜占庭的黄昏》,如鸡啼的尾韵。

然而,对于老态龙钟的香港来说,我却显得太年轻了。特别是在特别老牌的油麻地,我简直是个未曾涉世的孩子。

我是今夜的孩子,是“一条龙”的孩子,是金钱腐烂的孩子,有家难归不得不在外流浪的孩子,是野鬼和狼嚎呼喚的孩子,我是丧风败俗而遗臭万年的孩子,我是我自己可恨又可怜的孩子。

情绪如刚丰羽的雀鸟,效飞千里之逃而不能。我必须服从现实,服从病态的夜色,服从命运的安排。

黑夜成为万物的主宰,黑夜成为我唯一的生存之路。我害怕太阳,害怕微微发亮的鸡啼。

号外声突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我发现我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女丐,一双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乞讨搜寻。

为了索取黑夜的施舍,我必须向黑夜奉献了。

她重新把我搂在怀里,象搂他的孩子。

他重新把我放在床上,象欣赏一幅画儿。

她的身体诗一般的抒情,她的身体歌一般的温存,她的身体童话一般的绝伦。

她细腻的皮肤发出一种几乎使人难以觉察而又令人心醉的气息。她简直使人羡慕得要杀死她,她让人做起用她自己的手杀死她的美梦。

她雪白的身体折磨着他,直到他渴望成疾。

他在她白嫩白嫩的小腹上,开始用他柔润的口唇加盖公章了。他的舌尖渐渐向她的肉里入侵了,那是一道令所有的刚勇男人都魂飞魄散的深渊啊!

她被他擺弄得魂不附体了,因为他的舌尖代表着一种抽象的火焰,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正如哄她骗她拐卖她的“黑大个”说的那样,女人一旦搁在男人怀里,她就身不由己了。

“黑大个”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大鹏湾的一条鱼船上,是在即将被恶浪钻通的后舱里,是在把我渡到香港的最后一夜。他野牛般地压在我身上,红月亮被黑夜覆盖了。

我向他讨饶着,我说我已经来身上了,我说我流血流得很多,而他却逆流而上。

我那在我同桌给我的微微疼痛的地方,却又增添了新的创伤。

夜是痉挛的,罪恶在嘶鸣,风浪在舷外助阵着魔鬼的狞笑。

我此时才知道天下到处都有鬼,沙头角一带也有鬼影,也有披着人皮的兽。

我万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黑大个”,居然也是一匹兽,居然也是和咖啡馆的小老板一样的兽。

这里是兽性发作的地方?这里的人也变成兽了?

素日令我朝思幕想的花花世界,原来是野兽出没的地方。我上当了,我失望了,我痛悔,我诅咒,我拼命地向夜空叫喊:“我要回去”!

但这完全无济于事了,完全后悔莫及了。

就在“黑大个”把我从一条船拖向另一条船上时,我就完全清楚了我已进入野兽的地方了。那个用港钞打发回“黑大个”的“渔民”不也是披着一张人皮的兽吗?

他同样是和“黑大个”一样给我创伤的兽。

我终于被兽们变成兽了,我到底该恨谁呢?我不清楚,谁也弄不清楚。

但我毕竟是无辜的孩子呀!为什么会变成魔鬼,变成一个不拿任何武器的杀人犯呢?

我突然想起庄子的哲学,相起“外化内不化”的生活原则。我不愿我的肉体“外化”着什么,但我也不希望我的灵魂不“内不化”成什么。我是一个极矛盾而又极概念化的人。

迪斯尼乐园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乐园,可惜它只能在我的梦中出现。我是一个思想极混乱而又极逍遥的人。

生命之火ATP,对于我来说,点燃的又是什么呢?黑夜茫茫,我看不到太阳的一滴潮声。

反正在这里,黑暗把一切都淹没了,接吻成为最好的对白。

感情不会值什么钱了,唯有欲望最值钱,唯有性和刺激最值钱,唯有钱最值钱。

他成了我的钱了,我要给他他所需要的东西,我要给他我最不能给他的东西,我要给他心理上的满足和享受。

他把头从她的两腿之间抽出来,他搂她,亲她,吻她。在他第一次泛讯的那最性感的地方,倒下去的希特勒又重新站起来了。

他开始上马了,他是一匹马,他的四蹄开始狂奔了。可惜,他不是徐悲鸿的奔马,他是一匹难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汗马。

他终于倒下了,在一阵剧烈的喘息中,他大汗淋漓地倒下了——倒在红月亮玫瑰色的光晕里,倒在挣扎不出半点声音的泥潭里,倒在这个世界最暗最暗的角落里。

包租婆是个半老徐娘,她此刻正在香甜的梦中。

我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女杀手。妈妈和老师想不到,我的同桌想不到,谁都想不到,想不到我是让人嗅一嗅就垂魂的鸦片。

我真的变成被人抽来抽去的鸦片了,因为我鸦片抽得太多了,我是被各种牌号的鸦片熏成醉鬼的。

窗外的诱惑太凶了,我不敢出门。

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时刻都有危险的颜色叫嚣着。

我的同桌是个鸦片贩子,他是杀人和杀他自己的同谋,他太迷人了,我甘心上钩了。

他领我绕过妈妈和老师的防线,领我走进一所五光十色的茶社。我们喝着茶,喝着带有音响的夜色。我们终于跌入有声有色的鸦片的迷朦中了。

想死你呀爱死你,你的秘密我熟悉;半夜约你到郊外呀,看我如何摆布你……

我们喝着茶,喝着比茶更解渴的兴奋剂。

小调:姑娘让我亲一口,我的裤子全湿透。

地方调:《小寡妇上坟》《送香茶》《十八摸》。

我们全被灌醉了,我们全被绞杀了,我们死在温软悱恻的情杀中了。我们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

我是最可怜的冤魂啊,我还没有长成人,就不知不觉被别人变成风流鬼了。

我发怒,我憎恨,我将诅咒杀害我以及杀害我同胞的那些温柔而不带血腥的软刀子!

据说红外线具有格外的穿透力,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我正处于红外线的中心,CN,这个特别的闪光指数,恰能照彻我的心影。

我生存在奥吉亚斯的牛圈里,我还谈得上呼吸什么新鲜空气呢?这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这是臭气熏人。

我已经有较好的适应性了,不适应又怎能生存呢?物类竞择的准则就是适者生存。

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是自由人了,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我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关于生的沉思。我要以我最能保全的本领进行自我保全了。斯宾诺沙认为“自我保全”主宰着人的一切行为。任何一种德行,都不能设想它先于这种保持自己存在的努力。

因为一切都是人的努力,世界才不会像塞尚笔下的抽象画面。我是文学爱好者,我必须有别人没有的深度。

神教的宗旨就是获救,而我却以为保全自我的获救方式是站在未来的被告席上,我是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痕了。

有了今夜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正如一些满不在乎的诗人去着意探索少女的子宫。

反正是黑夜,一任欲望在生长。

他擦着汗,她给他擦汗,她问他累不累?他答应着,或许他什么也没说。

窗外有风在唱诺,一群男人和女人,穿过时间,穿过风景线,声音很轻。她问他还想不想,他笑了,或许他根本没有笑。

他走下床来,他去取他衣裳里的东西,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来,他对她说这里装着一种药,他对她说这药名叫“性激灵”。

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她第一次吃了这样的药片,他也吃了。他吃时的神情很耐读。

有一股海水冲入小屋,在他与她之间漾漾泛讯。暗处,殷红的血液在哗哗流动。

她和他在药力的启发下,刚刚稳定的情绪又骚动起来。她和他各自需要对方的地方,又开始一阵痉挛的蠕动。他们又不可救药了。

她和他每个毛孔都在吼叫,他们的呼喊是一种何等绝望的求救。他们都成了药物的牺牲品。

她牺牲了,她在她肉体牺牲之前就牺牲了。

我的同桌也牺牲了,我的同桌在他灵魂牺牲的时候就牺牲了。我是我同桌的替代品。我是被比“性激灵”更灵的东西“激”成现在这样形式的。

一街两巷的颜色,花花绿绿的颜色,大大小小报刊杂志的颜色,裸体广告一看就肉麻的颜色,是最“激”神经的“性激灵”。

我的老师和妈妈不住地叹气,至今我才知道,她是担心她的学生和女儿堕入那个花花世界。

“爆炸新闻”以油印传单的形式疯占市场,寻找刺激的人争相抢购,购他们所需要的无聊和焦困。

有一条目是这样写的:“男女怎样性交才愉快”。有一条目是这样写的“男子射精后怎样尽快恢复阳具勃起。”有一条目是这样写的:“新婚同房怎样使女子减轻疼痛。”

压抑了几千年的人性,终于兴奋起来了。据说在某市某某市,不少海派小姐连罩裙下的裤衩也不要了,据说这是“精简机构”,减轻身体负担,据说这是一种“改革”,一种差一点使人忘记什么叫改革的“改革”。

我的老师和妈妈又在叹息了,想叹去那些无法让人接受的事情。

我的老师和妈妈,她们早在三十年代就串通好了,她们不准我的刘海往上卷,原来她们在想挽留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纯真。

可怜的老师和妈妈,她们的说服力太小了。她没有留住她的学生或女儿,她是挽留不住她的学生和女儿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一个宇宙,世界和宇宙都是思想的盒子,这盒子是每个人的玩具,每个人都必须用思想去控制思想,谁也不能是除了他以外而受指控的什么人。

我还是去了,我偷越了疆界线,不!我没走出中国,香港本来就属于中国,香港是中国的香港,是中国的孩子。我是妈妈和老师用目光呼唤不到的孩子。

黑夜仍在旋转,整个世界失重了,眼前的一切猶如电影上的淡出,模糊而又朦胧。外在真实已失去真实,思想仍旧混乱。

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笑声,她来自于遥远,一闪即逝,然而,这不是真正的觉醒。

为了一些不可名状的理由,我必须占有夜色,我必须占尽夜色。反正黑暗已成为一种肥料,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欲念孕育成熟呢?

罗素谈禁欲主义时指出:回避绝对自然的东西,就意味着加强,而且是以最病态的形式加强对它的兴趣,因为愿望的力量同禁令的严厉成正比。

这个罗老夫子,比《旧约》中的大祭司亚伦更具有感召力。因为他最懂得什么叫本能,最理解人生。

然则,人生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没有目的,造物主创造了一个可悲的谎言。野心、欲望、快乐、性欲……皆是这个谎言的原料,缺少一样,人类就会获得真正的觉醒。

我完全不能于深沉的沦陷中获得自己了,仿佛躺在潮湿的梦幻里,又仿佛走进了人生的背面。

我接受了他的肉体的侵略,并觉得这本不是一种耻辱。

门,万欲之入口。人类生命线的持续。

我的感情发炎了,我把他当作了爱人。

我的手指像小偷一般,在他身上窃取着秘密,(其实,我已没有秘密了)。我大口大口地嗅着他身上的铜臭。她嗅得很香、很香。

他把她当做妓女了。他企图用热情交换她的奉献。他准备在这个19岁的女孩子身上,重新做一次拿破仑似的英雄。

他把她弄到身边,他吻她蓬乱的发,他吮她轻音乐般妙曼的乳峰。他嗅她光洁度为△10的白嫩嫩亮晶晶的肌肤。

想必,外面的天空比心灵还深,在广袤无垠的后面,覆盖着世界的尽头。

天空在我眼里,是穿过蓝色的纯光蔓延,是超乎色彩之外的冷融。

两个灵魂,在“性激灵”的“激”发下,又重新搂在一起,扭在一起,拴在一起,像钉钉似的,铆在子夜的深渊里。

我们并非是爱情,我们并非是婚姻,我们却这样做了,我们这样做,真是快乐,真是快乐得要命。

我第一次尝到了满足的韵味。也许,这是我人生最辉煌的一刹那。他说他也是。

就在我的同桌第一次给我微微疼痛的地方,现在快乐极了,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真是快乐。

他继续做着,他做得很快,时间也很长。他没有快乐的一刹那,他那代表性的精神支柱,依然雄赳赳气昂昂的。

他完全把我当妓女了。香港是个大妓院,油麻地是最老最老的接客房。

我也把我当妓女了,我不是人了,我死也无资格做鬼了。

我玷污了祖宗,我败坏了门庭,我辜负了我的老师和妈妈苦心经营的希望。

我该绞杀,我该活埋,我该最不容诛啊!

然而为了生存,我不得不不断地反叛自己,同时拗违自己本来的意愿。

我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是有家难归的孩子,我是一忆起继父凶险的脸色就根本不想回归的孩子。

“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没想到在这块贫瘠而苦难的土地上,这样根深蒂固,这样有顽强的生命力。也许,我是男孩,我的继父就不会这样对我仇视了。因为他信仰传宗接代。

中国啊,中国!我的故乡,你还记得我么?你还记得我么?

我在镜子里曾经欣赏过我不真实的笑容。

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危机,两种不同的饥饿正在做公平的交易。

这不是爱情,这只是一种游戏。当他的口唇一次又一次地变成爱情的特写时,我止不住内心的惊悸和怔忡。

我跌入朦胧的境界中,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捕捉我的理性。我已经无法用理性战胜自己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

我企图逃避现实,却又必须面对现实。

我仿佛看到一幅淫秽的图画,那上面的主人公便是我。我不知道这是故事的开始,抑或结束。

我实在是做了暗门的经营了,我是九龙半岛的望乡女,我是油麻地走投无路的阿畸婆,我是永远逃脱不了天地诅咒的罪人了。正如我的同桌终未逃出法网一样。

我可怜的同桌,我可憎的同桌,原来是一个“新世纪的病患者”。他是,我也是。

我在我尚未涉世之前,他已经先我而是了。他是一个完全的佛洛伊德主义者,他是动物的和纯生理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人。

他说他经不起任何一种刺激,经不起任何一点刺激。

他说他一见到异性就激动,包括广告牌上的裸照、挂历上的肖像以及各种书刊封面上的猎奇。

他说他无法摆脱这张网,他说他被这张网包围住了,包括每一个懂得性别的中国人。

他终于落网了,从情网落入法网。

其实,他称不起任何人的情人。他是流氓,是教唆犯,是十足的变态人和性泛滥者,是一个身受其害而又不知不觉伤害别人的淫棍和色狂。

我恨我的同桌,恨比我同桌更坏的精神鸦片。

这是一个颠倒的社会,离婚的多于结婚的,走后门的多于走前门的,当教授不如烤红薯,刮产的多半是少女,三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知法者犯法,犯法者执法。

我的同桌是一个知法而又不全知法的触法者,他不知道《龙虎豹》是禁物,或许他知道而想猎奇。他看《龙虎豹》时,从来不选择阳光的角度。于是,他被那上面的颜色带入了溟溟之中。

赤裸裸的肉体,赤裸裸的文字,赤裸裸的情欲。一切都是性感的。

他被《龙虎豹》唆使得性感起来,他裤子的线条又失去了和谐,特别在三线一点的交接处,他的欲念又在蠢蠢欲动,而且越来越不安分了。

他想了,想得特别强烈,他恨不能立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快要发疯了,象一条绝望而猖狂的狗。

他全身发热,血压升高,《龙虎豹》在他的手上嘶吼着。

他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我发泄一通,他实在是歇斯底里了。

他开始拥挤公共汽车了,汗味同风油精的气息掺在一起,形成一股股浪漫的气流。

车内越来越挤,绝对团结于一体。他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挤到一起了,他的脸对着她的背。她身上的异香已撩拨得他再也不能不就范了。

他拥着她,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她丰满的臀部,在汽车微微的颠簸中起伏着,一上一下地摩擦着他那不安分的下身。他整个灵魂都飘散了,一种来自于体内的呼救,已不断促使他做本能的挣扎。

他终于下意识地解开了裤前的暗扣,把他那罪该万死的东西掏出来了。

汽车一上一下地颠簸着,他再也无法维系他的那点可怜的内控了。他只觉得身上有一阵麻酥酥的快感,压抑了半天的冲击波,便从他那只有米粒大小的喷口一射而出。

洪水在车上暴发了。她“啊”了一声。她“啊”了一声时脸色羞红了。她身后的裙子全湿了,她回头狠狠地骂道:流氓!流氓!

他似乎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依旧紧一把慢一把地在引泻自己的快乐滋味。真是快乐极了,他走进了极乐世界。

当他被冰冷的手铐锁住了双手时,他才从那极乐的世界里醒来。

他醒得太迟了,他的神经和心理全被麻醉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自己了,他是罪犯,是猪狗,是连猪狗都不如的兽物。

我也是。比起我的同桌,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我是理性的兽,我知道用爱情去赚去金钱。

油麻地风景好,适宜于男人们的猎色。每个女人都将变成男性狩猎者的猎物。

用肉体去赚钱,这纯粹是一场交易,但又不像买卖。

黑夜是不可多得的苦役和享受。我必须学会用欲望去杀伤某种侵略。我必须侵略别人比松树还苍老的欲望。

纯洁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会使一个19岁的女孩足以虚荣的。她必须寻找一些虚伪的爱情来度日,甚至把它当成真的。假戏真做,往往是在剧情发展到一定的高潮时才会出现的。

他已进入了角色。从他疯狂的节奏可知,从他不能忍受的情态可知,从他气喘吁吁而又奋不顾身的求取可知,更重要的是从我的感觉可知。

他已向她發起了第三次进攻了。他热得要命,他累得要命,他用了足足一个钟头的时间也没有达到自己所达到的目的。他感到他体内的液体流干了,他希望“性激灵”在他身上能发挥特效,他时刻想得到一次震撼,得到一次生命光辉的大冲击,大浪潮。

她也希望着,在他给她过于兴奋的灵魂深处,她渴望一次空前绝后的幸福的来临。

他让她趴下,并掀起尾部,他开始从她的后面进攻了。她感到他从她的后面进攻了。她舒服得快要喊出声来了。

他觉得这是一种创新,韵味和情调都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他内心的燃烧,依然滚烫灼人。

“卡拉OK!”

体外的节奏疯狂着,天地此刻都不复存在了。丘比特在月神那里买通了冷门。

他快乐得要命。Victory!他胜利了!

他的做法使她想起了一种扑克牌,那是一张张扑朔迷离的色相图。54种做法种种都是麻醉术。

我是背诺于我的妈妈和老师出街的。我是花20元人民币幽赏的。我被那上面的图案嘲笑了,我被那公开的色情染晕了。我美丽的良知被奸污了。我头晕目眩,我没有四两的力气回家了,我在黑暗的角落里到处寻找劣迹,象一只难以熬过隆冬的夏兽。

我看到月亮在对地球宣战着。扑克上的画面犹如电影上的淡出,真实又朦胧。

我觉得很可笑,霓虹灯开始向我殷献媚眼了。

有人捕捉我的意义,在黑暗中。

我终于在我同桌的努力下,得到看《七十二式》的录像了。那是比扑克牌更激烈、更血腥的画面啊,看一眼就能使你堕入红尘,看一眼就能使一个意志薄弱者轻生。

我看到生存者心灵舞蹈的火焰,在夜色中浩荡成罪恶的风声。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我喊着,拼命呐喊着,两只腿却是软软的。色相扑克与《七十二式》像电影上的淡出,清晰而朦胧。

我完全瘫痪在色情的病房里了,整个社会充满着病房意识,我软软的,灵魂和躯壳软软的。

唯有今夜的他没有软下来,他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他是一条硬汉子,是灯火照不亮的老夜色。

他继续着他的做法,他没有软。

黑色的岩穴中,灯火被劲风吹熄于弱者的求救声中。

有盲者狂呼号外,原来是他给她的心灵的颤栗。

夜已深,油麻地开始在街灯中下沉了。他和她呻吟着、饮啜着、挣扎着。他和她是这里的噩梦,是罪恶的现实。

路德是个神学家,他是以最宗教的方式称著于世的。追求现实享乐,肯定此生的意义和价值,实现人的精神和肉体的和解,统统都是路德的体现。

我无法“因信称义”而信仰获救了。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毫无权力去购买所谓的赎罪券了。我无权力,今生今世毫无权力了。

我恨我,因为我一向是那样的爱我,才造成无法让人忍受的“悔不当初”的局势的。我是罪人。

我如果作为一个假使当初我恨我的劣迹出现,或许我会有资格得以自我原谅的。而我现在只是罪人,原罪的基因早已先我的躯体而存在了。

我自由了,我解放了,我真正成为一个超乎寻常的人了。

我不禁忆起马克思说的那句话来: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

可是“还给人自己”又能怎样呢?这却是一个怎样的社会?人的灵魂是否完全失真?

只有金钱最真实,只有肉体最真实,只有虚伪最真实,只有罪恶最真实。

我必须把自己还给自己,为了这更虚伪的现状,我已经理由十足了。我已经公开向这个世界出卖我的真实了。

他拥着她,他继续做着,他给她过多的快乐和痛苦,他们各自都顺从自己身体和生理的需要,沉湎于一种无耻的、致命的、神秘的死亡之中。

他在她心理上毫无准备的时候排泄了,一股接一股的激流,热乎乎地注入她肌体的内处。

她忍受着他给她的最强烈的刺激,她说她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她说她终生难忘这一次,终生难忘。

他呻吟着,喘息着。他努力做着最后的收势,他又大汗淋淋了,他那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光杆司令,现在却一败涂地了。他男性的刚勇被谋杀了,他倒在红月亮孜孜不倦的晕晖里。

她终于满足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她躺在他的身旁,用白亮亮的皮肤照着他,照着这条赤裸裸的九龙半岛的一条龙。

她微闭着自己的眼睛,垂味着片刻的欢欣,但转瞬却消散得无影无踪了。继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失落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但我却知道我为什么要逃离家庭的原因。

母亲和老师的希望全成了泡影,我不可能也无法在我继父的白眼下生存了。

我热爱虚荣,因为它不亚于一切真诚所给我的力量。

我的刘海开始上卷了,我开始涂脂抹粉了,自从我觉得自己漂亮的时候。红月亮开始光顾四野了。

我的母亲,我的爱,我的一輩子只能在继父手下打转转的亲人,是无法留得住女儿的青春的。

在这个充斥着偏见和歧视的家庭的维系中,在这个隐没在我身体最深处、我不能理解、我不能接受、像婴儿一样懵懂无知的爱与恨的故事里,我完全忘记了我是否存在着。

如今,我不再爱他们,我不知道是否爱过他们。

我必须虚荣下去,为虚荣尽起我一个女人所能称职的义务。

有些地方的假烟、假酒、假药可以赚钱,这里的微笑可以赚钱,一切都是为了赚钱,一切都是为了虚荣而生存,一切都是为了谁也说不清的理由。

在大陆我走不上后门,在香港我可以开设暗门。

我选择了地球旋转的方向,我选择了遥远,选择了黑夜,选择了人生的“不选择”。

一切都是为了虚荣,我必须虚荣。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虚荣呢?我已经无地自容了。

有人说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朽,我要告诉人们的是不朽也是要朽的,再好的声望终究是要瓦解的。

不朽,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把名字刻在石碑上,把信仰写在贞节牌坊上,绝对虚伪的。那些都是地地道道的虚荣。

具体细节上的不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抽象的原则中。妈妈的信念,老师的希望,统统都被我划进原则中了。

我的名字早已腐朽了,Yes,包括我的灵魂。

让某些人去隐匿他们不朽的存在吧,只要他们不知他们是束手无策的。同样,让另一些人去展示他们身上的不朽吧,只要他们不觉得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我隐约地期待着独身自处,我觉得我离开了青年时代,走进了黄昏暮年的孤独中。

然而,我觉得我死去的亲生父亲是不朽的,他的不朽在他活着的时候曾被他的肉体所掩盖。

妈妈和我的继父并没有看到在这个肉体里驻有着不朽。我亲爱的父亲去了,不朽随着他而去了。

父亲的女儿没有资格做他的生命延续了。她必须面对现实,必须腐朽。

夜已深沉,租寓里的灯光渐渐罩上些微寒。

他踩着夜色走了,把几张一百元面值的港币塞在我的枕下。他走了。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从上海到广东,从广东到新界,从新界到九龙,我浅尝了无穷无尽的失落感。唯有今夜,尤为孤寂和沮丧。

我忽然感到一种剧斗后的疲倦,然而,我怎么也不能在疲倦中就眠了。

几百元港币说明什么呢?这就是我的身价吗?那么,那个半老徐娘似的包租婆,会从这里取走多少呢?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不得不搅得我心中如乱丝一般。

我必须喝酒,我必须抽烟,我必须忘掉这一切。

夜是罪恶的,只有风最为纯洁。

我承认生命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在这个世界,什么都捉摸不定,什么也都不可捉摸。

也许是一种遁世工具,它可以给不幸者以慰安和幸福。

我必须继续喝我的白兰地,一杯,两杯,三杯……

我必须继续抽我的红双喜,一棵,两棵,三棵……

我必须在半模糊、半朦胧的境界中,去寻找我的理性。

我已经重新找到了自己。我发现我老得太很了。我听见我的同桌喊我的声音了。我在妈妈和老师面前编织离奇的谎言了。

有人在挖社会墙角,用的不是锨,不是锹。

有人把罗丹的裸体画,当色情拍卖,结果使一些无知的人痛不欲生。

有人在卫星城茶楼里叹茶,海阔天空地海扯,最后扯到女人。

自助餐厅里的馒士,牛扒,五柳鱼和火腿沙拉,无情地嘲弄顾客的食欲。侍应小姐个个充当“阿巴拉古”的应恋人。

固体的笑,出现在昨日的黄昏,双层巴士载着带有各种面具的兽,驰向卫星城。

有消息传说,一个女大学生到下面做社会调查,结果被人贩子悄悄地卖了。

有消息报道:巴黎狗墓陵园,鲜花为每个灵魂的主人所精心栽放。

市场上的物价一天比一天上升。交际舞成为贩卖色情的借口。官倒爷把化肥控制在城市的公司里。

理性又一次地进入万花筒,我看到林妹妹在悲痛中一点一点地埋葬自己的青春。

我于半透明的酒兴中,再也不能醒来了。我不应该求得什么清醒了。

郑板桥说人生难得糊涂,但糊涂未必能揭示真正的人生。一切关于“糊涂主义”的哲学,都是最辨证的高度概括。

灵魂已经失去生命,肉体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一只手,两只手,无数只手握成拳頭,从海面上伸过来了,他们要把我打成肉酱。他们骂我是祸水,是罪名昭著的败类。

我成了九龙岛上的望乡女了,我望不见故乡的一片云。因为天太黑了,夜太深了,我眼中的海水太苦涩了。

我终于知道憎恨自己了,我恨所有的加给我创伤的人。我恨!

那个凶神恶煞的继父,那个无耻可卑的同桌,那个人面兽心的“黑大个”,那个伤天害理的小老板,以及今夜给我过多疲倦和慰安的“一条龙”。他们统统都值得我恨,值得我恨一辈子。

我恨那些麻醉我灵魂和肉体的精神鸦片——黄色录象、地下报刊、淫秽歌曲、色情舞场、裸体扑克。我恨所有爱我而不懂得怎样爱我的人。我恨我的浅薄乃至虚荣。

悲剧已在我心中上演,主角原来是我本人。

她完全不能是她了,红月亮完全不能代表自己了,我代表着最黑最黑的夜色。

她是罪恶的,是可耻的,这里,过去是滋生罪恶和可耻的地方。夜,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一切光辉,红月亮完全失色了。

唯有烟,唯有酒,唯有烟酒在这个不到15平方的空间里,可以让人品尝出生活的温馨。

她躺在烟晕酒雾中默默地睡去了,她睡得很香很甜,像一首猥亵的朦胧诗,但谁知道在她醒来的时候,太阳会不会照进她的窗棂呢?

上帝保佑所有的生存者共存吧!

阿门!

写于198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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